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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老爷》:地理环境与人性世界的双向互动

2011-08-15谭洪赟

世界文学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康拉德内心世界吉姆

谭洪赟

(谭洪赟,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责任编辑:邓 岚)

由于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在十九世纪英国的辉煌成就,英国现代主义文学直到十九世纪晚期才初显端倪。康拉德的小说创作标志着英国现代主义小说的崛起,其长篇小说《吉姆老爷》发表于1900年,从时间上看,它是二十世纪英国文学中第一部突出的现代主义小说。“约瑟夫·康拉德的主要作品为最杰出的维多利亚小说家与最出色的现代派作家提供了一个过渡”(侯维瑞133)。

《吉姆老爷》首先在创作技巧方面脱离了现实主义传统,小说叙事打乱故事发生的时间顺序,以吉姆人生经历的中间阶段为叙事起点,通过全知叙述、马洛的第一人称讲述、书信手稿的第三人称叙述等三种视角将吉姆的一生拼贴完整。其次,与直接表现社会现实和人物命运浮沉的宏大叙事相比,《吉姆老爷》更侧重于表现一个普通人物神秘莫测的内心世界,整个故事从吉姆逃生的“一跳”展开,作者抓住这一时刻进行放大性描写,将人性中最复杂和最具普遍性的一面曝光,正是这一以小见大的处理引起了笔者的莫大兴趣。

康拉德怎样刻画了吉姆神秘莫测的内心世界,他的用意何在?带着这个问题,笔者从《吉姆老爷》中大海、码头、丛林三个地理空间分析吉姆的意识活动,最后得出结论,康拉德对主人公的这种塑造体现了作者关于现代主义小说创作的一种探索,即通过地理环境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双向互动展开对复杂人性的思考。

文学地理学批评研究方法着重考察文学文本中的地理要素,并挖掘其存在的审美价值和重大意义。“文学的地理批评主要是分析与研究具体作家与作品中地理因素的种种现实,即作为作家的人所生存的特定地理空间与作为艺术的作品所反映和创造的、具有虚拟性的地理空间之间的关系,及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邹建军周亚芬38)。“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空间建构,往往体现了作家的审美倾向与审美个性,以及他的创作理想与创作目标”(邹建军42)。在《吉姆老爷》中,康拉德建构的每一种地理环境对人的内心世界都是一道选择题。怎样选择,以及对结果的承担,取决于人性的多种可能性。

一、海洋:非此即彼的瞬间决择

文学地理学研究的重要对象即作家从小生活的自然山水环境对其气质与创作个性的影响,以及一个国家的自然山水环境对其文学形成与演变的影响。①康拉德出生于当时俄国统治下的波兰东南部。经历父母早丧的痛苦后,年少的康拉德离开祖国投身于他热爱的航海事业,十七岁的康拉德在一条法国船只上当水手,曾几次前往加勒比海,二十一岁成为一名英国船员,后来担任船长,并加入英国国籍。长期的航海生活,以及英国的海岛地理环境为康拉德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航海小说也成为与丛林小说、社会政治小说并列的三类题材之一。

从古希腊文学《奥德赛》开始,海洋就成为冒险故事中的一个典型环境。相比而言,作为航海家出生的康拉德对海洋有更多的理解,在他的作品里,海洋的面貌是无限深远而静默的。大多数时候,它冷漠地观望着人类进入它的空间,默默承载着人类驶向他们或期望或恐惧的目的地,但有时候海洋则会一反常态,展现狂风怒吼的一面,此时的它藏在黑暗背后,冷漠地观察人类在这样的境遇里会怎样选择自己的行动。一旦进入海洋的世界,就参与了由它导演的戏里,没有倾诉和求助的对象,人类唯一能够面对的只有自己,所以康拉德笔下的海洋以它的冷漠、狂暴和无情向人的内心世界提出挑战。通过海洋,人们不仅是在向前方的目的地航行,而且是一次驶向自我内心世界的航行,面对海洋,每个人都能看到真实的自己——怯懦、勇敢,或比两者更复杂。

在那一跳之前,吉姆从未认识到自己会是一个怯懦的人,他第一个得知“帕特那号”大船即将遇难,吉姆冷静分析了当时的情况:七个救生艇,八百名朝圣者,逃生者肯定是少数。所以吉姆做出的选择是从容赴死,和整搜大船一起沉入海底。但是他一个人的决定并不代表船上任何其他人的决定——船长和另外三名船员已经开始准备逃生了。此时,大海揭开了静默的面纱,将残暴尽显无遗,“他看见一片无声的黑色的风暴已经吞没了三分之一的天空……一股直戳戳的云气从西南方腾空而起,边沿上闪着惨白的光,把满天的星斗都吞没了;它的影子掠过水面,把大海和天空混成一个昏暗的深渊……突然间,风雨以排山倒海之势同时捶打起来,仿佛是从什么坚固的东西里迸出来的一样”(约瑟夫·康拉德73)②。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海洋给了人类一道选择题,人们可以抓住这次机会成为内心无所畏惧的英雄;或者任凭大海的狂风怒吼击碎自己,轻易暴露人性中软弱、甚至丑陋的一切。这类非此即彼的难题在有些人看来是容易的,而有些人却要经历痛苦的挣扎。吉姆从一开始就坚定了一个答案:成为英雄。但在康拉德眼里,人性是复杂多变的,任何时候,任何选择都需要认真面对。重温吉姆那决定命运的一跳,在狂风暴雨中他听到救生艇上的船员呼唤着“乔治”的名字,而船员乔治却在吉姆的眼前死去。一瞬间,吉姆充当了死人“乔治”的替身,像被魔鬼的声音召唤似的跳下“帕特那号”大船……当他清醒时,瞬间之前充满英雄情怀的吉姆再也回不去他的“帕特那号”了。从此,生命得救的吉姆开始了永远的精神痛苦之旅。

