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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无端悲怨深

2009-09-29陆红颖

文学评论 2009年4期
关键词:康桥志摩情诗

陆红颖

内容提要徐志摩、林徽因英伦之恋是否发生?林对徐是否仅怀好感?学界悬疑数十载。而他们后期的香山交往,是否普遍认为的纯属友情。对两位诗人的研究一向是分别展开,今予整合,把古典文学的考证用至现代文学领域,使前后期雾失楼台的恋情云破月出。意在重审徐、林情诗的悲剧内蕴,以及徐诗凄美、林诗悲婉的个性风神。

徐志摩、林徽因研究疑点待解,争议时久。现把徐、林双向研究予以整合,并用古典文学研究的考证方法寻根探源,进而延展到对诗作的重审定位。

一、徐、林英伦之恋确证

徐志摩、林徽因在英期间有无恋情?林对徐是否仅怀好感?学界历来存疑。这云烟深处的隐史,成为研究中的一大障碍,影响了我们对两位诗人的整体审视。今从内证切人探查。

徐志摩《她是睡着了》:“她是睡着了——/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停匀的呼吸:/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有福的清氛,/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看呀,美丽!/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是玫瑰,是月季,/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可爱的梨涡,/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象一颗露珠,/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手稿篇末注明:“十九日夜二时半”作,年月和发表刊物不详。能够近在身畔目睹美人睡姿,足见关系亲密。林微因左颊有“梨涡”,1928年12月13日徐志摩给陆小曼信中称林徽因“涡媚犹圆”徐诗《两个月亮》:“她也有她醉涡的笑”,林徽因《笑》:“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边浑圆的漩涡。”均写及这一特征。可知诗中睡者为林。“处女的梦境”,应在少女时代。用“玫瑰”比拟,呈现艳异。诗人羡慕“有福的清氛,/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已经深切迷恋,但还是发乎情而止乎礼。当写于英伦时期。

徐志摩有一首久被忽略的《情死(Liebstch)》: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我是你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

无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命运的命运。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i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解此诗,先据徐、林各自年表,选重要时点综合排列,以见线索:1920年10月徐、林在伦敦相识,11月徐即致信徽因表达爱情,12月1日林长民回函,父女婉拒追求。年底张幼仪到伦敦。1921年4、5月间,徐志摩人剑桥大学王家学院,与张迁到距剑桥(即康桥)六英里的沙士顿居住。此时徐志摩与伦敦的林徽因已频繁通信。6月2日,林长民赴瑞士小居,徽因留伦敦。8月,徐志摩向幼仪提出离婚,一周后突然出走。后黄子美从伦敦带徐口信,要求离婚。8月林长民安排徽因到英国南海边避暑月余,其间告女回国计划。10月14日父女回国。1922年3月初徐志摩在柏林与张签署离婚协议。8月离康桥到伦敦。约9月14日自马赛起程回国,追寻林徽因。

该诗写于1922年6月,在康桥。值刚刚离婚后,孤身在英,思念国内徽因。回忆了玫瑰芳馨、相悦如诗的恋情场景,其中的性爱描写触目惊心。那位艳压群芳、初承云雨的处子美人绝不可能是张幼仪,也不可能是后来的陆小曼(徐回国后才认识王庚、陆小曼夫妇),亦不可能是其他女性(徐的情感世界带绝对的唯美色彩),只会是林徽因。“玫瑰”之喻也与《她是睡着了》中的比拟一致,得以互证。上诗情感尚处克制,此诗则由静态沉迷而终于涛澜千里。画面再现了英伦之恋的真实内情,其热烈缱绻远超人们的猜想,由之揭开近一个世纪以来最著名的情爱谜底,对研究两位诗人都意义重大,我们不可避开它。徐志摩后来在《翡冷翠的一夜》(写于1925年)、《春的投生》(写于1929年)、《别拧我,疼》(发表于1931年)等诗中,均回忆了与陆小曼之间的性爱场景。所以,他的诗是纪实的。

