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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事三章

2009-10-10李世权

红岩 2009年5期
关键词:栽秧

李世权

栽秧酒

“栽秧的酒,割谷的饭,薅秧饿得惊叫唤。”

这民谚在我们乡下不知流传了多久,一到栽秧时节,那穿肠醉心的酒总是把苦乐相伴的日子发酵出如朝霞般的亮色。

谷雨一过,小麦一天天黄了,葫豆荚慢慢黑了,洋芋土厢偷偷肥了,锁锁花悄悄谢了,樱桃羞答答红了,小溪水渐渐浑了,蛙声欢乐闹夜了,萤火虫殷勤点灯了,花喜鹊成对登枝了,紫螃蟹嫁女了,乌梢蛇上山了……栽秧时节说到就到了。

平时热闹的乡场上闲逛的人极少,而称盐割肉,买烟沽酒,购油赊茶的人却多;只有那些像候鸟一样的蓑衣帮,在空落落的街上荡来荡去。他们是嗅着栽秧酒香而来卖苦力的。看似闲来无事,实则待价而沽。只要有人上前聘请,几句话即把他们引下自家秧田。还有添置铧犁、枷担、牵绳、斗笠、镰刀的,大包小担买化肥农药的,用竹篮提了些带有露珠带有泥土的海椒、茄子、黄瓜嫩苗出售的,偶尔也有在牛市上或亲友家牵了一条水牯回家应急的……一律来去匆匆,不敢逗留。像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人们的屁股一样,男女老幼都显得有些喜悦,有些忐忑,有些慌张。若遇熟人,开口必问:开秧门了么?

开秧门是栽秧大戏的隆重启幕。有诗云:“村村户户唱秧歌,男妇齐来插早禾。”开秧门远指周边十里八乡,近指家居一湾一浩,谁家第一个栽秧,即开启了当年的秧门。早年间开秧门要烧香祭谷神,打糍粑、吃汤圆。秧门一开,立刻像迅风一样传遍家家户户,让人激动,催人警醒,叫人坐立不安。谁都明白季节不饶人,庄稼不等人。栽秧是南方所有农事活动中的大季,错过最佳时日,诡谲的田野里就潜伏着悬吊吊的问号,一家老小的生计中就暗藏了硬梆梆的危机。其实,早在开秧门前的一段日子,人们就忙开了。暮春的风伴着初夏的雨,吹开了庄稼人的心帆,饱胀了庄稼人的心劲。割麦子,收油菜,引水整干田,放水耙水田,除杂草,施底肥,薅包谷,并红苕……样样都需踩着季节的点子,天天都要合着气候的节拍。即使最懒散的人,那些繁忙的日子也会活泛起来,兴奋起来,勤快起来。难怪千年前的白居易老夫子感叹:“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了。

栽秧大舞台是蓑衣帮施展武艺的地方。主角是男人,女人一般在幕后。蓑衣帮组成一是左邻右舍等价换工,二是远乡近村现金雇请。因栽秧季节随沿江、平坝、后山推移,庄稼人用时间差外出打短工换点零花钱。他们的标志是每人必背蓑衣戴斗笠,晴天雨天一样下田栽秧。天刚粉粉亮,蓑衣帮就下田了扯秧苗。晴天轻装上阵,雨天得披蓑衣戴斗笠全副武装。人人背后斜插一把整齐的干谷草,作捆秧把之用。双手分别扯秧,淘尽根须泥浆,合拢成一把拍打整齐,抽两根谷草捆一活结,置于身后,一道工序即完成。栽秧是竞技劳动,展艺却从扯秧开始。手艺高下,一目了然。扯秧的快慢,秧把的大小,根须的整齐度,甚至秧把摆放的形状都是评判标准或细则。高手讲究又快又好,不仅手脚麻利,身后秧把井然有序。或双燕展翅,或独龙戏水,或三凤朝阳,或驷马奋蹄……捆秧的谷草穗尾不得朝天,说那样会把天戳破了要下绵绵雨。那是乡俗,也是行规。

