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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果

2009-12-24张爱华

散文百家 2009年7期
关键词:崖城虾酱芒果树

张爱华

从地球心脏扩展开的芒果

世上重要芒果产地几乎都集中在地球的心脏地带,也就是亚洲腹地:印度、越南、菲律宾。芒果也叫檬果,漆树科,常绿乔木,花为杂性同株,两性花多,品种分属分类繁杂,主要品种有桂花香芒、象牙芒、鹰嘴芒和吕宋芒等。芒果给人的印象是高贵神秘的,从产地开始人们就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牵附到它的身上。现在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人大概会记得,当年在那场著名的革命中,有一天或几天的经历相当奇特,我们糊里糊涂地加入到比长长的绳索还盲目的队伍中,等啊等,从黑夜等到黎明,等的就是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芒果。我正是从那时开始知道世上有芒果这种东西,但当时我不敢想有一天我会在甘庄、崖城、八所、千峰镇这些小而又小、几乎闻所未闻的地方看到无以计数的芒果。这种兼饰品与贡品特征的水果培养了我对热带水果、对东南亚奥妙丛林的奇思妙想和深深向往,我觉得亚洲腹地神秘宗教和怪异风土人情都与芒果有关。“城墙外,芒果林静谧的绿荫下,苏陀娑站在佛陀前,佛陀的双唇露出静寂的喜悦,佛的双眼闪着和平的光芒,好似秋露洗过的启明星。苏陀娑望着佛的脸,将莲花献在佛的脚下,跪倒在尘埃。佛陀微笑着问道,我的孩子,你需要什么?苏陀娑大声说,请让我摸一下您的双足……”在芒果树下发生的这一幕总是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人的牙齿是世上宝贵的树梢,人心是树根,每吃一只芒果都是对它的一次浇灌。

这是十几年以后另一次旅行途中,我回到地球上那个满地芒果的小角落:甘庄。芒果和十几年前一样多,果园、街头、旅馆的院子里,黄艳艳的,溢出糖汁,我好像分辨不出当初的和现在的。黄昏降临,当我看到充满芒果的甘庄有多么美但却无法述说时,我几乎把多糖多汁的芒果都捏碎了。甘庄是元江县所属的华侨农场,以种植芒果为主。十几年前还没修成高速路之前从元江到甘庄一路上都是卖芒果的,见到汽车过来果农撒下芒果把汽车团团围住,要想不碰一下芒果就穿过芒果封锁线是不可能的,那是一种阳光明丽,芒果鲜艳,土地热火的迷人场面。住在甘庄,随便往哪个方向看都是芒果树,哪怕是房屋叠出的夹角,哪怕是水泥桩孔洞以及石棉瓦遮掩的房顶空隙。在元江县城,芒果还在果园里,看芒果还要出城,但甘庄不同,甘庄本身就是果园,只是在果园里盖了些房子,丝毫也没破坏芒果树。如果有谁说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地方,说了我也不信。各式各样的、比女孩子的脸还艳的芒果垂悬在因高温而微微颤抖的空气中,每天看都比前一天多了许多。甘庄还有大片的自然生芒果,果子小小的,高高在上,有的小如豆荚,它们永远长不大,人们也不希望它们长大,它太甜了。一阵风来便是满树芒果晃荡,接下来就有人跑来捡落果。当我握住软熟的,从手掌心两端露出尖尖的船形果就像握住了婴儿的小脚丫,我会忽然心有所动,我仿佛是徒步走来的,太多的疲惫和跋涉之后的空虚——经历了崎岖和坎坷,经历了缺水和饥饿,经历了迷路和问路,经历了心跳和不眠的夜;还经历了绿:深绿、浅绿、水绿和干热造成的白白的绿,错落的山岗和海峡,鸟叫蝉鸣和蛙鼓,杜鹃、凤凰、桅子花,玫瑰和夜来香。水牛、狗、儿童和山羊。茉莉以及采茉莉的女人,帽子和流汗的额头。黑头饰、花腰带、肥大短裤。大脚趾上的拖鞋,光脚板底下的河流,梯田上符号般的弯腰,星光下的果实……

