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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时代的文学炼金术

2006-05-09刘泽球

青年作家 2006年3期
关键词:面具诗歌精神

刘泽球

里比多的面具

当夜晚匆匆拉响汽笛,在欲望街口,一副刚刚逃出日常生活的面具正逡巡着经过。这张脸,比另一些挂在头颅前方的木刻表情更加生动,富有可塑特征。它毛茸茸的胸膛里,里比多的火焰将肺的高炉烧得通红。它好像才被酒精催入迷幻,摇摇晃晃,手指颤抖地在路旁电脑的亮板前按下键盘。那里,仿佛一台不存在任何开端与结尾的戏剧正在上演,它知道自己只是众多演员中的一个,于是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不可否认,写作行为与个人自我漳显的内在企图是有联系的。作品被广泛认可甚至在文学史留下点名声,对多数写作者而言毕竟不是一个坏结局。肉体结构的人迟早会消失,精神意义的个体则会有更长久的存在。人的意义被从肉体性中抽离出来。这或许是个体网络状态下,人的淘金幻觉很容易获得虚拟性的满足,诸如不成功的个人生活情绪、压抑的欲冲动,得到了合理的病理学疗治。其结果是,这些幻觉堆积了我们的另一部分现实,使我们相信那或许是真的。一种沉嗜于精神鸦片的欲罢不能。

在一些批评家的眼里,后现代主义一个重要特征是对肉身世界的关注,并使之进入题材。下半身主义,是其狂飙突进运动的一杆大旗。尽管我们都清楚下半身主义打开的肉体大门毫无新意可言,并且将肉身缩小到—个局部器官的机械运动,是哗众取宠,令人顿生厌恶之感,但有意思的是,有关下半身的论争,却经常占据着多数网络诗歌论坛的神经兴奋点。这至少表明,我们在腾出一只手竭力维护由经验、秩序建立起的道德谱系的同时,另一只手,也在有意识地下滑向隐秘的另—部分,偷偷验证—下它是否存在——虽然多数人绝非常厌恶肉体属性在意识的手术台上被解剖、肢分、还原为与欲望实现有关的一团盐肉的无情事实。我们是否需要回避内心深处浸泡在里比多酸液里萎缩成一片干皮主义的本我面具?生活常识告诉我们,许多被群众手指围攻的事物,其实与施行者本人内心的隐秘意图是一致的。在指责和攻击中获得反方向和替代性的满足。在这种意义上,下半身主义令人作呕的诚实和坦率是有勇气的。

领袖徽章崇拜:占山为王式的封建心理积淀产物。成名学词典里一个重要词条。对诗歌历史狂妄的个人强行进入。其恶性示范结果是,外部表演行为始终大于作品及理论文本自身所能提供的全部内容。骂人与被骂的双簧戏将事件推向前景。同80年代极为相似的新“圈地运动”。民间诗歌的地下、独立、孤绝品质遭到生态性的破坏。越来越多民刊变成面目一致平庸的复生变体。诗歌写作者的自我肯定和认知能力,在“个人领袖”的阴影之下,受到空前怀疑和质问。

器官暴露癖好:对西方后现代主义身体性的误读。有质感的、可触知的生命经验值改头换面为阳痿式的意淫。题材空间同卑琐的日常生活一道,缩小为街边发廊里的粉红色视觉。健康、美感的因素被从诗歌作品中人为剔除。这或许是对90年代初期开始泛滥的伪抒情的—种极端反拨,但似乎有些矫枉过正了。它更多唤起了诗人在日常生活里过度缺场、神光褪尽的阴暗心理报复冲动。匆匆扛上一只面具就上路了:自虐、施暴、仇视。男性对女性占有权的社会学变种。然而,这一切都是在无限制的网络诗歌和言论中发生的,其与写作者本人的日常状态多半相去甚远。它暴露了面具的存在意义:不及物。这自然是一种安全的心理治疗手段。

激素催长植物:网络助长了人的自我膨胀意识。一个刚刚开始写诗、展示一两首中规中矩词句的人,也可以获得一种意想不到的提前量,而超前“成熟”起来,自以为很有成就感,从而迅速转化为一种棍子式的面具,开始混淆视听,四处作乱。其桂冠幻觉对本人的成长是极为有害的。每个人身上多少都有些才气,这才气需要收敛、培养和不断学习,过早、过度开发,就会变成罗勃特,勃莱所批评的对蛙皮湿润的破坏。