徐志摩认为真爱至上,他说:“Die upon a kiss‘一吻而亡]是真钟情人理想的结局,再不要别的。”1925年6月25日给陆小曼的信中:“那本戏是最出名的‘情死剧Love--Death[情死],Tristan[特里斯丹]与Isold[伊索德]因为不能在这世界上实现爱,他们就死,到死里去实现更绝对的爱,伟大极了,猖狂极了,真是“惊天动地”的概念,‘惊心动魄的音乐。”由之回望,可解《情死》标题。他决心不惜代价(甚至死亡)也要与理想之爱的徽因永久相守。他与张幼仪离婚,即缘于此。

林徽因1932年春致胡适的信中谈及志摩关于康桥的散文:“一方面我又因为也是爱康河的一个人,对康桥英国晚春景子有特殊感情的一个人”“他那文章里所引的事,我也好像全彻底明白……”当初林徽因在伦敦的圣玛丽女子学院(St.Mary College)上学。志摩在剑桥大学。据考,该校位于剑桥镇(即康桥),“从伦敦乘火车东北行约5r英里,就到了驰名世界的大学城——剑桥。”著名的剑河(River Cam,即康河)“斜着从城市西南流向东北”。两地相距51英里,相当于82公里,相见距离较远。林客观上能去康桥探望徐的时间是从1921年4、5月间(正值春天)徐入剑桥大学,经6月林长民去瑞士,直到8月林徽因去南方避暑前。徽因说“爱康河”,并对康桥“晚春景子有特殊感情”,可见她此段时间不仅去过康桥(也许多次),并确实在那里留下非同寻常的情感记忆。所以她“全彻底明白”志摩后来所写散文中对康桥的深深眷恋。此外,康河上游是著名的拜伦潭,《情死cLiebstch》中的“深潭”可能即是拜伦潭,也可能喻指男女情爱边界的“雷池”。

紧随《情死》,写于1922年7月21日的《私语》,描绘清冷秋雨“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情节。/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这秋雨的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诗情节,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反复吟味“情思情事情语情节”,已经蓄满了爱情失落的悲凉。

1922年重lO月6日在归国船上写下散文《印度洋上的秋思》,载1922年12月29日Ⅸ晨报副刊》。文中浸透

了相思深愁,他想象月下自我形象:“一个失望的诗人,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满面写着幽郁的神情,他爱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动”。紧接着幻见到伏在老妇人膝上“悲泣的一个少妇”,“在花瓶上幻出一个窈窕的倩影,她两根垂辫的发梢,她微澹的媚唇,”“她腮边天然的妙涡,已有好几日不圆满:她瘦损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由“妙涡”可知是林徽因,她在英确实梳两根垂肩发辫。这里对林的称谓有了根本变化:“爱人”、“少妇”,印证了《情死》中灵肉融一的恋情。

发表于1923年4月的《月夜听琴》:“休道她的芳心忍,/她为你也曾吞声,/休道她淡漠,冰心里/满蕴着热恋的火星。//记否她临别的神情,/满眼的温柔和酸辛,/你握着她颤动的手——/一把恋爱的神经?”林的“吞声”饮泣预示了爱的无望。所忆应是林离英前两人的分别情形,虽然有两部林徽因传记都延用传说:林父女回国时没有告诉徐。但从诗中看,两人在行前有过悄悄告别。微因温柔、酸辛的眼神流露出多情和无奈,相握的颤动的手传递了情绪的激动不宁。

徐志摩的表妹夫陈从周,在80年代末,告诉研究者孙琴安:“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后要与林徽因结婚,林微因是同意的,她的父亲也不反对,但她的两个姑妈却不同意。她们有些封建思想”陈从周与徐家有双重戚谊,所说应具相当可信度。林同意与徐结婚,也再证了英伦之恋。如果仅是好感,绝不会同意婚事。其父林长民虽不愿他们结合,但甚爱徽女,且甚开明,他后来“不反对”亦合情理。但徐赶回国时,林、梁两家已有口头婚约,林与梁思成也已常来往。

1924年5月17日晚,林与徐在北平单独会面,言明分手。多年后林写诗《那一晚》:“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牵手”标明了恋情关系,“重愁”、“眼泪”传递出分离的痛伤。

