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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

2014-07-22任珏方

福建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桥

1

事情来临,翠珮曾有预感。

那日,昼时一切无疑。午后,翠珮与小区的女人聚在学校西围墙外。那里背风,且阳光很好。其实,天寒冷异常。几十年不遇的强冷空气来了,像一辆厚实的坦克不紧不慢但极为肆虐地闯进生活。女人们面前是旧时护城河。河十多米宽,已被冰严实覆着。河上,有座明代石拱桥,连着小区与学校。学校以前是棉纺厂的厂部小学,现在生源杂了,有许多外来生意人的孩子。生意人初到城市,来这里落脚是明智的。小区出租房价格不贵,五十多平米的二居室每月只要一千多块,城市里哪还有比这更便宜的房。小区以前是棉纺厂职工住宅区,随着棉纺厂改制、衰败,厂里的工人下岗、换职业,住在小区里的人们一年年往外流,有能力的都已另觅新房,一些农村上来的、结婚要婚房的住了进来。老居民里,留下的已无力别处买房。这些老居民的梦想是,政府能够把小区征下拆掉重建。一说到城市哪个地方已经开拆,小区的男男女女就会说,那个地方都拆迁了,我们这块就快了。这话都是自我安慰。这么大的小区,密集的四层楼房,有多少开发商能拆得动?拆迁的念头只是个消遣。这消遣也只能半道而回,不能往深里去。往深里想,这就是报应。当初,在这个小区分得一套房,是怎样的荣耀?这就是先甜后苦。怪只怪在棉纺厂当工人当出了习惯,死抱着国营厂工人的尊贵不放,等回过神已被现实落下很远。此外,也能怪时光流逝得太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变化节奏也太快,说被抛下就被抛下。光阴无情。比如那座石桥,在历史上可有名望。太平天国时,张国梁从此桥上落马坠河而死,还有龚自珍在桥旁茶馆里遭人暗算,这桥多少有点名留历史的资本。可现在它落寞着一副破败模样。

此时,距大年夜还有六日光景。在厂子里上班的都歇了,学校的孩子也放了假,回家待年。日常家务活,有男人、孩子帮衬,女人们空闲便多起来。临近春节,只要天上有颗好太阳,小区的女人们便聚在一起,嘴上闲聊,手上忙针线活。这已是小区几十年的习惯。住户大都是以前棉纺厂职工,在底子里有一些共同的东西可聊。女人们聊的话题像流水,哗啦哗啦地在唇齿间奔腾。一年来小区里谁家靠什么赚了钱,哪家孩子学习好,谁家决定开年要买汽车定新房,就像小区年度总结、小区表彰一样。

白天过得很顺,没一丁点带刺带节之事发生。但入夜,事情落出端倪。

先是甫珮传来烦心事。刚吃罢晚饭,甫珮便打来电话。翠珮正在厨房间洗刷锅碗,两手沾水。儿子小桥拿着手机跑来,说是舅的电话,有急事。翠珮用围裙擦手时想,甫珮会有啥事。她最怕听到父母生病、与儿媳闹意见的消息。父母年纪已大,两个人都是退休教师,自尊、知趣与敏感都很厚实,常常会从别人的话里琢磨出刺来,被这刺弄得自己不自在。

翠珮拿起电话,问,哥,甚事?

电话那头传来了甫珮低沉的声音。甫珮说,翠珮,有一事我憋闷许久,要对你讲。

翠珮打了个愣,心里立即有了不安,把厨房门虚掩上,急切问道,甚事?

甫珮道,实在过不下去了,我要与刘毓离婚。

甫珮传递过来的信息,让翠珮心里空落了下。翠珮知道哥的性格。从小长在一起,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事根本就是刘毓要与甫珮离婚。渐忽地心底生出厌恶。先是厌恶了自己,为自己一直不露痕迹地巴结、讨好刘毓而厌恶。翠珮哪里是一个喜欢巴结、讨好别人的人,只是为了父母和哥罢了。

事情的端倪翠珮早就看出了。为此,甫珮把他的生活戳个孔,邀请她这个妹妹往里瞧,翠珮才不愿意去瞧。不是一塌糊涂还能是什么?在翠珮的意愿里,哥嫂的生活只要表面平静就行。这样,娘家的日子就算是正常地过着。翠珮希望哥的婚姻能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熬到白头就算成功。但这么快哥就来与她谈离婚了。翠珮暗自叹息一声,果真如此,该来的终来。

刘毓怎么可能跟甫珮一辈子呢?这个念头,在甫珮的婚礼上,就奇怪地出现在翠珮的脑中。刘毓漂亮,甫珮英俊,婚礼上两个人站在一块,真的是金童玉女,让人羡慕。可刘毓聪明,甫珮愚钝,这是个要命的区别。翠珮从接触刘毓开始,就知道甫珮确实配不上刘毓。这婚事能成,甫珮是沾了爸妈都是教师的光。那时,翠珮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告诉甫珮。但看一家人欢天喜,她这个小姑子便犹犹豫豫地把话搁进肚中。翠珮看得出,却做不出,关键时刻像被谁捆住了手脚。是谁来捆她的手脚?翠珮自己也琢磨过这个问题,想来思去,便想到了父母头上。父母对翠珮、甫珮从小管得严,要他们知书达理。父母也总以自家明理坦荡而傲。但这总与周遭不合。比如翠珮、甫珮一口普通话,小时还能得到别人称道,说是比北京人都说得好,但大了就尴尬。别人用城市方言聊,讲得眉飞色舞,这时他们的普通话就格格不入。后来,翠珮除了与父母讲话时、在学校说普通话外,在生活中就操起了方言。开始疙疙瘩瘩,后来越讲越顺。虽然父母当初的栽培算白费了,十多年看的书都白读了,自己也不像个高等学府毕业生了,但翠珮没有什么负疚感。细想、深想都没有。遗弃父母的馈赠,被现实招安开始世俗化,翠珮又藏着掖着,不敢大张旗鼓。

感想一扯一大缕,扯不尽,翠珮拉住了脑中那匹乱跑的马,回到眼前的问题上来。现在,父母在甫珮婚姻中的作用,已不如以往。书香门第的骄傲,毕竟是虚的。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嫂子已经占据了家中的制高点。这个制高点,是家里人让她登上去的。甫珮是这样,她翠珮何尝不是这样。兄妹俩都心虚于刘毓的漂亮。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能安心跟着甫珮过不富裕的生活?家里住房局促,没汽车,子聪进不了重点学校,刘毓没几套衣服更别说钻戒……不需要谁来教唆,聪明的刘毓随时会离开。这可能性大到百分之百。不说别人,连她翠珮这样正统女人都为现实改变了。为此,翠珮回娘家,在嫂子面前十分注意,一口一个嫂子是必需的,脸上的笑意也必需的,既是巴结,也是露怯。虽然翠珮不承认,但事实只许轻轻一捅就呈现在眼前。翠珮可不想去捅,捅了干吗?

翠珮问道,是嫂子要离的?

甫珮答道,不是,我要离的。

翠珮冷笑了两声。

甫珮道,真的是我提出来要离的。

翠珮不再去点哥的痛楚,哦了一声后问道,爸妈知道你要离婚?甫珮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翠珮便断定,哥还没跟爸妈讲。甫珮从小就没什么勇气和血性,活得跟温吞水似的,结婚生子后依旧如此,此事自然就犹犹豫豫不敢跟家里人提。翠珮不想父母过不好年,便顺着甫珮的话头去堵甫珮的嘴。翠珮道,哥,既然嫂子都没说什么,你倒在这儿瞎折腾,把安稳日子折腾散了。你闹离婚,但你终得想想咱爸妈,想想子聪。

甫珮果然被堵住了,叹口气,停了好一会才回道,翠珮,这事曲曲折折,我们见面细说。

电话被翠珮掐断了,甫珮想说的话、想问的事也被掐断。电话虽断,但事已不断。翠珮刚收起手机,这事的藤蔓已从暗地里伸过来,撩搭上她,窸窸窣窣在她心底里伸展盘旋,连小桥喊她也没听见。

2

夜近子时,大风兀自到来,又冷又冽。夜被风声硬生生撕破。先是铝合金窗、院门被风推得砰砰响。院子里传来一些异响,有篮子被风挟裹着在水泥地上翻滚声,有狗窝上塑料膜急促的甩动声。风吹了片刻,才歇,像一群野性泛滥的马匹跑过夜空。翠珮已被各种声响从梦中扣出,干巴巴醒着。暗想这风大约是过去了。哪知才消停一阵,又一波大风再次袭来,带着更大劲道。翠珮听到院里传来呜呜声响。听到这声音,翠珮的心沉了下。这……似哭声。不管承不承认,这声就似哭声,带着凄凉和悲哀,浓稠且深沉。翠珮悄然下床,站在窗前撩开窗帘往院里看。虽然北风劲猛,月亮悬空,竟没乌云。翠珮看到院子里那棵老榆树,树冠被风吹得向南斜着,一副憋屈、难受样,呜呜响着。再细听,不仅是自家,整个小区的树都在鸣响。只是几秒,寒意已钻骨,翠珮赶紧回到床上,将身体贴在男人春宝身上。平日男人身子暖和,焐着可比电热毯还舒坦。但此夜男人身上竟也冰冷着。难以入睡,翠珮便睁着眼,一边盘算甫珮的事,一边等大风过去。

风却没停歇之意。院子里的榆树,甚至整个城市的树,都呜呜长响。翠珮不能扛住内心乱乱的想法,便推了下身边男人。男人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似乎醒了过来。翠珮便悄声说,春宝春宝,风这么异,年前咱小区可要亡老人了,命再硬都扛不住。翠珮嘴上如此言语,心里却毛,思量自家院中老树——这树可是春宝的爷植下的,这般哭泣腔调,对自家来说可不是吉兆。天爷保佑,马上就是年关,家里别出甚祸事。春宝在床上却没应声,侧下身,依旧睡着。翠珮见男人不答话,迟疑下,终心疼男人在汽修店忙得辛苦,没将春宝叫醒,把心事说破。老人说,坏梦与霉事,须挑破才能解。翠珮安慰自己道,事哪就会如此巧,想啥就来啥。

