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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潜《宋金三家诗选》探析

2014-03-31侯本塔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赵翼沈德潜沈氏

侯本塔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评点文学是一种兼有文学批评和文学作品双重属性的特殊文学形态”,[1]P1-2同时也具有重直觉和主观感受、生动活泼的特点,它是全面了解一个诗评家的文学思想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沈德潜最后一个诗歌选本,他先选定陆游、元好问的诗,并写好了例言和评语,继而选定苏轼诗,未及加评而卒。《宋金三家诗选》规模较小,评点简略,侧重于诗意的阐发,较少对诗歌体制风格方面的分析。

一 《宋金三家诗选》的成书依据和编选原因

王宏林《沈德潜诗学思想研究》一书统计显示,《宋金三家诗选》和乾隆《御选唐宋诗醇》一样,于宋只选苏轼和陆游两人。并且,苏轼入选的185首诗有142首重出,比例达77%。另外,沈氏所选的134首元好问诗有80首见于康熙《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比例达60%。[2]P74-76据上,可以认为《宋金三家诗选》的编撰主要以上述二书和《剑南诗稿》为底本,其中沈德潜对于陆游诗用力最多。和顾宗泰在《宋金三家诗选序》中提到的李蓘《宋艺圃集》、曹学佺《十二代诗选》确实关系不大。

学界一般认为,沈德潜高举“格调说”,尊唐抑宋,继承了明代复古派的文学观念。加之沈氏“宋元流于卑靡”、“宋诗近腐元诗近纤”的说法,更造成了“他选了汉魏六朝诗,编为《古诗源》,又选了唐和明、清的诗,编了三种《别裁集》,但于宋诗和元诗都不曾着手……从这里十分清楚地看出,他的思想是始终一贯尊唐贱宋”[3]P104的误解。

顾宗泰《宋金三家诗选序》说:

吾师沈归愚先生所选《古诗源》、《唐诗别裁》、《明诗别裁》诸集,久已脍炙海内,士人奉为圭臬,而独宋金元诗久未之及,非必如嘉隆以后言诗家尊唐黜宋,概以宋以后诗为不足存而弃之也。诚以宋以后诗门户不一,求其精神面目可嗣唐正轨者不二三家。即得二三家矣,篇什浩博,择焉不精,无以存之,不如听其诗之自存,是则存之綦重而选之难矣。[4]

据他来看,沈德潜不选宋诗并非“尊唐贱宋”的主观原因,其实是早有其意,实则是“篇什浩博”“非择之至精无以存其真”,故而“迟之数十年久而论定”。《三家诗选例言》中也说到:

东坡、放翁、遗山为宋、金大家,其源皆出于少陵。选本颇多,率皆专集,今合而梓之,知波澜之莫二云。归愚师论诗不拘一格,大要以别裁为体为主,兹选卷帙不多,三家诗之卓然有关系者亦采录殆尽矣。去华存实,读者知所宗尚焉。

他编选《三家诗选》目的就在于让后学者对宋金诗“知所宗尚”。

二 《宋金三家诗选》的选诗倾向及诗学观

《宋金三家诗选》共选诗五百二十七首。其中苏轼一百八十五首,陆游二百零八首,元好问一百三十四首,裁汰之严,可见一斑。

苏轼为诗为文可谓两宋之冠,但苏轼的诗是沈德潜最后选定的,没有例言和评语,我们只能通过所选篇目来分析他的诗学观。首先,沈氏所选苏轼诗中五言诗只有32首,约占17%,其余差不多都是七言诗,这和他“苏轼长于七言,短于五言,工于比喻,拙于庄语”[5]P233的观念是一致的。再者,从《三家诗选》所选诗歌题材来看,苏轼入选最多的是题画山水诗,他所说“苏子瞻胸有烘炉,金银铅锡,皆归熔铸;其笔之超旷,等于天马脱羁,飞僊游戏,穷极变幻,而适如意中所欲出”[5]P233即是指的这种诗歌,这或与“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5]P245有关。前文所说的“工于比喻”也多集中在山水题画诗中,像较为出名的《百步洪》(兔走鹰落、露珠翻荷)和《和子由渑池怀古》(雪泥鸿爪)均已入选。根据冯应榴的《苏轼诗集合注》编年,若以“乌台诗案”为界,入选诗歌在这之后的共106首。其中贬黄州阶段19首,惠州、儋州时期39首,二者约占所选苏轼诗的1/3,这正是苏轼诗歌成就较高的时期。综上,沈德潜比较喜欢的是苏轼的七言诗,尤其是那些巧于比喻的山水题画诗和熔古铸今、笔力超旷的诗歌。

《放翁诗选》可说是沈德潜用力最多处,但诗选中表现为国复仇情怀的诗歌占了大部分,对描写田园风光和日常生活的诗篇所选不多。如《三家诗选例言》所说:

放翁出笔太易,气亦稍粗,是其所短。然胸怀磊落明明,欲复国大仇,有触即动,老死不忘,时无第二人也。上追少陵,志节略同,勿第以诗人目之。

即着眼于陆游以诗言志的爱国之心。这从沈氏的评语中亦可见一斑:

去宗、岳二人,宋室为小朝廷矣。千古恨事,自应慨切言之。(《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评语)

此为宋民只陷于金者言,见其不忘故主如此,知岳侯于朱仙镇时,群情归往,可直抵黄龙府也。金牌之召,罪真上通于天。(《出塞曲》评语)

除展现其爱国悲愤之情的诗歌外,沈氏还重视他“有理趣而不染巾箱之气”的作品,如沈氏评曰“贞下起元之理”的《苦寒》、评曰“说理每近于腐,此析理入微而温纯如玉,吾愿终身诵之”的《由明日复作长句自规》等。其次,对于放翁诗体,沈德潜认为“放翁七言律,对仗工整,使事熨帖,当时无与比埒”[5]P234,所以他在诗选中选了92首七律。同时,他认为“放翁诗先得名句次续先后,每每神气不能融洽,兹只另存其名句以供咀吟”,像这样只存句而不存篇的诗,共有34首,二者相加,仅七律一种诗体即占所选陆游诗的60%以上,表现出鲜明的个人好尚。除了诗歌的选择上倾向于一些能“上追少陵,志节略同”的诗歌,在对诗歌的点评上也显示出鲜明的以杜诗为宗的倾向,“后半家国兴衰之感,权臣阻抑之憾,郁郁律律,悲风欲起。与少陵《登慈恩寺塔》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下,同一激烈淋漓”,在《说诗晬语》中也有“《剑南集》原本老杜,殊有独造境地”[5]P234。要之,沈德潜对于放翁,较为宗尚的也是他的七言诗,特别是那些“胸怀磊落明明”,“大有关系者”。这大有关系便是指与“温柔敦厚”的杜诗大有关系,所谓“杜诗别于诸家,在包络一切,其时露败缺处,正是无所不有处”[5]P253。

和《遗山诗选例言》中“遗山值金主守绪时蒙古宋师交攻之君臣殽惑,生死不能自主。七言近体诗,愁惨之音皆泪痕血点,凝结而成,读其诗应哀其志”相一致,一是在体裁方面,沈氏选了96首七言诗,占全诗的71%,在这之中,七言近体诗又占到了76%,明确的显示出他对遗山七言的偏好。二是诗歌内容方面,多选那些“愁惨之音”,如《曲阜纪行》、《南冠行》、《自题中州集后》等表现“黍离行迈之感”的作品占较大比重。但对于那些“虽可观不可为训”之作,如《高门关》、《娄生北上》之类作品未能入选,或因其有违沈德潜“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另外,《例言》中“古今体诗皆以气为主,故盛气所流,胸中成语”“时时而出”,《说诗晬语》中也有“元裕之七言古诗,气王神行”之语,此“气”即前文“胸怀”,也即所谓“第一等襟抱”。

沈德潜编选《宋金三家诗选》就是要在“近腐”的宋诗中选出那些“不腐”的“第一等真诗”,他所谓的“真诗”是指那些能表达真情实感、“可观亦可为训”、让人“读其诗应哀其志”之作,这一贯的坚持了他的“诗教”观。他认为东坡、放翁、遗山均源于少陵,尚宋而不尊宋,晚年的诗学观同样没有大的改变。对于宋金诗的体裁,沈德潜较为赞赏的是七言诗,这从在《诗选》中近80%的七言诗可见,究其原因,或是:

诗篇结局为难,七言古尤难。

七言律平叙易于径遂,雕镂失之佻巧,比五言为尤难。

七言长律,少陵开出,然《清明》等篇已不能佳,何况学步余子。[5]P209-219

三 论沈德潜诗歌评点特色兼与赵翼比较

与沈德潜《唐诗别裁》、《清诗别裁》等选本中大量的精彩评语不同,《三家诗选》中除苏轼外,所选诗歌共342首,附以沈氏评语的仅90首(其中陆游54首,元好问36首),且多侧重于诗意的阐发,但正如他所说:

方虚谷《瀛奎律髓》,去取评点,多近凡庸,特便于时下捉刀人耳。《鼓吹》一书(嫁名元遗山者),尤为下劣。学者以此等为始基,汨没灵台,后难洗涤。[5]P255

知其评语必是用心为之。现将这90条评语简单归类,其中最多的是诗歌创作背景的介绍和诗意的阐发,前者兹不罗列,后者如“即不能使,人巧意非,莫把金鍼,实难把也”、“起从河朔之苦,说入华川之乐,结意仍动归心,茫茫无际”等,这种点评方法一方面有助于读者更好的理解诗歌,另一方面也较能显示选诗者的去取倾向,对于意在“去华存实,读者知所宗尚”的《三家诗选》必不可少。其次,诗选中有较多的揭示诗歌渊源的评语,像“遗山诗时用他人句,兴到不自知也。‘华岳峰巅’二句,全是少陵”、“炼字炼句,胎源于杜”、“五六逆挽,即李义山‘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同法”,这种点评同样能够较明确的显示出作者的诗歌宗尚。另外,这种评语几乎全部集中在遗山诗选之内,可能是沈氏认为放翁诗更多新意,“《剑南集》原本老杜,殊有独造境地”。再次,诗选中还有一些意在存诗和体制风格方面的评语,前如“和平之音,放翁诗中无格不有”,后如“偏从岁熟得食后哭,哭前几年之荒地也,此加一倍法”等,显示出沈德潜的诗学功底。此外,沈德潜还运用了一些比较带有个人特色的评语,像“贞下起元之理”、“与陶公《饮酒》各有怀抱”等,运用了“理趣”“襟抱”等沈氏独特的理论范畴。其实,沈德潜是清代著名的诗评大家,据孙琴安对《唐诗别裁》等沈氏选本中评语的研究,总结出他以作家为点、以史实为线,评中有考、评考结合,精审贴切、言简意赅等几大特点。[1]P255-260

此书是赵翼手批本,相对于沈德潜的评语,他不仅有对作者的总评,还有圈、点、眉批、尾批、夹批等各种形式。经统计,三家诗选中附有赵翼批语的东坡诗有50首,放翁诗49首,遗山诗34首,共计133首。如果说沈德潜是以评语与诗选相结合,宣扬自己的诗学观念,旨在使“读者知所宗尚”,那么,赵翼的评语则更注重于读诗歌本身的体制风格与艺术特色方面的探讨,更多的展现出他本人对诗歌的见解。统观赵氏批语,首先,他的批语在准确贴切的前提下显得极富文采,如评放翁《长歌行》有“兴酣落笔撼五岳”,评东坡《栖贤三峡桥》有“笔如百石弩”等语。其次,赵翼较为注重诗歌结构章法方面的分析,尤其注重诗的起结,如“起处雄猛,结处欲与相称”、“铺写画景,错落有致”。再次,他对诗歌的“笔力”、“翻新”非常重视,此种点评不下数十处,兹不一一列举。最后,他还有较多分析诗歌作法和表达诗歌观念的评语。前者像“淡语而与曲笔出之,故味信隽永”,后者如“律诗随笔写去惟东坡能之,要是一病”等。

分开来看,对于苏轼,一是赵翼未作总评,不知何故。二是对苏轼的诗专用的评语有“才气”、“才情”等,符合一般看法。三是对于所选三家诗,只有在对苏轼的评语中有四处差评,除前引一则差评外,还有“铺叙秦皇一联雅,但太冗长,气便不捷”,这种观点这和他“坡诗实不以锻炼为工”[6]P57大体一致。对于陆游,总评开篇便说“放翁诗佳者不止此”,显然是针对沈德潜选陆游诗较少涉及描写田园风光和日常生活的诗篇一事,说明赵翼的诗学观较之甚是更为通达。接下来:

即此可见其笔气豪横,才调富有,琢句必未经人道,使事则如自己出。晚年阅历盖深,见理盖透,明白如话而百嚼不厌。(《放翁诗选》总评)

表现出对其晚年诗歌的特别喜好,又与沈氏不同。对于元好问,评语最少,较多“真辣”、“苍凉”、“沉痛”等用字精炼、一针见血的点评,表现出评点文学独有的鉴赏性特色。再者:

至故国故都之作,尤沉郁苍凉,令读者声泪俱下。如曰“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蛟龙岂是池中物,帆虱空悲地上臣”之类,于极工炼之中别有肝肠迸裂之痛。此作者所独绝也,选者乃尽删去,反失其真面目矣。(《遗山诗选》总评)

赵翼认为沈德潜固守“诗教”观的作法埋没了大量优秀作品,显示出了乾嘉诗人在袁枚“性灵说”说的冲击之下,重视诗歌抒发诗人心灵、表现真情实感的倾向。

通过对《宋金三家诗选》的研究,本文希望在选本的方面为沈德潜的诗学观提供佐证,从而更加全面的认识他的诗学观念。另外,现存大量的“评点文学”资料,除一些著名的小说评点外,研究成果极为有限,应该加大这方面的研究力度,以期对中国古代的文学思想更深入的理解。

[1]孙琴安.中国评点文学史[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

[2]王宏林.崇尚杜诗,推尊诗教——《宋金三家诗选》论略[J].中华文化论坛2009,(1):75-81.

[3][日]青木正儿.清代文学评论史[M].杨铁婴,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4]顾宗泰.宋金三家诗选序[A].沈德潜.宋金三家诗选[C].齐鲁书社影印乾隆刻本,1983.

[5][清]沈德潜.原诗 一瓢诗话·说诗晬语[M].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6][清]赵翼.瓯北诗话[M].霍松林,胡主佑,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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