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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磊之缘

2009-12-24

散文百家 2009年7期
关键词:老和尚院子

俞 强

曾坐车穿过清光倒影中的白洋湖堤的柳丝,沿着山脚竹籁的坡度绕上九里十八弯,在迂回曲折的盘旋与递升中回味过山外山的夕阳——满目的苍茫与无垠,山下的杜白二湖,早已被峰回路转的视角省略成一片青绿长卷中的留白部分。夕阳,在暮色与山脉连绵的曲线中黯淡,又像是比往日更加丰硕灿烂,带着三分的凝重和七分的沉思,比出家之前的弘一法师的歌词意境更加空濛与悲凉。也曾在山门前的空地上,在堆放的剖开的木头的清冽气息中驻足,与两三同行在不经意之间蓦然抬头,欣赏过横亘在头顶的七彩长虹,不偏不倚,宽阔,深远,在群峰之上——我想起了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到晚年淡然而至的灿烂,想到了披护在开悟者肩头的佛光……雨过天晴,这景致是绝为难得的昙花一现,但它却铭刻于心,永世不灭。也曾记得这样的情景:在雷电交加中躲在山上的屋檐下,几秒钟的闪光快于惊雷的速度,在漫山遍岭的明亮中,感受着急雨飞瀑湍流的交响乐,满壑清响四起,我们的皮鞋被电光与迸溅的水珠刷得雪亮。这是季节与山脉的合奏,甚至是涵盖整部浩瀚的大藏经的主旋律——空寂。

周末之夜,与诸友入五磊寺,素斋之后,走过佛殿一侧,径自去寺内西北角的一座小院,访真如老和尚。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还是弯弯山道的霜色暮霭,五磊山已是我牵挂的一部分,在状如五朵莲花的峰峦簇拥中,五磊寺,是我久久惦念的一处供浮躁或疲惫的身体喘息、休憩、放松的心灵别墅。当然,对我来说,印象最深逗留最长的地方还是寺内偏于一隅的老和尚居住的院子了。

五磊山与我的初缘是八十年代初,当时寺院尚未修葺与开发。十七岁的我曾与两三同事翻山越岭,从被丛生的杂草埋没的小路深入腹地,直到废弃的古塔之前,却不知这赤乌古刹的缘起与来历。当时我是三个伙伴中年龄最小也是最懵懂的一位。1990年夏天,我与一位办企业的朋友再上山来,这时五磊寺已经修复如新。当我们步入寺内时,天突然下起雨来。四周一下子被黑压压的一片罩住,风雨飘摇声此起彼伏。而殿顶依然是阳光灿烂,暴风骤雨独给寺院留出一角晴朗。

自从上世纪末结识了被老百姓称为“好人”的励顺良先生之后,去的频率也就更高了,去看望老和尚的机会更多了,对五磊寺的缘分也就深了一层。每到月圆之日,就是我们与五磊相约之时。

老和尚居住的地方对我来说就像掌纹一样熟稔,经过大雄宝殿西边的一侧,沿着一条由下而上的坡形的窄窄的石阶,转过一扇边门,就看见一棵拔地而起的千年古银杏,隔着墙,盘根错节地用劲干虬枝庇护着三开间的老屋与院子,使此地显得更加空寂,幽深。门前的院子有二十见方,中有一小亭,可坐着喝茶与清谈,也可感受一下雨、风,或四周的竹林、古树随季候微调的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与气氛。水泥地上有时还会滚下几颗小小的白果来,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伸出胖嘟嘟的食指,试探寂静的柔软与深度。在这里,时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它超越了极限与边界,又像回到原始或本真状态。在冬天的阳光下,时常会有一只白色背上有花纹的猫咪伏着睡懒觉,在门槛边与一双不知穿越了多少阅历与艰辛的僧鞋相伴晾着晒太阳,旁边有一丛吊兰似的绿色盆景摇着许多细小褚红的不知名的花朵。老和尚常在门前枯坐,他就是时间,是寂静本体;他也是鲜活的音容,生动的笑貌,性情中人。

