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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坊沟

2009-06-11第广龙

海燕 2009年6期
关键词:纸坊火葬场火化

第广龙 一九六三年生于甘肃平凉,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协副秘书长、长庆文联副秘书长、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在《诗刊》《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美文》《小品文选刊》《十月》《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大量诗歌、散文。曾获各种文学奖五十余次。作品入选《2007全国散文年选》《2007全国精短美文100篇》《建国五十年优秀诗歌选》《中国诗典1998-2008》等二十余种选本。已结集出版五部诗集、四部散文集,并获建国五十周年首次评选的石油文学最高奖“中华铁人文学奖”。

在这个小县城,新民路最热闹,路口两边,像样的店铺有四五家。一家商店,号称十三间,窗户镶装明亮的大玻璃。货架上,立着彩色铁皮壳的暖瓶,柜台里,展开装点大花朵的被面,鲜净,亮堂,美,结婚才买。平日里,看多少回,只看不买,图个看着喜欢。一家供应羊肉汤的饭馆,从里头出来的人嘴上油油的。我进去过,一毛钱买个线板子一样的饼子,一块块掰着吃,也好吃。直到我出去工作,有一年回家,叫上我爸我妈,才吃了一回羊肉汤,算是了了一个心思。还有一家照相馆,过节,有喜庆,人们来照相。照相机架子支着,是个大方盒子。坐好了,照相师把头埋进照相机后头的布帘子里,看上一阵,头取出来,眼睛注意着照相的人,手里一只椭圆形的皮囊,拿得高过头顶,说看这里!看这里!使劲捏一下皮囊,皮囊叫唤一声,照相就完成了。一张全家照,我妈交给我保管,就是在这里照的,有时我还取出来看。照相时,我才九岁,我的脸上怎么那么惆怅?是正在长大的烦恼,还是对于未来的茫然,我自己也回答不了。可是,新民路这么景致的地方,就在跟前,就在东北方向,走二十米三十米,一个豁口,两边用半截子砖头砌起来,护住土墙,出去,天空变大,看得远,这就是纸坊沟,就成了另外一个天地了。

过去,城里城外,似乎没有界线。生活简单,心思也简单。日子也就这么过着,日子都难,却也滋味深长,一天天就过来了。就像新民路热闹,纸坊沟冷清,走动的人,对这样的差异,感觉到了,但不怎么放到心上。夏天,纸坊沟发大水,沟口挤满人,胆大的还用钩子钩冲下来的木椽、树根,这叫发洪财。成功了,那人会兴奋地说,吃羊肉汤去!

在纸坊沟口的面前,是一条弯曲的河道,多数日子,水流细小,突出了一排大小不一的石头。跳跃着过去,就可以顺着河沿走了。是结实的土路。晴天走,路硬,雨天走,有的路面硬,有的路面,脚陷进去,粘一脚泥。河道里,水流上涨,发出哗哗声。无论晴天雨天,纸坊沟里的路,走的人都少。经常的,我走半天,还是我一个人走。也会过去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一个拉架子车的。我曾经遇见两个打捶的,争执一个羊蹄归属,在土路上你一拳我一脚,尘土从身子下飞扬到头顶,人都被尘土包围了。

纸坊沟怎么能没有纸坊呢?有的,有四五家呢。纸坊沟的名字就这么来的。天晴的日子,土路的一侧,一些土房子的墙上,白花花的,贴满了纸。纸是麻纸,凑近看,纸没有那么白净。一些空着的白灰墙下,会站着一个人,脚底下是一摞湿漉漉的麻纸,磁实的方形,像是一个整体,那人用一只手在上面一角揭,一张麻纸就揭起来,要用另一只拿刷子的手护着,乘势贴到墙上,刷子刷几下,刷平,刷紧,就长到墙上了。这样一张一张揭,一张一张把墙贴满。我每次经过,都停下,看上一阵,看得没意思了,才走。麻纸贴在墙上,太阳晒,风吹,慢慢就干了。这要把握时间,刚刚干,就收,一张一张取下来,变成两摞,三摞,变多了。正取着,起一阵风,一些麻纸自己从墙上跑下来,在路上跑,取纸的人就追,把散落的麻纸捉住。我遇见,也帮着追。有的没有捉住,跑河道里去了,跟着水流走了。

麻纸有用。分成一刀一刀的,送进城,摆放在日杂门市铺里。一是成为包装纸。包点心,包住,一个塔形,用纸绳子拴起来,就是礼当。点心用纸盒子装,就庄重了,一般都拿麻纸包装。还包糖果,包整棵的酱菜,包猪头肉。再一个用途,是烧纸,送先人的。谁家刚没了人,一年的清明,十月一,特定的日子,有亲人故去的人家,买回烧纸,一张张用真钱印过,到路口烧,到坟上烧。所以,麻纸的消耗很大,纸坊沟里的纸坊,不断生产着这种粗糙的纸张。