但事情真就上了门。

一夜迷糊觉,倒醒得早。翠珮起床,打开院门,忽见昏暗的院子里,一只狗四脚笔直地躺在榆树下。那是一只白色的小泰迪狗。先前,翠珮买了只母泰迪回来养。待长大后,翠珮带它去宠物店受了孕。一窝产下三只。养白泰迪,是为了赚钱。翠珮家住在一楼,有个院子,二十多平米,刚好可以养宠物狗、养花。现在,一只泰迪能卖500块。平日又无须专门为泰迪烦,顺带着赚些钱。况且,这些泰迪狗委实可爱、聪明,翠珮、春宝、小桥每日回到家,都乐意去逗玩狗。现在,见一只小泰迪异于往常,翠珮心里一惊。这泰迪被大冷风吹死了?可没听说风能吹死狗。翠珮带着疑惑,往前疾走几步,便看清狗身底下,有一滩暗红的血。脖子处的白毛上,沾着凝固的一粒粒血珠。泰迪的眼睛瞪得滚圆,却没力道,像什么也没有的空洞,直直对着翠珮。翠珮被吓着了,那狗眼好像一口古井,空洞得令人发颤。翠珮脑袋里响起昨晚的呜呜之声。她惊恐地抬头对屋里喊,春宝,春宝,快出来瞅,出事咧。

春宝早已醒来,只是在床上蔫蔫躺着。听到翠珮在院子里叫唤,操起床边沙发上的棉大衣,急急裹上进到院里。

此时,晨曦微露,时辰尚早。清晨的院子,灰青着。春宝刚到院里,翠珮便急急地指着死狗让他看。

春宝扯紧衣襟蹲下,察看一阵,起身对翠珮说,小泰迪被人杀了。刀快,一下断喉。说到此,春宝从棉大衣里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下。

见男人不顾天寒地冻,裸着手臂比划着抹自己脖子,翠珮打了个哆嗦,又冷又骇。想起夜里自己的担忧,气窜心急地想,这不是好事,这般比划可不是好事。

小桥也跑了出来。小桥从未这么早起床。以往,要等到六点半钟,才被翠珮叫醒,吃了早饭,坐春宝的汽车到学校去。此刻醒来,懵里懵懂间带了丝兴奋。站在门口,小桥对春宝说,爸,谁来咱家杀狗了?

小桥话天真,但点醒了翠珮。翠珮把小桥送回屋,返回院子想问春宝,谁在夜间翻墙进院杀狗。还未言语,脑袋还算清醒,立即想到了问题的要害——为什么有人要来杀泰迪。那显然不是一般的盗狗贼。冬日,盗狗贼会对狗下药,然后把狗拿回去宰了卖肉。但泰迪个头小,没什么狗肉可卖。但又不像是盗去卖。大风夜,盖住了许多声音,狗叫声都没听到,盗狗贼可以翻过不太高的院墙,轻轻松松把狗盗走。况且院里还有两只小泰迪。现今,它们平静地挤在窝里,埋头睡着。怎单就对一只狗下毒手。

翠珮的心揪了下。这事看来不简单,要过年了,刀与死这两样上门,不是好事。霉事昨晚没挑破,看来灵验了。

春宝回房间穿衣服。翠珮跟了进来,问道,春宝,这事咋了?

这事咋了,谁知道。

事不简单咧。

简不简单,天爷知道,得问天爷。

春宝看起来不太重视,脸上平平静静,没点山石棱角落着。翠珮一边从沙发上捡衣服给男人穿,一边提醒道,莫非有人上门寻事?

春宝只顾穿衣裤,不说话。

翠珮便挑明了道,好像是谁下了歹念,警告咱似的。

春宝这下停住了动作,正眼看着翠珮道,你有这念想?

嗯。

春宝的眼里忽有东西一亮,稍纵即逝。但翠珮瞧见了,心下断定,男人心底藏着掖着事。翠珮没追问,等春宝挑破。但春宝没了下文,有意将话题断掉。春宝道,弄早饭吧,别急事。见春宝不开口,把事放肚子里搁着,翠珮心里空落了下。

春宝看清了翠珮脸上的失落,笑笑,安慰道,现在是事找我们,不是我们找事。事既然找上门来,它就还会来,等着瞧就是。

听春宝说得这般平静,翠珮哪里能放心。跟春宝在一个被窝里躺了近十年,男人脾气早已清楚。男人说没事,不一定就是没事。有些男人能够背地里把事情解决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让老婆孩子跟着担忧。但春宝没这个能耐,反而会把小事做大。春宝做事太实,直来直去,认理实诚,一条道走到黑。现在社会复杂,曲曲直直、弯弯绕绕。男人这个样子,翠珮放宽了心寻思倒也放心。春宝最起码不会去做坏事,不会对不起自己和小桥。对一个女人来说,有这样的男人在身边,有个完整和美的家,就是福分。如今没十全十美的男人,生活又不是韩剧。这样寻思后,翠珮就不会纠缠在男人的耿直上。

翠珮在厨房间一边窸窸窣窣做早饭,一边想春宝肚子里藏的事。男人藏着掖着的是啥事?到了提刀进院宰狗这份上,明摆着是亮了警告。警告够凶狠、直接,血淋淋的,可见事情不小,需打听清楚。

甫珮的事烦,狗的事也烦。翠珮便心事缠身,浑身不自在,没了往日的活络,手忙脚乱地给男人和儿子烧了早饭。男人吃罢,出门去开车。春宝在城东郊区开的汽修店,虽小,生意倒好。春宝心直,手却柔,极巧,有大学学的专业知识,加上跟在师傅后面学来的实际经验,磨出一手修车本事。加之实在,有时客人占点便宜也不计较,每日的活计不愁。因为挣的是活钱,家里经济不紧,再忙几年就可以不用到银行按揭买新房了。其实现在也可以买,但春宝想要大房,四居室以上的好让父母一起住。家里这几年的变化让翠珮释怀。当初春宝从公司出来单干,翠珮太担惊受怕了。生意这么好做吗?成功的商人,要有精明的头脑,有老奸巨猾的本质。春宝有哪一点呢?没想到春宝一点点成功了,让她能有一个固定的生活模式。一家人吃罢早饭各自忙各自的,春宝送小桥到学校后,就去汽修店,翠珮到学校去。中午各自吃。春宝与店里的工人一起吃,时间有早有晚,得看生意情况。翠珮与小桥在各自的学校食堂吃。翠珮在中学教书,小桥则在小学读书,两个人要同吃中饭得有几年的光景要等。晚上翠珮五点半后就能从学校回来,不是班主任相对轻松点。这时春宝与小桥还没到家,这段时间恰好让她放开手脚操持家务,没什么可做就直接到同小区的公婆那里去。公婆生活上、经济上都用不着烦心,翠珮和春宝更多的是去吃顿晚饭,饭后春宝陪父亲聊聊,翠珮到厨房间洗碗。

早饭只有春宝吃了,小桥赖床不肯起来。待春宝吃罢,小桥跳下床坚持着要跟春宝去。刚放假,小桥玩兴起来了,又考了年级第八名,比去年有了进步,便心安理得要跟春宝到店里去,那里有台能上网打游戏的台式电脑。春宝没吱声,翠珮想想,也就默许了,没加拦住。

翠珮见男人上车要走,忽觉得就这样走不正常,还有什么事没做。翠珮对春宝的后背叫了声喂。春宝和小桥都扭过头瞅她,等着她下文,她又言语不出。男人便发动车走了。翠珮的心里立刻像爬了条毛虫,道不清说不明的难受。待回家关了门,才想到那只被杀的泰迪还在地上躺着,春宝竟没有处理它就走了。她终于明白自己刚才要问男人,死狗怎么处理。泰迪死得不同寻常,连接着某些事,怎么处理自然是重要的。比如,要不要报案让警察来看看,或者是买点纸钱、香烛,烧了祷告下。

翠珮转到院子里瞅着死狗,终没能定个囫囵想法。便找了件小桥的旧运动衣盖在死狗身上,暂且不动,也防楼上邻居看见,在新年头里传出闲话。作罢这些事,翠珮脑袋里竟空洞起来,似乎忘了下面要做什么事。这可不是好现象。但翠珮有意让自己陷在恍惚之中。这是一种舒服状态。现实都是缥缥缈缈,虚虚实实。直到家门被人擂了数下,翠珮才倏然醒悟。

3

翠珮以为哥过来说事。但敲门的是杨庆。

翠珮打开防盗门,看到杨庆,已认不得他,脸上神色惘然。翠珮这个神情显然被杨庆看明白了,杨庆朗声笑道,嫂子,你不认得我了?说罢,摇摇头。翠珮听杨庆这么言语,喊的还是嫂子,断定这应是个见过的旧人。脸不禁红下,带有歉意地回道,你找我家春宝?

杨庆言道,嫂子,我不找春宝哥。我瞅见他刚开车出去。

那……你有啥事?

回来了,总要与大家见面,不能躲一辈子。嫂子,你知道我是谁?我是杨庆啊。

翠珮怔了下,才知道这个男人便是昨天女人们口中谈论过的杨庆。昨天女人们在闲聊时,也讲到杨庆被放回来过年这事。多年前,杨庆到乡下公路边偷电缆,被逮去坐牢。这祸害了家里。杨母一口气被闷住,硬生生地闷成了癌,在四年前走了。父亲也离开人群,独来独往,鲜与小区的人言谈。年纪已上六十,还起早摸黑在街上骑人力三轮。如今,这祸害杨庆回来了。翠珮跟春宝谈恋爱的第一年,见过杨庆。那时春宝与杨庆走得很近。翠珮记忆中的杨庆,面庞很俊秀。也是因为这俊秀,杨庆到舞厅、酒吧与花哨女人厮混,口袋里一点工资不经化,才去偷鸡摸狗。现在,杨庆跟以前长得一点也不像。论岁数,杨庆和春宝一样大,但杨庆显老。一头贴着青色头皮的短发,这么冷的天也不戴个帽子。黑黝黝的面孔,额上眉毛稀疏,一点也不像三十多岁,更无原先英俊之气。

翠珮不想跟杨庆长谈。女人们都说要提防他。但又不能断然撇下杨庆,把门关了。无礼之事,翠珮想做还是没能做出来。便装出一丝惊讶道,是杨庆呀,刚回来?

