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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叙事与张爱玲的反高潮手法

2011-08-15杜瑞华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浙江湖州313000

名作欣赏 2011年33期
关键词:戏剧化高潮张爱玲

⊙杜瑞华[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 浙江 湖州 313000]

初看张爱玲的小说,没有一份爱情不是千疮百孔;仔细看来,却是没有一个家庭不是千疮百孔。无论哪种情形,美好的情感关系形成后莫不生出个难堪的尾巴,可谓善以悲凉打破欢喜。从情节设置角度论,这与反高潮手法的使用切实相关。

一、反高潮手法下的家庭故事 张爱玲讲的那些故事,往往关乎爱情。从《倾城之恋》到《金锁记》,那所谓的爱情,几乎都消磨在心智之争里;到《十八春》,好不容易她所爱的人碰巧也是爱她的了,终是不能成眷属。是张爱玲对爱情失望么?不是。当白流苏与范柳原相爱时,身外之物都不重要了;当曹七巧爱着姜季泽时,一切都笼罩在金色之光里。……然而难堪,总是不能避免地出现,一切美好终于苍凉。——终于家庭。

在《心经》《琉璃瓦》《金锁记》《花凋》《创世纪》《鸿鸾禧》《十八春》等这些明显在家庭里找故事的小说中,《金锁记》和《十八春》是最触动人心的。《金锁记》里,多年后似已自由的曹七巧忽有机会与似也有意的姜季泽面对面,本来,她听着对方的倾诉内心开始变得柔软,可听着听着听出了异味,一把扇子扔将过去,将自己打入了再也不见天光的屋子,成为随时准备咬住另一个的困兽。整体叙事到高调的地方突然生出异样,故事主要人物的关系在艳异中跌落。生活在这里好像变幻莫测无理可循,如毛姆所说,是“提出了主题而不予解决,预示了高潮又闪避了……”①。然后让她强硬到底,或者变态到底,都是可以的;可是故事继续到曹七巧又柔情地想起那个曾经想过她的钱的男人。家中的曹七巧啊,在热情与清醒、渴求与孤寂中难耐。当年异味,属家庭内的财产之争。

而女主人公品性不错也不怪的《十八春》,也展演了反高潮的精彩。顾曼桢与沈世钧相爱正酣,爱到谈婚论嫁时,忽然一切都好像不对劲了。男方父母嫌女方出身不净,女方已然为维护姐姐开始与恋人怄气,不料那以牺牲精神动人的姐姐,猛不丁跳出来,以陷妹妹于被姐夫奸污之地来保全自身的家庭地位。张爱玲从未明确说自己的哪篇作品用了反高潮,但她曾说:“我喜欢反高潮,——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可以觉得传奇里的人性呱呱啼叫起来。”②正是在沈世钧与顾曼桢爱情艳异的空气跌落中,那姐姐既无私热情又自私残忍的复杂人性尽显,而其自私残忍,根源在于昔日恋人热情移至妹妹,于是其人可恨中又透着可怜。总归是,沈顾那般美好的爱情完全颠覆直至丧失在了家庭关系的冲击里。

有些故事,像《倾城之恋》《封锁》《红玫瑰与白玫瑰》《等》等,表面看是游离于家庭之外的,而其苍凉况味却只因家庭而起。

《倾城之恋》乍看是爱情故事,但故事中主要人物的关系发展,直接导向家庭。这个以白流苏的婚姻悬念开始的故事,当范白二人终于相爱甚至结婚时,“原先隐藏着的‘秘密’全部真相大白,人物关系发生质变”③,故事高潮完成。按说可以结束了。一般的小说,或合或分,会在高调氛围中结束。张爱玲偏偏到白流苏独守空房才告终;结尾一反“应该打住”时的美好,两人关系变得索然无味。这情节,虽不再像毛姆所谓的生活本来面目,但也属艳异中的跌落,或可视为张爱玲“反高潮”手法的一种。这里的叙事,在通常的结局之外,延伸到冲淡了读者先前心理期待的满足。最终潜在我们心里的,是人之渺小与无助,是夫妻间人情之困惑与无奈。

