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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无尾

2024-03-24王旭瑞

野草 2024年2期
关键词:苗苗

王旭瑞

01

我和章江在一栋破旧的楼下相遇,暂时决定和好如初,因为我们要一起去找一个人。我特意在怀里藏了一把刀,昨天在市场买的,尖头,窄刃,老板说用它切肉不费劲,又快又好,还赠了一块磨刀石。章江不知道带了什么,他不给我看,却理所当然地抽着我带来的红塔山。但也无所谓,之前的事,总归是我对不起他。两个人抽一盒烟,烟盒很快就空空如也。蹲的人迟迟不出现,整整两天,连个影子都没见到,越来越无趣,我总在想,会不会来不及等到那人,我和章江就已先自相残杀了。

为了保证长时间坚守,章江把亲戚的捷达借过来,捷达车是灰白色的,不禁脏,停在家属院的转角处,钻到一棵树下,没两天就落满了树胶、鸟粪,腐烂的叶脉把前玻璃窗糟蹋成了一堆垃圾。我们埋伏在车里,也变成了将要在秋天腐烂的树叶,和濒死的知了。车内死气沉沉,车外秋高气爽,天很蓝,云很白,风吹得带劲。一个穿着尼龙外套的男人骑着车子从车窗边奋力驶过,车座后驮着一个长辫子女人,侧坐着吃着一包江米条,一看就是在搞对象。章江问我,你和冯苗苗也这样吗?我就知道,他早晚得和我谈这个问题。我想装睡,可已来不及闭眼,点了点头说,是。

我拉长声音回答他,好像这样就能把他想问的问题拖垮,然后继续沉默着,对着眼前肮脏的玻璃发呆。可惜章江不是金鱼,没有只有七秒的记忆,他不依不饶,又问我,你爱不爱冯苗苗?我顿时有点生气,想骂他在说什么屁话,我不爱她,就不会背叛你,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守了两天。我忍了忍,又只慢吞吞地嗯了一声。他说,你脸色不太好看,要不睡一下,我盯会儿?这句话像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我也谢天谢地,闭上了眼,却睡不着,但也懒得再睁开。车窗外的声音很清晰,附近的小学下学了,很吵闹,又幼稚,你和我玩就不能和他玩的话飘进车里,可小孩子的爱恨情仇,也是认真的。

金鱼只有七秒记忆,是冯苗苗告诉我的。当时我刚和她腻歪完,她躺在我的怀里,又厚又软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她说,李横,七秒的记忆挺好,永远保持新鲜感,这样的话,就会不停地再爱上你,一直雀跃,多开心。我听到这句话,也开心得恨不得为她去死。可是太平盛世,没有什么能为她赴汤蹈火的事,只能起来去给她买半个西瓜,切成一块一块堆在碗里,看着她吃掉。

等了两天,我和章江失去了耐心,去砸了那人的门,铁门被拳头砸出空空的响声,在整座楼里弹射徘徊,最后都化作了又麻又痛的感觉,紧紧贴在手掌上。我们没能把人敲出来,反而惊扰了邻居,但也不是没有收获,邻居说我们找的人有几天没回来了,几天前见过他,打了个招呼,说最近改行了,要去仓成县跑个生意。

章江会开车,我们打算开着车连夜去仓成县找人,我还没拿本,忽然变得毫无用处。然而还没出市区,这辆捷达就慢慢悠悠地,颤抖着、不当不正地停在了马路中央,前盖冒出了缕缕白烟,趴窝在这风尘滚滚的金秋中。我有些幸灾乐祸,说他找的车真不怎么样。捷达车病入膏肓,我决定骑摩托车去仓成县,以为这样就能甩掉章江,当一次孤胆英雄。章江不给我这个机会,要和我一同去,他可以坐在后座。我故意给他添堵,说那样看起来很像同性恋。他冷笑一声说,没人看你。

出市时天已经黑了,城外灯光不像城里那样是连成片的辉煌,东一团西一团,不讲团结,自己亮自己的,该黑的地方还是黑。摩托车的灯光在黑黢黢的路上散成了扇形,笤帚一样,扫着眼前的黑暗。经过一片荒凉的玉米地时,整个人几乎已经和摩托车合二为一,机械地往前走着,心里却在想着冯苗苗,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几天,她会不会觉得我丢下她跑了?以致没听见章江对我说话,也没注意开到了附近的一个城镇里,灯光又稀疏地连成了片。

章江说去路边吃个晚饭再走,我正好也饿了,挑了一家宽敞的店吃馄饨。收银台上放着一台收音机,天线颐指气使地伸着老长,四十五度角指向窗外。里面有人在说书,听着是《三国演义》的故事,讲到吕布和貂蝉的情谊半真半假,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大喊——然后再没下文,放起了广告,卖开了营养药。老板又调了半天台,里面又唱起歌,是罗大佑,第一次听时总觉得他唱歌懒懒洋洋,不像样,但越听越有感觉。在北京上大学时,章江他们宿舍有台大录音机,我经常过去蹭音乐听。觉得歌词不错,模棱两可记下来,给我喜欢的女生写成情书,结果被拒绝了,就说了一句,罗大佑的词写得是好。

馄饨吃完了有些犯困,我主动去付了账,掏钱时,怀里的刀掉了,把老板吓得够呛,我叫他别误会。可他还是脸色煞白,哆嗦成了筛子,我只好把钱放在了柜台上。章江说我总是干这些不着调的事,虽然话里有话,可我觉得他说得没错,我一直是这样。大学那会儿,我误了熄灯时间,翻墙进宿舍楼,从墙上摔下来,砸晕了宿管养的狗;想勤工俭学,被人骗去发黄色广告,还没开始就进了局子,章江知道后,大老远跑过来和警察打火点烟、鞠躬恳求,希望可以带我走;毕业后回家就业,就此安分了不少,考进了城里著名电视机厂行政部门,结果在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和章江刚离婚的前妻冯苗苗萌生出爱情的火花,最后被他发现了。所以,如今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和章江是在大学的同乡会上认识的,以前,我总嫌弃我爸动不动就把老乡挂在嘴边,什么看在老乡的分上,都是老乡就算了。我觉得又土又可笑,后来去外地上大学我才发现,他乡遇故人确实是件好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这七拼八凑出来的城市,铺着日本人留下的铁轨,背着几十年前垒起的工厂烟囱,呵护着最近新起的过街天桥、笨重的灰色大楼,却养出了我和章江这不同的两个人。他埋头学医,成绩拿得出手,回来以后坐在他家的中医馆里,继续和他爸钻研这从小学到大的国粹,考了中医证,大学毕业一年就结了婚。在这信奉打针输液、吃阿莫西林的新时代,章江还是一把脉,就会对你说,最近换季呢,少吃点辣的吧。让人心生恐惧。

