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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外一篇)

2009-06-11张天夫

海燕 2009年6期
关键词:菜花石门油菜花

张天夫湖南石门人,国家公务员,现在石门县政协供职。多年从事散文、诗歌、辞赋等多种文体的创作,出版有个人诗集《天空未种》、文集《张天夫茶文学作品选》等专著。有多篇散文收入《中国当代散文精选》《21世纪中国经典散文》,散文《龙的腾飞》选入大学辅导教材,《谒海瑞墓》作为大学高考语文赏析试题,散文形成了以意境阔大,思想深刻,纵横捭阖的风格。

拼着力走了很长一段路,才遇上石头。

那是一次偶然,在饭桌上聊着聊着就和石头结了缘。十多年再也没有和石头分开过。把渫水河、澧水河翻了若干遍,凡自认为可以称得上奇石的,都用肩扛着,用车拖着,千回百转地弄回家。开始放在客厅里,继而楼梯上、卧室中、书房里都摆上了石头,仅有的一间门面也关了,石头当了陈列。楼上楼下,屋前屋后都被石头挤着、围着。乡下还占了朋友一爿园子。石头一多,只好暂时让它们拥挤在厅堂的角落里。半夜醒来,听见石头堆里有微微的拱动声,夜夜如此,不以为然。后来玩石人在一起,都这样讲,说石头是有灵气的,不能委屈了它。深夜,再屏息静听,躁动声似乎更响,以为奇。想到石头堆中有不少俏似罗汉、圣人、游侠儿的石头,越发不能怠慢。赶忙从商店里讨回些塑料泡沫,用刀子挖个底座,把石头立上去,正正气气地放在条橙、书桌、茶几上面,虽未明身份,临时坐堂,夜里再听,绝无响动。壮士的龙泉剑悬在壁上夜里窃窃有声,石头非俗物,也争一个名分。玩石头屋窄了不行,于是在新城河边买了块宅基地,修了栋连五间的三层楼,一层约二百平方全部给了石头,且为石头雕了樟木座,打了石几,各就各位,正了名,石头有了居室。花半辈子财力修栋新楼,一半为了人,一半为了石头,没有半点偏心。只有一块约三十吨重的巨型黄腊石,从慈利县老远的峡谷中用载重车拉回来,不能登堂入室,只好用吊臂放在大门前的河堤,让它独立寒秋。黄腊石成了一道风景,常有少男少女靠上去扭个姿式咔嚓一声;孩子们在石头上筑了“巢”,晨昏在上面打闹,石头爬出了包浆,若偌大一砣黄金,卧在绿草中,灿灿地亮。黄腊石虽委身于河风,到傍晚就有过去过来散步的人走上前摸摸,也没遭冷落。

在眼花缭乱的石头中,我偏执地爱石门石,尤其喜欢市文联副主席代漳管它叫“石门红”的石门石。石门红出在渫水河,千百年被渫水打磨成各种浑圆的形体,洁净可爱。石门红表面不细腻,没有光泽,透着宁静温和的土黄色,质感有如陶片,上面是赤红色的图案花纹,绘着万千的动物形态、人物形象、天地万象,手法天真、简洁,洗刷了浅陋的形体,抽象出最原始最聪明的神似。我总觉得石门红酷似河姆渡出土的彩陶,都是表面彩绘的几何形图案,或动物、人物的花纹,仅仅是色彩有点差异,彩陶多红色,而石门红是土黄色的底子,红色的画面。有的形体干脆就是只陶罐。在我心中石门红就是彩陶石,母亲河渫水河是比河姆渡更古老的文化遗址。一个是始祖的,一个是天祖的。它们不像长阳的清江石和广西的草花石,就是幅国画,它以简洁的单色的线条和块面取胜,也不像如今有些艺术家握起羊毫故作的儿童拙笔,而是天地用童心创造的拙意,画意大于笔意,是守在电脑前模仿的现代人聪明不出来的。我不知道罗丹是否单独塑过眼睛,我那尊头像上只有一对眼睛的石头,里面含蓄了整个世界,对视就会掉进去,避开就会茫然,很简单完成了一部哲学。晚年的毕加索后悔年青时没见过中国书法,不然不会去画画。抽象大师在中国书法面前自愧不如。如果毕加索年青时看到的不是中国书法而是我的石头,十九世纪步米芾拜石的就应该是毕加索了。另有块文字石,瓦黄色,上面有绛红色勾勒的“龙门”二字,亦楷亦篆,繁简的搭配和疏密的相间恰到好处,妙在不能言说。历来艺术家都是取法自然的,我曾陪省城的几位知名画家上蒙泉湖写生,他们惊奇湖边巉岩的诡异,感叹芥子园画谱里学不到。为何至今无人想起要师承这些卵石呢?我反复揣摩过,如果将石头上那些匪夷所思的画面和线条,剽窃到翰墨中,或许我的那些字一夜之间就变了脸,挂上墙再不平庸。虽常面石,却未能参透。久了,如达摩面壁,心上多少留下一层浅影——得到大美要超脱人性的启迪;从石头的质朴上悟到了社会唯有固守质朴,才能稳进的道理。经石头点化,写了篇《奇石赋》,在短短的三百余字中,聊发布衣之忧。