又如《封锁》,这个发生在电车上的故事,两个陌生男女好像一直在走向爱情,甚至在某一刻真的在相爱着了;然而,双方的动力几乎都是来自于各自的家庭。吕宗桢不满自己的被包办婚姻,不满于妻子不同情他;翠远则不满家里人都好而不真,不满于家人为她婚姻的策划,一心找个人气气他们。难怪,封锁一解除,先前的一切包括刹那间的爱情都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各自重新归位到自己家庭纠结中,跌落得令人诧异又顺理成章。再说《红玫瑰与白玫瑰》,这故事前前后后都在讲婚外爱情不假,主要人物佟振保与王娇蕊婚外情的转折,即两人爱到深处却突然中断先前关系,关键在于佟振保的家庭观念;在这样的反高潮过后,佟振保规矩成家,我们看到的又是互不满意的夫妻两个。

正如张爱玲《传奇》初版的封面所示,她所感兴趣的是家这个私密空间。纵观张爱玲的小说,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在“家”中徘徊。种种家庭故事,加之反高潮手法的运用,形成了张爱玲叙事的特有风格,故可称为“家庭叙事”。

当然,纳入家庭叙事之列,最离谱的也许是《色,戒》。王佳芝做出重大牺牲,献身美人计历时两年,总算到了除掉易先生实现暗杀计划的那一刻,谁知她一转念把他放走了。这一转念使一切付之东流,不仅送了一大群同谋的命,还有她自己的。又是一个艳异空气中的突然跌落。这和《倾城之恋》中的反高潮方式近似,不是遇高潮而闪避,而是高潮的同时突转,有阐发为:“‘反高潮’……是使人物行动走向极致而突然出现另一面,同时也使人性的一面发挥到极致而突然露出另一面。”④王佳芝的行动目的本在营家庭温情之外,但一刹那的对易先生家庭关系状况的闪接,怜悯升起,身份认知错位,酿成大祸。这么说似显牵强,但《色,戒》这故事始于家而终于家这个事实,不在张爱玲对“家”的叙事兴趣又若何?

反高潮手法的使用让张爱玲的家庭故事获得了强大的生命力,家庭叙事风格的形成又个性化了反高潮手法。毛姆的反高潮主要不在家庭里翻覆,更在于知识分子面对俗世时的尴尬,《刀锋》《雨》莫不如是,最终走向奇特;张爱玲的反高潮则主要表现家庭里爱的明晦无常,最终走向平淡,哪怕是“倾城之恋”,婚后“仍旧是庸俗”。⑤

二、从反生活的戏剧化到反高潮

人生总是在悲与喜、欢与怨的交替之间向前,有的人感受到的悲与怨多一些,有些人感受到的欢与喜多一些,于是对人生的认识有了不同。张爱玲常常在欢喜之后发现沉甸甸的悲与怨,没有一对夫妻恩爱有常,没有一种亲情不让人错愕连连,也便是她表现的“真实”。

通过这种真实,我们可得这样的“启示”⑥:不要倚赖那一时的热情和幸福,要冷静,要沉着。所以母亲送她住校离开时她不掉眼泪,刻意回避那戏剧化的一幕。张爱玲反感日常生活中的戏剧化,她在《童言无忌》中说“: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⑦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不像戏剧中因为故事短而来不及换另外一副面孔,亲密关系总不能恒定持久。所以,难免在幼稚的模仿后错愕着、受伤着。借助反高潮,张爱玲给我们强化的是反童话思维、反大团圆思维,某种意义上也是反戏剧化思维。对生活中戏剧化的反感,是张爱玲叙事中反高潮的直接动力。

现实不像“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说法那么轻松,也绝不是一度幸福便成永远,幸福要么不会到来,要么到来时就变了味,要么来后不久就走了调。从反生活的戏剧化到反高潮手法,都反映了张爱玲面对日常生活的成熟心态,而这种成熟心态,其实是对错愕与受伤的防范。

人很容易模仿戏剧中的行为方式,尤其是那些亲密情感的表达,就像她自嘲地曾向某同学表白待对方最友好。这好比形式游戏,向轻松;模仿也未尝不可能成为内化而自然的一条途径。而张爱玲身边的人情现实,实难叫人轻松,容不得她慢慢内化。