老和尚年过八秩,黄岩怀沙镇人,自幼出家,经历坎坷,土改时曾还俗,重续烟火,做过生产队长,改革开放后因落实政策,他不计个人荣辱得失,受当地政府委托再次上山。当时摆在他面前的五磊寺历经劫难:大殿崩塌,遍地瓦砾。破墙残壁,蛛网高悬。阶前堂内杂草丛生,鼠跳灯翻,整个景象阴郁灰暗,惨不忍睹。那年老和尚已经六十岁,挺起腰身,在荒芜之处,放开两臂,筑基开道,硬是用两手的老茧、血泡与信心在一片废墟之上刨出梵呗声声;在各方的帮助下,寺院初具规模,随后便恢复了佛事与香火。和尚毕竟年事已高了,他把佛教协会会长与主持的责任都移交给了他的力能胜任的徒弟。白天这里少有人来,他的弟子们一般也不欢迎香客闯入打扰。而我们是例外,一半是借了好人励顺良的光,老励创办企业的同时,致力于公益与慈善,虽在俗,也有佛心,他是佛教协会的副会长,常常在用过素斋之后,他就领着我们早早地跨进大厅,来到老和尚的房间。在清茶素果的招待下,我们一行人聊得正欢,室内不时地传来老和尚雄浑而爽朗的笑声。

本来是另一件事,或者是另一种命运。但对他来说,出家,还俗,再出家,是血肉相连又不断扯裂的同一件事:禅。凡人很难调和的矛盾与痛,都集中在他的经历里。谁能理解他当时的迷惘与悲怆,谁能体恤他曾经的哭泣,呼喊乃至绝望。他所承受的人生五味比常人还多出一种,他惭愧,面对戒律;他内疚,面对儿孙。但是佛是真实的——佛祖拈花含笑,于是他坦然,他以悖论的方式完成了佛赋予他的使命,他没有读过书,但他的经历就是一卷经文,烙着那个年代的瘢痕与感悟,只不过它不是用梵文写成也不是用文言文翻译的——它是半文半白的现代汉语书写的苦难与对苦难的会心一笑。它是站在菩提树下的释迦牟尼通过他的命运强调的本来。每一次命运的分岔口就是一次撕裂,这不亚于逆来顺受,舍身饲虎——他从来未向第三者喊出:疼。我深知他曾有撕心裂肺的疼,只不过他用现在时笑呵呵地将过去时一笔省略了。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是无法身感心受的。他依旧宽厚地坐在那里,面对世人,也面对自己。带着鸣鹤一带特有的乡音,嗓音响亮,厚重,蜂蜜一样稠,虚空一样无形,可以把一切包裹包容起来,把苦涩也能变成甜。乐呵呵地迎接着我们,性情宽厚旷达,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确实是没有什么经历过,举手投足,谈笑之间,竟不见一丝痕迹,就像他十三岁刚从异乡来到这里。这时候我想到了他的法名就是“真如”,更想起了他的俗名叫“谒怀”;想起了山门前的那棵历尽酷暑严寒,兵燹、浩劫,荒芜与遗忘的古松,屹然挺立,稳如磐石。佛也是人做的,松何尝不是一个人。

他总是坐在室内,面朝南窗,或转动着念珠或抽几支烟。阳光好的时候,就那样常坐在门口。我们几个每月登门拜谒,一见他满面红光便说:“老会长又漂亮了”,他居然像孩子一样异常开心。进门时,我们总要用双手握住他的手,软绵温热,说不出的亲切。临行时,他总是望着我们有些留恋地说:下次要到什么时候再来啊。他毕竟是高龄了,身体虚弱时,需人搀扶并容易健忘。有一次我们从山门进入正好看见他在徒弟们的簇拥下,他居然认不出我们了。没有认出我们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依然像认识我们那样热情,慈祥,问我“晚饭有吃过了吗?在这里多住几天吧”诸如此类,令人感动。这时候如果我幽默地夸上一句:“老会长又漂亮了”,他的脸立即像映日的荷花舒展着那样放开了。他就会记起不是别人的我们。

我还清晰地记得去年九月二十九日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外省的大雪山,记不起了,是四川还是云南?反正是遥不可攀,寒气逼人。我从峰顶被一场强大的力量挟持,卷入雪崩,滑下无边无际的深渊——坠地时却是满庭的绿意与阳光,一把把世事看淡了的躺椅——老和尚满脸都是亲切的微笑与宽厚。我在老和尚的院子里醒来了:其实此时还在梦中,这是一个与内心的救赎有关的梦,与自我心理暗示有关,从此每当我看见老和尚的时候,心里自然是少了一点随身沾来的焦虑,多了一份可靠的贴实与安静。

这次来时已晚,当我们来到院子里,但见灯明室静,外间悄然无人,这时候一滴水或一枚松针落地的声音仿佛也能听见。我们知道老和尚已经睡下,便不敢推门而入,在阶前悄立良久,正彷徨间,见匾额有“慧灯高悬”之句,不禁感而慨之,似有所悟。此夜宿寺中,清茶,聊天,把从城里带来的书籍丢在枕边,聆听楼的另一端——千年古松与簌簌天籁,想到老和尚的院子近在咫尺与他笑呵呵的样子。与友人闲谈不到一刻钟,便鼾声大作,竟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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