米芾拜石,古之大拜耳。四海靡靡,唯石大朴,今之君子,欲修其身,不可不拜石也。四海滔滔,唯石不言,今之智者,欲著文章,不可不拜石也。四海弱弱,唯石可补,今之志士,欲行大道,不可不拜石也。石乃奇书,不可不读也……

这些话,石头没有说,我替它讲出来。想晓谕世人,思想和社会不要太花俏了,还是学石头朴质点好,世界才沉稳,不会轻浮。石门石比起大化石、绿松石、九龙壁等贵族石头,是绝对的“贫民石”,不少玩石人和爱石人都纷纷去追逐珠光宝气的贵族石,我却不愿舍弃石门石。即是近几年公事缠身,亲近石头的时间少了,只要有空就会站在石头前面,聆听石头教诲。

石门除了石头,还有绿茶。

二〇〇三年春,有人赶时髦,建议办个茶文化节,让我出来策划。我对茶不陌生,加上好感,就接受了。喝茶是平民百姓天天的事,像我沾上了点茶的嗜好的,就会有渴无渴都含上一口水。喜欢到了极点也平常到了极点,日日不离茶杯,喝着,喝着,就喝干了几十年,喝进去又蒸发掉,身子干瘪瘪的,人生不如杯水悠长。既然要给茶办节,且国中没有几个这样的节,平常的喝茶就要变成喝不平常的茶了。茶虽然早已看熟了我,我却要睁大眼睛重新盯着茶,在茶面前仍不敢作大。于茶,还是叫初遇的好。

既然遇上了就没有分手。

从二〇〇三年至二〇〇八年,先后办了六届茶文化节。中间两次设坛论茶。先是请著名茶商。他们讲绿茶如何防癌,让全场恐惧全消。说石门绿茶如何如何的有机,是全国最好的绿茶;尔后又去了古丈,说古丈、绿茶如何如何的生态,是全国最好的绿茶。尔后又请了文化名人。第一个登台的是从台湾绕道飞过来的余光中先生。余先生从欧美说到中土,从咖啡说到茶,从品诗说到品茶。余先生眼中,情人的血最红,江南的茶最绿。会余,陪余先生游夹山,发觉余先生胃不好,不太喝绿茶,当他知道“茶禅一味”四个字就出于眼前的夹山,在寺庙的九曲桥上就用他习惯的硬笔,欣然地为夹山题写了“茶禅一味可通诗”,把石门绿茶抬高进了中国诗卷。