真正的竞技是栽秧。一般梯田小块无所谓,遇坝上的大田或大路边的“门面坵”,主人就非常讲究秧苗栽得横齐竖直,稀密匀称。每一拨蓑衣帮中必有一个手艺高强的帮头和三五技艺熟稔的帮手,否则难以外出混饭挣钱。第一个下田的必是帮头,他先瞄好自己要达到终点目标,栽出至关重要的一行丈儿八尺长的秧苗,叫“打桩”。因栽秧是以退为进,能否栽成直线,全靠那一行“桩”指引。田坎上的伙伴帮他吊线看是否准确,提出修订意见。帮头开始沿“桩”添插4行共五行秧苗出行,叫栽“正艺”,其余人依次左右伴行,叫栽“偏艺”。栽偏艺的要待正艺栽出“桩”以后才能起程,否则犯规。若栽正艺的人线条栽不直,将会导致栽偏艺的随弯就弯,全盘皆输。主人会挖苦:“忙人火烧胯,栽秧狗打架。”或“师傅昨夜被鬼牵,今天栽些狗脚弯。”主人心中有气,师傅脸上无光,那栽秧酒就喝得淡而无味。如果主人只雇有一拨蓑衣帮还好,互相有照应,一般不会出现太尴尬的局面。如果同时雇请两拨三拨师傅,那竞争就异常激烈。谁栽正艺,成了一帮人的荣誉所在。照例是先互相推诿一番,实则谁都想拔得头筹。一方正艺出征,另一方必拼命追赶,而且偏帮左右依次是你方一个,我方一个,互相追逐夹击,试比高低。栽正艺的必须使尽浑身解数,确保又快又好,不让偏艺追上或赶超;栽偏帮的必须快,以防别人超过,超过即叫被“关”。若某人被“关”了时,大家就会嘲笑,一片呜嘘呐喊。有的说:“龟儿抱鸡壳,栽秧栽条河。”有的说:“秧鸡飞不高,包谷半中腰。”还有挖苦的说:“天上太阳明恍恍,懒人掉进牛滚凼!”这时,你只见一片大田里是栽秧汉子们的生死拼搏,是一曲惊心动魄的劳动颂歌。正艺偏艺雁次推进,点头弯腰间绿毯蔓延。秧在手中凤摆尾,人陷泥淖勤点头。栽下丰收的希望,播撒大地的诗行。那是人对土地的亲吻,也是农耕劳作最辉煌的乐章。一个时辰下来,人们终于依次到达终点,每人脸上沾满泥浆,浑身上下全是汗水。大家会不约而同的地吆喝一两声,以缓解剧烈的腰疼和劳累。

这时,女人或孩子们会把打“幺餐”的酒菜送到田边,招呼师傅们歇气。酒是老白干,菜则是油煎的胡豆、洋芋,还有新麦面混韭菜或葱末烙成的又薄又香麦粑片。土碗盛酒,菜凭手抓。刚才还是竞争对手的一群人,此刻变成了田间朋友。一碗酒谁先喝,互相推来推去,照例是栽正艺的人先喝第一口,然后依次递出,一人呷一大口,再抓胡豆洋芋麦粑片快嚼慢咽。那酒味极其香甜醇厚,透骨穿心,而解乏却是第一功能。有的汉子则慢慢抒裹叶子烟,有的却靠田壁假寐一刻,以恢复体力。酒下肚烟抽完时,新一轮大战又马上开始,直至天黑才收工。晚餐照例又是划拳喝酒,多数喝得酩酊大醉才罢休。殷勤的主人会给每人一个佐酒的咸鸭蛋。一般是三天才吃一回肉,叫“打牙祭”。十天半月累下来,一般精强力壮的汉子也要瘦掉十多二十斤肉,人变得又黄又瘦,腿脚留下洗也洗不去的水癍,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而右手中指指甲已被磨进肉里,有时还会浸血……