到达仓成县已经凌晨,我们随便找了个还亮着燈的招待所住下,没一会儿就有人敲门,问要不要客房服务,我说不需要。门外没了声音,很快,脚步声走远了。章江问明天有什么打算,我说那人不是又去做了家电生意吗,这么小的地方也没几家,找找就知道了。他又问,找到了以后呢?我说,揍他一顿,然后叫他还钱呗。他说,那他就是不还呢?我陷入了难题,逞强说所以要带把刀啊,说不定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尸从)货。章江提醒我伤人犯法,替冯苗苗出气,要了钱是主要的。我突然没了好气,你要是不敢,可以走,本来这件事也和你没关系。说完,我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也不想道歉,补了一句,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和冯苗苗在你们没离婚前并不认识。他坐在床边,端详着桌子上没洗干净的茶杯,看了看我说,我知道,就是那次搬东西的事。

02

章江结婚那天我没能参加婚礼,跟着厂里一个老技术主任出了一趟差,去一座沿海城市参加技术研讨会。我不懂技术,厂里纯粹是看我年纪小、手脚利索,就去给老先生做服务工作,送他进会场,等他出来,帮他打热水领饭票。白天在招待所打盹,晚上在腥咸海风里尝一尝当地特产的花蛤和蛏子,都一个味道,有时还能吃到没洗干净的石子,硌到牙龈,流了满口血,没什么意思。临走前,我托人给章江送了份子钱,回来后他说要请我吃饭,可总不是我忙,就是他家走不开,渐渐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等到冬天终于有机会一聚,章江已经不是幸福的新郎了,他丝毫不怕我笑看他的热闹,一边喝啤酒,一边和我说,他的妻子不爱他。

吃过一顿饭,章江找我出来的次数渐渐多了,大多数他都坚决要请客,早就把我给的份子钱吃平。在我看来,章江没有理由不被爱,一个文雅、清秀的男人,很容易让女孩子心生怜爱之情,如今家里的中医馆稳定发展,攒了家底,不和他好好过日子和谁呢,难道不知足,还要嫁给威廉王子吗?上大学时,系里的本地女孩子都爱在周末把自行车借给他出去办事、买东西,而我总要等下一次,轮到我,黄花菜都凉了。一转眼,九七年的春天来了,我和章江在一家店吃火锅,他说他要离婚了,他爱人说什么都要离婚,还说别扭了一年,很对不起他,什么都不要,离婚就行。

他这话说的,让我都替他难过。一个女人,为了和你在一起可以什么都舍弃,那是真的爱得昏头了。反过来说,一个女人,什么都不要,一门心思就要离开你,那也真的是一点也不愛。我说,那就好聚好散吧。他说明天办完手续就搬回家住,以后去诊所也方便,问我明天下午能不能去帮他一起收拾一下东西。我第一次见他这么颓然落寞,心里也挺不好受,安慰的话都在酒里,陪他多喝了几杯。

回到家,晕晕乎乎睡着了,早晨被我妈炒瓜子的香味熏醒,家里又有几个亲戚来做客,对着已经二十四岁的我,问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被她抱过的事。我只好随口说去帮章江搬家,早早出了门。开着摩托沿着人工河转了一圈,看浅黄色的太阳升到了高空,把浅浅的河水照得沸腾又浑浊,我这才向章江家去。在门口看了看收发室的钟,一点整的时间倒映在玻璃窗上,还是有些早,想过一会儿再上去敲门,我靠着摩托,看着一只野猫夹着尾巴跳上围墙,朝它吹了个口哨,也不知它从中解读出了什么可怕的信息,忽然疯了似的跑得无影无踪,独留下我发出几声趣笑。

后来,一团掺了白的蓝色朝我走过来,那种蓝比我摩托车的蓝要浅许多,是一场大雨后褪色的天空,是刚刚引入河道的新水。这团白蓝色毫不犹豫地塞了五块钱给我。我正拿着钱不知所措,她已经侧身坐在摩托车上,简直莫名其妙,我挺诧异,但对方长得实在漂亮,也没有火气可发,我问她,你要干什么?她说,不走吗?我突然明白过来,她这是把我当成摩托车司机了吧。正要解释,章江正巧从楼上下来,喊了一声,苗苗,你没拿身份证。轻巧的白蓝色跳下来,手忙脚乱地把身份证塞到了包里,说了一句谢谢。章江朝她介绍我,我就是他的大学同学李横,今天来帮忙。冯苗苗朝我潦草地点了点头,说,刚才不好意思,我就觉得嘛,这摩托车比那些车好多了。说完她走到了路边,招手打了辆过路的出租,一去不回头。

我在章江家的桌子上看到了他的离婚证,想起刚才初见冯苗苗,她走得自然又潇洒,显得章江的淡漠一看就是装出来的。两天的休息日草草过去,礼拜一下午办公室无事,一车间和三车间的小学徒们组织打排球。我站在旁边给他们计分吹哨,不咸不淡地打了两局,我看不过去,也上了场,但局面也没变得多好,可见人总把自己想得太过重要,就像我周围的男同志,总说如今中国男足没有起色,是因为自己还没有上场力挽狂澜。好在门卫过来说有人找我,冯苗苗正在远处站着和我打招呼。她穿得中规中矩,白色长裤红外套,说那天她塞给我的五块钱没有还给她,今天特意来朝我要。五块钱可不是小钱,能买一周的小吃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连说抱歉,叫她跟我去办公室拿钱。可翻来翻去,抽屉里只有一张十块的,我说等我出去买瓶汽水把钱破开。她看了看表,说不用这么麻烦,快下班了,多出那五块钱就请你吃饭赔罪好了,一个正经坐办公室的青年,被当成拉黑活的司机,多不合适。我说这不算什么事,算了吧。可她又一度坚持,再加上我心志不坚,只好答应了她。出了单位,我越想越觉得这笔账算得不对,也没再计较。她问我今天怎么没骑摩托,我说这就是休息的时候开着玩的,不舍得总拿出来遛。