我们还把石门茶挑进了京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湖南民歌《挑担茶叶上北京》,被湖南人何继光放开嗓子一喊,余音在华夏上空缭绕了近半个世纪。于是突发奇想,借歌声在二〇〇五年劳动节,把石门茶叶挑上了北京去。这天,在故宫天安门武警大队的办公室前,献给了国旗护卫队,用几盒石门绿茶从广场的旗杆上换回了一面国宝级的礼品五星红旗。明成祖朱棣永乐四年修座紫禁城,没想到五百余年后,会跑进来一个石门的山妹子,带来山溪般的嗓音,面对五颜六色的游客唱——《请喝一碗石门茶》,一碗明前的石门茶把故宫泡了半日。北方大碗茶和江南大碗茶在世界最大的广场上互敬了一碗。音乐电视制片人肖文现场听了歌很动心,多次联系要把我的这首茶歌作为经典茶歌打造,他喜欢里面“好酒不如茶,好梦不如茶”两句词。但爱喝酒的听了不高兴,说,老子一碗酒敢跟美国人开仗;爱做梦的听了不高兴,说,梦里有情人。骂归骂,唱归唱,年年茶文化节还是《请喝一碗石门茶》这首茶歌压台。

夹山有口碧岩泉,宋代圆悟禅师汲泉水著了部《碧岩录》,五百年前传到日本,演绎成东瀛茶道。石门茶要打出去,夹山这位茶祖宗是要揪住不放的。于是想到禅茶表演,把茶亲热到如来身上去。只知道和尚打坐少不得茶,赵州和尚卖关子,徒弟一张口就大声喝斥——“吃茶去!”茶在赵和尚心里到底该怎样的吃法,鬼才知道。唐代善会在夹山吃茶悟禅,悟出“茶禅一味”,两者又是如何的“一味”,鬼才知道。不明白的事越多越好,后人才好胡编乱造。县文联主席朝阳很聪明,他把尼姑、沙弥、僧袍,加佛香、佛乐凑一块儿,一碗清茶还真的让他“禅”出了味道,端到长沙国际友人品茗会,引发大洋彼岸一百多个老外狂呼乱叫,以为第五国粹。东方的专家肯定是要挑剔的,理由刁钻——主泡手尼姑没有剃头发。

我行我素,一碗禅茶被我端上端下,前后端了六年,差点端上太平洋。二〇〇五年初,按上面通知,五月石门禅茶要代表中国去日本名古屋“2005日本爱知世博会”表演。我和朝阳傻了眼,怕出去当着日本人的面,手式翻得不准,鄙老师的茶道式微。不敢大意,父子俩脑袋碰在一堆,守着电炉子闷了半个月,把佛的禅静,黄老的柔静,剑的动静,书法的灵静都掺和进茶道,弄出了一套自以为很独特的禅茶。这碗茶最后没有端出去,泡融了我们父子俩一个春节。

这多年,无论是普耳、乌龙、龙井这些老牌,还是毛尖、银峰等绿茶新秀,都被国人捧着在神州大地炒来炒去,自己也被迫夹在中间振臂一呼。茶,已经很累了,一位清亮亮的少女子被绞上了五花大绑。尤其是看到一杯水,被好看的女人指尖挑起来,把杯子翻过来倒过去,一圈的人不敢出大气,做法事般盯着三根香慢条斯理地燃,等钟声落定,茶杯捧到面前,双手接过,不到三钱的一杯水,朝后一仰,一口吞了。扭过头,只见一排舌尖正蜻蜓样在杯面上轻轻点着,接着舌头往后一缩——接着鼻翼快速地扇动——接着口中滑出滋滋滋的细声——“啊,好茶!”动作连贯、准确,雅到了极点。想到自己刚才一口干下去,好低俗,耳根子烫人。

