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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哦,香雪》的诚义叙事

2014-07-13任慧群邢台学院文学院河北邢台054001

名作欣赏 2014年17期
关键词:香雪情义铁凝

⊙任慧群[邢台学院文学院, 河北 邢台 054001]

1982年《哦,香雪》发表,二十五岁的作家铁凝有了其成名作,其创作的底色也从此奠定。用铁凝自己的表述是“对人类和生活永远的爱和体贴”,“对人生深沉的体贴,凛然的情义”。这一方面与其表述的“诚实写作”的创作态度相印证,另一方面也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至今评论者对写作者铁凝“美丽而诚朴的心”“生命受到内在震动后的本真诉说”①“直面着世故的真淳”②的描述,对其小说“纯净的境界”③“寻找并表现生命长河中的纯净瞬间”④“仁义叙事”⑤等的评价相呼应。

这些用以描述作者、作品人物以及作者与作品关系的“爱”“体贴”“诚实”“诚朴”“情义”“本真”“真淳”“纯净”“仁义”等核心语词,与作为铁凝文学之根的燕赵文化精神的“诚义”二字密切关联。从“诚义”出发分析铁凝成名作人物塑造方式所彰显的诚义,尤其是诚义叙事的时代内涵与文化转型的关系,铁凝在80年代初期文化中对真实个体感知关注中体现的诚和义,并以此为基点分析小说在人物关系和事件构成的场景选择中突显的人物性格之诚义,应是深入探求铁凝成名作与80年代文学和文化转型的重要途径。

“诚”和“义”语词的丰厚内涵需要在具体时代的文化语境中针对具体对象进行梳理。《哦,香雪》产生在刚刚从“沉默、呆板和压抑的时代”“狭窄的灰色生活”走出的文化背景下,与呼唤个体之人从被束缚、被塑造以及常规、禁锢中解放的文化转型相应,张扬个性,率性、自由、洒脱、明亮的性情,被视为成为健康的人的重要标志,诚实和可以诚实地发展以上这些属于人的人间情味⑥,成为当时人们对人性的诚义进行价值判断的重要依据和内涵,也是铁凝成名作诚义诉求的动机和依据的思想文化资源。小说中“全新的、未经污染的少女”⑦形象对人们精神的“振奋”和“清洗”⑧功能,当然来自于它在80年代初各类文学人物形象系列中的诚义性格的文化价值。

小说人物性格的诚和义的表达来自于80年代文化中作家对人之诚义的理解,也决定了作品人物塑造方式的选择。与在社会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和多重矛盾冲突中展示人物性格的复杂、多面形成对比,小说中出现的人物、人物关系、人物行动、事件、情节所构成的“景象”⑨简单、单纯,画面纯净,或者说,铁凝愿意在此种情境之中展示人物性格的诚和义。主要人物:十七岁的香雪——从未出过大山的村中唯一的初中生,和一群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村同龄姑娘;事件发生的时空环境是每晚七点的本村村口;人物的行动目标是等待只在村口停一分钟的火车,更具体地说,是渴望得到符合人物身份和性格的铅笔盒和十七八岁少女装扮自己时所需的物品;事件和情节就是人物获得这些物品的过程,因此必然是对这群女孩子的生活琐事的叙述;可以说,人物关系简单,几乎不存在她们之间的矛盾冲突;主要场景或景象包括以下三个方面:时间不明的村口五彩缤纷的一分钟,秋夜香雪换回文具盒,香雪夜半回村众姐妹相迎。这一叙事选择的独特性就是要在此中发现这群人物的生活的意义。

叙述者用“贫弱的脊背”评价她们生活的环境,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评价是“一心一意”“默默接受”“温存和粗暴”“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对外来火车的拟人化感知“勇敢”“神秘的远方”“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也应该代表着生活在这里的主人公们对它的虔诚和情义,甚至停车原因的解释也带着“沾亲”的情义猜想。在此诚和义的前提下,叙述者开始了人物在一分钟时间内像等待情人时会出现的喜怒哀乐等情感的感知。这里有“快乐的男乘务员”感知到的人物的热烈痴情等待的表情、声音,有可以引发她们各种感情的具体的物和具体的人。

