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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回实验室,她们的抗争

2024-06-20何承波

南风窗 2024年13期
关键词:罗西玛蒂尔科学史

何承波

一个世纪过去,女作家争取“自己的房间”,有了长足进步。但女科学家,并未见得争取到了自己的实验室。

2023年10月,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授予卡塔琳·卡里科。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mRNA疫苗。但大部分时间里,卡里科都在争取实验室和研究经费。她一次次被赶出实验室,只能依靠资深科学家的收留,才得以将那项了不起的研究持续下来。

这位疫苗英雄,长期是学术界的小透明,没有自己的实验室。

“自己的房间”,出自女性主义作家,伍尔夫。她看到女性身上有一种高度发达的创造力,只要给她们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便可施展才华。毫无疑问地,女科学家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实验室。

与文学生产的私密性不同,实验室之于科学家,意味更复杂。那里既是物质情景,也是一种社会情景。仪器设备、装置、材料、学术期刊和书籍、经过专门训练的技术人员,以及最重要的经费,共同交织于科学研究的各个环节,依靠根深蒂固的知识权力体系运作。

在这个小小空间里,这套体系构筑了一种阶级和性别的秩序,而在人类的大部分时间里,女性都被抛诸界外,沦落于知识生产的边缘环节。所以,我们很难在科学史上看到女性的身影。

女性天然不适合科学研究吗?答案是否定的。问题在于,这一切是如何精心构建的。

无名英雄

现年69岁的卡里科,来自匈牙利,辗转于各个实验室,始终没有拿到宾大终身教职,年薪从未超过6万美元。她一次次写资金申请书,一次次被拒,“我想,我至少被拒绝了24次”。她还说:“但我一直在努力,因为每一次我都想弄明白,他们为什么拒绝,我怎样才能改进。”

30多年来,卡里科犹如学术界的透明人,但她从未言放弃。她对mRNA始终抱持近乎执着的迷恋,以及天马行空的创意。比如,她希望将人工合成的mRNA植入细胞,诱导其制造蛋白质,并憧憬着心脏病、中风等相关疾病的新疗法,甚至还想过延长人体细胞寿命。她逐渐相信,以正确的方式修饰mRNA后,可以将人体变成自己的“制药厂”,生产出量身定制的精密化合物,治疗因缺乏某种蛋白质(可能是酶或激素)而引起的任何疾病。

但上司很快对这位助理教授的异想天开感到了厌倦,将她降职,剥夺了她的研究经费,切断了她对实验室的控制权。她一度窘迫到订不起学术期刊,只得排队去影印—也是在等待影印的一次闲谈中,她结识了重要的研究伙伴,后来与她一起获得诺贝尔奖的宾大教授德鲁·魏斯曼。

2005年,一项开创性的研究—关于核苷修饰的发现,终于出炉。卡里科团队基于mRNA开发的疫苗,几乎可以100%保护实验动物不受感染。而这种疫苗极具灵活性,只需要读出病毒的基因序列,科学家们可以利用该代码,找出基因组的相关部分,用化合物构建相应的mRNA,然后将其放入脂肪泡中,新疫苗就诞生了。

其前景,不只在于对抗病毒,还将在癌症等方面发挥巨大作用,但在当时却备受冷落。卡里科遭到各大顶刊的拒稿,尽管最终发在《免疫学》上,但还是无人问津。如此又过了15年,新冠病毒在全球暴发,她的研究终于被人从故纸堆里翻了出来,为辉瑞和Moderna等的mRNA疫苗打下基础。直到2023年,诺贝尔为她加冕。

愤怒的卷尺

关于实验室,南希·霍普金斯也很愤怒。

作为麻省理工学院的分子生物学教授,她竟然深夜拿着卷尺,在校园各实验室里爬来爬去。

这场偷偷摸摸的测量,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每个人的实验室,都比她的大—即使是一位男性青年教师,其实验室面积也是她的两倍。

这是南希在1994年进行的著名“卷尺实验”。随后,她联合校内15名女性学者,向院长罗伯特·比尔吉诺发出联名信,陈述了麻省理工如何在实验室空间、研究经费上歧视女教师,甚至让她们面临性骚扰。

上司很快对这位助理教授的异想天开感到了厌倦,将她降职,剥夺了她的研究经费,切断了她对实验室的控制权。

此后,麻省理工史无前例地道了歉。

南希并非有意成为一个抗争者,她是被逼到了这一步。1963年,即将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就读本科时,南希便被双螺旋的优雅震撼。她在一个生物学入门讲座上,听着她未来的导师,刚获得诺贝尔奖的“DNA之父”詹姆斯·沃森描述DNA的精妙设计,这种简单和美丽让她惊叹不已,霍普金斯决定将毕生精力献给科学事业。

她信心十足,在《拉德克利夫季刊》一篇文章中,她写道,女性科学事业的主要挫折是生孩子,如果女性不生孩子,她们应该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

但现实比她想象的要复杂、残酷。20多年过去,性别身份给事业带来的困扰,是极其显著的。即便她发了论文,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成就。作为助理教授的她,在男性博士后的眼里,却不是一个老师,更像是技工。她调制的试剂,可能被学生们肆无忌惮地使用,而自己则需要排队很久才能用上实验设备。

她说自己一直忍气吞声,不想变成一个难搞的人。当上副教授后,当她想申请更大的实验室时,她不仅被拒了,还被质疑能否管理那么大空间。愤怒之下,这才有了著名的卷尺实验。

马里兰大学教授、微生物学家丽塔·科尔韦尔在回忆录《一个人的实验室:一个女人在科学界遭受性别歧视的历程》中称,即便到了彰显性别平等的今天,科学事业依然很保守。2000年以来,美国的科学和工程专业女性博士占了一半,但她们只能拿到39%的博士后奖金,只能获得18%的教授职位。