要看芒果,一个夏季显然太少了,纵使十个夏季也不能算作充足,要从它是一颗果核看起,之后是小树,树叶嫩如舌,经过暑热的蒸,经过冬天的寂寞,迎来春天花朵的绽放,再经过各种方式的薄壳蹦跳,篓弯缕缕,茸绿迷惑人心……光是这么看还不够,还必须头上缠了包头巾,穿上家织布衣服,脸和胳膊晒得赤红,那不仅仅在看,而是把自己的命运部分地和芒果融合在了一起。几年来,我为了看芒果到过海南岛以及云南的许多地方,我还为难得一见的野芒果拍照和做笔记。野芒果树下往往散布着圆形小洞,每个小洞都能掏出一至两个甜香醉人的野芒果。在泰戈尔笔下那感人的一幕:苏陀娑向佛陀示尊时为他们遮荫的芒果就是野芒果树,树身高大,浓荫匝地。但如果你走得不够远,你就见不到野芒果。在元江郊外的一座果园,我认识了一位叫阿莲的芒果女,她的脸让我想起开花的缅桂。我了解芒果有如此众多的品种不是从书本上而是通过她,她仿佛出生自芒果,她的声音甜脆,每说出一个芒果品种那种芒果就会自动在你面前呈现似的。她和丈夫阿平承包了两座果园,分种三年芒和金凤芒,取名芒果山庄。此刻我不是在说芒果的美,当然它很美,如果你认为彩虹和水粉画也是美的话;我是在说阿莲夫妻的精心,致使人与果之间已经融会了一种默化和谐的美。芒果成熟的季节,谁都在抢芒果:土地、风、人、小动物们,都在抢。到果园的当天晚上遇到一场暴雨,完了,我想,阿莲的芒果们。第二天早晨我跑过去一看,我见到的是依然坚固的果园和两张平静自信的面孔,阿莲灵巧的手指依然在削芒果。我见到最多的芒果园是在海南的崖城。崖城是座古城,一千年前就是这么富庶繁荣,塞满全城的槟榔、椰子、香蕉、芒果,现在更多了返季节蔬菜。这里的果园啊,多如宫廷贵妇的首饰。小镇的黄昏真美,既有落日带来的天涯之感又有悄然而至的现代气息。果园挨着果园,走也走不尽,那几天我看到了多少芒果?如果我能计算看到过多少星星。我尤其喜欢蹲在果园里,就如同和满天星星对话,果子和果子在微风中相互碰撞,发出缓慢的牛铃声,这样的夜晚会让人感到一生富足。

莺歌海的正午——青芒果之恋

崖城芒果园一片繁忙景象:早熟或者说根本没熟的芒果正在装运上车,往北,往东,往西,这些煨了药水的芒果将在火车、飞机、轮船上完成它们最后的成熟之旅,到大陆的市场上去堆垒它那华而不实的景观,吸引那些对芒果一无所知的人的眼球,酸倒他们的牙齿!现在,距芒果真正成熟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必不可少,可是当下由于利益驱动人们免不了急功近利,芒果的名声可是维持了上千年啊,这种现象令人担心,有人专门成立了“芒果鉴定委员会”,力图控制青芒果早早跑到市场上去破坏崖城芒果的名声。

青芒果,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或者说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我对青芒果的印象就是在黎族人聚集的乐东尖峰岭得到了改变。那天,我在大凯村为几个黎族小伙子拍照,背景是几十年没多大改变的茅草屋以及在我们看来新奇有趣但对他们却是相当清苦的生活,小伙子们在外面打工现在回来过春节。作为回报他们塞给我两个青芒果,“一个就够了,”我说。那青芒果看看还可以,青铜器似的,怎么可以吃?一个小伙子说:“好事成双”;见我还在推却,另一个说:“你不是有两只脚吗?”我对黎族人多少有点了解,知道这是地道的黎族话。我把它们放在旅馆房间的窗台上,几天以后我才知道这是两个珍贵的芒果,我仿佛无意中触碰到了愣怔而苦涩的青春。

