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祥贵

《单行道》是本雅明的名作之一。“其之所以著名并不是因为它提出了什么惊人的原理或论说，而是由于它用独到的体味，向生活中那不易察觉而往往被忽略的隐秘之处射去了一道光线，以使人能自己看清那些默默主宰整个行为方式的关联。它展现的不说理论，也不是阐释，而是赤裸裸的意义关联本身，正是这些未梳理而活生生的东西释解着不惑的心灵。”这是一部值得反反复复阅读的好书，它既是一部品位超高、充满哲理，又初看显得“莫名其妙”的作品。作品对本雅明那个时代的哲学、文学、政治和社会等诸多领域的现实问题进行了天才般的思考。近似随笔和格言风格的写作方式，凸显了强烈的、直觉的、瞬间的思维特征。作品无论在思想内容上还是在思维形式上开启了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向度。本雅明通过对街道上的意象群的编织与箴言式的写作，为我们开启了一种理解日常生活的寓言。我们既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考察本雅明寓言的维度，又可以在寓言中窥视一副“眼花缭乱”的日常生活图景。当然，字里行间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种沉重，而且是一种智慧的灵光与苦涩的幽默。

一、《单行道》的写作

本雅明受到了当时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与蒙太奇艺术的影响。《单行道》的风格具有先锋派色彩，使思维直接回归到现实世界，隐喻了当时社会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审美观念所发生的变化。“亲和感从物品当中消退了。日常使用物品和缓但却固执地不断在拒斥着人们。总体来看，人们每天在克服这些物品与他们隐秘对峙——不仅仅是公然的对峙——的时候，都要付出巨大的辛劳。人们必须用自己的温暖来补偿它们的冷漠，以便不至于被它们冻僵，而且还必须无比灵巧地去触摸它们多刺的外形，以便不至于被它们刺出血。”这段话启示着一种社会现实:人与物本来是处于某种亲和关系中的。在人自己开始走向衰变的时候，物就会成为人的一种对峙。书名之所以叫“单行道”，阿多诺在他的《本雅明文集》的导言中曾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哲学兴趣针对的完全不是无历史的存在，而恰恰是在时间上最确定的、不可逆转的事物。因此题目叫做‘单行道’”。

二、辩证的日常生活世界

作品把日常生活和寓言以一种看似没有联系的方式联系起来。作品所展现日常生活世界图像实为一种隐喻，表达了无以言说之物。那充满着迷一样的日常生活意象始终在挑战我们的神经和考验我们的智慧。阿多诺写道:“本雅明首次在1918年出版的《单行道》一书并不像人们粗粗翻阅时所想象的那样是一本断想集，而是一本意象集。”这些意象都是本雅明所生活的时代中的真实事物，比如作品中提到的邮票、加油站、早餐室、中国古董、手套、时钟，建筑工地、海报、啤酒馆、时髦服饰用品、火警报警器等。本雅明对这些事物的处理不是找一堆概念来辅佐，而是直接从日常生活事物本身深挖下去，找出在文化深处与人的感性、理性的纠缠。“他写的句子不是相互修饰或进一步解释，而是彼此紧挨着，但丝毫不觉彼此的亲密存在，于是构成了一副别具匠心得镶嵌画，而读者似乎在阅读的任一时刻都能长驱直入。他的作品总有无尽的峰回路转，螃蟹似的行进方式和突如其来的豁然开朗，因而就具备了细致而又复杂的战术手法，却又没有蕴涵战略的旨意。”我们很难把文章的标题与所属内容联系起来，有时显得不知所云，这可能是作品的最大魅力所在，也是本雅明的擅长之处。

把作品看成一部超现实主义碎片拼贴的组合，也许要抱有谨慎的态度。但这恰恰显示出本雅明一反西方现代文明以来逻辑演绎的概念思维，开始尝试转向一种回归日常生活的思维模式。在今天看来，本雅明所关注的这些事物随着时间慢慢消逝了，但是本雅明的思想却仍然充满活力，对当今的学术界仍然产生着深远影响。作品中蕴涵着无数梦幻的踪迹以及对梦幻的反思。如，《早餐室》、《113号》、《墨西哥使馆》、《钟表和珠宝》、《最多只能停三辆车的出租车候客处》、《旅行琐忆·天空》、《因改建而关门歇业》等多处提到了梦幻情景。本雅明为什么要描写这么多的梦幻?有何目的?如何理解作品中的梦幻，成为理解作品的一个难点，如果有人说，作品中的梦幻是作为作者无意识心灵符号出现的，是一种非理性的神秘主义，那他肯定是没有抓到痒处。在本质上，作品中的梦幻指向一个个具体的对象。