回到家则完全是自己的喝法。

进屋先不忙坐下,找出天天捧热的白瓷杯子,抓把茶叶,不一定要银峰,二道茶更好,从暖水瓶倒大半杯滚烫的开水,杯子端回茶几上,坐下来,靠着,先伸下懒腰,盯一会杯面上腾腾的白雾,乘热端起来随便呷一口——哟!全身的骨头和神经顿时一弹,松了……做神仙不过如此。十年前,上南镇出公差,办完事领着五个兄弟去钻象鼻子沟。象鼻子沟是壶瓶山的一线天,少有人进去。没有路,好在是冬末,沟中的水缩成一潭潭的,只有根轻轻摆动的细线串连。我们抱紧横七竖八的乱石,一步步往里滚。乱石堆里随处可见各种杂树蔸,常年浸在水中,泡成了阴沉木,坚硬无比,贵如黄金,看着弄不出来。沟顶有线薄薄的光,铮亮沉甸甸的绿色,朝头上迫下来,从身子里挤出若干恐惧。一声鸟叫,心跟着抖。再往内爬,有轰隆声筑过来,赶紧朝回跑。心慌石滑,我两次灌进深潭,一身透湿,不觉得冷。出了沟,找上支部书记家,给我们燃起一炉大火,拿出几只糖瓷杯,每只杯子中丢一把屋前屋后自采的山茶,从火上提下熏黑的铜壶,用滚沸的山泉水一冲,顿时,木板屋里就涨满了香气。这茶香不娇嫩,不枯燥,不似有似无,很厚重,很野气,喝进去苦涩滑过齿缝,满脑神清气爽。邢修桂爱喝茶,是个老茶客,后来见面说起喝茶没有不提壶瓶山的。壶瓶山这杯茶是可以收入我个人茶史的。原来,茶是要无心喝的,存心喝茶,或编个样子刻意地去喝,即是饮武夷红袍、台湾蒙顶也不得传神。一位饱学的人,读了我的《品茗赋》,说好,建议“无心为饮者也”这句话动一下。我一笑。一位僧人读了,说这句话与佛心相通,吹我是大饮者。我一笑。心里认定此弥陀是茶佛,是知音。时下,写茶的书比泡出的茶多,摞起来不如鲁迅的一句话: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人的福气。他喝的是哪些好茶,没说;怎么个会喝法,没说。但我断定鲁迅不会刻意喝茶,他无非就是用瓷杯泡杯浓茶,搁在案头,一边无意地喝,一边有意的写。喝着,喝着,就煅出了一捆投枪、匕首。

看来,茶是教人无为的。茶让人聪明些,放一半心下来,不要时时、事事、天天都不停分秒地去想有所作为,社会拼命追赶,弄得个个大脑发麻,社会混乱不堪,最后像匹超重的骆驼,倒在沙漠上。坐下来无心的喝喝茶,人生和社会都会多些安详。书读多了不一定静得下,会喝茶一定会静下来。茶是要盖碗泡的,心是要天地泡的,喝茶就是佳人陪你静坐,让你得到大静。大静,才会泡出不平常的人生和世界来。

孔子的话好,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但孔子跑来跑去,除弟子外,几乎是独行客。老孔不如我,我一生走过来,身边既有石,又有茶。

过年的温度还没降,天气凑趣又猛热了几天,躁得油菜花比往年提前十多天轰轰烈烈地黄起来,惹动长江以南慌了手脚,纷纷爆出广告,要搞油菜花观光旅游,说是可以拉动地方当前低迷的经济。土生土长的油菜花靠一身黄金甲,要当大任,勇赴国难了。

国人的神经根跟棉线一样都是从针鼻子孔穿进穿出的,缝出来的针路也差不多。为了用“油”抢游客,四川潼南县崇龛镇在白沙村觅了块坡地,用油菜和小麦拼出了一个直径一百零八米的太极图,油菜花和小麦受命于天,把中国老子的徽标第一次挂在了野地里,让游人老远跑去好奇。贵州安顺市龙宫风景区也很匠心,隔年在大片油菜田中种上胡豆,春天胎气一动,胡豆在菜花中弯弯扭扭地长出了条墨绿色的巨“龙”,农夫般的油菜花不仅入了道家,而且作龙的图腾,壮我中华。还是常德人聪明些,旅游节搞油菜花观赏,不弄巧,任凭菜花在原野上深深浅浅地自由漫延,不失稼穑之秀,一仍农耕之态。不修边幅的自然才是最好的自然。要让游客来武陵一趟,愿守菜花一生。