徐志摩康桥时日记,后托凌叔华保存。志摩去世后徽因急迫索要,凌拖延不给。林1932年1月1日下午致胡适信:“(八)我留字,请她务必找出借我一读。说那是个不幸事的留痕””同日晚又致胡适:“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一再用“不幸”概之,遗憾深重。凌后来把日记交胡适,胡1932年1月22日的日记:“为了志摩的半册日记,北京闹的满城风雨,闹的我在南方也不能安宁。今天日记到了我的手中,我匆匆读了,才知道此中果有文章。”“满城风雨”,足见当时人们极关注《康桥日记》纠纷。胡适所言“果有文章”,可为英伦之恋作有力侧证。另一知情人凌叔华1982年10月15日致陈从周信:“他(注:志摩)和林徽因、陆小曼等等恋爱也一点不隐藏地坦白地告诉我多次了。”也指明了徐、林相爱史实。

康桥往事,是两位诗人心间不灭的追思。

二、凄美沉郁的志摩情诗

志摩诗作飘逸、空灵,这是我们共识的风致。但英伦之恋的创痛久驻诗笔,1931年8月写的《猛虎集·序》:“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他的情诗有大量凄美色泽的古典意象,传递出诗人悲郁灵魂的声息,从而兼具了沉凝之蕴。

1.“琴”与“琵琶”。发表于1923年4月的《月夜听琴》极富传统意蕴;“是谁家的歌声,/和悲缓的琴音,/星茫下,松影间,/有我独步静听。我听,我听,我听出了/琴情,歌者的深心。/枝头的宿鸟休惊,/我们已心心相印。”“琴”是中国文化内涵悠远的乐器,它蕴蓄着对子期伯牙高山流水般精神知音的寻求,亦含有卓文君月夜昕琴私奔相如的文学原型,所以月下弹琴是言情的典雅意象。诗人与美人心音共振,琴瑟相和,但又被迫分离。悲缓的琴声是幻化出的心灵乐音,借以低诉相思。南宋著名琴师汪元亮曾写有同名诗作《月夜听琴》:“如此良夜,秋空月圆。君弹山鬼,我拊水仙。”亦表达了对知音的企盼。志摩发表于1926年5月的《半夜深巷琵琶*:“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是谁的悲思,/是谁的手指,/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在这夜深深时,/在这睡昏昏时,/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和着这深夜,荒街,柳梢头有残月挂。”以夜为帷,变痛苦为声音意象,在寰宇寂灭时响起心灵思念的悲哀弦索,更以具象的凄风、惨雨、落花使之外化,迅疾的旋落中有着密集的情绪节奏,与荒街、柳梢、残月汇聚成孤独绝望的感觉图景。

2.“风”与“梦”。这两个虚幻的传统意象频繁出现,晚风、西风、秋风、春梦、幻梦、迷梦等等,诗情飘摇沉浮,在虚实交叠中迷离着忧郁。如写于1922年8月归国前的《清风吹断舂朝梦》:“片片鹅绒眼前纷舞,/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风;/一阵阵残琴碎箫鼓,/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梦底的幽情,素心,/缥缈的梦魂,梦境,——/都教晓鸟声里的清风,/轻轻吹拂——吹拂我枕衾,/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就要离开康桥的志摩,回顾往日恋情,似乎是一场春梦,缠绵温润,骤被惊断,那游丝的痕迹撩人神伤。“只看一般梦意阑珊,——/诗心,恋魂,理想的彩昙,——/一似狼藉春阴的玫瑰,/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旧梦难续,一如风过花落。杜鹃啼血,怅恨空远。1931年5月去世该年写《在病中》:“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飞远,更远,化人远山,化作烟!/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碧银银的抹过,吏不许端详。/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虽然距离《清风吹断春朝梦》的写作时间已近十年,但诗人心灵的痛伤不减。依旧是烟云往事,似真似幻,依约燕影、依约星辉、依约芬劳、依约钟音,都凭清风入梦轻迥。