回来有几日了,一直没脸见大家。但又寻思,咱承认错误,受了教训,今后正大光明地过日子就行。嫂子,可到里面说话?杨庆指指屋内。

翠珮没有接话。此刻,她自然不愿意杨庆进门。但杨庆一侧身就进了门。翠珮暗自恼下,想关门,又觉不妥,索性把门洞开。

杨庆往里走几步,说道,嫂子,你跟春宝哥现在的日子很红火啊。瞅瞅这真皮沙发、大电视,躺在上面看大片肯定舒服。搁以前,谁能想春宝哥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翠珮见杨庆还要进卧室去瞧的模样,赶紧把卧室门关严实。翠珮道,春宝不在,有甚事要讲?

杨庆立住脚,瞅着翠珮道,嫂子,昨天我跟春宝哥提的事,他没给答复就走了。那可是大事,耽误不得,便来问你。

翠珮的心晃荡了下,暗想,春宝肚子里的事,许是与杨庆有关。

翠珮道,春宝走时,没跟我交代啥。

哦,是这样。杨庆点点头道,也不是甚大事。我不是刚从里面出来嘛。一出来,看到世道变了、日子变了。打小长在一块的,一个个有了小孩,发了财。我是给耽搁了。嫂子,你说说看,我哪能不急,我爹还等着我赶紧娶个媳妇传宗接代。我就琢磨着,该做点正事。现在家里又没积蓄,便想与大家合伙搞个洗浴中心,这样可以发财致富。我早几日就跟春宝哥讲这事,让他投资五万块钱来着。

听杨庆讲完大事,翠珮心安稳下来。暗想,这算不上大事。春宝不答应,拒绝就是。翠珮便道,搞浴室,我和春宝啥也不懂。再说咧,现在街道上浴室多了,现今赚钱不易赔钱易。

杨庆道,这个你们不要多想。搞浴室赚不赚钱,得靠本事,得有手段。你们大家只需要投资占股,每家出五万元,年底分红。

翠珮觉得杨庆坐牢坐傻了,讲起生意来如此轻便。再说,翠珮自然不想把这么一笔钱交到杨庆手里。这杨庆有案底,现在是啥样人还不清楚,不与他往来才是明智之举。念及此,翠珮便道,我家哪能拿出这么多钱。

杨庆瞅着翠珮,笑笑道,嫂子在讲笑话。春宝哥成了老板,不消说五万,单是五十万这个数目,也轻轻松松拿得出。

春宝赚钱,哪这么容易,店小,都是一块一块地挣。

杨庆不笑了,在屋里走了几圈,忽然道,其实呢,让你家出钱,也不叫投资。春宝哥该给我这么多钱。不然,我这牢真是白坐了。

这话……什么意思?翠珮不知杨庆会吐出这样的话。

什么意思?我偷几万块钱铜线,判八年。要是这万把块钱的罪有两个人担,嫂子,你算算,我坐几年牢?

翠珮聪明,听懂了杨庆的意思,很是惊讶,道,你是说春宝也去偷了?

杨庆愤懑起来,道,嫂子,这么大的事,春宝哥都没给你讲一声?八年多都没给你讲?这还有个兄弟的样子吗。他在外边舒舒坦坦活着,每天儿子叫爸,老婆焐床,倒把我忘得干净。我的苦算是白吃。我现在可明着告诉你,他当初跟我一块去的,从法律上讲我们是同案犯。当时他扔下我跑了,也不叫唤声,让我木头呆子一样在电线杆上被捉住。即使这样,我还是讲义气,一人受罪,没把他供出来。为什么?我和春宝哥从小长在一起,有情分。

翠珮倒吸口凉气,赶紧去把家门掩上。

你说真话呢还是假话?翠珮盯着杨庆的脸看,希望看到杨庆露出慌乱、窘迫之色。

但杨庆脸上只有痛苦和厌恶的表情。杨庆道,你还问我在讲真话还是假话,这太过分了。天爷看着呢,做事得凭良心。你让春宝哥摸着心窝子对天发誓,他没沾我的光,如果沾了,全家死绝。

杨庆的声音提高了。翠珮不敢接口,怕杨庆的叫嚷声被楼道里的人听见。

杨庆继续道,我现今这凄惨光景,该轮到春宝哥来给我担着。按道理,他的东西该分我一半。这几年,你家也有钱。我要五十万算多吗?不多,买几年自由,很便宜了。但我还是念着春宝哥的情谊,我只要五万块钱,一个零头,先把日子过起来再说。

翠珮慢慢缓过气,道,我家春宝不会干这种事,肯定不会做这种事。他是怎样的人,我清楚得紧。你说他偷就偷了?你是在讹我家。

杨庆鼻腔里甩出一声冷笑,很硬,很尖,好像的确占了理。这让翠珮失望。冷笑完后,杨庆道,春宝哥是怎样的人,不是你说好就好,我说坏就坏。现在是什么社会?是法制社会。是好是坏,得由法律来判。法律判下来,说春宝哥是好人,就是好人,是坏人就是坏人。法律怎么判呢,就是靠证据,人证物证。我被抓的那晚,我们是骑你家摩托车去的。我能说清春宝哥在哪里,一分一秒都能说清。你能说清?话可随便说,真不真可得看证据。没证据,法律就不相信你的鬼话。

几乎是八年前的事,翠珮哪能说清楚。她又觉得多年前的普通夜晚干吗要记着,都是平平常常的日子,去记有什么意思。

翠珮暗自叹口气,道,那是老早的事,谁记得那么清爽。

听听,这就是逃避的说辞。嫂子,你说不清,法律可记得清楚。八年前的事就能随便了了,那就不叫法律。法律上对隐瞒的罪行,有追溯期,这你懂吗?有罪必究,春宝哥肯定要被捉去坐牢。

翠珮看着杨庆那张暗红色的嘴,厌烦地想,这杨庆坐了牢之后,更加能说会道了,喉咙里一个一个法律往外迸。自己和春宝规规矩矩地活着,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倒要杨庆来给她讲法律,点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但又无话可说,法律也许真的如杨庆讲的那样。翠珮问道,你究竟要作甚?

嫂子,你又听不懂了?我只要五万块钱,这不过分。春宝哥再不顾情面,不肯拿钱,明早我只能到派出所举报,关他几年,前怨旧恨一笔勾销,大家两败俱伤、两不相欠,倒也干干净净。

你……你……翠珮的言语断了。见杨庆讲得滴水不漏,身上像敷了层冰一阵阵发颤,心里蹿起烈焰,火急火燎。翠珮经不起这种事情,只是坚持片刻,脑袋忽嗡嗡响起,似有一万只胡蜂在里面飞。翠珮无法立在杨庆面前了。杨庆也太恶心。翠珮挣脱杨庆的纠缠,疾步走进卧室,关上门。心里难受,杨庆那模样就在心里立着,无法驱赶。翠珮难过得手捶胸口。天爷天爷,竟来这事。乱了阵,才稍微清醒。从房门缝隙往客厅看。门开着,杨庆已走。

这个有生以来最讨厌的人走了。又仿佛没走,翠珮感觉自己已被他拿捏住。自己是什么?是团面,人家要怎样捏就怎样捏。这杨庆说好话与歹话时竟如此轻松自如。那么,泰迪准是杨庆翻墙进来杀的。要么给钱,要么家破,这是杨庆给的警告。

翠珮神色落魄地出门,往城东去找春宝。

4

甫珮一早起床,找翠珮商量离婚的事。

离婚之事,甫珮已经想了许久要怎么对外面说。这里面包括父母、妹妹与邻居。但这故事需要小心翼翼地讲,一点点吐露。如果一下讲出,甫珮知道父母不能平稳接受。这事会把父母的脸皮撕下来。谁会来撕父母的脸皮?他们自己而已。现在世上什么奇怪的事没有?人们见怪不怪,且习以为常。只有父母不能接受,哪容得下家里有污秽之事,坏了自家名声。但不把事情抖搂出来,要离婚是不可能的事。那么,就坦白刘毓在外面有了男人。甫珮从刘毓的手机短信里,看到了蛛丝马迹。然后,就是一个多月的跟踪,终于看到刘毓被一个男人用汽车接走,去宾馆开房。所以要与刘毓离婚。这是清理门户。故事不显山露水,合情合理。

这个故事第一次从甫珮嘴里吐出,是年前跟工友一起聚会喝酒时。酒是喝多了点,但还没到醉的地步。这就为能够讲出故事打下了基础。甫珮其实两句话就把故事讲完了。甫珮说,刘毓跟一个男的好了,我看到男人开车来接她去宾馆开房。第一次讲,没经验,故事讲得干巴巴的。工友们没什么反应。甫珮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无非是不管别人家事,或者是刘毓的确应该另有男人。这些人会这样想。他们的老婆是什么模样甫珮看见过。刘毓要离开他,这些人心里会舒坦一点。刚想说些什么,就有工友说,岳甫珮,你是酒喝多了讲胡话吧?甫珮摇头。你肯定是酒多了,不然,人家开着车来接刘毓,之后上宾馆的事你怎么能够知道?甫珮听了,面红耳赤。自己以前好歹是个出色的理工生,竟然犯下如此的逻辑错误。

甫珮刚想出门,刘毓却裹着猩红的棉睡衣,从卧室里探出头来。正是在节骨眼上。甫珮已穿着羽绒服,头上扣着帽子,正蹲在门口悄无声息地穿棉皮鞋。刘毓问,甫珮,一大早你就出去?

嗯,办点事。

你不是要送子聪到我爸妈那里去吗?

甫珮直起身,看着刘毓。暗想,趁父母去了菜市场,现在一咬牙,也就把离婚的话挑出个头来。可终究没说。一句话被憋回,甫珮叹了口气。

刘毓却又给了甫珮机会。刘毓道,最近你古古怪怪,一副做鬼扮妖相,有甚事?

我能有甚事。甫珮没好气地回道。

一个男人经常背着老婆跑出去,你能说没什么事?我看你这样子,是在外面养了小三了?

别胡说八道。我有钱在外面干这事?