我爷爷是栽秧能手,每年都外出栽秧,据说从北拱坝栽到蔺市坪最后到太和梁子。大约心疼孙儿孙女,他把主人赏赐的咸鸭蛋一天天积攒起来,用干谷草编一个像宽皮带式草袋装着。回家时挎在肩上,有如出征凯旋后的战利品。我们几个馋嘴猫儿见爷爷回来,必欢蹦乱跳去迎接,实则去抢盐蛋。到我也成为一个自视甚高的蓑衣帮帮头时,那栽秧酒已变得寡淡。大集体栽秧,多数磨洋工,酒也凭票供应。每人一季仅三两或半斤,有时还是红苕酒、广柑酒。多数在家偷偷喝几口,秧未栽完,酒瓶早干。而且栽秧也不需多少技术,大多牵绳索规范,强调密植高产。尽管这样,我还是带了一帮人去惠民、太和两公社栽过秧。一天工钱一元,回队交八角钱购买工分,外赚三顿熟饭和八分钱一包经济牌香烟,已非常知足。如今长江师院的杨教授,当时即以17岁知青身份充当我的团队成员。我们在陌生的田野辛勤劳作,听那些扎根泥土的民间故事,或者放开喉咙吼几句山歌。偶尔也会高唱岳飞的《满江红》,有时也会低吟《秋水伊人》。而辈辈代代传下来的喝栽秧酒乡俗民风,却渐行渐远了。

薅秧歌

“芒种忙忙栽,夏至谷怀胎。”家乡的农谚,对季节十分敏感。

而谷怀胎前后,却是薅秧时节。薅秧季节的日子是时间的橡皮,可以拉长或缩短,不太催人。如果说栽秧是一部交响乐章的急管繁弦的话,那么薅秧则是其中最舒缓的慢板,最抒情的乐章。

夏日的薰风早已饱胀了阳光清纯和热烈,高远的蓝天下是蓬蓬勃勃拔节上长的庄稼。密匝匝的包谷林将汹涌的碧绿漫过头顶,而南瓜、豇豆、丝瓜、苦瓜一类菜蔬,却将藤蔓九曲回肠般延伸铺陈缠绕。花,在嫩节上汪洋恣肆地开放;果,在绿叶中小心翼翼地躲藏。放眼望去,漫山碧韵氤氲,草木葳蕤;脚下溪泉淙淙,野花照眼。藤枸花的洁白,映山红的赤烈,扁竹根花的冷艳,蔸蔸毽花的娇羞……还有一汪汪清水碧波中,荡漾着蓝天白云总在幻化着,偶尔有几只鱼虾闪电式追逐燕影,把无边的徒劳和瞬间的奢望挤兑成童话般的涟漪。梯田里,平坝上,弯弯丘、长长浩,全被秧苗铺成了绿毯。这绿毯掩埋了阡陌小径,也掩埋了高低肥瘦的田坎,连同田坎上疯长着的丝茅草,狗尾巴,笔筒草,花苦麻,侧耳根,白蒿等也毫不留情地一律掩埋下去,大有“试看今日之田野,竟是谁家天下”的一股豪情和霸气。

蓝天、白云、绿野、熏风下的薅秧,就自然别有一番恬然的韵味。挽上裤管,跃进秧田,一股秧水的轻凉、一种泥土的芬芳就会缓缓地沁人心脾。那些挂在秧叶尖上的露珠,顽皮似的朝裤腿腰身上滚来,瞬间就会把衣裤洇湿一片片。抬眼望去,你会发现绿茸茸的秧田上空,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雾岚在阳光下蒸腾弥漫,一阵轻风荡来,那雾岚就不见踪影了。一群笨拙的肥鸭率领一窝娃崽哼哼叽叽地在房前屋后的秧田里觅食,你只能听见它们的欢歌,而不见它们的身影。几只红蜻蜓轮番冲向秧叶尖,倏忽间又飞了。不知是辛勤劳作,还是欢快舞蹈?远处传来秧鸡清脆悦耳的歌声,你若寻声追过去,它们会扑腾窜向蓝天,顺势给你抛来一两片轻盈的羽毛。成群结队的白鹤总爱在小溪边的树丛上梳理洁白的羽翼,有时也散落进秧田搜寻泥鳅黄鳝。而腿长翼宽的青鹳,往往形单影只,它从山那边飞来,只见一团黑影在阳光下游弋,犹如一把空中飘来的降落伞。即使落进秧田,那高高的身姿,长长的脖颈也会雄踞绿毯之上。它警惕地打量周围的环境,度量着安全系数,在确保没有恐怖分子突然袭击之后,才将长喙陷进泥水里搜捕鱼虾虫豸。别说是人,只要有家猫野狗靠近,青鹳会扑腾一下升空,有时嘴里叼着的黄鳝还在弯曲呢。它就让其在空中画着优美的曲线。