丽塔读研究生时,为了找到一个支持她的导师,不得不换了7个专业,横跨化学、英国文学、细菌学、医学、遗传学。最后为了立足,她只好找了个极其偏门的学科—海洋学。也是机缘巧合,她在研究海洋细菌时,意外发现了霍乱大流行的真正原因。

但回想当时,当她申请细菌学研究生的奖学金时,一位男性教授直言系里不会把职位浪费在女人身上。这是基于一种被构建起来的文化:认为大多数女性不适合从事科学研究。

夺回实验室

在修辞学上,科学是理性的、硬核的、竞争性的,因而是男性化的。即便在今天,女性受教育程度普遍高了,有了更高的就业参与,但她们所从事的工作,依然被限制于一种成规,即那种感性的、软性的、纤细的工作。

“你不适合”或“你不喜欢”的社会成规,几乎能在所有女性科学家的传记中找到,它们不分文化和地域。

1870年,美国妇女参政论者、废奴主义运动家玛蒂尔达·乔斯林·盖奇,写了一本小书,名叫《发明家女人》。书中,她驳斥了女性没有创造力和科学才能的社会谬论:“这种说法是轻率或无知的。传统、历史和经验都证明,女性拥有这些能力的程度无与伦比。”

约一个世纪后,科学史研究者玛格丽特·罗西特翻到了这本书,她发现,书中提及的女性科学家的成就,早就被忘得干干净净。

那是1960年代末,罗西特在耶鲁大学读科学史的研究生。她时常参加系里教授和同学们的聚会。某次她向教授们抛出一个问题:有女科学家吗?答案是没有。有人提到了玛丽·居里,两届诺贝尔奖得主,但教授们认为,玛丽不过是她丈夫的助手。罗西特一言不发,她认为这不是个可接受的话题。

此后,罗西特辗转各地档案馆,挖掘那些被遗忘的女天文学家、女物理学家、女化学家、女昆虫学家和女植物学家的生平。当她把目光聚焦于二战前后,她惊奇地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悖论。

两次世界大战,极大提高了欧美各国对女性的动员。在英国,妇女进入皇家海军服役,她们开始操纵高射炮,开飞机横跨大西洋,在工厂里制造弹药。战争结束后,她们也没有回家过“家务佣人”的生活。美国同样如此,战时,女性力量被动员,她们可以从事任何事情,被招募到高度技术化的军工综合体。一时间,科学领域的女博士创了新高。

来到战后,美国的富裕与增长,并没有让男女科学家平等受益,甚至,没等这股热潮结出硕果,女人们便从实验室消失了。

罗西特尝试给出解答。男性从战争中归来,重新确立了自己的职业等级地位。年轻的男性科学家,重新回到了实验室,拿回了属于他们的机会和地位。战时主导文理学院招聘的女性,也很快被取代。另一边,战后30年里,大多数女子学校、女子师范学校和家政学校都关门大吉了。女性并没有被纳入新型的男女同校的教师队伍。她们被要求回家带孩子,以应付婴儿潮的繁重家务与养育义务。

婚姻是一个很隐秘的因素。罗西特写到,战后大多数校园都恢复了婚前禁欲,单身女性怀孕会被开除。这种模式证明,历史的转变存在某种蓄意而为。

罗西特辗转各地档案馆,挖掘那些被遗忘的女天文学家、女物理学家、女化学家、女昆虫学家和女植物学家的生平。当她把目光聚焦于二战前后,她惊奇地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悖论。

这便是罗西特在《美国科学家》所揭示的:“有许多历史上的和当代的女科学家都遭遇了被忽视、被否认或以其他方式被一笔带过,似乎有一种与性别有关的现象在从中作梗。”

回头来看,这是一个短暂倒错的历史图景,本质上,它属于历史的偶然。战争搅乱了科学领域的性别权力秩序,一旦人类社会回归常态,秩序重新恢复。

女性科学史,冷门学科

“玛蒂尔达效应”这个概念,指向一种系统性的“忽视”。

这出自罗西特1993年的一篇文章,《科学中的玛蒂尔达效应》。历史上,无数女性科学家的成就被遗忘、被边缘化,如核裂变的主要贡献者,莉泽·迈特纳,并没有被同等地授予诺贝尔奖。再如吴健雄,用实验验证了杨振宁和李政道提出的“宇称不守恒”的假设,但这段故事却被尘封在历史的抽屉里。

有意思的是,“玛蒂尔达效应”被广泛引用,但如果你单独搜索罗西特,会发现,两个词条几乎不会产生交集。

这何尝不是一种映照?罗西特的科学史著作,鸿篇巨制的《美国科学家》三部曲,多年来也是无人问津。或者说,女性科学史,本身就是一个冷门学科。

更进一步,还存在一种可称作“玛蒂尔德悖论”的认知陷阱:越是被忽视,科学史就越难以彰显女性榜样。越是榜样的缺失,就越加剧了女性不喜欢或不适合STEM(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的刻板印象。社会学家罗伯特·莫顿提出的“马太效应”,也适用于科学领域的性别差异。

除了丽塔·科尔韦尔那部回忆录,《一个人的实验室》还有另一部同名的科学史著作,来自历史学家帕特里夏·法拉。在书中,拉法同样描述了20世纪初的英国,战争中女性被大规模动员,进入了军工厂和军事部门,从事药物合成、密码破译等工作。热潮之下,不分男女的芸芸众生沉迷科学,俯身钻研地质学,抬头遥想宇宙学,在植物学中流连忘返。

跟美国一样,这股热潮也在战后消散了。

但它留下了启示:只要环境、教育政策和文化规范允许,任何女孩,都可以渴望拥有一间自己的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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