刘毓重重看他一眼,把身子缩回卧室。甫珮走到卧室门口看,刘毓已脸朝窗侧身躺在床上。甫珮一转身走了,出门便奔翠珮家去。他要抓紧时间把翠珮“统一”过来。

翠珮早已不在家。

看到杨庆走了,翠珮出门往城东去找春宝。她急切地要问清楚,男人是否与杨庆一块干了坏事。翠珮希望听到男人斩钉截铁的否定。那样,悬空的心才能踏实。不然,翠珮感到自己就要被烧死。七窍喷火,然后一股青烟自头顶升起,整个人立刻成为一团火球。不消数分钟,鲜活的身体就成为一堆灰烬。会是这样的。被焦急、愤怒、恐惧、羞愧来回拉扯,翠珮觉得内心那团火马上就要喷出。人会自燃?翠珮以前觉得这是夜梦颠倒的人讲的痴话,现在一点也不怀疑了。

正是腊月,风虽微弱,却似快刀,刮得人脸面生疼。翠珮已顾不得这些,飞快地在路上骑着电瓶车。

过了运河上一座桥梁,再钻过铁路地下通道,翠珮来到城东。相比老城区而言,东城呈现出崭新的气象。政府机关都已经从旧城撤离,在城东安家。城东楼高路阔,路两边的绿化也很好,完全没有西城的那份憋闷之气。

春宝的汽修店在城际高铁站对面。店门前百米宽大道通往高速公路入口处。翠珮老远就看到了春宝。春宝正钻在店门口一辆CRV汽车下面。看不见脸,但露在车身外的腿告诉翠珮,那人就是春宝。黑色带条纹裤,脚上黄色单皮鞋,这是春宝今早出门穿的。春宝喜欢穿单皮鞋。下雪天也穿。翠珮讲了多次,且买了棉皮鞋回来,春宝还是依旧。看到男人修车的模样,翠珮的心舒坦了些。男人至少还在一门心事干活,没坐在那里发呆,这说明男人没什么可担心。

翠珮停下车,走过去叫道,春宝。翠珮本以为自己轻轻叫唤一声,哪知从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尖利又飘忽,颤颤抖抖的。春宝将头从车底下露出,看见翠珮正焦急地立在跟前,那脸上的神情,乱得一塌糊涂。

怎了?春宝问。

来了。杨庆来家了。

来就来。他不来才怪。

听男人这么讲,翠珮问道,他真找过你?

找过。早几日来店里找我的。初时我念情谊,热心窝子待他。谁知他混蛋起来,硬是想把我拖下水。诈我五万,这人越来越坏,不值得交。

翠珮暗想,果然如自己猜测的一样。杨庆来讹钱,遭春宝拒绝。翠珮问道,春宝,这事咋办?

你说咋办?

翠珮想不到春宝会这么说。男人可是家里的拿主意的顶梁柱。现今听春宝的话,翠珮刚舒坦的心又紧巴起来,男人没想出个办法来。翠珮想到了山穷水尽这个词。以往自己的脑子也不似一团棉絮般,想事情软绵绵,想主意一团乱。但春宝没个想法,翠珮觉得又与自己不一般。所以,只能把事情从头问起。

春宝,你真没做那事?

没。

你要跟我讲实话,我是你媳妇,做了我也不怪你。

春宝一张脸黑了,又恼又毒地说,歹话你一听就信,好话你尽当屁话。

春宝的话越毒,翠珮越是宽心,但远没到彻底放心时。翠珮追着话题问道,可杨庆坚持说你做了。

他想讹钱。他吃准我们老实,怕事,想占便宜。

但他就一口咬定。

他说怎样就怎样?天下就没王法?

他咬住了口,我们自己说得清,可在大家面前可说不清。这事难就难在我们拿不出证据。拿不出证据,你就要坐牢吃官司。

春宝叹口气道,我去坐牢,他能得到什么好处?他只是想讹点钱,没好处的事他不会去做。为什么要给他钱?咱家的钱可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他一张嘴就给他,天下还有这等轻巧的事。

可他都来杀泰迪了。

那就等着瞧,他会不会来杀我。

翠珮怔了下。男人脾气她太清楚了,在这件事上肯定不会让步。翠珮提醒道,这杨庆人变了,阴险狡猾,身上阴气重,我都不敢看他眼睛。我估摸,昨他杀小泰迪给我们看,是准备好了对咱坏到底。

他总不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但……我忧心咧。春宝,你讲实话,你忧不忧心?

男人看着翠珮,迟疑地点下头,道,我是怕这事麻烦。活到今早,我还没遇上这般事、这等人。

夫妻俩忽然无话可说,好像话已说尽。翠珮不想回家,沉默地盘算心事,便在一旁做春宝的下手,递这送那,倒轻松了店里两个伙计。待到吃中饭时,夫妻俩带着小桥,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小餐馆,吃了两菜一汤。一直熬到天黑后才回家。翠珮把中午饭店里打包带回的一点剩菜热了,下锅面条,一家人简单地吃了。小桥回自己房中做作业,他要赶在年前把寒假作业做完。过完年只有八天休息时间,之后就要到数学老师家去补课。成绩好也要补。夫妻俩洗洗躺在床上。

翠珮忽然忆起,甫珮是要来找自己的。便下床,到卫生间给甫珮打电话。

甫珮也是躲进卫生间接的电话。甫珮面对卫生间那面大镜子,给翠珮讲了自己的故事。果然,这故事像一把早已高举的锤子,现在结结实实砸在翠珮脑壳上。

许久,翠珮才问,婚是要离的,你怎么跟爸妈提这事?

甫珮听翠珮这么讲,心里舒坦了阵。甫珮答道,我没想好。但这事还是你跟爸妈说比较好。

翠珮一时也不知怎么说。她也没想好。

甫珮便说,这事肯定要解决,但怎么解决,我想听听你和春宝的意见。

翠珮听哥提到春宝,皱了下眉。春宝的眼睛揉不下沙子,意见不用问就知道。

通完话,翠珮干坐在马桶上,想了许久。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团生活乱麻要去处理。翠珮忽地想到了自己的姑姑,一个纺织厂的女工。一次,在下夜班路上,被同厂一个男工尾随摸胸。后来,那男工因流氓罪被枪毙,但姑姑也跟着悬吊在一颗行道树上。因为那个流氓供出了摸姑姑胸口这事。公安来厂里,找姑姑调查核实。这事就传开了。姑姑羞愧难当,上吊自尽。翠珮想,姑姑要是生活在现在,会上吊自尽吗?可能不会了。这世道已经变了。

又多了一件心事。翠珮浑身不自在。回到床上,亮了台灯,抓起床头柜上的书来看。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但以往看书的心智不在了,思维像薄薄的一层雾,在页面上漂浮。也许不该看这样的书了。翠珮便把卧室里的电视打开。哪里有心思看,把遥控器拿在手里胡乱地按,一个台一个台地批判,现在电视节目的弱智程度太可怕了,大众化可不是愚蠢化。忽听春宝在边上急促地咦了声。翠珮问道,怎么啦?春宝说,刚才那台,你回按,那人瞅着怎么像杨庆。翠珮把台往回调,一个酷似杨庆的人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夫妻俩盯着电视机细细看了阵。翠珮说,这人真像杨庆。春宝道,哪里是像,就是他。翠珮又细细看了,道,不是。杨庆一张脸黑,没这么白,两条眉也没这么浓。春宝道,上电视前,脸和发型收拾过了,就会是这个样子。我要是打扮下,上了电视,也不比那些明星差。翠珮坚持道,不会是他吧,杨庆那人拿眼一瞅,龌龊味道重得熏人。你看看电视上这人,看起来给人感觉很舒服啊。春宝回道,人会装的,要装什么就是什么。翠珮对春宝的话很反感。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对春宝有意见,而是不能接受杨庆上电视这个事实,除非这是一档讲犯罪分子的节目,杨庆只配出现在那样的节目里。但电视里显然不是讲犯罪,而是播本地新闻。看了会,翠珮看明白了。杨庆参加区里群众法制知识竞赛,拿了第一名。那人果真是杨庆无疑。杨庆在新闻里还说了话。杨庆对着镜头大声说,法制建设是文明进步的重要保证。我们每一个市民,都要从自身做起,守法、按法做事,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城市将越来越美好。

翠珮恍惚了下。世上有另一个杨庆?

杨庆忽然成为学法懂法的群众典型,翠珮看不下去了,关电视,歇灯。夫妻俩躺在黑暗中。春宝静静地躺着。翠珮今夜忽然对卧室里的寂静生起气来。以往听到春宝的鼻息就很踏实。今夜可不这样了,今夜的寂静是她与春宝的一种失败。翠珮明显感觉到她与春宝都要败给某个东西了。翠珮把手搭在春宝的腰上。春宝对这个暗号没反应。以往不是这样。春宝会呼地一下被点燃。好吧,应该允许他今夜消极一次。翠珮鼓励自己。她的手接着往春宝的胯间前行。手指轻轻地贴着春宝柔软的腹部,向下探去。到了。她轻轻握住春宝的下身。但那东西软软地瘫在翠珮的手心里。翠珮知道春宝今晚没有碰她的兴致。一丝丝兴致都没有。翠珮多希望男人拥着自己,在疯癫的做爱中离开现实,哪怕逃离一分钟也好。但无望了,翠珮将手抽回,掐灭了念头。心里装着事,翠珮依旧睡得迷糊。半夜起来,到小桥的房间看了下,又回到卧室撩开窗帘看了下院子。院子依旧被月光照得像涂了银。狗静静地挤成一团。一切风平浪静。翠珮叹口气,暗自希望以后都是这样。

这一夜,是无风之夜。世界像沉进了水底。

5

到后半夜,翠珮才睡得踏实点。待醒来,窗帘缝隙里,已有一缕明亮的光线刺了进来。

春宝还在睡,睡梦中是一副疲态神色。翠珮压住声响,套上毛衣,从床上下来,穿好羽绒服,开院门。刚打开门,便见树底下,小桥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手和脚向同一个方向伸得笔直。翠珮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疾走几步,看清小桥的身子底下,有一汪鲜红的血。小桥脖子上,裂着一道细细的长缝。

翠珮眼皮狂跳,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小桥,小桥。

春宝冲了出来,眼见得翠珮摇摇晃晃要跌倒,连忙拦住翠珮的腰。

咋啦?咋啦?