五块钱能在店里吃两碗新疆米粉,拌上辣椒酱非常可口。冯苗苗吃粉吃得秀气,我吃了半盘子了,她还在慢慢悠悠咬着一根往嘴里吸。我想起章江曾提过她在幼儿园当老师,没话找话问了一句,今天不用在幼儿园上班吗?她说今天下午歇班,你怎么知道我在幼儿园?我告诉她是章江说的,她没再说话。天快黑了,街上起了电灯霓虹,远处的歌舞厅闪着烟橘色,灯管亮一半,暗一半,如同被黑夜砍去了一半,台球厅、练歌房高低错落地添乱,碎掉的彩虹泡在快黑的天里。别了冯苗苗,我照常回家,上班下班,一如既往。妈妈说她头疼,去医院看了,大夫说没有器质性问题,只开了点感冒药,我带她去找章江,扎了几针后大有好转,又能和朋友打牌了。

过了几天,冯苗苗又出现在电视机厂的门口,对我说前几天的那套请客论不对,账不能这么算。这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其实并没有人会怪她。我对她说没关系,那天吃得其实也不错。她又说今天是真的请客了,叫我不要推辞,而且她还有别的事情要拜托我。

冯苗苗想买一台电视机,从章江家搬出来后就住回了自己家,原来的房间什么都好,就是少一台电视机,不想和她妈在客厅挤着看一个,她妈为她离婚的事大为光火,见了就要骂她是赔钱货。她现在钱不够,百货商城里的太贵,问我有没有二手的,或者便宜一些的渠道介绍给她。我说我是在厂里做行政财务工作的,不清楚这些,但可以帮她去搞产销的部门问问,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冯苗苗听后很开心,主动给我倒了杯啤酒,从包里的记事本撕了一张纸,写了两行电话,等有消息就通知她。

出了小饭馆,我们又并肩在路上走了一会儿,这里没有能回家的公交车,冯苗苗随口说,如果有摩的也可以的。我想起她那天给了我五块钱后一跃上车的样子,对她说以后最好不要随便坐黑摩托,不安全,而且也没有比出租车便宜。她笑了笑,说那天是看我长得很不错才出手大方的,别人才不值五块钱。我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心,BB机在口袋里嘟嘟两声。我就着刚刚亮起的路灯看了看,是章江的消息:最近忙不忙,明晚喝一杯吗?

03

和章江喝酒时我再三犹豫,要不要跟他提冯苗苗已经找过我两回,一是为了叫我还钱,二是她想买个便宜的电视机。思来想去,还是没说出口。他鼻梁上的无框新眼镜和嘴角的瘀青更加吸引了我的注意,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就是上个星期的事,他上午坐诊,他父亲下午坐诊,偏偏那天父亲有事,他只能盯全天,下午有对夫妇特意从乡下来的,想要孕前调理身体,这方面虽然不如父亲精通,但也能先上个手。谁知男方上来就问有没有生儿子的办法,他老婆实在没用,已经生三个女儿了。男人一直丧声丧气,他老婆只低着头不敢说话,偶尔露出一个仓皇又怯懦的笑容。章江冷眼瞧着,搬出道理告诉他们,生男生女取决于男方精子的染色体,和你老婆没有关系。结果那个男人恼羞成怒,弹起身给了他一拳,大喊,你他妈敢说我不行!

我听后哭笑不得,对章江说,你说的这话,对他来说,比告诉他这辈子没有生儿子的缘分还要恐怖。说完,我们都笑了,聊到很晚才回家。早晨上班,把冯苗苗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一个星期后洗衣裳,她那两行电话从衣服里掉了出来,羽毛一样轻飘飘飞起,又打着转地落在了地上。我捡起来看了看,心中忽然也像被剥开了一层纸,我一瞬间想了很多,由于想法太多,缠在一起,最后也没弄清在想些什么,但还是给产销部的同事去了个电话,并答应他晚上请他吃饭,求人办事,请人吃饭都是环环相扣的。我又告诉冯苗苗,叫她不要着急,她听说我要请人吃饭,也要过来,不好意思只叫我一个人去求人应付。同事见了漂亮的冯苗苗后变了一个人,拼命给人家倒酒,保證一切包在他身上,攒了千年万辈子的笑话一口气讲了出来,也不管过时不过时,只为博她一笑。冯苗苗三杯过后有些不胜酒力,捋了捋耳边头发,眉间微微一动,露出了为难的模样。等同事再要倒酒,我虚掩了一下冯苗苗手边的玻璃杯说,今天是我请你吃饭,只管咱俩喝就行了。同事举着酒瓶看了我一眼,一副恍然大悟后的沮丧,对着我,他忽然讲不出笑话了,酒倒得却比原来满了。

路边的来往的车轮把黑夜压榨得隆隆作响,飞机嗡嗡地从天上飞过,原本哑巴一样的夜晚忽然说起了话。春寒过后,天忽然热了,走过的风都带着些腾腾的土腥气,从太阳剥下来的透明热辣,严丝合缝地贴在水泥路上,犹有余温。冯苗苗问我要不要坐在路边石椅上喝瓶水、醒醒酒,我说没什么事,走走就好。她也不说回家,跟着我过了一个路口,亚运会吉祥物熊猫盼盼还贴在商店的玻璃门上,少了只耳朵,一只眼睛也被来来回回推门的动作磨花,静看马路对面小学生把吃剩的竹签子塞到井盖的缝隙里,在暂时荒芜的街上大摇大摆地闯了红灯。冯苗苗说以为我把她的事情忘了,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说前几天经常和章江在一起聚,一时抽不出时间来。听我提到了章江,她又好一会儿没再理我,晚风吹着她过膝的裙摆,花坛里的红月季对她弯了弯腰。我们打算穿过一座跨河的小公园走到另一条路上,然后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公园里有几个小孩在不厌其烦地滑滑梯,摔倒了又一骨碌爬起来,生怕比别人少滑一回。冯苗苗回头看了他们几眼,对我说,别看都是小孩子,其实大家都不一样,我们班上有个孩子很爱哭,吃饭慢了哭,系不上扣子也哭,你不能说她娇气,因为她哭的时候真的是那种天要塌了似的伤心欲绝,连带着自己也难过了。但另一个孩子就不一样了,从来不哭,但也没有比爱哭的要省心,有时候真的想揍他。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那我当年应该是第二个,讨人嫌的。她对我的话报以一笑,又谈起了园里在准备合唱比赛,小班出一首,中班大班出两首,她们得唱两首,香港回归近在眼前,主管幼师挑了两首歌,一首是《东方之珠》,一首是《春天的故事》。我听后有些惊讶,这么难的歌,小孩子能唱吗?冯苗苗叫我不要小看小孩子,他们的模仿力和记忆力比大人要厉害。我说,那你们赢定了。她抬头看我,怎么说?我说,你们主管老师这么讲政治,让小孩子们又是歌颂实事,又是歌颂领袖,拿着竞选代表的势头参加比赛,谁敢不高看一眼。冯苗苗再一次低头笑了,借你吉言,那下周来园里看比赛吧,看你说得对不对。