3.“月”与“杜鹃”。月亮这一凄婉柔美的意象,志摩格外偏爱。散文《印度洋上的秋思》:“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哀幽骚悱怨沈郁的象征”。诗作《月夜听琴》、《月下待杜鹃不来》、《月下雷峰影片》、《两个月亮》等,点染出秋月、残月、明月、清月、冬月、纤月,这孤悬深天、夜夜清辉的月与愁郁的诗人相映,志摩沉人心底的情诗,往往带了月下宁静的背景,从而游走情思,徘徊忧伤。写于1923年9月的Ⅸ月下雷峰影片》;“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月色湖波塔影,景象神秘空漾,幻想还能与恋人轻舟水上,梦寐相随。古典诗词有望月怀人的言情母题,如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南唐张泌《寄人》:“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北宋晏几道Ⅸ《临江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均借月诉情。志摩诗中亦用杜鹃意象,如发表于1923年3月的《月下待杜鹃不来》,写未能等到徽因赴约,不禁伤感:“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杜鹃相传为周朝望帝杜宇的魂魄所化,暮春立夏之际啼苦,鸣则众芳皆歇。所以杜鹃意象总与悲诗相联,如晚唐李商隐《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北宋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合》:“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北宋贺铸《忆秦娥》:“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都用杜鹃来写凄伤的恋情和人生。志摩笔下的鹃鸟意象凝注了诗人的爱情悲剧,增强了诗境的忧郁氛围。

4.“柳”与“笙箫”。1922年秋志摩回国时写下长诗Ⅸ康桥再会吧》,1925年3月至7月志摩再次去欧,重见康桥,归后写了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他说:“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舂,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1928年6月,志摩第三次旅欧,8月又见康桥,此时他与陆小曼的婚姻陷入危机,该年3月徽因已在加拿大渥太华与梁思成结合,11月诗人在归国船上写下现代诗史上的经典之作《再别康桥》,康桥因为志摩的情诗而特具恋情圣地的意涵,因为志摩的别离而笼上凄艳的霞彩。“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康桥对志摩而言,是一个不解的情结,一个青春的绮梦。诗人万里寻踪,又无声诀别。起笔举重若轻,最后回望彤霞晚天的康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柳丝千缕染金,婆娑斜辉,长裙照水,姗姗盛妆,一如美人初嫁,旌动心怀,暗惹离情。古典诗词向以弱柳言别,“柳”与“留”、“丝”与“思”、“絮”与“绪”谐音。如宋代晏几道《清平乐》:“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秦观《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辛弃疾《摸鱼儿》:“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吴文英《风人松》:“楼前绿暗分携,一丝柳、一寸柔情”均写离别相思,忧婉缠绵。且柳姿妩媚,诗词多喻指佳人,如杜甫《绝句漫兴九酋》:“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即言少女柳腰纤纤。白居易因侍姬小蛮尤善舞,赋《杨柳枝词》:“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这些深远的文化心理、审美底蕴,在志摩的诗间迷漫,荡漾着临别忧伤,幻现出伊人丽影。“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青荇”在《诗经·关雎》中用来兴喻美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所以志摩突发奇愿:“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可见情痴。“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这里的“潭”即拜伦潭,志摩在康桥时与徽因相恋,常到此地。如今劳燕分飞,重洋远隔,空留虹霓旧梦,默叹逝水华年。轻舟漫溯,星辉依然,“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常言“洞箫轻吹最关情”,古典言情多用“笙箫”意象写悲剧之爱和相思清愁。如晚唐李商隐《银河吹笙》:“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温庭筠《经旧游(一作怀真珠亭)》:“珠箔金钩对彩桥,昔年于此见娇娆。香灯怅望飞琼鬓,凉月殷勤碧玉箫。”南宋姜夔《点绛唇》:“金谷人归,绿杨低扫吹笙道。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元代散曲中张弘范的《天净沙·梅梢月》:“西风落叶长安,夕阳老雁关山。今古别离最难。故人何处?玉箫明月空闲。”笙箫奏出的凄远乐音,最合伤心人幽绪。志摩在康河暮色里幻觉到笙箫之曲已起,离别的时刻到来。把那段惊世恋情,完好地永寄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大恸无言的平静,淡若晓风的诗语,回环复沓的别离,使得旋律如清波涟漪,言情幽婉深邃,堪称绝唱。康桥恋情悲剧成就了志摩的情诗,今借清人陈衍评陆游《沈园》语概之:“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三、徐,林香山之恋寻踪