小桥……小桥被人割了。

春宝这才看到,又一只泰迪狗被人抹了脖子,亡在院子里。一时怒火中烧,放声喝骂,你个畜生王八,有种当面来把老子给做了。

骂罢,听翠珮涕泪俱下不断喊小桥的名字,知道翠珮被吓住,恍惚了,便猛掐女人人中。边掐边叫唤,是泰迪,泰迪,不是小桥。

翠珮醒悟过来,低头细看,地上果真是一只小泰迪。

但此刻,地上躺着泰迪或是躺着小桥,对翠珮来说,都一样可怕。这事本身太可怕了。翠珮的眼泪没有停止,人彻底崩溃,哭喊道,我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我们投降。他要甚,我们就给他甚。

春宝血冲脑袋,自然不肯投降。甚叫投降?女人的嘴里竟然冒出这种话来。要去跪在杨庆面前,祈求谅解?被割喉也不做这般事。

楼上已有人探出头张望。春宝把翠珮架进屋。女人坐在床沿上,嘤嘤地哭。哭声不绝。春宝也没劝慰,默默出得房来,站在院子里抽了棵烟。

此刻,春宝心里生出了愧疚。

事情明摆着一步步向深处走去,面临的麻烦也越来越大。现在,必须要断事。老话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事全在杨庆身上。但杨庆不好对付,坐了牢,学了一身歪门邪道回来。要对付好这种无赖泼皮,得有一身本事。没本事,只能去求他。去求杨庆会怄死自己,要气节却害苦翠珮。

一头混乱。

春宝抽完烟,回屋见翠珮还在那哭着。春宝未见过自己的女人能这般哭。便到小桥的房间,把小桥从床上喊了起来。父子俩没吃早饭,往汽修店去了。

翠珮哭了阵,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东西隐退了些。翠珮觉得现在的日子,一点也不像日子,梦魇般不真实。可偏偏就是现实。翠珮脑中的杂念,开始渗透出来。给杨庆五万块钱吧。五万块钱是很多,但平静的日子,家里人的平安,值这五万。这叫破财消灾。现在已死了两只泰迪,得赶紧把这个事情解决掉。有了主意,又犹豫片刻,想要跟春宝商议这事。想了片刻,一咬牙把这念想灭掉。这事自己只能暗地里去做,不能让春宝知道。

但一直犹犹豫豫,到了午后才铁了心。翠珮到卫生间去洗漱。从镜子里看,眼眶已经肿起来。翠珮打了冷水,用毛巾敷了阵,然后骑电瓶车到银行去取钱。

屋外没风,小区里高高低低的树很安静。太阳依旧很好,大大方方地晒着城市。翠珮出小区大门时,看到女人们正聚在背风地,聊着笑着。有一个女人看到翠珮,还扬起手高声地招呼,岳老师,岳老师。女人们的眼光一起望过来。翠珮的脸红了下,勉强挤个笑,没敢吱声,更不敢停车与女人们聊一阵。她怕自己会当众哭出来。那样女人们就会紧盯着问事。女人好奇心强,越是不说,她们探听原委的欲望就越大。翠珮对自己会守口如瓶根本就没信心,她清楚自己现在要什么。她需要安慰,需要同情,需要大家一起谴责杨庆。哪怕一点点同情、安慰,都会让她哭得死去活来,掏心掏肺地哭诉。翠珮肯定这一点。

翠珮笑了下,往银行而去。

不心疼钱是假的。一家人成日省吃俭用,一分分攒钱,为小桥以后能到重点高中读书,到北京、上海去读大学,找媳妇买房子。如今,养儿子负担重。翠珮不会去想养儿子亏这样的问题。天爷给了小桥这么好的一个儿子,人家拿什么来她都不会换。她很满足现在一家三口的日子。如今,家里的存折上已经有二十万块钱了,每年往存折里存三四万,不消多久就有许多钱,日子会一天天亮堂起来。如今硬生生地给杨庆讹去五万,等于是挖掉心口一大块肉。虽心疼,但这钱必须得取。翠珮一边取钱,一边希望柜台里的那个小姑娘告诉她,现在没这么多钱,明日来取。但人家没多说,很快把一叠钱从柜台里递过来。五万块钱,拿在手里有点沉。这把钱竟然要给那个该死的杨庆。

翠珮取了钱,径自回家。路上,没注意甫珮站在街道边高声叫她。包里的五万块钱,像是从银行偷窃来的,让翠珮觉得羞愧。原本想等到傍晚时分去找杨庆。但滋味实在不好受,翠珮怕自己心疼钱改了念头。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在钱面前,挣扎的力道越来越低,便决定立即把钱给杨庆,给事情做个了断。

6

翠珮正欲出门,甫珮打来电话,开口便要翠珮不对父母提离婚的事。翠珮整个人正陷在杨庆身上。听到甫珮提及离婚的事,费了些劲才将这事拎出头绪来。

翠珮问道,哥,你是不想离呢,还是过完年离。

甫珮沉默片刻,道,我现在暂时不离。

甫珮结束通话前,嘀咕一句,好像是讲儿子怎样,翠珮没听清。

甫珮暂时不离婚的原因,完全不是翠珮所想。甫珮没脸跟翠珮提及原因。事情发展忽然在预想自外。

甫珮回到摇摆状态,翠珮不觉得奇怪。但翠珮不知道,甫珮是骗了她的。甫珮的真相是,他遇到了一个懂他的、爱他的女人。甫珮的摇摆,完全是来自于他的挣扎。甫珮堕落得一点经验都没有。虽然作为知识分子的父母,给取了甫珮这样一个高雅名字,可他们那个叫甫珮的儿子,只是一个装卸工而已。每天穿一身蓝色工作服,做装卸活。岳甫珮,到七号场地卸包裹。听听,这名字多可笑。真的可与穿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去比拼一下。甫珮这名字,太丢人现眼,换作大壮、建强之类的名字,倒真正合适。甫珮感到,自己现在急需要堕落,把以往甩掉,过另一种与甫珮这个名字相适应的生活。

甫珮知道,现在遇到的这个女人,是上苍给他自我拯救的机会。那女人已苦苦哀求甫珮立刻与刘毓离婚,只要能够离婚,净身出户都不怕,她还会给甫珮补偿。三天前,这女人已赤裸裸地挑明了。她说,这个茶室,在二楼。底下是六间门面房,楼上是KTV,你看这市口多好。

你甚意思?甫珮面红。他不是笨人,女人的话他自然懂。

女人看着甫珮,慢慢答道,这些不动产,都在我名下。这是上个男人留给我的。对我来说,这也算是九牛一毛。你如果与我结婚,这些资产就是你的。KTV、门面房的租金够你这辈子花销了。

女人把物质摆在他眼前,撩拨着他的心。这个聪明的恶毒的女人。

你说怎样?女人紧逼。

甫珮想拒绝,但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张嘴吐一个不字。甫珮觉得自己这个状态很可笑,几乎想抽自己几巴掌。然后就是惊讶地发现,自己坚持的东西被女人一点点掏空。甫珮不认得自己了。原来,在他的躯体里,真的潜伏着一个陌生的灵魂。甫珮全身一阵松软,似个充气塑料男人,毫无重量地落在茶室那张海蓝色天鹅绒布沙发上。但甫珮没开口。竟然想,要是答应了,自己就成了一个下三滥。这念头刚在脑中闪过,甫珮伸手狠掐自己大腿。

岳甫珮,你不该这样。

可我该怎样呢?

你要记住父母的话,堂堂正正做人。

可我无法改变生活该咋办?

你让父母颜面何存?

这事可以善意欺骗啊,好日子也是为他们、子聪争取的。自己也不会亏待刘毓,可以给她一大笔钱。

甫珮陷在恍惚里,嘴唇抖动着,暗自自我争辩。

三天了,甫珮还在摇晃不定。两个甫珮在同一个躯体里,这滋味不好受。回到家,有了做贼一样的感觉。说话都是虚虚的,已经让刘毓起了疑心。甫珮知道刘毓在不时点他。昨天跟刘毓行完房事,刘毓把纸头拿到甫珮面前,说,你看看,怎么就这么点啊。甫珮假装不知何意。刘毓不罢休,道,你是把这东西给了别的女人了?甫珮咬牙切齿道,你在胡说些什么?甫珮努力使自己的表情狰狞一些,狰狞真实一些。他暗自用力维持住脸上的神情,挺过了刘毓审视。

但甫珮懊恼自己不会坏。人家说坏事一学就会。可他努力地去学,就是学不会。甫珮与那个女人,也是这样。说出去可笑,他们的第一次,是那女人引诱了甫珮,然后到关键时刻甫珮死拉住自己的裤头不松手,那女人都跪在甫珮面前哀求了。事后,那女人说,我活到现在给几个男人下跪过?都是男人跪在我的面前,你真是个活宝了。不过凭你的俊俏模样,一身好肌肉,跪下倒也值了。

7

杨庆就住在隔壁一幢楼里,几步路距离。翠珮到时,杨庆家门闭着。翠珮敲了下,侧耳听里面动静。屋里一团沉寂。又加重力道,敲了下,才听到屋内有了些动静。明知无望,翠珮希望杨庆的父亲能够在家。但来开门的是杨庆。杨庆穿着一身松沓的睡衣,脸上表情迷糊一片,睡得夜梦颠倒、诸事皆糊。见到翠珮站在门口,杨庆的表情才一点点清晰起来。杨庆道,嫂子,来看我了?快请进。

翠珮看到杨庆那张脸,怔了下。暗想,那张脸依旧黑着,哪里有电视上的白。这时,楼道上有人往下走,翠珮连忙进了屋。屋子里的一股怪味立即把翠珮包裹起来。

杨庆进房间披了件棉衣出来,然后到厨房间给翠珮倒了杯水。杨庆把杯子递给翠珮,翠珮只得接过来,在手里捧着,不喝。

翠珮道,杨庆,你讲的事,我跟春宝商议了下,给你拿来了钱。

杨庆惊喜道,这就好,这就好。以后的事我给你们罩着,没人敢惹你们。

翠珮点点头,心里暗想,你不来惹,谁还来生事。

事到此,话到此,翠珮把包里的钱拿出来,给了杨庆。翠珮道,要不写个收条?