薅秧主要是除杂草,水芋荷,鱼草,水竹叶,水葫芦,光棍子、稗子等,都在清除之列。其实薅头道秧最重要的任务是踩断秧苗的虬根,促进根须更多地分蘖,以便吸收田里的养分。薅二道秧却主要是清除稗子。这农活可粗可细,可勤可懒,尤其是大集体年代,有“勤人担粪,懒人薅秧”之说。懒人混在秧田中磨洋工,不太容易检查出劳动效果。一群汉子在秧田里前行,勤人躬身拔稗扯草,懒人可以吹牛侃大山,前行速度则一样。有民谣说懒人是“栽秧栽条河(慢),割谷割条杠(慢),薅秧未打过败仗(快)。”

薅秧活路比较轻松,人的心情也比较活泛,山歌、笑话,龙门阵就款款而来弥漫田间。陈谷子、烂芝麻,可以在田间晒晒,张家长、李家短,也可含在嘴上吹吹。这边讲“安安送米”,那边就吹“张飞杀岳飞”;有人讲“懒婆娘偷汉”,有人就吹“烧火佬闯鬼”。谁也不当真,吹牛不上税。总之是身闲口不闲,口闲就抽烟,而薅秧歌才是这项农活的主旋律。绵长的夏日里,高远的蓝天下,山歌总是把人心扯得柔韧幽深,或欢乐,或惆怅。“千担哥/脚脚长/爬岩爬坎去望娘/爬一坡/又一梁/走着走着哭一场。”千担哥是一种腿长的昆虫,俗名猴三。而唱的却是一个被娘改嫁后抛弃的小孩的无尽悲伤。“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蒸糯米/蒸不熟/挨了婆婆两鞋底。”这儿歌唱的是一幅农家生活琐事。当然最出彩的是情歌:“清早起来雾茫茫/鸳鸯飞到田坝旁/蚂蝗缠到鸳鸯脚/情妹缠住十八郎。”“大田薅秧排对排/小屋炊烟冒出来/问声哥哥想些啥/幺妹手中的绣花鞋。”“包谷出吊挂红须/要吃粑粑磨子推/情哥有意百年好/何必天天把妹追?”“慈竹有节肚皮空/春蚕结茧睡当中/燕子衔泥嘴巴紧/两人相好莫露风。”“清早喜鹊闹喳喳/媒人上门吃早茶/我叫媒人莫多嘴/情妹爱我我爱她。”“你打猪草我砍柴/你不招手我不来/要想我们百年好/唢呐锣鼓花轿抬。”有时看见谁家来客人了,就唱:“鸦雀尾巴撒/多谢主人家/红糖泡米籽/白糖沾糍粑。”若有女人下河洗衣,就唱:“田头秧子行对行/幺妹下河洗衣裳/天上飞成双燕子/地上变成野鸳鸯。”这时那女人会回骂:“哭你的爹/唱你的娘/笑你妹妹扯麻糖/天上飞来画眉鸟/田头藏着黄鼠狼。”这时男人会得寸进尺:“黄鼠狼就黄鼠狼/偷鸡摸狗上花床/上山变成矮打杵/下河变成槌衣棒。”女人接唱:“槌衣棒,两尺长/先打你爹/后打你娘/生个娃崽没教养/打个歪嘴烂牙腔”……这类歌谣可以无限拉长,现编现唱。还有一些是生活中的苦涩或感叹,如:“单身苦,单身苦/衣裳破了无人补/单身苦,单身苦/丢了锄头又喂猪/单身苦,单身苦/肚皮饿了无人煮/单身苦,单身苦/孤灯冷夜凉透骨。”印象最深的是《庄稼歌》,从正月唱到腊月,把庄稼人一年四季的辛劳都依次唱出来,有喜悦,有哀怨,有祈祷,有希望。

薅秧歌从远古走来,代代相传;薅秧歌扎根泥土,高吭嘹亮。

打青

暮春三月,清明前后,我家乡有十天半月较为清闲的日子。包谷点完了,杂豆下地了,谷种发芽了,红苕出并了,胡豆花黑眼睛了,豌豆花红脸颊了,桃红落泥了,梨花飞雪了……这时就该打青了。

打青就是积青草肥。青草肥是上等的有机肥料,将其撒下冬水田,三五天后水就沤黑了,泥也变松软了,在阳光照射下,田里就不断冒气泡。翻犁耙细,秧苗栽下去就会一路疯长,连同庄稼人的丰收希望也顺风顺水茁壮起来。