突然的邀请让我一愣,张口便答应了她。我们也穿过了公园,小孩子的尖声欢笑被藏在了黑夜身后。她等的车来得很快,车上的人不多也不少,抹奶油一样均匀地占满了车厢。她买了票挤进去,突然又出现在车窗前,隔着还郎当挂着半张娱乐城广告的玻璃朝我拜拜。我也朝她挥手,看这个庞然大物一抖三抖,再鸣一声嘹亮的喇叭,终于开出了很远很远。我过了马路,在对面的站牌站了站。其实刚才我在说谎,这里没有能回家的线路,白白地穿了公园、过了河,走了很多冤枉路,却也一时懒得再往回走。站在路边,灯影绰绰,春风蔓长,花坛里的月季花被来往车流盖上了一层灰,却还在安静开着,好像打算一直这么开下去。今年的春天好像望不到头。

我没去幼儿园看合唱比赛,尽管那天是礼拜六,但我还是铁了心要把这件事忘记。不过确实如此,周五晚上我在家看了一场球赛,男足输得看起来毫无出头之日,怀着一腔愤怒睡去,醒来后还是一腔愤怒。这是我和章江的不同,毕业前,他陪我看过一次球,看完后,他再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等待,等那黑白相间的球穿过青草地射入球门的那一天。他说他不会在没希望的事情上浪费感情,而我觉得他太偏激,为了和他赌气,现在还在一遍遍找气生。但章江也说过,他结婚前,就觉得冯苗苗并不爱他,可他还是等了一年多才放手。这两件事很矛盾,我也没有戳穿他。

礼拜一上午,冯苗苗的电话打到了我办公室,问我为什么没有去看合唱。我张口就来,周六那天在加班,走不开。她在电话里慢条斯理说,你们好奇怪哦,周一下午可以闲得打排球,休息日反而加班了。我装作没听出来她的不信和不满,只说,是啊是啊,不好意思,你们班得冠军了吗?她叹了口气,没有,得了第二名,可惜我的电子琴伴奏还很不错呢。我打趣说,怎么这么不讲政治啊,冠军是谁?冯苗苗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开始那么冷硬了,她说没什么事,都说冠军班的主管老师是园长的外甥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说话的声音逐渐有些大,这也不奇怪,苦心钻营比不过背景人情,正好给小孩子上一课,提前知道社会险恶。她也轻声笑了,我抬眼看见办公室里几个看报纸的中年女同事,正透过报纸的缝隙朝我投来了耐人寻味的目光,也不好再说下去,借口说还有事忙,先不讲了,说到最后又有些犹豫,加了一句,要不下班一起吃饭,我去幼儿园找你?她淡淡说了句好,我的耳朵里顿时灌满了嘟嘟声。挂了电话,我望着窗外沉默了很久。外面一半是遥远的天,一半是复绿的树,明明暗暗的两重天。

04

临下班前下雨了,刚热起的春天又冷了回去。办公室外的树摇着电流一样在娑娑不止,在雨中频频低头,又不肯认输,在最低处弹起了万颗雨珠。直到雨越下越大,它才默默顿首,任凭雨水流过叶脉全身。我本来想,雨下这么大,晚上的饭应该是吃不成了,结果没等到解约的电话,便照常去了幼儿园门口。冯苗苗撑着一把红色的伞,站在门口的便道上等我,身后是幼儿园的外墙,用油漆画着蓝色的大象、白色的小狗、黃色的长颈鹿,大雨浇着墙壁上褪色的蓝天。时间一长,墙壁上就裂出了蛛网的痕迹,皱纹一般弥漫在那些小动物的脸上,好像它们已经老了,皱纹从心里蔓延了出来。

我和冯苗苗见了这么几次面,都是面对面吃饭聊天,也都是在天将黑的黄昏,等着夕阳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融化,出来后总是黢黑一片。圣人总将食与色联系起来,并说这是人的天性。的确如此,色将食作为屏障,食为色做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私心,虽然如今色字还远没有着落,但和冯苗苗这样见面,我已经算是在背叛章江了。

冯苗苗说她妈最近出去旅游了,她一手包办的事,幼儿园给了去北京七日游的名额,可以带家属,她做主让妈妈自己去了,拜托同事路上照顾一下,也好清静几天。我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去,就当散散心也好。她喝着玻璃杯里的大叶茶,出去玩也没什么意思,都很无趣,高兴不起来。我劝她想点高兴的事,比如香港要回归了。她瞥了我一眼,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有人要请我去吗?我想也是,举国欢腾的庞大喜悦弥补不了一个人世俗的渺小忧伤。总之,她一直很不高兴,应该还在生礼拜六我放了她鸽子的气,可这件事已经没有再提的必要。外面还在下雨,一时走不了,我们也不能这么下去,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贴满菜名的玻璃窗外,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鱼香肉丝,辛辣、甜辣的名字被雨水冲刷得寡淡了。结果还是冯苗苗先提起的章江,她说刚和章江离婚那几天很开心,觉得再也没有可烦恼的事,哪怕妈妈一直在骂她任性也不在乎。我故意问她,你为什么要和章江离婚?她说没有为什么,可能是缘分问题,不喜欢而已,不是结婚后才不喜欢的,是一开始介绍见面就觉得并非良人,几次想拒绝,但是妈妈喜欢他,一点一点就被推着变成新娘子了。妈妈说他们家靠得住,坐医馆的肯定有医院的人脉,看病的人来来往往,指不定以后能指着谁办成什么事,章江人踏实,模样有,学历也有,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不能拿爱不爱去评判一场婚姻,别傻了。她以为妈妈说的是真的,说不定哪天睡一觉醒来就变了,但事实不是这样,反而越来越煎熬。我对她说章江并不是个无趣的人,怎么会有煎熬的感觉。

她给我讲了一些事,一直在一日三餐的小事上徘徊,她讲刚结婚那时和章江的父母住,无线电里的太极音乐和唱戏声让她头疼,家和诊所上下楼、前后院,中草药味整日不退,来诊病的人压低的嗡嗡声聚沙成塔,依旧像决堤的河水灌了满屋,无处落脚。他们家每一道菜都那么淡,她不算个贤惠的姑娘,就和电视上学会了一道辣子鸡,献宝似的做出来,被公婆批评重口伤身,以后要少吃。章江倒很捧场,结果被他妈拍了手背说,多大了,嘴这么馋,然后就将这盘菜端远,茶饭过后,成了一盘被风干的标本。冯苗苗觉得自己和这盘辣子鸡差不多,也快被风干了,被放在中药锅里熬啊炖啊,早晚要成锅底的药渣。她妈拿着张祖传药方,劝她快点要孩子,情真意切的急迫,当下就要剜肉献祭一样。章江其实是个好丈夫,看出她在家不开心,便以离她去幼儿园上班近为由搬出去了。但是两个人住也没有自在多少,婆婆一片好心,在诊所做好饭让章江带回来,所有的饭依旧飘着一股中药味,不大不小的房子,就自己和章江两个人,饭后洗碗、削苹果,周末洗衣服,自己一遍遍翻着电视看,章江就在屋里看书,无话可说,隔几天还要应付一下不太情愿的夫妻生活,要这么一直过下去,心灰意冷。