杨庆拒绝道,写收条就免了吧。

翠珮早就知道杨庆会这样说,只不过借机试探下。果真这样。这杨庆活脱脱赖皮一个。翠珮叹口气,不想多事,只求了断,站起便想走。与这样一个男人呆在屋子里,不是好事。哪知杨庆纠缠上来,道,嫂子,我倒好奇,你这么着捧五万块钱来,是为了春宝哥?这钱有来无回,你心里清楚得很,为了春宝哥你这么做了,倒也识时务。

翠珮没想到杨庆此刻把话挑明。这人太狡诈了。

杨庆又道,为了春宝来登我的门,我就觉得你挺不简单。但好人做到底,嫂子,你看,我都三十好几,屋子里没个女人,活得挺凄凉,你就成全我一回,怎样?

翠珮自然懂此话之意,呸了声,转身便走。杨庆翻脸了,道,你出这个门,咱们的事又要从头开始。

翠珮立住脚,回头问,你甚意思?

甚意思?不是很明白了嘛。你来送钱,是为了春宝。你现在陪我上床,也是为了春宝。你爱他,就该被我操一回。不然,别等我把你男人送到牢里去才后悔,嫦娥都吃不到后悔药。再说,嫂子,我身体骨可比春宝哥强,能让你舒服得死去活来。

翠珮一张脸涨得通红,红里渗透出白来。眼前这个男人,竟然能讲出这种混账话来。

翠珮骂道,你……你可真不是个人。

杨庆道,我知道自己是个畜生,地球上人都知道我是畜生,我他妈生下来就是畜生。你知道,我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在里面,我吃过牢霸的屎,喝过牢霸的尿。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与一只狗没有什么区别。我就是一只狗,你满意了?

杨庆一烂到底,倒让翠珮好多话说不出来,只能道,你肯定不得好死。

杨庆道,我早就不得好死了,但谁知道自己能不能好死。反正死了都一样,没知没觉,没甚区别。

翠珮的眼泪快被气得掉下来,使劲忍着,嘴唇却哆嗦起来,道,你……不怕天爷……你难道不怕法律来收拾你。你不是……满口法律法律的吗?

杨庆呵呵笑道,我可没对你动手动脚。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到床上去。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你情我愿,法律可不管这些。

见识了杨庆的卑鄙,翠珮道,我不跟你说了。跟你在这胡说八道,还不如找只狗去说,狗都比你明事理、懂好歹。

杨庆道,我不如狗,我早就不如狗了。

翠珮能够想到的恶毒话全部说尽。

杨庆却开口道,我虽是畜生,不得好死,不如狗,但你还不得不来求我,这就是现实,你别以为你有多纯洁高尚。你要真的又纯洁又高尚,就不会迈进门低声下气地来找我。可见你骨子里也是一个烂人,一个贱人,还不如我。别在我面前装出高尚、正派的样子,爷不吃这一套。

翠珮身子几乎要站立不住,责骂自己不仅瞎了眼,还被猪油蒙了心窍。咬着牙一阵,艰难开口道,把我的钱……还来,以后你要我家人的命,我第一个上来与你拼。

杨庆道,你要甚钱?我拿你甚钱了?在法律上,是要讲证据的。

翠珮不敢相信,杨庆会不承认刚拿走的五万块钱。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瞬间,翠珮犹被万箭穿心,两眼发黑,喉咙口涌上一股血腥味。到了此刻,翠珮知道自己着了杨庆的道。那杨庆不是平白无故提出要自己跟他上床。他早知道她会拒绝,而这正是他翻脸需要。杨庆在一个极小的空隙里转身,变脸,阴谋是如此细腻、自然,这人心是多深、多可怕。翠珮觉得天地开始起伏,自己似要昏倒。不能昏倒,倒了就事大。

翠珮挣扎着走出杨庆家门,跌跌撞撞地下楼去,一时想就此走到河道里去,一了百了。但又觉得自己不能死,那样会让那个极度恶心的人耻笑。活着?但现今这般状况如何活?自己比杨庆还恶心,实在不能谅解自己。

翠珮觉得自己正一丝不挂地在小区里走。

8

春宝带着小桥回家,见家门敞开着。屋子里漆黑一片,不见翠珮人影。进到卧室,才看到翠珮和衣仰躺在床上,两眼愣愣地看着屋顶,一副失神落魄模样。

病咧?春宝俯身问。

翠珮没回答,视线依旧落在屋顶上。春宝伸手摸了下女人额头,暗叫声天爷,可有些烫手了。

春宝到厨房间,拿毛巾用冷水泡了,拧干,敷在翠珮额头上。

翠珮抓住春宝的手道,春宝,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甚?春宝不解翠珮这半截头话。

我没听你话,去找杨庆了。

他干甚了?欺弄你了?

我……我……翠珮一下直起身,对春宝道,我给了他五万。他拿了,不认。

春宝呆了下,一个巴掌就扇在翠珮脸上。翠珮的半边脸红了,鼻子里的血涌了出来。春宝叫道,我们没偷没抢,你竟给他钱,你这是服软,是认罪。

翠珮摸着半张红肿的脸,抬眼看着春宝,平静地道,你说咋办?他是无赖,恶棍,我们怎么跟他斗?

给他钱,就能把这事歇了?你可蠢咧。

我是蠢,给了钱,又活活地遭羞辱,后悔着要去死。

春宝看着女人那张绝望之极的脸,立不住了。他知道自己没理由动手揍翠珮。翠珮是为了家里好。相反,自己是家里主事的男人,这麻烦该由自己去解决,是自己太软才让女人受辱,实在罪无可恕。春宝一跺脚,道,我去跟他做个了断。

翠珮听男人讲出这话,顾不得头重脚轻,跳下床来,抱住春宝的脚,不敢松手。她已有了见识,自己的男人绝非杨庆对手。倘若闹上门去,男人也会像自己一般,大败而归,甚至被杨庆借机坐进监狱。那杨庆有什么做不出。

翠珮抱住春宝两腿,哀求道,春宝,我们吃亏就认了。杨庆想讹钱,咱给他,事情就算完结,只要你和小桥无恙无灾,我满足了。

春宝想挣脱掉女人。翠珮抱得死死的,哪肯放手。春宝叹口气,道,你松手,我现不去,待明早去报官。

翠珮还是抱着春宝的腿。她忽然间就不信了春宝的话,觉得自己松了手,春宝真的就有去无回,将她娘俩扔在世上煎熬。翠珮道,咱也不能报官。那事、这事都说不清道不明,没证没据,多这一事,更多气受。

唉,春宝重重叹口气,道,任凭杨庆爬在头顶拉屎撒尿?

翠珮怔了下,呆呆道,天爷……天爷看着呢,他没好结果。

春宝还是闷闷地出了门。翠珮细细看着,春宝没了刚才怒劲,就没去阻拦。男人心里憋着东西,需要发泄。但她又不知春宝出门去干什么。也许只是到街上上走走,把情绪挥发掉,他还能找谁去理论这事。春宝的爹娘住在同一小区。娘有心脏病,嘴唇经常乌紫,受不得半点惊吓。爹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腿关节和腰都有问题。依春宝的脾气,他现在不会拿这事去说,让两个老人闹心。

翠珮看着春宝走出门,立即叫来小桥,嘱咐小桥在后面看紧爹。小桥应了声,出了门。

春宝刚出楼道口,一阵冷风打着旋扑将过来,从有缝隙、空洞的地方往身体里钻。刚才只顾着出门,没裹上棉大衣,春宝在风中连打数个寒战,清晰地感到一股冷意,从喉咙口往肚子里钻。春宝下意识地用手提了下裤子。但冷带着势,一下就突破了他的双手,向脚跟而去。身体里外冰凉。冷风一激,春宝清醒下来。原本是漫无目的出门,脑中便有了找小区居委会主任的想法。便摸摸索索燃一根烟,叼在嘴上,拢着双手径自往主任家去。春宝终于觉得,这事自己断不得,必须由主任来断。再闹腾下去,对自家的不利越来越大。派出所现在指望不得。到了那一步,就是公事公办。春宝细细把其中的要害想了一遍,得不出对自家有利的东西出来。在翠珮给了杨庆五万块钱后,这个事情更没法讲。人家会说,你们不是三岁小孩,那杨庆要什么就给什么,怎么可能。这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哑口无言。证据呢?如翠珮所言,无凭无据,就是空口白话,谁信。现在,看看主任能否主持下公道。

春宝到主任家门外,正待敲门,主任的大孙女娟子出来。春宝叫住娟子,问道,你爷在家?娟子说,在,跟杨庆叔在聊着。春宝愣了下,细听,果真屋子里有男人说话声,还有笑声。杨庆忽然塌陷在失望里。主任不该在家里与杨庆这种人聊天,还聊出笑来。从这可看出,主任似没反感杨庆。以主任的社会经验,应该片言只语后就知道杨庆为人。怎么会这样。春宝怔了阵,待醒悟过来,想问聊些什么时,娟子早已下了楼道。

春宝对杨庆感到恶心,对主任感到失望,便往回走。待走了几步,又觉得不该就这么放弃。世上的事、世上的理,不能全由杨庆占主动,他说啥就是啥,自己该据理力争才是。不把主任从杨庆那边争取过来,对事情了断甚为不利。杨庆占的便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庆还要占的便宜也无法拒绝,一口气会永远地憋在心窝。

春宝决定要与主任谈一下。又不想与杨庆打照面,便下到楼下,往路边一黑黑的旮旯处去。身后两边是墙,头顶上是一个黑黝黝的树冠。风被挡住了。春宝抽着烟,两眼盯着黑洞洞的楼道口。

身后的黑影里,忽然冒出个小孩。春宝吃了惊,问,你是谁家娃,这时还不回家?

小孩穿着羽绒服,头被白色的针织围巾包裹着,看不出模样。小孩对春宝说,我是小桥。

春宝想了下,奇怪道,哪个小桥?