大集体时期,打青的日子也是社员上山踏青的时候。这踏青既不是指旧俗清明节那天,也不是《岁华纪丽谱》指的二月二那天,而是庄稼人较为轻松自在的日子。只要青草肥够规定数量,就记下相应的工分。至于行动路线,行踪远近,人多人少,生产队长一律不管。对于平时赶场下街都要请假的社员来说,真是难得的自由时日。那时有“开会进城,不如上山打青”的说法。文革中开会多是批斗会,远批刘邓路线,近斗地富反坏,不免神经紧张;下街进城60里远,一是舟车劳顿,二是囊中羞涩,破财费力的事,哪有上山打青轻松自在?

太阳露脸时,就有人呼朋引伴欢乐上山了。每人背个大背篼,手拿镰刀,脚穿草鞋;那些早出晚归的还得带点儿吃的,或冷饭团,或红苕粑,外搭一点酸咸菜。若有偷偷耍朋友的青涩男女,总是头天就商量行动路线,千方百计躲避众人的眼睛,像地下革命者一样有接头暗号。其余人总是三五一群,七八一伙,多是志同道合的邻居。男人们会不约而同走远处,把近处的青草肥留给女社员。因她们除了积肥外,还有煮饭喂猪,浆衣洗被,饲养猫狗鹅鸭一类忙不完的家务。乡下男人惜香怜玉的情感,往往不靠语言,而在行动。女人在田边地头碰面时,都称自己的男人去“野放”了。

春雨是法力无边的魔术师,总是夜里偷偷地下,天亮时却遁了身影。草尖树叶上那些水滴让你分不清是露珠还是水珠。春雨一般比较轻盈,沙沙沙地下。开初叫散树苞,随后叫醒禾苗,最后才叫松土地。只有在春雷的伴奏下雨才会张狂起来,有了些野性。打青时节,春雷已在丘陵平坝上快乐地打了几次滚,把休眠一冬的原野惊醒。风,轻轻梳头,雨,殷勤洗脸,大地就如化妆待嫁的姑娘,青春焕发,光彩照人。泥土的芬芳,野花的馥郁,阳光的明媚,春风的轻柔,雀鸟的歌声……会让庄稼人在四季轮回的无边苦涩日子里,一不小心就沉醉在辽阔深邃的自然界特有的安乐中。僵冻的心会变得柔软,枯竭的力会有些饱胀,呆板的人会变得矫健活泼。虽说见“青”即是肥,但打青却有讲究:丝茅草、马儿秆、饭粑藤、猫爪刺、楼梯槁、火炮草这类不易沤烂的植物是不要的;灯笼草、扁竹根、香香草、酸汤梗、苦蒿、糯米藤、泥鳅蒜、花苦麻、牛夹片、牵地瓜、兜兜毽、竹叶菜、火草、牛二大黄……都是上等的青草肥。

那一次我们“野放”到凤凰山、鹦鹉寺一带,离家已有十多里了,一路上扯了几箩筐闲话,而背篼里一根青草也没有。常年累月被囚禁在巴掌大的一方地里,只有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天地的广阔无垠。我们已踏入另一个公社的地界。回望那低矮下去蜗居之地,似乎是那么渺小而落寞。门前那条小河,变成一根若隐若现的游丝。金黄的油菜花和碧绿的麦苗把梯田和平坝分割成不规则的图案,镶嵌其间的冬水田,像散落的玻璃镜片,把阳光反弹回去。院前屋后的竹林,却像画家在水墨丹青中任意涂抹的几滴淡绿。蜿蜓盘曲的公路上,有几辆汽车如甲壳虫爬行,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累了,我们就仰卧草丛,让温暖的阳光在身上打坐,像有婴孩的小手在身上抚摸;渴了,我们就随手掐断酸汤梗,去皮,像熊猫吃竹子一样快嚼慢咽。如没酸汤梗,就吃地上的带有露珠的酸茎草;没有酸茎草,就吃一种带刺的栽秧泡;没有栽秧泡,就吃野樱桃……总之,山上有许多止渴解馋的东西供饕餮。只有采摘野樱桃时,才须爬树。那些野樱桃往往躲藏在悬崖边的荆棘缠绕的灌木丛中,不易攀摘。上树时,有种叫山楂的鸟儿会飞来叽叽喳喳地诀(骂)你,因平时野樱桃是它们的专利水果。在它们眼里,我们是小偷或江洋大盗。我们不管它们的骂,肆无忌惮地上树采食。发现山楂吃法太奢侈,每个樱桃只啄掉半边,另一半就带着伤口烂掉。我们边吃边回骂:你龟儿尖嘴货太嚣张,要是反贪污反浪费的运动搞上山来,你们不遭批斗才怪哩!