对徐、林后期的香山交往,一般认为纯属友情。仅韩石山先生《徐志摩传》中注意到1931年“这一阶段,两人之间的交往实在是太频繁了。”“这年暑假志摩回到南方,在杭州期间,还多次给林去信”“正是这样密切的交往,使他们的感情达到了爱的层面。”徐、林之恋始自英伦,但韩先生的细致记述,为本文论析香山之恋提供了辅证。只有对徐、林后期情感作考察研究,才可透彻论述林徽因初识志摩多年后迟在1931年突发情诗创作的心理动因、情诗独特的意象、总体的凄凉美感以及表达上浓烈与隐晦交叠的曹隋特征。

徐、林1924年分手后,6月,林徽因、梁思成赴美留学。1926年10月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紧随其后,1927年2月15日,林在费城给胡适的信中有一段关键性陈述:“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1921年英伦之恋时,林17岁,虽然爱徐,但对徐在旧式婚姻里无爱的深切痛苦、离婚抛妻的决然,未必理解。后依长辈意愿与梁交往,赴美,也己数年,再“一一翻阅”志摩旧信,对当时志摩心境有了切身体会,“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已不可能改变现实。1928年3月林与梁在回国前结婚,9月,夫妇受聘东北大学。1930年约11月,徐志摩到沈阳,劝林回北平治病,林冬天返北平。1931年1月,徐离上海到北平,将在北大等校任教。3月初,林查出肺病后到香山疗养,梁思成仍回沈阳。志摩多次去香山探望,重新有了密切的接触和交流。按常规,徐、林各有婚姻,旧情应永埋心间,即使徐仍追求,以林的理智,也会封存情感。但林已27岁,对爱情的本质已有清晰体认,真正感到人生中错过的志摩对于她的生命意义,重新燃起对理想之爱的渴望。陈从周《记徐志摩》:“志摩死的上半年农历三月初六,母亲去世硖石,徽因正在病中,寄给志摩一张她在病榻中的照片,背面还题上了诗。他偷偷地给我妻看

过。”1931年“农历三月初六”是阳历4月23日,徽因开始诗歌创作恰在4月。现实婚姻使他们注定要永远分离,处于极度的内心波荡间,就在1931年——两人相识十一年后,徽因的情感郁久勃发,连续发表《“谁爱这不息的变幻”》、《那一晚》、《激昂》、《仍然》、《笑》、《深夜里听到乐声》、《情愿》、《一首桃花》,均是情诗,并且是对徐早年情诗的应答,自此登上诗坛。

发表于1931年4月的《那一晚》:“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回忆当初分手时的不舍,审视现今情感世界的孤寂,以及对志摩深深的眷恋。这是徽因多年来的情爱告白,诗语真挚而凄凉。“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二三十年代,“那”、“哪”通用)徽因寄望“那一天”“要走到了顶层”,重温甜蜜旧梦。暗应志摩1922年的《情死(IAebstch)》:“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涌起的恋情如此强烈,丘比特的神箭再度飞翼,理智与情感的交锋中,诗人已感到闯入了禁地。发表于9月的《笑》是一首名诗,志摩《情死(Liebstch)》:“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你的美是你的运命!”《笑》对志摩九年前的情诗作了回应:“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边浑圆的漩涡。/艳丽如同露珠,/朵朵的笑向/贝齿的闪光里躲。/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水的映影,风的轻歌。”诗是徽因的自画像。远在《诗经》中的迎亲诗《卫风·硕人》就借描绘庄姜润华绝艳、顾盼生辉的容姿来寄寓婚恋的理想幸福之境:“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徽音《笑》中如花的笑靥也只能由爱情的和风催放、恋人的眼睛欣赏,抒情笔致含蕴独到,娴雅雍容,纤细入微,有典型的婉约风格。发表于1931年9月的《深夜里听到乐声*回应了五年前志摩刊于Ⅸ晨报副刊·诗镌》的名诗《半夜深巷琵琶》,徽因写道:“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轻弹着,/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静听着,/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忒凄凉/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这是一曲爱情的悲歌,幽怨缠绵,怅失深浓。但诗的节奏舒缓,细语如诉,在“节制”中别有感伤之蕴。两位诗人之间遥隔多年的心灵对语,令人想及李清照的《一剪梅》:“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但现实是无可更改的律条,发表于1931年9月的《情愿》流露了酸楚绝望的心境:“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凄伤地悄然掩埋爱恋。志摩7月7日送微因由城内回香山,写《你去》:“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志摩眷眷情深,至死不渝。由上考证,我们已清晰看到林徽因情诗创作的心理背景—一经历了十一年情爱潮汐的绵长郁积,初步论析了诗作内涵以及蕴藉的古典风格。