如何解释吉姆的这一跳?会不会是逃兵乔治死去时那一瞬间的灵魂附体,使吉姆也充当了逃兵?其实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藏着一个逃兵、一个小小的魔鬼,很多时候,它们的出没是理性控制不了的。我们读到吉姆时,之所以没有鄙视他,或憎恶他,其实就因为我们和他很相似。因为相似,所以理解。

二、码头:离开是为了更勇敢的面对

生命获救的吉姆跌入精神世界的谷底,他的悔恨、羞愧无予诉说,但是从骨子里吉姆不是一个轻易被击垮的人,他希望自己还能顽强的挺过来。当他尝试着像硬汉一样坚强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面对现实,自己要比想象的更脆弱、敏感。海港码头是一种充满流动性的地理空间,船只在不同的码头短暂的停泊,然后离去……这种不稳定性奠定了吉姆这段生活的基调:他迫于舆论压力在不同的码头之间游离,像一只永远靠不了岸的船。

被吊销执照的吉姆只能在海港码头做一些打杂的活计,他起初欣然接受这样的落差,没有任何消极情绪,因为他知道这是应该受到的惩罚,而且他相信自己是不会轻易被击垮的。但流言蜚语无处不在,码头的人有意无意就会谈论起“帕特那号”的那次事故,每次听到这种谈论吉姆就默默地离开,此时的吉姆就像一个被流放的罪人,从一个码头辗转到另一个码头。虽然每到一个码头他都干得很出色,但是他总是无法长久立足。“把每天吃的面包扔掉,为的是腾出手来跟一个幽灵搏斗,也许是一种平凡的英雄行为”(143)。吉姆不顾一切地和自己过不去,宁愿失去赖以生存的一点点微薄的工资,也不肯忍受他人哪怕不经意的鄙夷的一瞥。但是吉姆不停地游离在不同的海港之间,是属于逃避,还是彻底面对阴影的表现?叙述者马洛有这样的疑问,读者也忍不住会有同样的问题,但更想弄清楚这一点的是吉姆自己。

“原先他具有一种弹性,每一次一摔倒就能够重新跳回到他那种不妥协的境地去,可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这样一些弹性”(146)。吉姆不停的选择新的海港码头,又一次次地离开。是逃避,还是为了更彻底的面对?笔者认为,吉姆选择的是后者,他之所以不断的改变生活环境,就是为了顽强的生活下去,与内心的阴影抗决。生命还要继续,海港码头决不是终点。

面对海洋,吉姆的“一跳”暴露了从未想到过的自己,海洋是一个让人可以自由选择行动的地理空间,但是一旦做出选择就必须为此负责,吉姆的精神受难之旅从海洋开始;海港码头作为小说的第二个地理空间,从客观效果上它造成吉姆更痛苦的精神受难过程,但按照吉姆的初衷,他选择码头生活,是为了给自己的精神救赎提供一种可能性。而且这种可能性也是康拉德最初的构想,因为是叙述者马洛为吉姆在码头工作提供帮助,希望吉姆能从此从阴影中走出,而马洛这个特殊的角色很大程度上就是康拉德的代言者。在小说中,海港码头是从海洋过渡到丛林世界“帕图桑”的一个中间地理空间,也是吉姆内心世界发展的一个中间阶段,正是从这个层面上,可以看出康拉德描写人性世界的一个重要参照物——地理空间的建构。

三、丛林:即使是梦也应该珍惜

根据吉姆内心世界的变化,丛林帕图桑的出现显得非常必要。“转过第一道弯他就看不见大海,以及海上涌起、沉没、又涌起的不断翻腾的波涛——正是永远奋斗的人类的形象——面对着的则是一座座森林,它们在土壤里深深扎下根基,又扶摇直上去迎接阳光,在它们朦胧伟大的传说里像生命本身一样永生不灭,岿然不动”(179)。与变幻莫测的海洋相比,土著人居住的丛林帕图桑有更多稳定的因素;同时,如果说海洋由于对人性发起挑战而带有英雄色彩的话,丛林帕图桑则更像一个充满幻灭感的精神“伊甸园”。

