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繁复的意象、隐秘的情结:黄礼孩诗作《睡眠》细读探隐

2011-08-15伍方斐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510420

名作欣赏 2011年33期
关键词:对位睡眠群星

⊙伍方斐[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广州 510420]

据我个人的印象,在礼孩所写的“纪念母亲”的系列诗作中,《睡眠》算是意象最为繁复,体验和寓意也最为复杂的一首。其中的丰富内蕴和神秘信息,一方面似乎非诗歌语言无以传达,另一方面似乎又溢出了诗歌这种艺术形式本身,甚至溢出“语言”之外,更超出了单纯的“纪念母亲”的主观意图。究其根本,与作品营造的繁复的意象及意象之间的复杂转换有关。意象作为比语言和诗歌更原始更基本的象征符号,它的延续构成了作品内部联系的故事“主线”和隐秘“内核”,而它的断裂和转换则形成了作品内涵的空间和张力。本文用细读的方式,适当结合《远行》《永别》《掉下》等诗人的同类作品,对《睡眠》一诗的艺术形式和张力内涵略作探讨。

《睡眠》的叙事基调由首句“它是一百年的荒凉”奠定,“荒凉”也成为全诗的“总领”和风格标记。此处的“它”指的是“睡眠”,“百年荒凉”也就是“死亡”。这是一首关于死亡、关于母亲的诗。随之以互文的方式引入两个重要意象“海棠花”和“群星”:“海棠花像熄灭了的群星/群星落在海棠花的阴影里”。“海棠花”和“群星”的相互指涉和相互转换,是以“熄灭”和“阴影”为形式,以“落”为过程完成的。

不过从物理学意义来讲,“熄灭了的群星”和“海棠花的阴影”的空间叠合,有一个主体引入的问题。一方面,“海棠花的阴影”遮蔽“群星”这一物理事实,来自于特定主体的观察角度,它意味着主体同样已置身于“海棠花的阴影”之中。另一方面,“海棠花像熄灭了的群星”和“群星落在海棠花的阴影里”,与其说是在描述一个物理事实,不如说是在描述主体自身的感觉,一种花木凋零、群星陨落的倒错感,是“意”与“象”、主体与客体的纠结。值得提及的是,作为主体的“我”本身在这一阶段并未出场。

“海棠花”和“群星”两个意象,或准确地说,“熄灭了的群星”和“海棠花的阴影”这两个渲染“荒凉”的意象,进一步形成了一种整体意境的荒芜感,其目的和落点,是以对位结构(对位于“海棠花”、“群星”)引出的诗歌真正的咏怀对象“母亲”:“母亲的行走是花朵上熄灭了的火焰”。在这里,“花朵上熄灭了的火焰”实际是“海棠花的阴影”和“熄灭了的群星”两个意象的延续和综合。“行走”曾经是花朵上跳动的“火焰”,“熄灭了的火焰”就是不再行走,就是离去。

如果把前一自然段当做一个长句,“海棠花”和“群星”不过是其中隐喻修辞的喻体,“母亲”的“行走”或离去、“睡眠”或死亡才是句子主谓结构的主干,或隐喻修辞的本体,也是全诗意象体系的“内核”和“结”。这个“结”隐含的核心问题是,“母亲的行走”在空间上介乎“海棠花”与“群星”、地界与天堂之间,作为“花朵上熄灭了的火焰”,在巨大的空间张力下,哪里是她“行走”的归宿?

面对这种焦虑,后一自然段以“一朵熄灭的火焰奔向星星”开头,承上启下。但接下来的句子“我不知道它能到哪里去”却传达出对“奔向星星”的疑惑。值得注意的是,诗作在此处引入了新的对位关系,也就是作为前一自然段中隐蔽的观察主体的“我”的正式出场。如果说前一自然段中,“海棠花”、“群星”与“母亲”的对位结构本质上是一种偏正关系,那么后一自然段“我”与“母亲”构成的新的对位结构,却是一种突出的并列关系,或对偶关系。有趣的是,此时的“母亲”却以转喻的方式退场,以“它”的名义或“一朵熄灭的火焰”的替代形式,与“我”构成隐秘的对位关系:

一朵熄灭的火焰奔向星星/我不知道它能到哪里去/它跟我一样呼吸、颤栗着/它的暗/像闪电一样跪下来

这一自然段的主体部分营造的是“我”与“它”(她)即“母亲”在空间上的亲密关系。“我不知道它能到哪里去/它跟我一样呼吸、颤栗着”。并且,这朵“熄灭的火焰”,“……颤栗着/它的暗/像闪电一样跪下来”。不是“奔向星星”,而是“跪”向大地。从诗人后来的创作谈中,我们了解到这更多是一种想象或梦境,是诗人对母亲的思恋和无处不在的“白日梦”,“在漫长的岁月,在无数个睡眠的梦乡里,我都能梦见与母亲一起生活”:

《睡眠》是母亲逝世十六周年时写的一首诗歌。母亲离去多年,但她一直在心里,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在漫长的岁月,在无数个睡眠的梦乡里,我都能梦见与母亲一起生活。在梦里,欢喜的时光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像一个噩梦。在醒来时分,悲伤和外面的夜色一样动荡:那些夜雨总有闪电跪在远处的土地上。