香山红叶时。1931年9月29日林徽因结束疗养,当日与志摩等同吃午饭。是月,梁思成离沈阳回北平。11月19日晨,徐为听林学术报告,从南京赶赴北平,在济南遭空难。徽因12月7日发表散文《悼志摩》:“突然的,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人永远的静寂,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边沿,我们不能预期后会,对这死,我们只是永远发怔,吞咽枯涩的泪,待时间来剥削这哀恸的尖锐,痂结我们每次悲悼的创伤。”她在1932年春因肺病再上香山疗养,6月14日致胡适信:“我今年入山已月余,触景伤怀,对于死友的悲念,几乎成个固定的咽梗牢结在喉间,生活则仍然照旧碾进,这不自然的缄默像个无形的十字架,我奇怪我不曾一次颠仆在那重量底下。有时也还想说几句话,但是那些说话似乎为了它们命定的原因,绝不会诞生在语言上,虽然它们的幻灭是为了忠诚,不是为了虚伪,但是一样的我感到伤心,不可忍的苦闷。整日在悲思悲感中挣扎,是太没意思的颓废。”香山之恋可谓夕阳晚照,此后多年所写的情诗,有了更深的悲剧意蕴,由于要忠诚客观的婚姻,她的伤怀于热烈的同时还带隐讳,形成一种郁厚的张力、一脉内在的凄怆歌旋。

四、悲婉悱恻的徽因言情

林徽因情诗中有很多与志摩相关的特征性意象,形成隐性的情爱暗示,膏隋深婉悱恻、沉郁凄凉。她说:“在诗里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较具体的表现;意象则必须较明晰底或沉着底,恰适底烘托情感,表征含义。”以下谨择几例:

1.“松林”与“山谷”。《别丢掉》是志摩去世的次年即1932年夏,在上文所言“颓废”中创作的著名小诗,徽因四年后才把它发表于1936年3月15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使人不见,/梦似的挂起,/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两位诗人最后相处的时段就是1931年徽因香山养病期间,志摩写于该年4月的《山中》:“我想攀附月色,/化一阵清风,/吹醒群松春醉,/去山中浮动;/吹下一针新碧,/掉在你窗前;/轻柔如同叹息——/不惊你安眠!”诗中的主要意象是月色下香山的松林与山谷。后来林徽因《山中一个夏夜》就出现相同意象。写《别丢掉》时,值再度香山疗养,叉见旧景,诗人徘徊山野,松林静默、月华凄照,意境迷离幽缈。怨逝伤别的心绪,天上人间的永诀,黯然相思的绵长,都在意象间隐秘寄予,带了古典的深曲和象征的含蓄,别具“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情诗蕴。

2.“钟声”意象。发表于1933年3月的《中夜钟声》:“钟声/敛住又敲散/一街的荒凉”“像哭泣,/像哀恸,/将这僵黑的/中夜/葬人/那永不见曙星的/空洞——”“这摇曳的一声声,/又凭谁的主意/把那余剩的忧惶/随着风冷一/纷纷/掷给还不成梦的/人”钟声携着撞击忧郁灵魂的余音,寒夜中飘荡散漾,如泣如诉、无边无涯。钟声与志摩和徽因有着特殊的关联,徐诗《康桥再会吧》:“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我精魂腾跃,满想

