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1985年，上海

这个上帝特意创造的世界极有可能就是“上海”啊，曾外祖父Mundo在世的时候常常这样说。等到外祖父Edmundo把这句话讲给我听并试图让我听懂的时候，我已经六岁，姓名：张傲嘉，职务：英语课代表，班主任：陆培尔，年级：一年级一班，学校：上海市卢湾区第二中心小学。务本小学，家里人习惯这么称呼它。世界极有可能就是“上海”？我当然听不懂这句话，对我来说，世界怎么可能不是上海？具体来讲，世界就是学校门前的淮海路和家背后的复兴路，就是每天要经过的诸圣堂，复兴公园，长城电影院，上海市妇女用品商店，全国土特产食品商场，新世界皮鞋店，我不知道上海市、全国还有世界的商店为什么都要来开在卢湾区，世界极有可能是要比卢湾区大一点的，我总是这样想。

一星期中只有一天是属于我和外祖父“大世界”两个人的，得做点我俩都喜欢的事情。哦，外祖父“大世界”的中文名字叫吴若瑟，若瑟是他受洗时的教名，吴是曾外祖母的姓氏。礼拜天是上帝休息的日子，外祖父说；所以礼拜天是小驹头发疯的日子，我说。先是一大早要跟着吴先生赶到万宜坊弄堂口的沧浪亭去吃头汤面，然后带着我穿过对马路到诸圣堂去，那是最小最卑微的尘埃们唱圣歌领圣餐聆听主日讲道的上午，是我在36级台阶上跳得大汗淋漓，然后在玫瑰窗的阴凉里打会儿瞌睡，好等外祖父做完祷告的中午。

下午，哈哈，下午，我得和我的彩虹马在老辰光老地方碰头。复兴公园的电马场。小耶稣啊，只要我活着请保佑我每星期都能坐上一次电马吧，我真是爱我的电马呀，但并不是全部的30匹马，我只喜欢他们当中的一匹，全身墨墨绿，弯过去的独角涂成彩虹的颜色，每一回我都要去抢他，如果不巧，排队排到我的时候绿马上已经有了别的小朋友，我就站在有网眼的铁圈外头等，等，一定要等到，然后骑在上面一冲一冲地旋转、前进，我的电马，我的彩虹。这是一座随时随地都能下雨的城市，可不是一座随时随地都能看得见彩虹的城市，或者星星。“彩虹马”，我管这匹电马叫“彩虹马”，不过电马场卖票的，还有开电马的严师傅就管这匹马叫“小外国人的马”。“小外国人，让我撕记票好伐，哦哟，吴先生，”他们对外祖父说，“拿厄外孙囡真厄好白相的来，啥格有盯牢一匹马乘的伊讲。”

两年级上学期的一个星期天，我终于有机会可以跑到世界外头去兜一趟。延安路上的中福会少年宫要招收新的合唱团员。几百个小学生被装上几辆公交巨龙运到少年宫的大理石房子前面，然后统统卸下来。看到少年宫的草坪和草坪上站着的大型高科技娱乐设施“勇敢者的道路”，所有人都以为是来春游的，开心得不得了。这时带队老师宣布，等一会儿要收拿骨头，帮我一个个上台去唱歌给少年宫的老师听，全体小孩顿时吓得大小便失禁了一半。轮到我上场，这是我第一次站在小伙伴剧场的舞台上，第一次站在任何的舞台上，我唱到Its you I like, not the things you wear, not the way you do your hair, but it s you I like, the way you are right now, the way down deep inside you……“可以了，”一个北方口音的女老师说，“下一个。”“老师，等一等，我还会唱中文歌，我最喜欢的《春游》，李叔同作曲，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如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梨花……。”“停，咦，挺好听的嘛，这个李叔同是你什么人啊？”“呃，他是。”“哦，好了，好了，下一个。”“老师，老师，我，我，我还会跳新疆舞。”“哎，你这个同学怎么老是我我我我的，我们要成立的是合唱团不是独唱团知不知道，你不可以只想着突出你自己啊，就这样。”就这样，少年宫合唱团没有要我。这么愿意表现自己，他们说，长得嘛还像个印度人。