家的感情的缺失是张爱玲一生的隐痛。父母生了两个孩子后不欢而散,父爱又那么不可靠——如果不是强刺激,如果不是失望至极,何以对父母毫无感激之情?据胡兰成回忆,张爱玲不喜自己的童年,亦不喜自己的父母,好比“刳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哪吒。⑧人还年少便感觉生命如“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⑨。后来她又在《造人》一文中表示了反对生孩子的决绝态度。在最应该看到人与人之间温情的地方,她没有看到;那对家庭之外的人际,还能存什么幻想?她不敢太张扬,也不敢那么虚浮。不然别人便有机可乘,遭受攻击还自知理亏,她得自己保护自己。

长大后,姑姑成为她最切近的人。这世上,有几个人,可以用近乎一生去等一个有未婚妻然后有妻子的人呢?张爱玲的姑姑却是。这又是怎样令人困惑与痛苦的事情!而这种气质,很可能会在张爱玲身上重现。

世上最大的憾事莫过于一个天才的女子结了婚,应该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一个天才的女子也想结婚。胡兰成被离婚后跟她结婚了,这点她比姑姑幸运。胡兰成这个人,明知她的爱情追求多么纯粹,依旧是守住怜香惜玉本能不放。一本《今生今世》可见其才华与纯真,但那每一段“作壁上观”的纯真,分开来看无不感人至深,连起来看确确实实一个无廉耻之徒。这让女人无可奈何的可恶。可惜了张爱玲,她某一段中的主角,老了还挣扎于那爱与恨之间,无从脱身。

写什么故事是创作者兴趣所在也往往是被压抑的困惑的释放、发泄与升华。在那“艳异的空气的突然跌落”里,我们看到的,是亲人之间,情人之间,和与外人之间一样,没有恒定的情谊、没有恒定的亲密,也没有恒定的信任。与其说张爱玲的“反高潮”艺术揭示了人性的复杂、人生的苍凉,不如说是揭示了人际关系中欢喜高调的不稳定、友善的不可信。在那“呱呱啼叫”的“人性”里,你亦感觉到了深藏的“苦闷”么?你越是追求彻底、追求完美、追求圆满,现实的不彻底、不完美、不圆满就越是刺眼越是伤心,越是苍凉到透彻心扉。托尔斯泰论艺术中特别强调了小说传达灵魂的秘密的功能,和小说的自传性论调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反高潮手法,其实说明了张爱玲本人对人际关系的失望,这种失望,不是一时的情绪,而是稳定化了的情感。——因为失望,所以以其高调为耻。

鲁迅也写爱情故事,以及爱情故事的悲凉结局,托尔斯泰也写爱情故事,以及热情过后的纠结,但人们不会说在他们笔下没有一种爱情不是千疮百孔,没有一种感情可以依靠。可张爱玲是,她写得多,她写得这种结局多,而她所有的书写,没有一个故事出家庭之外。总是纠缠于家庭叙事,正显示了她家庭情感的缺失。没有人给她一个安全稳定温暖的家。

人生总是不那么十全十美、尽善尽美,总是充满了缺憾。人际往往没有你死我活的矛盾,但总会不死不活。不过一般情况下人都还是对人情怀有美好的期望,即使曾经不快,也不可能完全放弃对亲人的信任。若不是负着根深蒂固的“心灵创伤”,张爱玲何苦去写这些让人“雾数”的小说来?凡事有度,过了度则是对立面。如果不是失望过多,一般作家是不会让读者读到最后跟着失望的。张爱玲笔下的真实,通常让人思考到自身人性的暗处,以及人与人之间无光的所在。

从反生活的戏剧化到创作中的反高潮有多远?最难消的只有人生,复杂而简单但确实痛的人生。正是家庭情感关系体验导出的生活理念催生了张爱玲的家庭叙事,也正是人际的炎凉无常,推动了故事内外感受在艳异的空气中跌落。

① [英]W.S.毛姆:《毛姆随想录》,俞亢咏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58页。

② 张爱玲:《谈跳舞》,《张爱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一),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132页。

③ 董健、马俊山:《戏剧艺术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5页。

④ 刘川鄂、李建军编著:《速读中国现当代文学大师与名家丛书》,蓝天出版社2004年版,第219页。

⑤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一),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5页。

⑥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说她试图通过自己的小说给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

⑦ 张爱玲:《童言无忌》,《张爱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一),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8页。

⑧ 胡兰成:《今生今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9-150页。

⑨ 张爱玲:《天才梦》,《张爱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二),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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