化人音波,/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以后钟声的缓奏会带来康桥往事的记忆。钟声意象在志摩情诗里常现,如1931年5月写《在病中》:“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相思不眠的深夜,凄凉钟声最易触动多感的恋人。林徽因发表于1936年5月的Ⅸ无题》:“什么时候还能那样/满掬着希望,/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才真能懂得/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昨天的静,钟声/昨天的人/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共同听过的远钟,默默地不期然地淹入了诗人的性灵,那诗意的往昔仿佛就在昨天。然而时空的睽隔,使一切永不复现,空留随处浮动的旧影与凄戚的悲郁。徽音诗作常用“再”、“更”、“还”、“又”、“才”、“也”,均有特别寓意和涵指,受古典典主义的理性制约,情诗呈显了《诗经》诗教传统的“哀而不伤”。

3.“笑声”意象。志摩是位阳光气息的诗人,他的笑声给众友留下难忘记忆,徽因《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止,带来勇气的笑声也总是那么嘹亮”这笑声与青春朝晖使徽因在1933年写下名诗《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句爱的赞颂》,1936年1月又发表情诗Ⅸ深笑》。前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自莲。//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微因用“四月天”来形容志摩,暗应了康桥往事。志摩在诗中是爱的化身、春的信使,他的笑声、影像幻融在春日的万物萌新里。全诗轻出画坊,淡出雅阁,声色光影融为一体,意象如缤纷花雨,色泽明丽鲜嫩,气韵天然丰盈,飘逸的诗风一如春归的芳菲,溢漫诗境。诗语典雅清妍,仿若朝花带露,极富词调的韵致,句内间以短词,且用倒装,如“那轻,那娉婷,你是,”“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初放芽的绿,你是,”形成独特的停顿节奏,有轻灵的乐感。

梁从诫先生向学界称:父亲告知,此诗是徽因为从诫作。现析关键词:关于“庄严”,林在儿子未出生的1931年5月写情诗《激昂》:“我要借这一时的豪放/和从容,灵魂清醒的/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看一次你,纯美,/你的裸露的庄严。”这时已用“庄严”形容志摩为追寻理想不惜代价的真诚。《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中的“庄严”应同义。梁从诫1932年8月4日生,徽因不可能把“庄严”一词移换来形容一岁的儿子。关于“天真”,志摩散文《海滩上种花》:“画里的小孩拿着有限的几滴淡水想维持花的生命,我们一群梦人也想在现在比沙漠还要干枯比沙滩更没有生命的社会里,凭着最有限的力量,想下几颗文艺与思想的种子,这不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傻?想在海砂里种花,想在海砂重种花,多可笑呀!”“这单纯的烂漫的天真是最永久最有力量的东西”徽因《悼志摩》:“他那种痴,那种孩子似的天真实能令人,晾讶。”“志摩的最动人的特点,是他那不可信的纯净的天真”他真的是个怪人么?朋友们,不,一点都不是,他只是比我们近隋,近理,比我们热诚,比我们天真,比我们对万物都更有信仰,对神,对人,对灵,对自然,对艺术!”刮一再用“天真”概括志摩性灵。关于“白莲”,志摩情诗多次出现“莲”意象:水莲花、青莲、白莲、并蒂莲,尤其是“白莲”。如《她是睡着了》:“她是睡着了——/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以自莲写睡中徽因玉洁冰莹,如沐清风,带露初开,如凌碧波,仙姿飘来。1930年4月志摩离世前一年,他追思往日恋情,写下《残破》:“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往事如烟,在全诗黯淡的背景中,唯有莲的意象清逸雅姿,遥远而又清晰。在志摩心上,徽因永远是朵在水一方的白莲。而一岁的从诫绝不会在梦中期待白莲。因之,可确证是怀念志摩而写的情诗。

4.“红叶”意象。充斥徽因心间最伤痛的记忆莫过于香山红叶,它是两位诗人最后恋情的见证,所以多次去香山凭吊,红叶意象在诗中一再出现。刊于1933年11月志摩去世二周年忌辰前的《秋天,这秋天》:“这里那里,在这秋天,/斑彩错置到各处/山野,和枝叶中间,/像醉了的蝴蝶,或是/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缤纷降落到地面上。”秋日山野斑斓依旧,红叶凋落飞绚。“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那同听过的鸟啼:/同看过的花好,信仰/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这叶落了的秋天/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这秋,这夜,这惨的变换!”红叶艳若云霞、凋若凄雨,这一悲感意象与徽因对逝情的追怀相随,使情诗深透着绮瑰幽邃的挽歌意蕴。发表于1935年重2月的散文《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去年今日我意外的由浙南路过你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台,默默的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我想起你的:‘火车禽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的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倾诉了悲悼情怀。