纸坊沟离我们家住的地方近,我常常去,一个人,或者和小伙伴一起,玩耍得高兴。沟里头一个村口,长两株大槐树,五月六月,槐花开放,白银般绚烂,我不是图好看,上到树上,把槐花连树枝折下来,我吃槐花。槐花吃着有甜味,有淡淡的香。我去纸坊沟,多数都有事情,不是闲逛。虽然是十多岁的娃娃,但也能当个人使唤了。

是我爸带我去。走到纸坊沟一半,东头一条岔路,进去,变得窄细,出现一个嘴子,坑洼里跳,半坡上爬,上去,靠南,是一大片台地,叫南台。这里聚居着许多回民。巷子深,土墙高,一户一户,都是大院子,杏子树的树冠浮现出来。我爸走到一个院子前,拍打木门,出来一个大个子,长圈脸胡,说来了。叫一声老高,不再客气,进去。从前院来到后院,靠墙,一间低矮的土屋,里头放着木工的家当,堆放着杂乱的木头。这里是我爸的工房。我爸是木匠。

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做木工活呢?是有人告状,那些年月,这属于做私活,不允许。一家人要吃要喝,都得从我爸的手底下出来,只能躲到外头做,就找到这里了。老高是生产队队长,回民又没人敢惹,给些钱,腾出后院拴羊的土屋让我爸用。这里安静,即使外头来人,也不能随意到后院来的。

我爸加工的东西,有一样,叫砖斗,木板铆合成槽子样式,隔出四个方框,乡下的砖厂造砖用。砖斗上部的边楞,要贴上铁皮条,用木螺丝上上。我来就是干这个活。砖斗见泥见水,楞边上有了铁皮条,用的时间长。铁皮条是给箱子打包的那一种,有些是拾的,多数是买的,不规整,弯曲,生了锈。我先一根一根理出来,用榔头砸,用砂纸打,让其光亮如新。用的时候,再用剪子剪,长短正合适,这才进入下一道工序。砖斗的楞边是枣木,特别硬,使劲拧,才能把木螺丝上上。起子把我的手心都磨破了。

隔上一段日子,我和我爸就到纸坊沟去,去老高家。平日,是我爸一个人去。学校放假,我去的次数多。早上去,天黑了回。中午吃带来的黄面饼子。老高家娃娃多,我只记住一个叫山娃的,比我小一岁,鼻子上总挂着清濞。每天早上,他背着挎包,给我们家送瓶子装的羊奶。羊奶是给我爷订的。到吃饭时间,老高也叫,客气一下,吃自己的。日子都难过,吃的最金贵,不会随意让人。在老高家只吃过一次饭,是汤面片,里头和了些洋芋疙瘩,连个油星星都找不见,不是舍不得,就是没有,我却吃得满足,埋头吃下去两碗。老高一家人,也是一人端个碗,呼噜呼噜吃。老高有时来我们家,我妈把铁锅洗几遍,做的饭,素菜,粗粮,老高也吃。通常,回民不吃汉民的饭。

我爸在老高家后院做木工活,持续了三年光景。纸坊沟里通往老高家的路,都被踏熟了。去了,就闷在后院的小房子里。干活累了,我爸哪也不去,就坐坐,喝口水,让我歇会儿。有时,我就跑到前院,东转一转,西看一看。看老高提一只铜壶,把水倒进窝着的手心,一把一把洗脸。看老高的女人打骂孩子,追得孩子满院子跑。我也到院子外头去。出门再往东,走到土崖边,下面是一个大场子,砌起高大围墙,里头一排排全码着砖头的半成品。一些穿着一样的人,拉架子车的,往下卸的,都耷拉着头,相互也不说话,显得很投入,动作却机械。原来,这里是一所监狱,犯人在劳动改造呢。他们生产砖头,是用机器,还是砖斗?我看不见。如果用砖斗,是我爸制作的砖斗吗?我也不清楚。