她说她的,我一直在低头添茶续水,后来她不说话了,好像在等着我发表什么见解,做出什么定论。我和稀泥似的问了一句,也是在故意插科打诨,章江在大学时候可有不少人喜欢呢,他就真的没有让你感觉很好的地方吗?冯苗苗没有思考太长时间,只说,还是有的,有一次我肚子疼,你知道的,女的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但我好像总比别人要闹得厉害,难受得快死了,章江让我躺好,在我的手上搭了搭,然后,在我的虎口和肚脐下方灸了几针,停了几分钟,还真的就不疼了,有种劫后余生的松快。那会儿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真好,我实在不该打心里冷落他,以后对他亲近一些吧。可回头想想,自己去医院治也是能解决问题的啊,为什么要拿复杂的婚姻去交换这医患关系,我才二十三岁呀。或许,我和章江可能就是萍水相逢的医患,而我也很没良心,好了伤疤忘了疼。慢慢地,下了班,为了不吃他家的饭,常常去街边吃碗麻辣烫再回家,回去再借口说太饿了,就和小朋友们在园里吃了。有一回被他发现,我也没太紧张,碗里的饭还没吃完,嘴上还挂着红油的痕迹,觉得迎来了转机,我抹抹嘴,趁机说,其实我一直很累,我不喜欢你,离婚吧,好不好?

饭馆里又进来了几个人,没有打伞,身上也没有湿,只有在鞋底拖出了长长的浑浊,在瓷砖上划出了一片泥泞。我们这才发现,外面的雨早停了,那毫无节奏的水声,是屋檐在倾倒囤积的雨水。我起身去付了账,一打开门,门外天黑风冷,一片萧然,好像那场雨挤走了春,也挤走了夏,一跃到了秋天。冯苗苗将红伞收好,拿在手里,时而晃动成一片虚无的光影,指挥着带着雨露潮湿的风给她让路。我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把她和章江的事情一说开,就再也不能当章江不存在。既然是最后一次见面,干脆就想陪她多走一段,就像看场电影,结尾也要滚许久字幕的。我和她穿过地道桥,夜行火车在头顶坚固的砖石上奔腾而去,地道桥两排错落亮着的灰黄色的灯光,在积水成河的机动车道上晃成了一摊摊碎影,只有高处的人行道得以幸免,来往的车溅起的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腿。走到一半,冯苗苗忽然拉住了我的手,对我说,那天在楼底下见你,还有在你单位看见你打排球,我就在想,要是当初和我结婚的人是你就好了。我脑子嗡了一声,脱口而出了一句别闹。她怔住了,猛地撒开了手,默默在裙边上抹了两把,不停说,好吧,那好吧,就这样好了,那个电视机我也不要了,你别麻烦了。

冯苗苗独自闷头往前走了老远,我以为我会看着她走出地道桥,然后消失在那洞洞黑夜里,她的红伞会将黑夜劈开,路光漏进来。我既惆怅,又觉得吐尽块垒,砰砰砰砸在心里。没想到,她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用她那把红伞抽打在我的身上,嗔怒着说,我知道,你就是因为我离过一次婚!我说,不是的,你离五次婚我都没有关系。她又拿伞打了我,什么离五次,你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没话说,就在心里说了一句去他的……去他的什么,太多了,永远说不清。直到我搂着冯苗苗倒在她房间的床上,手滑过她凉丝丝的锁骨,从膝盖至脚踝,又觉得突然什么都有了。

05

冯苗苗的房间贴满了海报,《茜茜公主》《魂断蓝桥》《罗马假日》,奥黛丽·赫本、费雯丽的大眼睛盯着我们。凌晨一点,我听到了楼上的咳嗽声,如同黑夜趁机喘了口气,我打算回家。冯苗苗不让我走,她说已经这么晚了,路上都已经没有车,走回家,说不定就天亮了。我想也是,可我睡不着,又想去楼道里抽根烟。她爬起身,蕾丝花边的白色睡裙在她身上空荡荡摇曳,她去厨房拿来了一个描花的小碗,叫我不用出去,把烟灰磕里面就可以,她不嫌弃。我打开一半窗户,让烟味好飘走,雨后腥潮的风吹进来,吹着床头台灯的铜丝拉绳叮当一响。我吐了口烟,她也正好躺回床上,幽幽叹了口气,她的叹息一瞬间化成了一缕白雾色藤蔓,搭在她的身上,又消失不见。早晨趁着左邻右舍还没醒,我把碗底的一层烟灰用水冲走,它们随着水,一点一点卷进了水池中央的黑色小孔中,我出了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刚到办公室,细心的女同事就指着我的裤腿告诉我上面有雨痕,乌突突一片,年纪轻轻的,怎么那么邋遢。我挠挠头,说没注意,中午就回家换。热心的大姐晃了晃暖壶里的水,说我还是没成家的缘故,正是没人管我,又是刨个坑就能睡的年纪。我说不急。

一整个上午,我都有些魂不守舍,总想着昨夜里冯苗苗的柔情。只好看着对桌的大叔戴着眼镜剪报纸,都是一些国家大事,重要的还拿红笔勾画批注,艺术得很。午饭前,章江给我来了电话,我听着他的声音有种相隔两岸的陌生。就像余光中的诗,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如今我和章江的友谊隔着美丽的冯苗苗,我在这头,他在那头。他问我母亲的头疼怎么样,有没有再犯,年纪大了,还是少打些牌,多动动调理一下比较好。他这么记挂我的母亲,简直让我无地自容,我敷衍着说没什么事,回去会嘱咐她的,匆匆挂了电话。

中午回家换衣裳,我妈说她通宵在朋友家打牌,也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就这么放心。我松了口气,装作从未一夜未归的样子,有什么不放心的,都知道你去打牌了。我媽哼了一声,快速炒了两盘菜上桌,我夹着炒鸡蛋吃,她问我晚上吃不吃炒香椿芽。我想了想说,晚上和同学出去,不回来吃饭。

我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提前下了班,去冯苗苗家等她回来,途中见到一家双语幼儿园大门紧闭,可见城中的大部分幼儿园都还没放学,她肯定也暂未下班。昨天晚上,冯苗苗在温存中无意提起,她们家隔壁的房子没人住,她妈妈总想借点钱买下它,母女俩各住各的,省得低头不见抬头见心烦。那会儿我终于想起这个房子里到底少了些什么,拨着她耳边泛潮的头发问,你爸呢?她说,我爸当年成分不好,我妈说和他生活抬不起头,买个米都被人戳脊梁骨,七三年那会儿就和他划清界限离婚了,几年后给他恢复了名誉,我妈也没有再找他,后来她再婚,继父挺能干,但爱喝酒,喝多了就大半夜敲我屋的门,吓得我一夜一夜睡不安稳,我妈看不惯,又和他离了。她离了两次婚了,凭什么骂我呢?