在志摩去世五周年前后,写《红叶里的信念》,发表于1937年1月《新诗》第1卷第4期上。全诗整100行,长歌当哭,是现代情诗中的精品。她称香山(西山)是“理想的山坳子”,凄迷的红叶掩映里封存着“从未曾寻着的梦: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志摩当年去万里外的康桥苦觅旧梦,徽因后来则是踏着香山红叶寻梦了。但是“梦在那里,你的一缕笑,/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不知落到那一处?流水已经/渐渐的清寒,载着落叶/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全诗呈现出心灵世界追寻与绝望的多次交锋,甚至清醒的意识到寻觅只能“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凄恻,空的缠绵,”但仍然要面对流血的红叶,“多一点勇敢,不怕连牵/斑驳金银般旧积的创伤!”诗人梦寐的“理想的爱和美”,就在阳光“照暖了石头,赤红小山坡,/影子长长两条,你同我/曾经参差那亭子石路前,/浅碧波

光老树干旁边!”诗人习惯用“你”的称谓,似乎仍与已逝的志摩交谈,朴素中包蕴着凄怆。“记得那一片/黄金天,珊瑚般玲珑叶子/秋风里挂”,如今红叶依然,“生命中的谎再不能比这把/颜色更鲜艳!”醒查到命运的荒悖不公,但“心却仍不问脚步为甚固执,”爱是不能磨灭的,她嘱托西山“别忘记,今天你,我,红叶,/连成这一片血色的份抢!”因为身患肺病,她更叮咛:“如果明年你同红叶/再红成火焰,我却不见,……/深紫,你山头须要多添!”正象香山丹色的红叶,林徽因的情诗也是抑郁热情的象征,在隐抑里燃烧,升腾起熠目的华彩。

写于1936年秋,发表于1937年1月的《山中》,与志摩《山中》同题。“紫色山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的追一点子想念。”“当时黄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话,相信/那三两句长短,星子般仍挂秋风里不变。”面对红叶,再忆当初黄月轻笼、两情依依的山中旧影。他们的爱语,“仍挂秋风里不变”,一如《别丢掉》所言:“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8月林徽因举家内迁,直到1946年8月同西南联大教工们一起返回北平。1947年5月发表情诗《给秋天》,距志摩离世已近十六年:“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我们爱得太是匆匆,/好像只是昨天,/你还在我的窗前!”虽然与志摩的情恋绵延多年,但真正相聚的时间太短。想起志摩“笑脸向着晴空/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那零乱/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曾经志摩象快乐稚子,红叶牵情,晨光如诗,“我也吻你,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窗!/你常淘气的闪过,却不对我忸怩。”“可是我爱的多么疯狂,/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己在你背后尾随,——/等候着把你残忍的摧毁!”“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啊。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这首红叶诗写得深沉、幽怨,热烈、缠绵。遥隔漫长岁月,痴情如昔。

林徽因情诗的悲剧内质惊人心怀,用龚自珍《题红禅室诗尾》的诗语概之:“不是无端悲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她在1947年病重时曾写诗留给表姐,《写给我的大姊》:“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这是她情诗深隐特征的注解。林徽因学融中西,言情承继传统诗词简洁凝练、音节抑扬的文风,在节制的含蓄中萦佃着激越,典雅深丽,悲远俊逸,在现代诗史上幽兰清新、独具风神。文学史对她的诗歌多有忽视,评价尚欠充分。

《诗经·小雅·大东》曰:“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启明星朝出东天,长庚星暮缀西穹,星辉灿然却永相遥隔,令人望之长叹。而启明、长庚实为一星:金星(venus),西方称其为维纳斯爱神。徐志摩与林徽因正是这两颗旷代别离却又心魂合一的异星,他们的情诗在‘新月派”的天上横空熠彩,成为现代文学中的凄婉神话。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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