在这一场景中,北京到村口的这列火车需要行驶多长时间,“北京话”每天都在这辆车上,每天从北京到这里的可能性,晚上七点钟在第三节车厢的乘务员是否可看清人物的表情、听清她们的声音,从没有出过大山的人是否可感知到他说的是“漂亮的北京话”,她们在车下感知的东西与看清这些东西之间是否有距离的差距,她们感知到的物品与人物见识是否存在距离,一分钟之内她们所换回的东西与火车上人们的身份等是否有距离,人物谈论相好的话题与人物年龄之间的距离,而且晚上七点用一分钟时间人物看清车内乘客戴在手上的指甲盖大的手表的可能性,人物们的“兴奋”“怒”“惆怅”“争论”“吵嘴”与每天都会有出现此类情况的时间跨度问题,在别人都是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时每天上下学要走三十里路的香雪是否有“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而仅就香雪而言,作为中学生,人物从公社中学回家所走路程和时间、每天下午下学时间与每天痴情等待火车的时间之间是否有距离,人物与其他同伴话题之间的距离的可信性,公社中学同学是否可能有主人公向往的文具盒,在堆满食品的小桌上发现它的可能性,当文具盒与值钱的东西鸡蛋之间的关系确立后,如何确定母亲好不容易应确非一天就能攒下的几十个鸡蛋就会在发现文具盒的那晚拿着,等等。这些细节的合理性,其实都服从于铁凝愿意把引发人物五彩缤纷的各种感情与具体事物和人形成对应,愿意以这些构成飞扬的节奏的细节作为表达和发展人物情感的一个手段,作为表达人物喜怒哀乐情感的结实的对应物,而多种情感又都围绕着执着的热诚和情义的发生和发展展开:凤娇内心对“北京话”的“对得起”的感知,凤娇与香雪之间的体贴,香雪与台儿沟的姐妹们有话可说,香雪和与之做买卖的旅客之间的信任和情义,人物们对物品的热切盼望和追求。

把香雪产生对铅笔盒的热望原因的事件推迟叙述,用构成不“友好”的追求的对方的音容笑貌的具体形态,如那些同学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故意”“理直气壮”“怜悯和气恼”“做出吃惊的样子”“摆弄得哒哒乱响”“再三盘问”等构成的具体情境,反衬和对比来自香雪的“认真”“友好”“迟钝”“羞涩地畏缩”(对铅笔盒的感知内容实际是当时情境下人物“隐忍的纯情”心境的表达,与后面的“理直气壮”相呼应)中显示的实诚和情义。同时,尽管原来的文具盒是父亲“特意制作”“独一无二”,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处在当时的具体情境时,觉得前者“笨拙、陈旧”,她想“光彩”,不再受“委屈”。而二者构成的沉重的节奏中的人物的真实感受,补正了构成真实个体的人物丰富的情感。因此,当叙述者愿意让她在一张堆满食品的小桌上发现自己渴望已久的东西时,读者谁能不相信这是真实的呢?并且愿意让人物实现自己的愿望呢?哪怕这个原因是那么卑微,又有谁不会体谅到铁凝在叙述节奏调整中对人物热诚的愿望的体贴、爱和情义,这种对人要改变自己的内心诉求的充分肯定,是富有80年代个性张扬的价值需求的表征。

面对向往和追求的目标,人物面对火车时的“害怕”“恐惧”变为“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由“有点犹豫”到“坚定了她的信心”,不管她是否有时间“打算”,总之,她的“决定”与她的“拥有”和“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相伴。而人物发现目标、实现目标过程中的方式、女学生的富有情义的赠送,都必然凝聚为人物动作变化之中不变的诚和义支撑下的动作:“猛然”“塞”和“迅速离开”。而伴随目标实现的似乎又是与之不相称的情感波澜——“委屈”,又具体对应于热情的“北京话”说出的有关他的爱人的话,香雪替“愿意对他好”的凤娇感到委屈,表达出对姐妹的“单纯”“真诚”中的“凛然的情义”“简朴而诚实的爱”。但叙述不愿意说出从台儿沟人物来说的他者与之对等的“实诚”和“情义”,叙述者愿意用“委屈”和“一心一意”来驱逐它,并能“理直气壮”“上学”“打开书包”“摆在桌上”。小女孩内心的情感波澜的节制表达、理解人物的一切感受,对于铁凝来说,又何尝不是“凛然的情义”,甚至以叙述者的评价向人们展示“山里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到底有多大本事”,似乎也是平衡其所受“委屈”和表达关爱的一种方式。