邻居家没有人,我就能放心地在这等冯苗苗,她家门口的墙上比早晨多贴了一张换煤气罐的广告电话,粉色的纸黑色的字。我闲得没事,一直撕这张广告玩,从边缘开始,撕了一地粉红色的碎片,冯苗苗也回来了。她抱怨我早晨不告而别,一天都很不开心,我跟着她进屋,反锁了门贴着门后吻她,说,心都给你,走再远也还得千里迢迢地回来。我和她忘了晚饭的事,只顾着进屋缠绵。

到了晚上八点饥肠辘辘,冯苗苗想到冰箱里有冻虾,可以和辣椒酱炒了拌米饭。瞧着她还得做饭,我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扫干净了门口那一地广告碎片,尽管我是始作俑者。冯苗苗坐在桌前,翘着手指剥着裹满辣酱的虾,十指红红,像刚剖开我的胸膛,欣赏我的一片真心。窗外的麻雀也忽然叫得很热闹。

一九九七年的春天很长很长,一到六月,天热得喘不过气来,依旧能看见有花在开。石榴似火,路边碗大的芍药,终日被大车黑浊的尾气喷面,一阵风雨后,抖抖枝叶,还是我行我素。我知道这些花本就该在夏天开,可还觉得春天不会走了。冯苗苗她妈妈的北京七日游结束,我再不能去她家里。她始终惦记着我那辆摩托车,六月的某个周末,我带她环城转了一圈。夏天的热风吹来了火烧火燎的焦油气,阳光的碎片噼啪地往身上落。我们在簇新的公路上不等太阳落下西山,就慌里慌张地跑回了城中心,随便钻进了一家舞厅躲热浪。这几年严打下来,路边幸存下来的舞厅只剩下寥寥几家,里面的风扇嗡嗡转,处处都是旋风。冯苗苗点了一杯用橘子粉冲成的饮料,咬着塑料吸管慢慢吸了一半。吧台上的双卡录音机里唱着不知名的粤语,热劲儿下去,我们没入人群,拥着晃过几首抒情歌,头顶上的灯球扫过她的眼睫,如同一群蝴蝶贴着她盘旋着飞过。我忽然想起下周一上班要去海边出差的事,告诉她我要离开两周,月底就回来了,正好香港回归。冯苗苗靠在我的肩膀,歪着头说她也想出去。又伸手摸我的衣领,吐了吐舌头,哎呀,我把口红蹭你衣服上了,出去洗洗吧,时间一长,就洗不掉了。

街边公园里的水管只剩了一副空架子,爬满了铁锈吐不出一滴水,最后还是去了她家,好在她妈妈出去打牌,一时半会儿没个了结。我笑说,我妈也爱打牌,有时候一晚上不回家,手气挺厉害,大多数都在赢。冯苗苗对镜子往水池放水,声音被水冲过来,那不巧,我妈技术不行,可还不喜欢输,玩不到一起去。我坐在单人沙发上,一墙之隔,她帮我洗着衣领,哗哗的水声,听着她要化了,顺着她蓬松柔软的发丝化成水,一点一点流走,我起身过去看她,只见她仍完完整整站在那里,安然无恙。

周一我跟着上回那个老主任去海边开会,依旧是那一套,打热水、领饭票,剩下大把的时间是自己的。一入夜就起凉风,海上的风在吹,海浪在摇,浪花如野马奔腾,货船上的星点在海面上等着入港,这种深邃的水浪声,更让我愈发觉得冯苗苗又在我记忆里融化了。我忽然很害怕一切都是假的,快步回了招待所,路过纪念品商店,买了串挂着一片贝壳的珍珠手链,回去送给冯苗苗,就当预订了她的一缕魂魄,迢迢牵在手里。回去那天,一下火车,我好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城市,被干燥的火热闷了个措手不及,头晕目眩。我和冯苗苗躺在一家不需要检查结婚证的招待所里,屋里没有开灯,远处的霓虹打进来,把她手腕上的珍珠手链蒙上了一层幽邃的光。她又翻起身,小猫一样去翻我给她带来的鳕鱼片。又指着说远处的广场很热闹,灯火闪亮,一会儿是蓝色,一会儿是红色,应该是在等着转播香港回归的升旗仪式。

我们一路去了广场,坐在晒了一天的石头长凳上,广场上挤满了人,卖什么的都有,小国旗、蕾丝扇子、老冰棍、翻录磁带,在今晚借着香港的喜气赚一桶金。我长舒一口气,终于又习惯了这里燥热的气候,和它融为一体。有个短头发的小女孩挤了过来,哥哥,给这个姐姐买枝玫瑰花吧,祝你们百年好合,幸福快乐。冯苗苗笑了,说自从师范毕业,没有小孩再喊她姐姐了。我买了一枝玫瑰,冯苗苗拿着玫瑰,若有所思,半天才对我说,你出差那几天,我下班时章江来找过我一回。我也许久才回应问,他怎么了?我这才明白,被海浪洗去的,不是我和冯苗苗,而是我因为得意忘形而忘掉的章江。她说,也没什么,就是问我最近好不好,每个月肚子还疼不疼,注意点身体。我告诉他我挺好的,也没再说什么,他就走了。我没再言语,她见我不说话,轻轻打了我一拳,你干什么呀,我告诉你是想让你抓紧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和章江是朋友,所以偶尔也感觉不好吧。你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些,我挺开心的,这说明你还是最在乎和我在一起,其实就算那天没在楼下遇到你,换成在另一个地方相遇,我还是会喜欢你的,有些事就是逃不掉的嘛。我点点头,她说得没错,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冯苗苗。