2003年7月20日，纽约，音乐剧《花木兰》面试现场

Good afternoon, I am number 563, and I would like to audition for the part of Mu-lan, shall I begin, thank you! Ok……（下午好，我是563号，我来面试花木兰的角色，我可以开始了吗？谢谢。）

看着我

你也许以为看到了真正的我

但你永远不会了解

每一天

我都在扮演一个角色

直到我明白

如果掩飾自我

我可以逃避这个世界

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我看着的这个女孩是谁

两眼直直地望着我

什么时候

我的倒影才能显出真正的我

……

2000年6月30日，芝加哥

亲爱的外祖父大世界，我考上了罗斯福大学，音乐剧舞台表演专业。从今天起我就要开始一个音乐剧演员的追梦之旅了，希望有一天我能站在百老汇的舞台上，Marquis剧院的舞台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谢幕的那一刻，我一定要向着靠近剧场顶部最后一排的那个位置致敬，因为那是我梦想的起点，上帝曾经在那里与我同在，他赐给我力量，赐给我歌唱。不，上帝一直就跟我们一起，在诸圣堂，在复兴路，在彩虹马上，在家里，在你们的爱里，上帝还让你把这个秘密告诉我，这个世界是特意为我而创造的，一颗最小尘埃的舞台也可以是最大的，想念你们，想念我的上海。

成为音乐剧演员必须要做的十件事情：一，减肥；二，上声乐课；三，上舞蹈课——前提是你已经成功减肥；四，练习打字；五，通过写你的简历来练习打字；六，拍摄演员照片；七，上表演课；八，订阅《舞台》杂志和《滚石》杂志；九，把你的简历也寄一份给剧院区的餐馆；十，十……

“Fabulous（不错），but 563号，请问你是中国人吗？ All right, 可你知道这个音乐剧是以中国为背景的，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典型的中国形象，对我来说你不够中国, 你明白吗？You don t have enough Chinese look to me，Yes, Chinese look, Well，（你对我来说长得不够中国长相，是的，中国长相）我们通常期望看到的是小个子的中国女孩，五官纤细，单眼皮，小嘴巴，直头发，you know, Lucy Liu will be a good example（你知道，刘玉玲就是个很好的例子）。Right，虽然Lucy是美国人，可这不重要，she s got the look, and by the way（她就长着那个长相，另外），你唱得很好，但seriously you don t have the look（说真的你没有那个长相），你真的确定你是中国人吗？确定。上海人，oh, Shanghailander，thats why（哦，上海人，怪不得）! ”

2003年7月18日，芝加哥

亲爱的外祖父大世界，我毕业了，不过在得到一张正式的演出合同之前，我还不能算是个职业音乐剧演员。明天一早我将离开芝加哥动身去纽约了，我要参加一个新剧的面试，音乐剧《花木兰》，百老汇难得一见的中国题材，so, wish me luck, 我在世界的这一头想念你们，想念上海。我在舞台上追逐梦想，我知道这是为了有一天，能回到上海，回到我的上海，活。

“To be frank（老实讲）, 你对我们来说，还是太中国了，因为这尽管是个中国题材的故事，但我们是要演给美国人看的，其实我们并不一定就需要一个中国人来扮演一个中国人，You know? ”

成为音乐剧演员必须要做的十件事情：一，减肥；二，上声乐课；三，上舞蹈课——前提是你已经减肥成功；四，练习打字；五，通过写你的简历来练习打字；六，拍摄演员照片；七，上表演课；八，订阅《舞台》杂志和《滚石》杂志；九，确定你已经有了一份餐馆服务员的工作；十，十一……

姓名，SHADOW，出生日期， 8月16日，出生地，上海，国籍，中国。

“你确定吗？你对我来说不够中国，你对我来说还是太中国了，你并不美国，你很不同，你是中国人，你的确很不同，你来自上海，所以不同？你真的确定吗？上海人？你确定？你确定。”

当然，当然，上海人，不然我是谁？我是谁？我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