在帕图桑,没有人认识吉姆,也没有人会谈论起他的任何经历,一切从头开始,以他曾期许过的自己开始,吉姆骨子里深藏的正直和勇敢被肯定和尊重,而不像在“帕特那号”上被逃生的船员不屑。这段生活为吉姆打开了声誉、爱情和成功之门。但是正如《圣经》里的伊甸园最终会消失一样,吉姆的心灵“伊甸园”也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对海盗的仁慈成为吉姆无法逃避的又一个错误,吉姆渐渐平静的内心世界终于还是波澜再起,他怀揣着先前那个无法诉说的秘密从容赴死。“说不定就在他射出那最后的高傲而不畏惧的目光的一瞬间,他已经看到了那个机会的面庞,她像一位东方的新娘,戴着面纱来到他的身旁”(306)。吉姆从来没有畏惧过这一刻的到来,只是在等待一个从容不迫的机会,最终完成他对自己的救赎。

吉姆之死是必须的。“悲剧总是把生命或精神的毁灭作为自己的对象,因此悲剧范畴无论如何应当包含结局的毁灭”(邱紫华82)。悲剧美学的精髓在于毁灭的感染力,但是值得思考的是,为什么在吉姆死前有一个与世隔绝的美好世界?丛林帕图桑的出现是否有特殊的意义?

恩斯特·卡西尔在《人论》中提到,“乌托邦的伟大使命就在于,它为可能性开拓了地盘以反对当前现实事态的消极默认”(卡西尔85)。卡西尔指出,正是对乌托邦世界的大胆想象为人类实现思想和行动的多种可能性提供了契机。所以乌托邦的意义不在于它本身能否实现,而在于它的提出带来的多种可能性。同样,康拉德为吉姆建构的丛林世界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乌托邦,吉姆在土著部落帕图桑只得到了短暂的精神平静,它的消失充满幻灭的哀伤感。但是正如乌托邦的功能性意义远远超越它的实体意义一样,丛林这一地理环境的建构,是康拉德探究吉姆人性多种可能性的一种尝试,将经历过海洋、码头两个地理环境考验的吉姆放入帕图桑,面对命运的转机,吉姆会作何选择,他的内心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作者在此没有表露出任何的判断,叙述者马洛也抱着这样一种疑问和好奇安排吉姆进入丛林世界,答案只能等待吉姆的揭晓。

前面已经提到吉姆具有一种由内向外散发的韧劲,正因为他不甘心轻易被击垮,所以愿意接受马洛的各种推荐到不同的地方寻找生存的机会。在帕图桑,吉姆低沉的意志被重新唤醒,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白人身份;另一方面,从帕图桑的地理环境分析,丛林是深深扎根于土壤而且向着阳光的,比起黑色调的海洋、漂泊性的海港,丛林世界具有一种“永生不灭、岿然不动”的生命力,在这样的环境下,吉姆浮躁、敏感的心绪得到安抚,并渐渐恢复自信,这是他获得荣誉、爱情、成功的心理动因。所以面对美好的帕图桑,吉姆也作出了积极回应,到此,康拉德完成了地理空间建构对吉姆人性世界的探寻。

人的本性是丰富的、微妙的、充满多面性和多变性的,如何探究复杂的人性?在《吉姆老爷》里,吉姆经历的三个地理环境海洋、海港码头、丛林,带有现实主义典型环境的成分,但与现实主义不同的是,康拉德更侧重于地理环境和人性的双向互动。《吉姆老爷》里的每一种地理环境都有一种开放的态度,它不会对人单方面的施加某种力,人可以选择接近不同的地理环境,而且在不同的环境中可以自由作出自己的选择。不同的地理环境固然有各自的特点:时而静默、时而狂风乱作的海洋、充满流动性格的海港码头、具有稳定性格的丛林,同时主人公吉姆也有独立的性格,正直坚韧是他最大的特点。人与环境两种力量的相互碰撞会出现一种张力,人性的复杂就在这股张力中得以彰显。

自然地理环境是客观的不变因素,那么能做出能动反应的只有人,这就是康拉德对吉姆内心世界的探寻之路。吉姆遭遇海难时瞬间的怯懦是人的本性中多面性和多变性的体现,它不足以对吉姆的人格构成评价,这是康拉德对复杂人性的基本看法;至于吉姆是否具有强大坚定地内心世界,康拉德也不对此做任何定性的结论,答案取决于吉姆,他对环境的应对态度就是他神秘莫测内心世界的反映。令作者满意的是,吉姆每一次都更加认真地面对不同的地理环境和人性的选择,这是一种值得赞誉的人生态度,也是这一人物形象的魅力所在。《吉姆老爷》通过建构不同的地理环境进入吉姆的内心世界,将人物放置在多种环境中考验人所具有的多种可能性,体现了康拉德关于复杂微妙的人性、以及现代主义小说创作的思考。

注解【Notes】

①参见邹建军:“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世界文学评论》1(2009):42。

②本文所有《吉姆老爷》引文都出自约瑟夫·康拉德:《吉姆老爷》,蒲隆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下文引用皆以页码标注。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

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年。

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

邹建军:“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世界文学评论》1(2009):41-46。

邹建军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2010):3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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