快到零点时,周围安静了,屏息看着幕布上的国旗交接仪式,静静看着米字旗降下,五星红旗一点点升到了旗杆的顶端。旗停音落,人群又喧腾了,处处欢呼,遍地笑语,冯苗苗不知从哪买来了一把烟花仙女棒,点燃起簌簌的金色的花,她手里还握着那朵玫瑰,玫瑰在开,烟花在放,夜晚也是鎏金满天。冯苗苗举着烟花棒摇着,在她眼里闪着明灭星芒,她踮脚跳了跳,和人群共同欢呼。我看着她笑,当初明明说香港怎么样和她没有关系,又没有人请她去玩,现在却又真心实意地开心起来了。

06

香港正式回归的那一晚,我看着明亮如昼的城市,有一瞬间在想,我要结婚了。正好厂里传出要分房子的事,办公室的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同事天天谈,房子在一条刚修好的路上,虽然位置有点偏,可厂里最近效益不太好,要抓紧这次机会,以后说不定就没这回事了。我知道我刚来,年纪轻轻,又沒结婚,这种事和我不沾边。可不妨碍我偷偷做个梦。和冯苗苗谈起,她说我们这个年纪,不用着急,什么都不怕等,到时候该是我的还是我的。

我们正在公园里散步,新打的景观小溪清澈见底,还没被绿色的藻类铺满水面,冯苗苗拎着裙边,赤脚踩在水底的鹅卵石上,水没过她那被太阳照得快透明的踝骨。我走在岸边的草地,替她拿着她的一双米白色的低跟鞋,看着她站在水中央,给我描绘美好的未来。她像个立在水里的女神,我在岸边拉住她的手,希望她再给我个承诺,永远也不要抛弃我。

月底冯苗苗闹起了肚子疼,每个月的老毛病,这次比较严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在公园蹚了凉水,幼儿园的班上不下去,疼得吐到虚脱,被扶着去门诊输液。我赶过去看她时,她苍白得像一张白纸,半悬在床上,如果不是有输液瓶在牵扯着,她像是要飘走了。一位年长的护士过来换了一瓶葡萄糖,说得云淡风轻,查了查没有什么事呀,等结婚生了孩子就好了,不然抓副药调调,少吃些止疼片,这东西不好。我坐在一旁歪斜的椅子上,问她还疼不疼,要不要吃点东西。她伸手捏了一把我的手臂,我疼得吸了口气。她告诉我应该比这疼,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我想到她跟我说过章江给她针灸的事,见效很快,神仙手笔。想想自己毫无用处,只能等着输完葡萄糖后扶着她出去,在窗口帮她付了药钱,实在有些羞愧。

正准备出门诊,忽然来了个太太挎着篮子慢悠悠走来,叫住了冯苗苗,发现了惊天秘密一样喊着,这不是章医生他们家的儿媳妇吗,还记得我吧,当初我看诊,你正好下班来帮忙,还给我倒了杯水呢,这段时间我去调理身体,怎么没有见你呀?说完眼睛往我身上打量了两眼,我正好揽着冯苗苗的肩膀,她的脸色顿时斑斓丰富如彩电里的广告,支支吾吾地,问什么也不合适。冯苗苗倒是淡淡说了一句,我和章江四个月前离婚了。不等她再问,点了点头,便拉着我离开。

几天后冯苗苗又像个没事人吃起了冰糕,夏日炎炎,我和她在动物园里看老虎瘫在阴凉下睡觉,粗气抖动着细长的胡须,丝毫不理冯苗苗隔着石墙拿冰糕逗弄它。我劝她注意点,少吃点凉的,她说不吃也会疼,还不如图个开心,只好随她去。猴山上的猴子倒不怕热,成群地蹿腾哄抢游客丢过去的吃食,冯苗苗朝一只幼小的猴子丢了几块糖,几回都被大猴抢走,独留它一个坐在石头上发出凄厉无助的尖叫。她看它可怜,可恨大猴不懂慈爱,趁着只剩下它在石头上投下小小的身影,把一包葡萄干都丢了过去,它也学了聪明,幸福来之不易,攥着袋子偷偷跑远了。

我和她好像困在了这座城市里,短短几个月,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去到去无可去。明明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对彼此的身体也熟稔到如同认识了数十年,我知道她今年结束了一段不被她喜爱的婚姻,不会那么快再嫁给谁,也随时可以离我而去。冯苗苗最近爱上了香港,从英国殖民中脱离,重回祖国怀抱的香港,有时她望着我,笑着用粤语说一句“官仔矞矞”,应该是在夸我,展现一下她香港的时尚。香港漂泊了一百多年都回来了,我却忽然彷徨得无处可归。

八月底的周末我没有见冯苗苗,幼儿园的暑假结束了,她得提前去打扫教室,给小朋友们晒被子铺床。我妈买了一袋子花生,泡上花椒大料在锅里煮,百忙中接了个电话,热情的笑声铺天盖地地贯穿了满屋,吓得我爸伸长脖子去看。她捧着电话笑弯了腰,哎呀好久没见小江了,家里都好吧,头没再疼过了,你放心啊,有空来家里吃饭,你找李横是吧,等一下啊。我妈把电话筒仰面悬在桌子上,喊我来接电话,我想起章江有几次找我,我都找了个理由拒绝了他,然后他就再没来过。我慢慢悠悠地去接,冥冥之中盼望他等得失去了耐心,我拿起电话时已经是满耳朵的嘟嘟声。可电话那头是一片沉默,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沙沙地从电线里吹过来,我喂了一声,章江在电话里问我最近怎么样,在忙什么。我说没什么,还是厂里走账的事,挺无趣的。他沉默了几秒,淡淡说了一句,是吗,和冯苗苗在一起也很无趣吗?

