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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夺回失去的美丽

2009-06-11

海燕 2009年6期
关键词:女儿生命疼痛

阎 纲

阎纲 一九三二年生于陕西醴泉,一九四七年开始写作,一九四九年参加工作,一九五六年兰大中文系毕业。参编的报刊有《文艺报》《人民文学》《小说选刊》《评论选刊》《中国文化报》等7种。评论集有《文坛徜徉录》《文学八年》《阎纲短评集》《神·鬼·人》《余在古园》等十部。散文随笔集有《冷落了牡丹》《惊叫与诉说》《座右鸣》《我吻女儿的前额》《50年评坛人渐瘦》《三十八朵荷花》等十部。

大约七年前,赵泽华瘸着腿,出现在《三月风》举办的“长江笔会”上,热情主动却十分腼腆。她生性和善,爱诗,长得白净,很美,可是,灾难是毁灭性的,厄运践踏了青春。瓷人儿被打碎了。

她十九岁时探母,被火车轧伤,生命垂危,左腿截肢; 中年,又从楼梯上倒栽下来,左手骨折,手术错位。从父亲被打成反党分子劳动改造起,灾难就像冰雹一样砸落下来。

她遍体鳞伤,离死亡仅仅咫尺之遥。她选择了尊严和价值,蓝天和太阳,还有飞翔的翅膀。

生命之于人,只有一次,她起码死过两回。她站起来了。四时八节,天气变化,骨骼和伤口疼痛难忍。

我非常喜欢同命运较劲的人,他们是我最喜欢的拳王争霸赛里虽然被击倒却始终不肯屈服的精神胜利者。

我和她站在船尾,注目跳动的长江,任凭浪花翻卷相继远去。我鼓励她坚韧地活下去,一手好文字,继续写吧,“你自己就是一首长诗。”

史光柱来了,他用耳朵看见我,一下子扑了过来,抱住不放。史光柱的记忆力异常惊人,竟然把我此前写的《瞽之呼》背诵了一大段,以示对我的感念,同时激励柔情如水、坚强如钢的赵泽华为残疾人作家争光——

伤残之躯竟有如此完美的灵魂、审美的灵感,以难于常人百倍的毅力“写”出一篇接一篇极富本真的命运之歌。痛苦的感觉可能使他只看到悲剧的世界,审美的思考才使他认清人生的喜剧意义。钱钟书说:“痛苦比快乐更能产生诗歌。”史光柱不但出入人间、地狱两重天,而且来往于光明、黑暗两个对立的世界;不但在疆场超越死亡,而且在文学中突破阴暗,失明却不失战士的风骨和人格的尊严,人性美与散文美相得益彰。双目失明者用生命“写”出血泪至文,他也就找回自己的眼睛,这眼睛是诗,又不仅仅是诗。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如泣如诉如小溪流之歌,我们的泪水渗出眼眶。赵泽华决意写出血泪长篇。

二〇〇九年年初,自传体纪实文学《坚守生命》出版,网民反应热烈。

她这样描述疼痛:

剧烈的疼痛向我袭来,这种疼痛的猛烈程度让我感到吃惊和害怕。

有时是一种烧灼感,就像有人夹着一块烧红的煤,一下一下烙在我的伤口上,让我无处躲闪;

又好像有人握着一把生锈的铁钳,拼命夹住我脚拇趾的趾甲,然后发狠地合拢铁钳;

还有时像有一把钢针不断地扎在脚面上,一种非常尖锐的痛;

也有的时候,脚后跟的部位像被人钉进一根铁钉,痛得很钝、很深,还有时疼痛像刀割一样,让我痛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更多的时候,那种疼痛无法形容……

我的全部记忆里全部思维里都被铺天盖地的一个“疼”字占满了。

剧烈的疼痛让我伤口猛烈地抽搐,我甚至能够听见骨头“咯咯”的响声,连我睡的这张铁床也止不住地颤动起来。

这种疼痛像一个魔鬼,昼夜不停地疯狂地折磨我,它似乎有一种穿透力,一直痛彻骨髓。

因为用力咬牙忍耐,我咬破了嘴唇,恨不得咬碎牙齿,咬得太阳穴都不敢碰触,那真是一种酷刑。

它的无休无止终于激发起我强烈的反抗精神。

疼痛,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常态,终其一生和我如影相随。

抵御疼痛比拒绝死亡更艰难。我自己亲历过全麻手术的宰割,也亲见过女儿阎荷五种超常难忍的疼痛,都不及对于赵泽华如此的残酷、频繁和难以名状。

母亲多次病危后不舍离去;弟弟妹妹们屡遭磨难。她还有自己的爱情和家庭。赵泽华的青春,完全浸泡在无比疼痛的血水之中。

既要活着,又要生活,可是工作在哪里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命悬一线,只有扼住命运咽喉的钢铁汉子才敢于挑战厄运,而赵泽华还是一个花季少女。

