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默沨

醒来后第一眼就看到写字台上的两本新书,我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向写字台,不由又捧起那书。书名分别叫做《黎声》和《黎声二部》,作者是金永飞,一个年届八旬的老翁。

金永飞,1929年生于北京市顺义县一个名叫前鲁的小村,1944年参加游击队,之后转入解放军部队。1956年转业,被安排在石家庄动力厂。当时我也在这个厂工作。我俩的办公室就在同一幢楼里,他酷爱读书,常常迷恋书本而读得头晕脑胀仍不肯释卷,同事们都叫他“书痴”。后来我知道他还在苦苦地练习写作,在《河北文艺》发表的三场话剧《爱情与骗子》,受到省内戏剧界刘正平、王昌言等名家的重视,著名戏剧家尚羡智先生还根据该话剧的情节改编成连环画脚本,之后由河北美术出版社组织画家作画出版。金永飞的名字渐渐为文艺界人士所熟悉。

这一时期,我们国家形势很好,农业获得了一个大丰收,知识分子受到空前重视。27岁的老金就在这一时期参加了河北省在当时的省会保定召开的“河北省青年作家代表大会”,这次会议使他像换了一个人,开阔了眼界、增强了从事写作的信心。回到厂里,他看到什么都是美的,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这力气要一股脑地用在写作上,只有写作才能释放这浑身的能量!

就这样,他一口气写了四篇小说,还完成了一个大型的歌剧,题名《山村姑娘》。这个剧本是他在脑子里酝酿已久,刚画上最后一个句号,他就把这个长达八场的剧本给省剧协的刘老师送去,请他指点。刘老师看后对剧本评价很高。“写得不错,”刘老师说:“这个本子在剧情发展和人物刻画上都比《爱情与骗子》更好些。这么着吧,把本留在我这里,我请王昌言他们也看看,然后再做下一步考虑,或排演或发表……”

还有比这个更使他激动的吗?他把希望寄托在刘正平老师对剧本的处理上,一个大型的整整能上演三个小时的八场话剧呵!

可是,八、九个月以后,1957年5月,他等来的、盼来的,却是一副铮铮铁铐!他被几个警察押上等在院里的警车,呼啸着带走了!至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接着,厂门口贴出了一张布告,说金永飞是动力厂反革命集团的头目和摇羽毛扇的军师。不久,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他被判刑15年!

1978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发表,他才和所有中国人一起看到了生活的亮光。

三中全会公报发表那天,我回到了石家庄。从此结束了我那被监督劳动的尴尬处境。在住进动力厂单身宿舍时,我意外地遇到了我的老友金永飞。

和老金同住一室的人们趁我到来,都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受到的体罚多么严酷,而老金的诉苦重点却是没书看、没报读的日子是多么难熬。他说他实在没书可读,让家人给找来一本《新华字典》,权且作为精神上充饥的糠菜半年粮。没想到,这本《新华字典》竟使他产生了编一部辞典的愿望。他爱写诗,尤其是爱写点旧体诗词,诗词的格律是很严格的。他常为找一个合适的词而苦思冥想。要是有一部辞典,一查就能查出所要的词多好!他就按他所想的动起笔来……说完,他吃力地搬动起单人床,从床底下抱出一个木箱。厚重的手稿都用针和棉线仔细装订过,抄写的字迹那么工整。我的心被这位书痴老兄拨动得颤抖了。我们有拼音字典、四角号码字典和部首字典,各种字典各有其长处,是别的字典所不能代替的,再多一本《金氏同韵同音三用辞典》也不为过,何况这部辞典在编纂过程中,更照顾到了其他字典所不能达到的功能呢!这二百来万字的手稿、九千余辞条的篇幅,正好是对老金一生的写照!

现在,老金正在为他的这部辞典的出版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