但不知何缘故,古人的《花史》《花谱》,及今人的花卉鉴赏辞典,翻来翻去,大凡高贵的都是牡丹、芍药、兰草之类,平民的有桃、李、杏花之属,唯独没有油菜花。城市公园里绝对看不到,凉台上伺弄花的太太们也不曾搬进搬出过。想起当年长安豪贵们去朱雀门大街争赏紫牡丹的盛况,杨万里写的“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那不过是一田野花,供蜜蜂、粉蝶、孩子们嬉闹罢了,作不了大观。乾隆皇帝领导编纂的《四库全书》,把书分成经、史、子、集,凡杂经、野史皆不得忝列,油菜花是农耕之花,当属杂经、野史之类吧,故入不了花道,上不了花谱的。

现在,政府把油菜花当了花,油菜花才叫花了。

油菜花却不在意官员们的兴致,从来没轻贱自己。开春,只要许它三天阳气,就会不择脚底肥瘦,一夜就喷黄了旮旮旯旯,阴雨天也不熄灭,金灿灿地代替太阳,把冷灰色的二月照得亮晃晃的。司空图下乡来,见油菜花浸入农舍、田角、地边,吟出一句“黄花入麦稀”,清人叶矫然尤为赞赏,在《龙性堂诗话》中说此句“皆足称也。”油菜花帮司空图成了诗人。刘禹锡似乎眼不疾,他说“桃花净尽菜花开”,其实菜花多半要比桃花开得早些,可能是偶尔一、两树桃红邀宠争艳,被刘司马碰上了。

我是从小就把油菜花当花看的。

老街后面是一湾水田,冬季全都种了油菜,过完年,孩子们再也关不住,喜欢溜到油菜田里摘菜花玩。这天,我拣好看的菜花刚折了几朵,就被唐家院子里的胖女人瞄到了,站在桂花树下大骂,还发动了一阵狗叫声,一慌神,甩掉手中的油菜花拔腿就往铺子里钻,缩进柜台下面不敢伸头,心疑这一定是最值钱的花。开学了,去老农会小学读书,要穿过这片油菜田,这时,菜花已高过人头,黄得密不透风,人在田埂上趱动,就像有面太阳镜对着你晃来晃去,一尊大香炉熏你的鼻子,头和两眼呛得朦朦的,一双小腿快要捉不住,有种紧张的快乐。若是夜里洒了几滴小雨,粉黄的润润的花瓣沾你一身,舍不得扑掉,以为比雪好看。有了油菜花就常迟到,立在教室后罚站,罚站可以数身上的花瓣。今天,常看见歌星在舞台上颤抖时,就有少男少女抢上台给他们怀里填上一大抱红红绿绿的鲜花,顿时,嗓音陡长……这不如孩提时人偎在菜花中好,那不是人抱花,而是花抱人;不是一束束的花,而是大片大片的花紧紧地搂住你,让人感到福气,母亲怀了我,花又怀了我一次。这是花中看花的妙处。洛阳人三春赏牡丹,杭州人三秋品菊花,都是人观花;人在菜花中,那就是花观人了。我就是被油菜花看着一天天长高的。

仰观油菜花的感觉又不同,它曾让我内心获得过一次神圣。县委办工作期间,我去石门文化乡考察,时值正月尾,油菜花正鲜活得腻人,把沿路的苍白、单调都抹杀了,给贫瘠的西北乡扑了层富贵气。走到水南渡,老远就望见一面坡上农业学大寨时留下的人工梯田,沿山脚的曲线一圈圈码上云头,有金字塔壮观,但比金字塔有水墨气。梯田里全种上了油菜,菜花正烘烘地黄,上下梯田之间隔着乱石砌的挡土墙,石缝中挂满了绿色的荆条、杂草,如挑出的飞檐,把菜花一层一层的衬托得格外鲜明,路过的云抓了把阳光撒在花上面,整座山罩在一片金光中,几只阳雀鸣着从梯田前面飞过,像风铃荡漾,站在山脚仰望,酷似一座高耸的用黄金垒的密檐式的宝塔,堂皇极了。这“塔”和山西应县的木塔、河北定县开元寺的砖塔,河南开封祐国寺的琉璃塔比,这是我见到的最古老、最金贵、最大的中国宝“塔”。立在“塔”身下,沐浴“塔”的光辉,近四十年的惑与不惑都装进“塔”中。仰视天地用油菜花建筑的这座东方“佛塔”,我顶礼膜拜,在油菜花前面立地成佛了。