尖峰岭小镇上一共有三个卖青芒果的,他们好像商量过了,一律五元钱一斤,而个把月后就是一元五斤。这是青皮芒,带有均匀白斑的青皮让人想到不解风情的女孩子用一件粗糙外衣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当地人用虾酱配青芒果吃,他们说青芒果如何好吃时就像大声和你争辩什么。我拿起一个芒果照照,阳光显出它的矿石般的纹理,结蒂处渗出粘胶质液。他家就在尖峰岭上,正是他,把青皮芒蘸虾酱的吃法从莺歌海引入到了尖峰岭镇,一开始没人认,后来是小孩子喜欢,再后来全镇人都喜欢了。他在小碟里依次放入虾酱、酱油、辣椒油、盐、花椒粉,我如履薄冰般地把削了皮的芒果蘸将下去,怎么说呢?嗨,我干脆直说了吧,这就是对味道的一种强奸!起码也是一种粗暴,满嘴的青涩和异味,简直难以下咽……这是谁发明的这种吃法,这是何苦来呢,生活是这么美好。“莺歌海的人都这么吃,”他说。莺歌海,我去过,那是乐东县大海边的一个小镇,炎热,充满了鱼虾的鲜臭同时又风情万种,对于那样一个濡热难当的地方,几瓣青酸芒果蘸虾酱意味着什么呢,那简直就是痛快淋漓的解放和解脱!尤其是正午,要是没有青酸芒果蘸虾酱,莺歌海的人可怎么过?我两去莺歌海,一次是看盐滩,后一次没有目的,我在海滩上晾晒鱼虾的棚子里睡了一会儿。我吃青芒果蘸虾酱,在阳光的鞭挞下吃,我闭着眼睛吃,成团的蝇虫围着我吃,滋味来了,不骗你,此时我满口生津,毛孔伸张,整个人变得心明眼亮,那种感觉持续了好久,一定是虾酱,海滩上晾晒着多如米粒的虾米,阳光让它们幻化出无穷无尽的味道。更多的是海边上挑选虾米的女人们,她们在酷暑下分配:让它们干掉,然后一部分去汤里,一部分去粥里,哪儿它们都去,如同她们本身,去海里,去各式各样的男人的怀里,这是她们的命运。

寂静的盛开,比果实更有力量

这简直就是一种人生哲学,它何曾费力地追求过自身以外的东西呢?它们是在角落里盛开的,但光芒却把角落以外的广大世界照亮了。

我步行十几公里去芒果园,就是为了不至于使沿东方市连缀成片的芒果园从我眼前一掠而过,我要用身体触碰它们,我要真正掠夺一点它们那无与伦比的美。此前,在澄迈、福山、临高、儋州我也见了芒果园,芒果只是刚刚开花,零零星星的,也就是百十公里,东方市的芒果却已经花朵盛开,海洋般波涛起伏的芒果花像黄绿的染料涂满了一望无际的大地,花朵颤动,整个东方都跟着颤动,蔚为壮观。

那一天,我深深体会到了盛开的“盛”字——饱满盈坠得都快撑不住了。进园的一刻我觉得好像被花朵拥抱了一下,有那么几秒我都不敢挪动脚步,我怕它们以为我不愿意。果园里相当寂静,仿佛谁也不来打扰这正在生育中的女人。几只鸟和轻盈的蝴蝶更增加了这寂静。由于静,在心理距离上觉得芒果园离哪儿都非常遥远,与地图上有标志的任何地方都非常遥远,恍惚中它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与你体肤相亲,你为盛景华美所摇撼可是却无法与人分享。

我在芒果树的荫凉中躺了下来,浅风低吟中托举繁花的枝叶在我的俯视中一个样,在我的仰望中又一个样。这么完美的花朵到底要诱惑谁呢。我细数了一下,一簇花有三十到五十个细小分穗,同样是一夜盛开,若是放在女人身上就会改变她的一生。难怪芒果花这么香甜,从这时起它就开始把无私的爱自觉自愿地献了出去。芒果花是一种饱满的柠黄葱绿,米粒状,从淡粉色花簇中心拱出嫩绿的众多小圆点,像是勿忘我、星星草之类的组合。扁叶几乎被花朵整体遮盖,迷人的花树,放眼望去只见花不见树。这正是花朵最盛的时候,只有极少量的花朵由于过盛而呈现出一种紫。树型的高矮,间距密度,修枝的合理都是人工果园的典范,树根成了腰部有力的男人,而上部分则成了千娇百媚的女人,从花树一望而知园主的付出与爱,也不难猜测它对主人的回报会有多丰厚。芒果花是一种流畅、优雅、准确的语言,它的美不仅仅是示美更是用来传达信息的,它带给人期待的快乐已经接近痛苦了。你就信我一次吧,东方有佳果,初夏时你到东方市来,在八所立交桥一带,天空和大地都会为累累坠果和浓郁芳香而在你记忆的版图上有所改观。那时候,这里该有多美啊,美而可啖,不仅仅是人,就是四面八方的精灵都会纷纷朝这一带汇集,如同平安吉祥的话语纷纷朝春联上汇集一样,这才是真正的“天欲居民之蕃息于此,天欲寓公之久居于此”啊。芒果开花,在感觉上它是放大了空间维度,把一片园子变成了数片园子,蕊果酣睡,前景可人,但如若让我选择,我宁愿花常开不败,这是黑泽明拍桃花变女的理想场所,从花到仙,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过程,与之相比,所有的梦变成所有的现实都是可能的。成熟而宁静的生命态,真的,比喧哗有力量,甚至比结果还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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