小孩说,我就是咱家的小桥。这里还有哪个叫小桥这难听名呢。

春宝道,你这小孩,别说胡话,我家小桥正在做作业呢。

孩子听了这话,迟疑片刻伸手把脸从围巾里扣出来,凑近了让春宝看。

春宝细细看罢,道,你跟我家小桥长得倒有点像。眉眼很像,鼻子就不一样了。

孩子吃了一惊,叫道,天爷!爹你是犯魇了不是?说罢,拔腿便跑,回去找翠珮。

小桥走了,春宝一门心思地看着楼道。未几,有个人影从楼道里走出来。看不清脸面,从走路姿态看,是杨庆无疑。上半身挺得直,脚步松松垮垮,喝多酒的模样。这人十多年前便是这副走路模样,坐了牢后,还是如此这般。

春宝待杨庆走远,扔掉烟屁股,去找主任。

9

主任见到春宝,脸上依旧露出一股喜气,不待春宝说话,招呼道,来来,进来坐。春宝暗想,主任心情好,但这好心情与自己无关,是杨庆留下的。这想法,似针尖般狠戳了春宝的心。

春宝问,主任,啥事高兴?

主任道,刚才跟杨庆谈了话。

果真。春宝心落了下,试探着问,杨庆学好了?

主任道,这杨庆几年牢可没白坐。原来不懂法,做了违法的事。进去坐牢,反倒学会了法律。刚回来跟我说,我还不信。恰好区里举行法律知识比赛,就让他去。这不,拿了好名次。今年区里考核,咱小区可以加分了。听杨庆说,他在里面还认识了一些能人,学到了许多东西。他说这是因祸得福,不接触到这些人,就永远是呆在井里望天的蛤蟆,不知天高地阔。

主任这些话,让春宝难受。话很正确。杨庆在监狱里学到了东西,但学会的是坏术,恶得不可想象。但主任还以为杨庆是开了眼、学了乖。果然,主任继续说,杨庆刚才来跟我说,他在里面碰到一个搞贸易的,很有能耐,省城、北京都认识人,手里有项目,还可以搞到资金。马上这人也要出来了,回老家又怕脸面挂不住,倒是愿意到我们这里来,帮着搞一些项目。

春宝望着主任,纠结了一下。暗想现在给主任泼冷水,不知会是一个怎样的后果。也许事情会适得其反。但还是得说,现已没退路,看主任这兴致怕快要着杨庆的道了。春宝便说,咱们这地,在城里太偏,要搞商业项目,杨庆有点扯了。

哪知主任不以为然,说,所以呢,本事就重要了。

看来,主任被杨庆用能耐给套住了。春宝暗想,杨庆肯定会说到钱的事。为了验证这一说法,春宝问道,人家是有能耐的人,不会随随便便就来我们这里的。

主任果然说,人家当然不会白来。但我们有条件吸引他来。刚才我寻思了,把靠马路的十几间房子给杨庆操作,我跑银行搞点贷款,再问区里争取点创业资金,让杨庆请人家来指导。等到搞出成果,再给报酬,具体多少,等人家来了我们商议。我想这也可以。

听了主任的话,春宝心里暗笑一声,那杨庆在做空手套白狼的买卖,监狱里真有那个能人?杜撰出来而已。杨庆满嘴跑火车,怎能当真。但主任就是只有缝的蛋,不怪杨庆这只苍蝇来叮。主任八成被杨庆撩拨了心,昏昏沉沉地做浑水摸鱼的梦。春宝暗自叹息一声,道,要是搞不成呢?

主任怔了下,口气明显不高兴,道,你是在给我浇冷水?咱居委会穷,每年都求着、巴结着从区里要一点资金。跟别的小区比,人家穿皮鞋,我们就是光脚的。你看人家居委会,都有大商场、大酒店做靠山,每年能够拉到不少赞助。我们呢,要啥没啥,小区里连个打牌、下棋的石桌、石凳都没有,一帮娘们挤在河道上活动。我们小区需要商业项目,作为负责人,我也有责任改变现在这个面貌。在这一点上,我同意杨庆的说法。同时,我也要说,杨庆在这一点上比你春宝好,能为咱大家想。你春宝开个汽修店,在咱们这小区里也算是有钱人,但你为大家做了什么贡献?

听主任把矛头指向了自己,春宝就知道这一次的谈话没好结果了。事与愿违。如此,再把杨庆的事抖搂出来,没什么用处不说,反落得妒忌、栽赃之嫌,真是何苦来。

翠珮和小桥去找春宝时,春宝已闷闷地从主任家出来。被冷风一激,春宝又清醒下来,心智也活泛起来。一不做二不休,此刻只能去找杨庆。要拿出男人的样子,去解决这个事情。一边走,燃一颗烟,暗自思量了见到杨庆要怎么说。不消数分钟,便来到杨庆家。敲门,开门的竟然是杨庆的父亲。老人见到春宝,脸上露出了笑。老人道,春宝,可吃饭了?春宝点头,道,吃了。老人又道,来看我家杨庆?有空就多来坐坐,跟杨庆聊聊。老人说罢,叹息一声。春宝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春宝与杨庆的父亲,原来是一个车间的,关系挺好。这时,杨庆从里屋出来,见了春宝,脸上堆出了笑。杨庆道,是春宝哥啊,来看我了?说罢,两手往口袋里去摸索,然后抽出手,对父亲道,爹,没烟了,春宝哥来,再怎么也不能抽差五块一盒的烟,你就去小店买盒好烟回来。杨庆父亲朝春宝点头示意下,出了门。春宝暗想,老人不在面前也好,说起丑话来不用顾及。

春宝见老人走了,对杨庆道,一下就把你爹支走,你做事挺干净利索。

杨庆笑笑,道,我算着你就要找上门。有甚话要说?

春宝道,我就问你两件事。一件是你有甚证据证明我与你一起去偷电线,二件是你拿了翠珮五万块钱该怎么说。

杨庆道,你是揣着录音笔来录我的话的?

甚?春宝一时不解,但立即明白了,暗想小人多诡计。春宝道,我可不会做下三滥的事。

这就好,咱们做事得光明磊落。

春宝觉得杨庆这话太可笑了。他说的是理,可他根本就不占这理。春宝便道,既然光明磊落,你就答我刚才问的那两件事。

杨庆看着春宝,眼睛快速眨动着。他忽地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根木棍,递给春宝道,春宝哥,是我不好。你要有甚想法,要出气,先打我一顿再说。

春宝不知杨庆要干什么。打他一顿,这事来得太过突然。但春宝拒绝了。杨庆却不依不饶,硬要春宝动手。春宝烦了,这次谈话可不是为了友谊。伸手接过木棍,扔在一边。杨庆依旧不罢休,再次拿起木棍,对春宝道,你都不屑打我,是看不起我了。那么,我自己动手。说罢,抡起木棍就往自己头上砸。春宝没反应过来,木棍已砸在杨庆的脑袋上。数秒钟后,两条浓稠暗红的血从杨庆头发里渗出。

春宝怔了下,喝道,杨庆你他妈要玩甚?

杨庆笑笑,道,春宝哥,这下你解气了没?

事情太怪异,与想的完全不一样,春宝不知怎么作答。

杨庆见春宝没说话,一转身到厨房间拿来一把菜刀,往春宝手中递来。杨庆道,刚才那一棍,还不能让春宝哥消气的话,你现在就砍我一刀,我一定不会躲闪。要是躲的话,我他妈就不是人。

春宝接过菜刀,放在桌上,对杨庆说,今天来我是来了事,而不是杀你,虽然我想了许多种杀你的办法。

杨庆听罢,拿起菜刀,在手上晃动。刀极锋利,刀刃上闪着银光灯的光泽。杨庆举起刀,道,春宝哥看不到我的诚心,我就证明给春宝哥看。说罢,手起刀落,一刀砍在自己的大腿上。血瞬时就喷洒出来。

春宝真的给吓住了,连声喊道,杨庆,你要作甚?你要作甚?

我要作甚?你说我要作甚?杨庆一字一顿,一张脸在白色的灯光下惨白起来。说罢,杨庆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了三个键,一边看着春宝,一面慢慢地道,110吗?有人到我家行凶。

挂断电话,杨庆对春宝说,你不是要证据吗?现在我已有了证据。刀棍上,都有你的指纹。

10

翠珮听到门外传来警车的呜呜声,出门看。便看到春宝耷拉着脑袋,被警察带上了警车。这一眼看得清楚、悲哀。事发在杨庆家楼下,翠珮知道,春宝不听劝告,栽在了杨庆的手里。

翠珮摇摇晃晃回家,关上门,把自己扔在床上。这是唯一可做、唯一想做的事。让世界在屋外喧哗,天崩地裂也不关她的事了。翠珮昏昏沉沉便睡去。一夜做了无数的梦,做得人极为疲沓,早晨醒来时,一张脸惨白得可怕。

刚过七点,两边的父母、甫珮及刘毓都赶了过来。家里乱作一团。翠珮呆在卧室里,不想听大家的七嘴八舌。甫珮也不想多说什么,立在一边,暗想,现实经常会一团糟。为什么?因为没有任何资本。假如现在自己跟那个女人结了婚,岳家还会这么不堪一击地活着吗?

后来,警察敲门进来,翠珮才打起精神出房。

警察带来了两个消息。一是杨庆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医药费得由翠珮去垫付。至于以后杨庆会不会提出民事诉讼赔偿要求,这是日后事,派出所不管。二是杨庆家不追究春宝的伤害责任,警方尊重当事人的意见,待翠珮到医院交了钱,春宝就可回家。

翠珮听罢,冷笑一声,道,我们还得感激杨庆的宽宏大量,给他送锦旗?

翠珮的语气让办案警察不满。警察道,人家是念在往日情分,不愿深究。说实话,这样的人现在已相当少。这好心好意你都不能接受,你是人民教师吧,你到底要做什么?