“三月三,蛇上山。”打青总会碰到蛇:乌梢蛇、青竹标、菜花蛇、干柴棒、烂草蛇、麻盘子、铜钱花都有,只要你不轻易伤害它们,它们也不咬人。但上山遇蛇却有许多禁忌。比如见蛇上树,就是吉兆,或招财进宝,或金榜题名,或添丁进口,或喜结良缘。如遇蛇下树,就是凶兆,或有病灾,或遭偷盗,或庄稼歉收,或牲畜不旺。最倒霉的是见蛇“绞麻花”(那是蛇在热烈恋爱亲吻交配),预兆简直是大难临头,后果堪忧。不过也有祛灾的办法:当事者立即转身,闲上眼睛说:“天看见,地看见,山看见,云看见,我没看见。”据说这样就把霉运转嫁出去了。我们偷吃野樱桃时,只遇到一盘懒洋洋的菜花蛇,它蜷在草丛中,几乎不动,也和我们一样,在晒太阳,因而相安无事。

在百鸟的婉啭中,阳雀的歌喉是最美的。它躲在山野的某种树叶中,难见其尊容,而歌声却悦耳动听:“归——归——娘”亦或是“贵——贵——娘”。相传阳雀原是一对互相爱慕的青年男女,不知何故被棒打鸳鸯散。他们以死殉情,约定死后化成鸟儿在一个叫做青滩的地方相见。但小伙子粗心大意,将“青滩”记成了“青山”,因而每到春暖花开之时,阳雀总是在碧野青山上深情呼唤它的恋人。这南辕北辙的呼唤当然是徒劳的,但它千年万载地呼喊下去,其真诚和坚定令人感叹,真有杜鹃啼血之痛。我们在草坡上聆听阳雀的歌哭,一群庄稼汉子的心也充满了柔情。大家沉默不语,心事茫茫。乡村虽然贫困,而且多数的婚姻是靠媒灼之言,但对那凄美的爱情故事总是常听常新。也许,每人都在追忆苦涩的青春或初恋情人;也只有在这样的季节,这样悠闲自在的环境,阳雀的叫声才能触动心潭中那根敏感的神经吧?

突然有狗狂吠起来,见有两个端枪的家伙飞文跑武一阵狂奔,似乎卷起一阵狂风。狗的前面有一个麻黑的野物窜上崖坎不见了。随后听见砰地一声枪响,狗不叫,人不跑,大山又归于沉寂。我们追过去问:打到了么?一个猎人讪讪地说:“龟儿野獾比阶级敌人还狡猾哩,钻洞了……算毬啰!我想让它长肥点好杀了弄来熬汤。”我们一阵野笑,说,“你那枪是驼背造的吧,弯枪不走直路。”另一条汉子说,“不是吹牛皮,老子要打它屁股不会打到脑壳”。于是我们有人挖苦他:“有个憨儿他姓张,错把吹火筒当猎枪。”结果又是一阵哄笑声。其实大家都认识,那两个家伙是另一个大队的社员。都是业余猎手,枪法很臭,嘴皮却硬。我们真心希望他们百发百中,因乡俗是“沿山打猎,见人有喜”,他们打到猎物,我们也会分到一腿野肉。这一声空炮,也让我们空欢喜一场。后来一问,他们也是利用打青日子上山玩枪的。“要是打青的任务完不成啷格办呢?”有人问。他们说,“有堂客噻”。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让人猜忌家中必有良妻。后来,大家就坐下来斯文地裹叶子烟,互相说一番体己话,还有庄稼收成之类的希望,有意无意地把春日拉得柔韧而绵长。多少年过去了,至今还记得打青的快乐时光。

[责任编辑冉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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