看到赵泽华哭成泪人儿以泪洗面的时候,我想起绛珠仙子。她将一生的眼泪报答甘露灌溉的生命。

上帝是公正的,他主宰你一半的命运,而把另一半交付给你自己,当你对命运作出坚定的抉择之后,上帝在暗中实施救赎。

赵泽华终于从死神的抓捕中挣脱出来,从成年累月被虎狼撕咬的疼痛中硬挺过来,被击倒以后又爬了起来,学会走路、学会右脚蹬车,学会骑车带人,并且帮助许多像她当年一样需要帮助的人们。

夏日晚上,我去京西宾馆约稿,回来时把女儿用书包带揽在车后座上,怕她睡着了感冒,又买了一根雪糕哄她。

等骑车赶回家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

女儿已睡着,小脑袋垂在胸前,凉风吹拂着她柔软的小头发,那根雪糕早已融化掉了,女儿冰凉的小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根小棍。

然而,第二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又必须摈弃我的软弱、劳累和伤口的疼痛,以微笑面对新的一天。

她远路听课,亲自采访,写出不少好文章,不少名人专访,多次受到嘉奖。

她访问学者,给自己立下三条最基本的原则:“不能问外行话,不能问别人问过的话,要有读者真正关心和感兴趣的独到的内容。”

《李岚清:谈音乐与人生》曾被香港《大公报》《深圳特区报》《新民晚报》及四十余家中外知名网站转载,作者正是赵泽华!

她被授予“巾帼建功标兵”、“全国三八红旗手”等荣誉称号。

哲学家、作家罗素说过这样一段话:“三种单纯而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对人生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人生苦难之于赵泽华岂止是怜悯,而是刻骨铭心的体验,顿悟彻悟的人性深度。

少女时的赵泽华聪明美丽,最喜欢安徒生《海的女儿》,几乎能把全文背诵下来:“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过,她没有腿,她身体的下半部是一条鱼尾。”

我在心里悄悄地立誓:“长大了我也要写美丽的书。”

(我没有想到,我今天写这本书,距离当初的立誓,已经过去三十多个春秋了。我更没有想到,我也有了小人鱼似的命运,为了没有一双人类完美的腿而受尽磨难)

赵泽华变成她最喜爱的“海的女儿”,忍耐,坚持,走路像踩在刀尖上,尽管不能跟欢乐的人们踏着乐曲翩翩起舞,却有幸没有变成泡沫。她绝不放弃,她像小人鱼,为了渴望有“一双人类完美的双腿”备受折磨。

她实践了自己的誓言,长大以后,写出“美丽的书”。

赵泽华性情纤柔而内涵坚韧,秉笔直书又摇曳多姿,散文化的语言自然流畅,忧伤然而清纯。她把生死善恶置于尖锐对立的境地,把人物推向极端的心理冲突,把美女与毒蛇的较量写得死去活来,把勇猛与娴静集于一身,说尽生离死别,充满人生况味,命途之多舛,情绪之起伏,紧紧地牵动着读者的心。

纤笔一枝谁与似?直面厄运,体验危难,超越极限。

比起一些被苦水淹到喉咙眼透不过气来的苦情书、血泪账式的传记文学来,这部作品给人以希望和力量。

比起那些闪电式的采访然后铺陈其事厚厚的一本食之无味的光荣榜、流水账式的报告文学来,它更具文学品格。

天缘凑巧,赵泽华受伤的年龄是十九岁,《坚守生命》完稿的时候,车后座上长大的女儿恰好十九岁,北京某大学学生,品学兼优。

二〇〇八年八月,《坚守生命》即将出版,二十二岁的女儿以优异的成绩被美国一所州立大学录取为研究生,并获得全额奖学金,还获得助教的资格。

在班里,她是唯一的中国女孩。金发的美国教授评价她:优秀、杰出!

一次演讲比赛中,主持人问:“谁是对你一生影响最大的人,为什么?”

女儿用行云流水般的英语回答:“是我的妈妈。自非常年轻的时候起,她就穿行在命运迷宫设置的种种艰难和痛苦中,但是她从来不曾放弃希望和对于生命的热爱。她的勇敢和勇于拼搏的精神,对于我影响至深,鼓舞我在任何困难面前都不轻言放弃!”

掌声如潮,热烈、持久。

今年春节,女儿回国,母女相拥,涕泗交流。赵泽华电话里哭着告诉我说:“阎纲老师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福的人!”

瓷人儿被打碎了,残障的生命复活了。你,“海的女儿”,一条腿行走,一只手劳作,在刀尖上翩翩起舞,与浩瀚的大海共翻涌,在长年累月的巨痛中享受快乐美丽的人生。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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