涤虫变体:思想太监。热衷于无理由的跟贴,逢迎拍马,八面玲珑,从无个人立场和评判原则。至多混个演艺圈式的脸熟。其存在基础是对各类所谓成名人物的依附、卑微顺从。是网络文字垃圾的主要制造者。

一道脸型屏障横亘在人与生活世界之间——面对铆钉一样亮闪闪滚动的荧面,渲泄性的满足弥补了日常生活的不成功、不安全感,对未实现之愿望的假想实现。我们不必在惯常生活视野里维系一个虚拟的作家身份。古人云:大隐隐于市。这是另一部分生活、不及物的虚拟生活。但文字中的思想如何回到尘土潮湿、粘滞、沉重的引力中去?一个在假想状态中生活太久的人,也是一个迷宫的制造者。长久浸淫于网络生活是危险的,就像沉湎于面具生活的人最终可能会成为面具所指之物:一堆支离破碎的局部知觉。我们显然需要一种真实的袒露,宛如新生鸟儿的第一声啼叫,递送出自黑夜尽头升起的晨曦。

造梦工厂

博尔赫斯的一篇小说写道:一个诗人用一首只有一行的诗歌,浓缩了整个世界。在人与世界之间,语言是镜子般存在的另一空间,其珍贵与神秘之处在于它的命名。人类获得语言的能力,同时也是获得自名和他名的能力。我们与世界最本质的联系都可以回溯到语言源头的一汪清水。

而我们对语言作为精神故乡背离,是在实用化发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概念逐渐被羽化,成为回忆性的背景,单一功能性的利欲填满日常生活黏滞的汗孔。

如果说,80年代曾经出现过诗歌泛滥的话,在今天,这种状况尤为令人吃惊和担忧。诗歌在一些人手里,变成可以批量生产的物件,为了应付论坛上洪水般汹涌的新帖,而加快诗歌文本的制作速度。一首诗的新生和死亡因素被不负责任地忽略了,大家关心的只是一个人名(网络化名)在网络上存在时间长短。语言的精神属性、智性褪化为文字躯壳。在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这本无可厚非。大约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英语一年要衍生近万个新单词。而现今网络中对语言的简化、缩写、同音替代等等暴力改造手段,已将珍贵的民族语言搞得面目全非,这也是有目共睹的。我向来认为,一个人写的比思考的、生命感知到的还要多,那肯定是不对头的。高产型的才子令人佩服,也令人怀疑。我担忧的是,在这批量生产的流程中,语言正丧失指向其言说本体,写作在群众大面积心灵分散运动中已然溃烂和尊严殆尽。

面对电脑屏幕的阅读,并不是一件有多少快感的事晴。闪亮的荧光,令人头昏眼花,记忆衰退,同时也助长了心灵的惰性,妨碍了对世界的真实感知。这种痛苦的阅读状况,构成了对网络文学写作的一个巨大局限:回避深度,限制篇幅。相当多的作品成为眼光的即景、即情扫描和瞬间下意识的神经阵痛,呈现为零碎知觉场景的情绪织物,是一种缺乏精神延伸能力的意识—词元素。意识深度、想象能力变得贫弱。酷的尊严遭遇巨大玷污。严肃的、有理想的写作,在纷乱的嘈杂环境中,无异于双目失明的悲剧主角。从这种意义上讲,网络诗歌的写作模式,对—些缺乏自我肯定和清醒认知能力的写作者而言,已经构成—场迷途式的精神灾难。诗歌及诗歌中的语言,很快像储存在玻璃罐头里的食品一样频临失效。写作是一件不严肃、也不诚实的暑期恶作剧,越来越类同于市场推销行为的策略。同体克隆、惯性操作,妨碍了写作者在作品文本中显现其应有的心智水平。

我们有必要站在虚假繁荣的网络文学制作现场之外,冷静反思与个人创造活动有关的真正意义的写作。不是量的堆积,而是类的意义的自我确立。在旧有语言体系、秩序面临颠覆、文字创造属性日益倾向于交际应酬的背景下,我们的诗歌写作如何回应伟大的精神传统,回到对语言尊严的尊重,重新走向诗歌语言的智性之路?如何恢复诗歌语言的原初活力、自由维度和精神欢愉,让曾经建造天梯的手,触摸语言尚未冷却的石料和泥灰?