“闪电跪在远处的土地上”的意象,同“它的暗/像闪电一样跪下来”同样神秘,“跪”字传达的,是匍匐在土地上的形象感还是兼有一种心理上的负疚感,含义复杂。不过,我们通过诗歌的意象转换系统,仍能清晰辨认抒情主人公“我”对与“它”或“母亲”的关系表现出的敏感和犹疑。诗最后用“我不知道那一年/母亲是否带走了我的乳名”结尾,一方面承接了“我不知道它能到哪里去”的犹疑和自我否定,另一方面也终止了“我”与“它”的对位关系,直接导出“我”与“母亲”的对位,并使全诗最终落到“我”与“母亲”的关系上,这个尾句也成了全诗的“诗眼”。

“我不知道那一年/母亲是否带走了我的乳名”,首先揭示了“我”与“母亲”的亲昵关系。“乳名”是母亲对“我”的昵称,“母亲”的死意味着一种亲昵关系的死亡。同时,“乳名”又是“我”的代称,“母亲”的死意味着带走了“我”的一部分,至少是“我”的童年,或与母亲相亲相处的日子。其次,这个句子还揭示了“我”与“母亲”的对立关系。“我”因“母亲”的死而成长,而长大,而告别“乳名”变成真正的“我”,“母亲”的死意味着“我”的生。因为对“母亲”的爱,这同时也可以理解为“母亲”另一种形式的再生。诗人在创作谈中谈到,“母亲曾经是我生命的火焰,因为母亲我获得了生命,获得在这个尘世的教养和爱。我现在活在这个人世是母亲生命的另一朵火焰”。这可以视为诗人对本诗主旨的理性解读。

从上述细读包括诗人的自我分析来看,在《睡眠》一诗中,“我”与“母亲”的关系是全诗意象结构的内核和意象转换的主线。概括说来,繁复的意象结构和复杂的意象转换,经过了从“物”(“海棠花”、“群星”)与“母亲”的关系,到“我”与“母亲”的关系的推进。其中的核心意象或“结”是“母亲”。这个“结”的动力源是“母亲的行走”(“熄灭了的火焰”)。“母亲的行走”的方位指向,主要表现为“它”(她)在地界(花朵)、天界(星星)、人界(我)之间的选择。由于“我不知道……”句式在关键处的两次出现,最终的选择极富张力,它传达出“我”与“母亲”的关系的复杂性以至紧张性:对于我,她似乎走了,又似乎无处不在;对于她,我似乎太小,又似乎已经长大。这种对“母亲”的“情结”,用诗人的自我分析,就是“亲密感”、“无力感”与“荒芜感”的交织,“忧郁”成为诗人“生命中的底色”。这也应是诗作以“它是一百年的荒凉”首句破题的本意。

诗人说,“在我的一些诗歌中,我多次写到母亲”。与《睡眠》近似,诗人还写下了《远行》《永别》《掉下》等作品。《远行》写道:“天空睁着一双嫉妒的眼睛//我在海棠花下祈祷/渴望被遗忘的天赋又回来/带回一颗微弱的行星/领着我从黑暗到达天穹/我知道母亲仍然在某处”;《永别》写道:“十六年了/我多想再回到那屋子/在黑暗中握紧母亲的手/可世界的尽头充满恐惧与陌生”;《掉下》写道:“伤痛仍在原处/母亲手上的银器/像海棠花一样掉下/碎了//海棠花,海棠花/它与天使一起飞/我总是从反面看/它纯净得快要掉下/抱着白色的海洋”。嫉妒、恐惧、伤痛等负面情绪,在母亲题材的作品中,似乎多有涉及。《睡眠》一诗则表现出更多的犹疑,同时由于围绕“我”与“母亲”的关系直接展开繁复的意象体系,加上意象与意象之间的断裂性转换,《睡眠》所传达的对“母亲”的“情结”要远为隐曲和复杂。这是一首不那么容易“读懂”的作品。

对于文学作品和原始神话中“母亲”这一原型意象的复杂性,弗洛伊德在《三个匣子的主题思想》一文中曾有谈及,“打生命开始,母亲这个形象就以三种形式出现:母亲,根据母亲形象选择的爱人,最后,拥抱每个人的大地母亲”。生命,爱欲,死亡(永生),是原始意象中“母亲”三位一体的形象显现。因此,诗人或艺术家表现出的对“母亲”的“情结”往往显得异常执著,意义指向也非常复杂甚至暧昧。此外,诗人对意象的处理,尤其是对原始意象或象征性的原型意象的处理,有时并不是在“自主”或“自知”的状态下完成的。荣格强调,“象征不是比喻,不是符号,而是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意识内容的意象”。对“意识内容”的超越,正是意象的原始性和歧义性的源头。“意象”的“意”和“象”超出语言、超出形式、超出作者的主观意图,在钟情于原始意象或原型意象的诗人那里,表现得尤为突出和普遍。

《睡眠》就是这样一篇以繁复的意象表达隐秘的情结的富于张力的作品。

猜你喜欢

对位睡眠群星
以“对位变奏思维及模式”观兴德米特“天体音乐”
棒球:群星闪耀的运动
群星当年耀黄湖
——共青团中央黄湖“五七”干校系列传记(之五)
对位、错位与换位
群众文艺“群星”闪烁
早产儿不同体位护理对其心肺功能睡眠呼吸暂停胃潴留影响的临床研究
睡不着的人
ipillow健康睡枕
组织公平对员工睡眠的影响
现代医学与传统医学对睡眠生理的不同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