俯视油菜花更是一种大观。我闭在夹山三年,每次进城下山,总要从车窗里向外扫几眼苍绿的澧阳平原,借窗边的风把眠在胸口的浊气拉出去,让心浮上来。有次因出差好几天没有回城,这天午后下山,转过山嘴,澧阳平原端着巨大的一盒黄花猛然泼向你,两眼突然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金光堵住,撞上了用金铂铺出来的极乐世界,赶忙叫司机停下车,登上山凸眺望——偌大的澧阳平原从山脚到弯曲着天脚,才几日不见,就让油菜花覆盖了残冬的陈绿,彩了一层厚厚的金黄。天上的阳光,地上的菜花,互相献媚,将大地扮成了巨大的皇宫,金辉在里面跳跃着,流窜着。远处几团散落的农舍,像几粒纽扣牢牢地扣住这块平原,不让金光射出去。澧水河从油菜花中窜向远方,算是给菜花添了一道眉,多了几分妖娆。比东风还奢侈的花香,一阵阵袭上山来,撞晕了所有观花的人。这是人工不可为的,天底下最大的花园,是太阳小看人类施舍给我们的一点余晖。守着花坛和抱着泥钵得意洋洋的都市人,有时还不如乡下佬儿浑浊的目光多看了几回眼前天赐的富贵。古咸阳道上灞陵桥头的柳枝,不知折断了几多离别,西湖中白堤上的垂杨,也不知拂响了几多琴弦,但那都是才子佳人逼着三月的杨柳做作出来的柔情,而身边这片望不到边的菜花,无人心痛,无人雕琢,无拘无束地浩浩荡荡,你如果在它们面前故作多情,一定会被拍天的黄浪卷得无影无踪,只有隆冬铺天盖地的大雪,才有资格谈论面前铺天盖地的黄花。

我放开目光想翻过前面的青山,去追赶油菜花,我想知道油菜花是如何侵占洞庭湖的,继而又裹挟长江东去,用同样的金黄色,和同样的气韵,一夜之间刷新了金陵六朝古都,和五千年吴越,及三千里江南……我无缘看到古人是如何喜爱油菜花的,禁不住,也随口吟了几句:

天外春风天外扬,

楚国青山着楚妆。

几缕轻烟原上袅,

江山一半菜花黄。

这是二〇〇二年早春的一天,我在夹山顶上俯视到的油菜花中的江南,和与江山并大并重的油菜花。

油菜花开在春头,是春天的黄花;菊花开在秋头,是秋天的黄花,都是黄灼灼的,但我还是固执,只有油菜花才配称得上真正的黄花,因为,油菜花才可以创造出与太阳一样大的黄色。我以为,黄色才是真正的中国色,我们的国花应该是油菜花。帝王们坐在宫禁中把黄色加在身上,想独霸,三千年换了两百多个帝王,也没有把黄色陪葬进皇陵,唯有脚下的土地才能千秋万载的拥有黄色。土地才可谓是黄色的主人,是华夏真正的“黄帝”,面对土地,面对黄色,我们只能朝拜,只能称臣。

东方哲学从周易,到老子,再到程朱,诠释了三千余年,愈说愈玄,就是由于没有参透土地,参透黄色。须知土地中囊括了宇宙的全部信息和变化——太阳的色彩,华人的肤色,图腾的心理,及面前的菜花,都是土地的陪嫁。

天地借土地正举起金灿灿的油菜花,在告诉现代人——一捧黄花,就是一寸江山,一片阳光,一部东方的哲学啊!

责任编辑︱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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