人的场所何在

在网络中,我们始终受困于大量无用的信息,只剩下一只孤立无援的独眼,被各种类型的事件制成品将时间从肉体上一小时一小时地夺走。它是否延伸了我们的感官能力,将世界充满隔绝的“大”,变为一个加速了人与虚幻场所的“小”?海德格尔关于“远”和“近”的讨论,已经为我们打破了这种一相情愿的幻觉。终究,我们不会在网络中成为真正的邻居,也不会成为其真正的主人。我们只是另一体制的短暂住员。而诗者的栖息地何在?人的场所何在?“第一次亲密接触”,这荒谬得可笑的青春期幻觉,怎么可能?一致性比个体性更具体,更安全,更不需要思考的理由。

如果有自由,那就是在网络中比在实在的生活中,有更不负责任的理由和条件。

面具人从日常生活灰蒙蒙、粘乎平的雾霭中,将头努力转向网络阴影幢幢的文字丛林,渴望新鲜的呼吸,其结果是,它加剧了日常生活压抑所带来的精神幽闭症。传统意义的以英雄、哲人、先知面目出现的精神指归性已经消失。聚焦在群众眼光中的依然是时尚人物和时尚景观。人的意义的实现不是投入到对自身解放的精神创造之路,抵抗时光无限的虚无,而是关注舞台上的表演姿态,是否符合时尚标准。加缪在解决人存在荒谬的问题上,指出了一条演员的隐喻道路。问题是,我们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网络中,多数情况下,都只充当了演员角色的一种,甚至是终身有效地葬身于体制安置的方形工作匣子里,丝毫体会不到演员在不同情节中的丰富可能。留下的仅有态度是,你必须尽可能把一种角色进行到底,直到与自己全然无关地离开这个世界。

面对被体制格式化、有效组织起来的人的实存境遇,我们必然要继续追问:人的场所何在?个体精神是否仅仅意味了不可承受的轻?个体如何在一次性消费的时尚激流中保有其不被磨平的棱角?

人的自我解放和人的意义的实现,依然是一个深刻而具体的问题。它要求一种真正意义的行动哲学,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实践理性,不可遏止的生命力冲动。网络不是天堂,我们的嗅觉也在那里找不到故乡。在尘世的枷锁之下,存在之重是一种生命勇气的验证。对问题的回避不意味着问题的消失或者解答。

虚伪的手

在互联网经济已渐渐成为纳斯达克交易板上数字泡沫的处境下,网络诗歌也同样暴露其不稳固的另一面。尽管技术手段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文本的储存问题,但改变不了古老的写作与阅读习惯。诗歌永远不可能等同于每日消息报道。它的体内深埋着艺术良知的健康土壤和对生命价值永恒吁请的血液。网络工厂代替不了诗歌的纸媒命运。片面依附于技术神话的悲剧已为数不少。

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写道:“艺术在机械复制时代失去了它的膜拜基础,因而它的自主性外观也就一去复返了。”这种自主性的丧失,意味着其社会基础的丧失。卢梭则一再慨叹:技术文明根本不可能带给人真正的幸福。我们自然大可不必要有如此绝望的想法。网络毕竟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较少限制的言论空间,同许多初始的事物一样是混乱、庞杂、无序的,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修正,终究会趋向沉稳、有序、清晰、多元状态的个性品质。

网络打开了一扇自由的集体享用的大门,同时也拉上掩盖了人与现实对视的黑幕。我不能忍受一个全然无觉行动在那些数字程序堆积起来的圆柱、墙壁、大理石地板之间的臆想动物。这也使我不得不选取警惕地与之保持适当距离的态度,在孤寂、单调、充满负重感的个人生活里感知真实的个体存在。

我深信语言中生生不息的精神传统依然在延续。那文学炼金术士彻夜不眠的熬炼作坊,精神之火始终在熊熊燃烧我们只是其中极微弱的一簇。

责任编辑古岳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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