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纪录

沂蒙山中的那个山村很穷，穷得除了几块城里人认为是风景的石头外，几棵直挺的刺槐、香椿和酸枣树便是惟一的点缀了。

清晨他起床后，努力地不去想昨天的事情，好让自己有一个平和的心境去构思明天讲课的教案，心里却一个劲儿地泛上一股苦味：怎么会这样呢？

早饭省略了。依旧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用从山顶的山泉里挑来的水洗了把脸后，拿起昨晚写好的教案，走进离宿舍不远的那间木头搭的教室。

今天是星期天，照例学生们是不来，上课的，在家帮大人们干点农活什么的。而他可以独自一个人坐在这里遐想，或者对着只有几条长长案子的空荡荡的教室（凳子历来是孩子们从家里带的）作一下试讲。可今天不一样：孩子们早早地坐在了教室里，并且都低着头。班长春发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站着，头也低着，像几棵秋天里被果实压弯腰的酸枣树。

“你们怎么……”说心里话，他是爱孩子的，像爱他怀里那几本不同年级的书一样。师范毕业后，来到这个全市最穷的县、最穷的乡、最穷的村当复式班老师，他是不情愿的，按他的条件怎么也该分得好一点——毕竟这个穷县像他这样品学兼优的师范毕业生不多。可后来他还是来了。村子里的乡亲们只记得他来时穿着一身粗棉布衣裳——春发他娘说春发问过，他说那是当初考，上师范时，他娘用卖鸡蛋的钱买布一针一线缝的。

在这间木头搭的教室里，他一教就是五年。五年里这个最穷村的教学成绩出奇地提高，破天荒地送出了两个考上城里重点中学的学生。自然小村出了名，他也出了名。但他从来都没有去开过表彰会，奖都是让人代领的。他还是穿着来时的那身衣裳，默默地同孩子们一起读书，一起读山里那别人认为并不美丽的风景……

可昨天下午他生气了。星期六他照例是要和孩子们一起玩的，做一些自己上师范时学的游戏，教他们一些生活中活的知识。“将来的孩子光学习成绩好还不行呢”，对孩子的父母他只做这些解释，已足够让他们信服了。可昨天下午一个学生也没见，好容易等到傍晚将他们盼来时，后面竟跟来几个脸色铁青的乡亲。他们说孩子们合伙采了村里的香樁芽，采了很多很多，采后干什么用了也不知道。

他当时就给气懵了：如果这时节穷山村还有什么经济来源的话，那早春的香椿芽无疑是惟一的东西了，听说这在城里卖好几十块钱一斤呢。他一直对自己的学生很放心：山里孩子朴实，何况他平时那么注意做这方面的教育，自己的工资除了寄回家一部分外，大部分做了孩子们的“急救金”。可现在仍出了这样的事！

他脑袋里嗡嗡的，只记得当时对跟来的乡亲们说，大爷大娘请先回去吧，这事我会处理的，随后连学生一块打发走了。这一夜，他屋里的煤油灯一直亮到第六遍鸡叫。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就这件事写了一个教案，准备到星期一讲课时弥补自己的过失……

眼前，春发抬起了头，脸红得像秋天里熟透的酸枣。他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慢慢地从案子下拿出一个城里人用的方便袋，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之后，递到他的手中，便领着同学们一个一个地走了出去。

他愕然了。春发虽说只是个小学五年级的山里孩子，但语言表达能力绝不低于城里的学生，他写的4篇习作还在《小学生月刊》上发表过，甚至有一篇误投到《中学生报》上也发表了。往常他什么事都说得清楚明白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慢慢打开手里的方便袋，抽出了袋里的东西：一身布料不是太好但很受看的西服。他的心忽地跳得快起来，正要追出去问他们是从哪里搞来的，却发现袋里还有几张纸条，拿出来一看，眼里旋即涌出了泪水：一张农贸市场管理费收据，一张写有“玖拾伍元整”字样的服装商场发票，还有一张写着“献给老师”4个字和23个学生签名的语文作业本纸。

清风吹过来，几张纸条上飘出一股隐隐的山香椿味兒，润入他的心里，好浓，好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