火车开走,月夜空旷的大山里,十七岁女孩子一个人,在此场景中,叙述者首先以人物视听等全方位的感知,描述了笼罩在满月下的空间环境:山谷、小路、败草、树干、荆棘、怪石、树的队伍、小盒子以及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还有此后加入的草丛里的“纺织娘”“油葫芦”的鸣叫,以及小溪的高昂歌唱,欢腾着向前奔跑,撞击着水中的石块,不时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等,它们共同组合成表现人物内心诗情画意的外在形式,“纯净的境界”的阅读感悟恐怕与此景此情密不可分。当然,境界总与活动于其中的人的情感相关,也在此情境下,转到感知此景的人物从害怕的产生到消逝,再到盼望、满意、新奇的心理过程,她也有了与今晚发生的事件密切相关的新的切实的盼望,“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丛从容容地下车”。与这一诗情画意和盼望的飞扬的情绪节奏相连的,是与今晚事件密切关联的近在眼前的沉重的事件:用不是真心的宝盒子的功用骗娘,用暗淡的月光和模糊的枕木回应爹的“盼望”。由于之前对人物与其他人物的关系中展示的诚义性格有了足够的铺垫,这个内容就既让人物充分感知了对父母的情义,并让人物对即将实行的这一纯洁的骗人设想表达充分坦诚的反思;这一沉重和设想中的轻盈相结合,叙述者又似乎要引读者愿意去相信“娘会相信的,因为香雪从来不骗人”,叙述速度的节奏调整中隐含的情义显示了纯净诗意的氛围。

当叙述者对人物在黑夜一路走来时诗意陪伴的各种事物充满情义的描绘时,在铁轨上迎着她走过来的台儿沟的姐妹们,她们那欢乐、奔放、热烈的呐喊,不加掩饰、无所顾忌的笑,都使人物在“最危难的脚步不稳的时候“”感到她们踏实和可以依靠”⑩。这份可以依靠和踏实的情义,又怎能不使人物欢乐、满足、骄傲。叙述者愿意读者被她们感动,并和她们共同发出一样的回音。这应该是二十五岁的铁凝这一故事取名“哦,香雪”的缘由,也是她在20世纪80年代初文化语境中的真切感情,她说这里“有理想主义色彩,它确实有一种境界在里面”⑪,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人间温暖和积极的美德,依然会是我们的梦”⑫。

可以说,作品对这一底色的激情⑬,其诚义叙事对燕赵文化和民族文化的现代传承,具有80年代初转型文化表述的历史性和时代经验,今天看来,它更有对民族精神文化复兴的路径反思这一超越时空的课题的前瞻性思考。

① 陈超:《写作者的魅力》,《时代文学》1997年第4期。

② 戴锦华:《真淳者的质询》,《文学评论》1994年第5期。

③ 孙犁:《评铁凝的〈哦,香雪〉》,《小说选刊》1983年第2期。

④ 丁帆、齐红:《寻找生命的纯净瞬间》,《长城》1999年第3期。

⑤ 张莉:《仁义叙事的难度和难局》,《南方文坛》2010年第1期。

⑥⑩⑬ 赵艳、铁凝:《对人类的体贴和爱》,《小说评论》2004年第1期。

⑦⑧ 贺绍俊:《快乐地游走在“集体写作”之外》,《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6期。

⑨ 铁凝:《诱惑我一生的体裁》,《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1期。

⑪ 铁凝、王尧:《文学应当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6期。

⑫ 赵艳:《文学·梦想·社会责任》,《小说评论》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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