三、单行道中的寓言

“单行道”究竟指向何处?我们很难得知。但我们可以把单行道的空间看作是一个孤独者决不妥协的穿越行为，理解为一个譬喻、一个寓言。“寓言”在本雅明笔下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形式，而且还是一种哲学内容借以出现的形式。《单行道》中的寓言式话语具有死亡之颅的双重性:“彻底的无言——漆黑的眼窝——与最放浪的表情吻合——露出奸笑的两排牙齿。”“寓言”深刻的辩证本质也就在于此。本雅明把传统的“寓言”改变为同现代社会及其艺术的残破性相联系的独特美学范畴，同古典主义美学追求艺术的完整性相对抗，并试图以“寓言”性的现代艺术弥合知识与经验之间的疏离，以便达到对由于技术理性力量带来的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的批判。

为什么本雅明对街道情有独钟，具有浓郁的关注与写作兴致?对这个问题的提问，是牵涉到作者写作的灵魂深处的奥妙。在本雅明看来，街道呈现了现代性的繁华与哀伤、寂寥与凄清，指向着未来的征兆与预示。行走在街道上，一切的匆匆步履，悠闲的格调，以及无家可归者的梦幻与酸楚、淡漠与冷酷。这些表征了早期的本雅明毅然决然地行走在不可逆转的生命旅途中，同时也预言了他的最终归宿(注:1940年，本雅明在西班牙边境小镇自杀)。本雅明熟知的诗人波德莱尔在巴黎的清晨起来，在匆忙的上班人流中，他发现自己是唯一的逆行者。人流中的逆行者才真正构成了灵魂深处的单行道。一个逆行者擦过所有迎面走过的表情，一定是孤独与狷介、逃亡和哀愁。进一步，本雅明在《单行道》的题词中写道:“这条路叫阿西娅·拉西斯街，是她作为工程师使这条街整个地穿过了作者。”在现实生活中，阿西娅·拉西斯没有中断和本雅明的交往，但是也没有答应本雅明的求婚。本雅明出于一种信仰与阿西娅·拉西斯之间产生的情感纠缠，同样表明了一个奇怪的时代悖论。这是单行道上行走着的悲剧。这种悲剧，无疑既是本雅明本人的，更是社会的。

四、另类的写作

《单行道》是一本另类之书，很难归类。它“以其新的排印试验和时断时续的烦乱结构，有意解构了传统的整一性文本”。作品中含有格言、笔记和杂感等各种形式，文章大多短小精悍，文笔诡异，充满奇思异想，让耳目一新，让我们产生一种苍凉、悲哀的感觉。但语言晦涩，寓意深邃，往往令人反复咀嚼仍不得要领。当然，作者的幽默让你捧腹大笑、兴趣倍增，往往能勾起你的怀旧情素，顿生伤感。如“笃信是不具有创生力的”，“认识一个人的唯一方式是不抱希望地去爱那个人”，“相爱的两个人在一切之中最眷恋的是他们的名字”、“孤自进食很容易使一个人变得坚韧和粗俗”、“书籍和妓女之间总具有一种对对方的不幸爱恋”、“争执中如果被爱的人错了，真正爱着的人会感到高兴”、“一而再再而三地呈现出来的情形是，社会如此刻板地挂靠在它曾熟悉而现在早已失落了的生活上，以致人甚至在最可怕的险境中都无法真正运用理智和远见”等语句显得特别的悲凉、伤感，但同样不乏闪动着智慧的灵光。

这本书虽然篇幅不大，却要求你拿出高度的耐心和全部智力才能发掘出文字的底蕴。插入语和副句的巧妙运用，把原始森林般的德语语法发展得淋漓尽致。引语、外来语和各种典故，则“像路旁跳出来的强盗一样，手拿武器，掠走了悠闲者的信念”，给读者和译者设置了重重障碍。这种文风我们可以追溯到尼采、施莱格尔、拉罗什福科，直至古希腊罗马时代的作者。从《单行道》的断片式风格，我们自然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当代的社会状况，一切得到了解构，一切呈现出碎片化。有人指出本雅明的思想具有后现代主义色彩，有一定的道理。本雅明以“蒙太奇”的手法组合各种日常生活片断，表现出他对西方现代文明社会基于逻辑演绎的思想传统的严重质疑。本雅明及《单行道》对我们仍然是一个迷，然而在当代，我们如何借助本雅明的创作思维，把当今哲学、文学、政治和社会等许多领域中的现实问题以这种形式表达出来，这不仅需要一种勇气，更需要拥有一种智慧。

注释:

①转引自于王才勇.本雅明《单行道》的反智方式［J］.南京社会科学，2008(4):8.

②本雅明.单行道［M］.王才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34.

③本雅明.单行道［M］.王才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51.

④特里·伊格尔顿.沃尔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评［M］.郭国良，陆汉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98-99.

⑤本雅明.单行道［M］.王才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65.

⑥特里·伊格尔顿.沃尔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评［M］.郭国良，陆汉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