翠珮哭喊道,我要坏人受到惩罚,让坏人死绝。

一听翠珮的哭喊,两家老人涌了上来,把翠珮拉回卧室。翠珮躺在床上,一阵痛哭。断断续续地想,春宝被关在派出所,终不是好事情。便由得老人做主,甫珮先去医院交医药费,到派出所领人。

母亲和婆婆进来劝翠珮。刘毓随后也进来了,端着脸盆。刘毓用热毛巾为翠珮擦脸,细声道,小姑子,有些事你能放就放下,别死命扛。翠珮感到一阵恶心,面目狰狞一言不发,暗想你刘毓哪有资格劝慰我,你与杨庆还不是一路货色,都看中两家人老实忠厚,钻进来喝血吃肉。因母亲和婆婆在,翠珮隐忍不发。

到了十点多钟,甫珮把春宝带回来了。还没待翠珮房间的三个人起身出去,春宝的父亲叫嚷声就传了进来。老人道,你跟杨庆有甚冤仇,要用刀杀人家。大了,你倒不学好成流氓了。春宝一声不吭,任凭父亲数落。翠珮直起身,想去劝解调和下。春宝正有一肚子恶气,无处发泄。父亲的话会雪上加霜让春宝更加难受。翠珮早预料春宝不是杨庆的对手,轻率上门,能有啥好。说春宝砍了杨庆,别人信,翠珮不信。翠珮摇摇晃晃走到卧室门口,看见春宝穿着单衣,神色落寞地低头立在客厅里,身体微微晃动。男人的脸消瘦了许多,下巴处有了一圈胡须。翠珮心疼得想哭。抽泣下,已没有眼泪下来,竟然把泪哭空了。

春宝的父亲说,我们现在就到医院去看杨庆。向他赔不是,谢他宽宏大量。

万万不能。翠珮听到自己心里发出一声又细又尖的声音。让春宝去赔礼道歉,且谢恩,会逼死春宝。

春宝站着未动,也没出声。

父亲催促道,春宝,你出个声。咱们家,不是不知好歹、不懂礼数的人家。杨庆有恩于咱家,咱们就得去谢。

春宝慢慢抬起头,对父亲说,我把自己脑袋割下来,让你提拎着去谢杨庆。

混账啊,你会讲混账话了。父亲伸手给了春宝一巴掌。

啪的一声,翠珮耳边似响了惊雷。父亲也呆了下,忽跪倒在春宝面前。众人惊呼一声,连忙去扶。父亲一边挣扎一边道,春宝,我求你行不?我求求你,不要再跟人家作对、玩命。我老了,你妈也老了,我们都土埋脖子,没甚愿了。只要你们后辈平平安安,就顺了心。

春宝扑通跪下,对父亲说,爹,我听你的。现在就去赔礼道歉。

闻听此言,翠珮心惊肉跳。

翠珮发着烧,没去医院。一个人在迷糊间睡了许久。听到门吱呀响了下,感觉春宝慢慢地进了屋,脱衣,静静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翠珮想问,又止住了。此时任何一句话,都能伤到春宝。世界竟然没有一句适合此时对春宝讲的话。翠珮伸手抚摸男人的身体。身体冰凉。翠珮将自己发烫的身体贴紧春宝,好让男人暖和些。

此时,小桥跟爷爷、奶奶去了,屋子里生气全无。

翠珮贴着春宝的身体颤抖,一阵阵,抖得似风中树叶,牙齿还咯吱咯吱响。翠珮眼睛瞪得圆圆的,没一丝睡意,等待春宝做一个动作,或说一句话。两个人在床上躺着,没有做中饭、晚饭。期间,春宝的手机滴滴响了几回,春宝也没接。一直睡进夜里。小桥被爷爷送了回来。小桥先到卧室看了下,没言语,走到客厅,与爷爷嘀咕了几句。

到了午夜时分,大风如约而至,呜呜地刮过小区。天空中似有上万只鼓被捶着,发出连绵低沉的轰轰声。跟着,有上万只嘶哑的唢呐发出了声响。再细听,木鱼和小钹发出的碎碎的、急急的声响,在天际的黑里飘动。

院里榆树再次呜呜地哭泣起来。

翠珮躺不住,把自己的身躯从床上挪下。她要看看这棵树,为什么要如此哭泣。脚发软,好像没骨。慢慢摸索着,打开院门,又冷又劲的风扑面而来,让翠珮打了个趔趄。院子里,撒着明亮的月光,榆树树梢在风中剧烈摆动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树被一只巨大无形的怪物抽打着,在哭泣讨饶着。翠珮摸索进厨房间,把菜刀操在手里。准备与来家的妖魔鬼怪拼命。迷糊中又想到杨庆正在医院,今夜没有妖魔鬼怪上门。立了许久,便回到床上,看了眼侧脸躺着的春宝,自己慢慢睡下。但不敢入睡,今夜虽无须防杨庆,可要看紧自己的男人。

到了后半夜,翠珮还是迷糊着睡了。忽地听到房间里有细微的脚步声。一下惊醒,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细看,原来是春宝下床了。昏暗里走动的是春宝,裸着身体。白白的肉体在屋子的暗里时隐时现。翠珮想喊一声,春宝却一折身,往卧室外去了。翠珮掀掉棉被,跟着春宝过去。春宝走进了小桥的卧室。月光从窗户外撒进来,把小桥的床照得很亮。春宝就那么赤身裸体,站在窗边看着沉睡的小桥,脸上带着痴痴的笑。翠珮被唬住了。春宝这样子,不是正常模样。翠珮在后面推了下春宝,春宝没有回头。又连忙唤了数声,春宝也没回应,身子也没动。月光下,春宝像一尊大理石雕塑立着。翠珮想,春宝莫非是在梦游?一定是梦游。这一阵,他的压力可想而知。听老人说,梦游的人被惊醒,会吓出神经病来。翠珮想给春宝披上棉衣,刚要去拿,春宝却转身走了。翠珮跟在后面,看着春宝回房。春宝却一下把院门打开来。

春宝。翠珮惨叫一声。

在那叫声里,狂烈的北风扑了进来,一下就把春宝给包裹住。冷风似刀,会要男人的命。翠珮自然知道这点。翠珮迎着风蹿过去。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是如此之轻微,似一张纸片,几乎要被风吹得飘起来。翠珮屏住呼吸,先窜了一步,伸手去抓春宝,没够着。又急急地往前踏了半步,手才抓到春宝的胳膊。那胳膊,又冷又硬,春宝往前一迈步,翠珮没抓住。春宝整个人都迈进了月光里。银色的月光,把春宝的身体涂成了一个银人。男人的背是那般厚实,肩膀很宽,屁股上的肉结结实实的。男人是一个很好的男人。翠珮当初肯嫁给他,是看中了春宝的脾气与身体。当初,闺中好友曾对春宝有异议,认为男人太憨厚,会给女人带来苦吃。这话,翠珮根本就听不进去。跟这样的男人结婚,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当目睹春宝赤裸着身体走进月光,当初小姐妹说的话却突然在耳边响起。翠珮忽然就有了感悟,想对春宝喊,一瞬间又不知道要喊什么。翠珮的语言被卡住。她有一种强烈的意识,自己要喊出喉咙的话是可以救春宝的。这重要的一句话,却断了,没一丝线头可去牵连出来。

春宝走到院里狗舍前,忽然提起一只睡着的泰迪。在月光下,翠珮看到了一抹耀眼的光芒,从春宝的手指尖射出。那带着金属特质的光,比北风还寒冷的光,属于一把尖利的刀。翠珮被那束冰冷的光点住了。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犯了错的妖,不知被哪路神仙定了身形,成了一个冰疙瘩,但眼还能清清楚楚地看着。万箭穿心地疼着。她看到,男人举起刀,朝泰迪的脖子做了个抹的动作。月光下,可以看清被割断的白色狗毛在空中飞舞。然后,狗脖子上,血刹那间喷涌出来。

到了此刻,翠珮全然明白,这几日,竟然是春宝割了泰迪狗。

翠珮觉得自己的脖子处一阵燥热,身子被定住,再怎么挣扎身子骨都不能动弹。脖子哗地鲜血喷涌。翠珮双手向前伸展着,一副讨饶的惶恐模样,站在凛冽刺骨的夜风中。此刻,北风正在银色月光里呼啸,呜呜作响。每一缕冷风,都坚硬似箭,箭箭洞穿她的皮肉骨。唯有心是那么炙热,心绪在勃勃晃动。翠珮怀疑,此刻自己是否真的深深陷在恍惚里。因为脑袋是这样清醒,清醒得异常。心中的那些东西,惶恐、愤懑、绝望、悲伤、后悔,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一起,却清晰而明亮,可以一道道、一层层地看清。过往的一切忽地变得麻木起来。那些事情,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属于另外一个叫做翠珮的女人。

翠珮忽听到自己身子里唰的响了一声,感到有层东西自头顶到脚跟脱落出去。虚虚的,看不见、道不清的东西,真真切切脱落出去。这是从没有过的感觉。她细细地想了下,这情形像什么?像是知了脱壳,也像是长蛇蜕皮。真的很像。皮刷的一声绽开,然后崭新的躯体扭动着脱壳而出。待这想法在翠珮的脑中清晰起来,还未及细想为何时,翠珮再次听到自己的身子发出刷刷声,那些说不清的东西从身躯里飞出。冰冷中,翠珮身体发痒,浑身上下都痒。两眼跟着模糊起来。月光下,黑黝黝的青砖院墙,地上赤身裸体的男人,高高的榆树,渐渐糊成一片。世界糊成一团白色雾霭。在那团白光里,显露出春宝的身躯。那身躯白皙,带着一丝耀眼的光晕。男人走过来,看着翠珮,眼神还是那么清澈,像一面见底的湖水。这双深邃的大眼,如今让翠珮极为害怕、担心。它是那么特别地长在男人白皙的圆脸上。

天爷!翠珮长呼一声,身子猛然一挣,朝面前的春宝扑去。翠珮抓住男人冰冷的身躯,哭喊一声:你怎么就不能坏一点。

翠珮这才记起,刚才就是想对春宝讲这句要紧话。

妈,为什么要让爹坏一些?

身后突然响起小桥的声音。

翠珮身子一震,艰难地回过头,看着风中站立的孩子,艰难地说,儿,你要做个好人,还是要做个好人。

爹呢?

面对孩子的追问,翠珮张张嘴,没吐出一个字来。这刻,语言在寒风中如花朵般全部枯萎。

责任编辑 杨静南

任珏方,从事过教师、报纸编辑等工作,现为机关文秘。在《钟山》、《大家》等杂志发表多篇中、短篇小说,部分作品入选选刊。现居江苏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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