如果走到一半路,不向东拐,而是接着往纸坊沟深处走,土路会渐渐抬高,越来越高,沟头上,起来一个巨大的高台。高台两侧,紧靠着陡峭的山体,西半山坡度缓,高低散落着人家。上头弯曲着小路,看见一团一团的树木,就有一户人家掩映其中。这里我也来过多次,来走亲戚。亲戚是干亲,姓啥叫啥,我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通常是过年去。不会走路那阵子,我妈抱上去。长大一些,跟大人后头,走上去。再大,我哥,我,我弟,相伴上去。去了,叫干大,叫干妈,把提来的白馍馍放下。干大摸一下我们的头,一人给两毛钱。干亲家是窑洞,院子也很大,两棵树中间,拴一个秋千架,我胆小,荡过一回,再不敢坐上去。到外头,放一个又一个鞭炮,听声音在孤寂的山里炸响,也是挺刺激的。还要吃饭,过年的饭。吃了,就回家。我总觉得,在干亲的家里,生分,不自在。有一年,我从干亲家抱回来一只小狗,黄色,肚皮上一块白,是农村那种土狗。一路上,我多么高兴啊。可是,我爸给了我一个白眼,不让喂狗。我爸说,看家护院才喂狗,家里要啥没啥,人都没吃的,咋能再添一张狗嘴。结果,小狗送人了。我上学回来,看不见小狗,伤心了一阵子。

干亲家的窑洞上头,是一片平地,挨着土崖,也有人家,我也上去走,向西南一头走,能看见一根粗大的烟囱。实际上,从纸坊沟口往这里看,也能看见。烟囱下,院子有学校操场那么大,修了砖头房子。肯定的,这是单位,是公家的地方。我走到离大铁门不远,就不敢再朝前走了。这里阴森森的,很安静,门口的两棵柏树,也沉默不语。这里是火葬场。我留意过,一次也没有看见大烟囱冒出黑烟或者白烟。这说明,火葬场没有火化死人,起码在我近距离观察烟囱的时候,没有火化死人。我还是害怕,努力把脑子里这方面的印记清除掉。可是,越是这样,越不由朝火葬场的大烟囱看,恐惧更加强烈。

火葬场没有多繁忙,我听说,一年里,这里火化不了几个死人。小县城里的人,特别注重入土为安,谁家没了人,都土葬,棺材都是人过六十就预备好的。虽然政府要求火化,但执行不下去。只有在秋冬两季,火葬场才难得把炉子点着,让设备派上用场。秋天,一般都要枪毙犯人,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总会有两个三个吃子弹。往往,尸体就送到这里火化。宣判犯人的大会我参加过许多次,是学校组织上去的。广场上挤满了人,犯人在卡车的车槽子里蹲着,念一个名字,提起来一个,五花大绑了,勾着头,挂上大纸牌子。如果判死刑,大纸牌子上的名字打红叉叉,脖后跟还要插一个顶端三角型的长条纸牌, 也写着名字,名字上也打红叉叉。死刑犯不允许土葬,可以完成火化的指标,就只能送到火葬场来了。冬天送来火化的,多是没人认领,冻死街头的叫花子。

在纸坊沟里头,左右的山地上,一些梯田的地畔,分布着一个一个坟堆,有新坟,有老坟。老坟多。新坟土潮湿,坟头插着丧棒,土块压着麻纸。坟前的纸灰,在风里旋舞。乌鸦盘旋着,等着上坟的人离开,叼吃上供的祭品。肉、点心、水果,都是好吃的。活着的人,可以凑合,对待死,却认真。这个小县城许多人家的祖坟,都在纸坊沟里头。纸坊沟造的麻纸,一车一车从纸坊沟运出去,又被人们一刀一刀拿着,在纸坊沟烧成纸灰。这没有浪费,麻纸变成到阴间去的财物,被地下的人继续使用着。

在坟地走,没有害怕的感觉。有时,还看看墓碑上的字,有的字不认识。我的碎舅是农民,他到地里劳动,常把坟头前的大苹果拿回去,给我奶奶吃。我倒是在坟地里捉过蚂蚱,极肥大,腿劲充足。为什么不敢走近火葬场呢?现在想,可能那里面火化的死人,都死的不正常,阴魂不散吧。

纸坊沟里,还有一个水库,听说水面极大,出没彩色的水鸟。我想去,脚力跟不上,走了一小半路,又折回来了。到现在,我也没有去,主要是不想去了。也不知道水库还在不在。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纸坊沟已经变得没样子了。纸坊一家都没有留下,全倒闭了。这种手工造纸的工艺,估计也失传了。四十里铺的麻纸,数量大,便宜,是机器造的,人们都用这种麻纸。好几座山都被削平了,铺油路,盖上了楼房。真是奇怪,火葬场的大烟囱还立在原地方。可能阴气重,没有谁有胆子占,竟然成了那个岁月仅存的物证之一。我今年到纸坊沟里去了一次,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寺庙,门楼子应该是老的,里头正在返修。我进去看了看,地上堆着砖瓦,木料,还有从别处征集来的香炉。过去我是否来过,或者路过过,我竟然没有了印象。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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