我冥冥中早有准备,那天在门诊遇到章江家的病人,就知道这件事早晚有一天不会再是什么秘密,我自认和冯苗苗合规合法,唯一过不去的就是章江,章江还爱她。他在电话里又说了什么,我陷入一场漩涡,什么也没记住,只记得他声音依旧平静,说出来的话是越来越冷冰冰。等到我妈喊我们吃饭,我坐在桌前拿起筷子,我才在魂不守舍中抬起头来,如同大病初愈,脱胎换骨,连心肠也变硬变通透了。我夹了一块炸里脊放到碗里,说道,我们单位最近说要分房子。我爸嗯了一声,你有想法啊?年纪小,又是单身,哪轮得到你,还是好好工作吧。我说,谁说是单身了,说不定,我很快就结婚了。说完,我爸妈都放下了筷子盯着我,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别在这儿打哑谜。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过几天再说,再等等。

爸妈生活极其规律,一到九点就关灯睡下,留我一个人在屋里熬夜。冯苗苗忽然连呼了我三条信息,生怕我看不见一样,说想见见我,在之前一家一起吃过面的店门口等。我轻手轻脚出了家门,急忙赶过去,那家店已经打了烊。冯苗苗站在门前,呼噜呼噜的夜风吹来了一阵洗发香波的清甜味,湿漉漉地粘在风里。她走过来抱我,说她和她妈吵架了,骗她相亲无果,冯苗苗不再是一年前被稀里糊涂推着结婚的冯苗苗了,妈妈大骂她别臭美,她离了婚,也早已不是一年前还值钱的冯苗苗。她被当作物品贬值而沽,气得跑出家门,路过一家美发店,黑洞洞的店望不见底,破烂烂的招牌歪斜了一角,生意破败却仍昂然挺立。一个卷发女孩穿着吊带裙在门口剪指甲,粉色的眼影融化在眼角,眼中的木然和疲惫被太阳一起晒化了。冯苗苗看着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而这个女孩忽然脸一红,发怒着说看什么看,滚开。她慌忙跑走,觉得被妈妈说不值钱的自己和刚才的粉色是一模一样。我听得心疼,不顾夜色中还有没有过路人,当街吻了她,偶尔路过的黑色身影,都不算是人,是静静飘过的一片片草履虫。

我没忍住,在这种时候向她求了婚。如果她答应嫁给我,我就有精神自不量力地去和单位的老同志们争一争房子,拼不过资历,还有别的路走。听说前两年有个技术师傅,技术好,但人缘差,两次分房都没他的分,他的老婆就跑来厂里对着领导哭了一下午,房子指标生生被她哭下来了。还有个人,当年跟我差不多大,每天去给领导的办公室墩地,擦桌子,送烟送酒,跑上跑下,鞠躬尽瘁,自己不害臊,臊的就是领导,然后就成了,可见其中有很大的可操作性,事在人为而已。尽管我曾为之不齿,大学毕业后就算是文化人,文化人去做这些事,好像比没上过学的人去做这些事还要堕落。

冯苗苗抹了抹眼泪,说她愿意。我抱住她,一直在说,太好了。我明天上班就去给领导擦地。她问我,这事和给领导擦地有什么关系?我说,没什么,就是表示一种决心。她说那她也要托人给我买一块香港产的机械手表,没机会去香港,用用那里的东西也不错,这几年还没有真心实意地给哪个男人买过东西。她口中的香港名牌机械表,我听后除了开心,也并不在意是否会真的送给我,只要她这么想,有没有也不要紧了。没想到几天后她拿来了几张皱皱巴巴的手表广告图让我挑挑看,喜欢哪个。我故意挑了一个样式简单的表盘,谁知她说我好识货,这是经典款,是在里面最贵的。我有些不好意思,正要重新选,她伸手把那几张破旧的广告盖住,一张一张塞回了包里,说,重新选干什么,喜欢哪个就要哪个,不要考虑别的。

07

章江那天来过电话以后再也没找过我,我默认了我们五年多的友谊从此走到了尽头,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而自从我表露出也想分到房子的痴心妄想,办公室的几个女同事就都对我露出了不小的敌意,她们一闲下来就在说房子,现在总会捎带我几句,本就狼多肉少,我还在这儿凑热闹,我对领导的热心让她们心生恐惧。她们唉声叹气的声音传来,还这么年轻着什么急,就算要结婚,好房子多得是,父母不会不管的吧,那个楼很老派,厨房还小,现在的小姑娘不会喜欢的。我不为所动,你们说得这么不好那么不好,为什么还要挤破头。我继续拉下脸去找管事领导献殷勤,我爸都有些看不下去,进入社会还没挣多少钱,倒学会了这些,当心落人话柄。我妈白了他一眼,说,谁像你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当初但凡多跑跑,成不成的也是努力过了,说不定咱家早就住新楼了,不至于现在三天两头和楼上为漏水的事吵来吵去,也就我傻愿意嫁给你,要是小横也像你一样,放到现在就结不成婚了。我爸说不过她,随便抽了一张旧日的《人民日报》挡住了脸,香港回归的一行红字头版悬在他手中,像一截燃烧到一半的喜烟。那红字灼了一下我的眼睛,香港两个字几乎把人烫到了,成不成的,我确实心里没底,可冯苗苗都愿意嫁给我了。

冯苗苗出事时我还在帮领导擦办公室的地,领导开完会,愁眉不展地端着茶缸子回来,见我还在弯腰干活,虽已经立秋,但秋老虎横行,赖着不走,仍是动不动就满头大汗。我忙得热气腾腾,他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喝了口茶,往茶缸子里吐了口茶叶。领导笑得和蔼,就是少了些耐心,李橫小同志啊,别忙了,过来说说话,单位最近分的房子确实是没名额,厂里的效益最近也实在不好,你在财务,你应该知道的,得顾着老同志是不是。你还年轻,不争这一时啊,不过,实在有困难的话,厂里的老宿舍里有人要搬走,房子又归公了,那间要不就分给你住吧,不大的一个,就一间卧室,但钱也不多,拿来结婚的话也是个地方,你说呢?我能说什么,我只觉得这短短几秒,被天上地下来回抛,我没白死皮赖脸地出卖尊严,是个好去处。我一直在说谢谢领导,坚持给他擦完了地,我的影子映在水淋淋地砖上,混着被打湿的灰尘味,弯曲成一个波浪的影子。我跑到厂里的排球架旁点了烟,秋风时凉时热,吹得半湿的衬衫一抖一抖,头皮都在发麻。墙根下的一串红开得正红,不管什么季节总是有花在开。

我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冯苗苗,打到幼儿园的收发室,接电话的却是她的同事,她告诉我冯苗苗出事了,今天一直没有上班,她们也刚刚才知道,不过好像不要紧,你快问问她家里人吧。我乱了方寸,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两手空空,邋里邋遢地见了她的妈妈。我站在她家的门口,墙上还留着春天被我撕得面目全非的广告,早已褪了色。她妈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就差掰开我的嘴看看我的牙口,最后才让出一道空,让我进去。

冯苗苗正靠在床头发呆,看我来了很惊讶,一直让我快点回家,其余的缄口不言。我陪她在屋里看那台打折的电视,一集电视剧过去,她慢慢冷静下来,叫我关上门,东南西北地一字一句地讲,她被骗了钱了,那个卖港货的老板就是个混蛋,一块表收两家的费,那边是个有钱人,比她出价高一倍,自然卖高不卖低。港货老板贪心不足,既要西瓜,也不丢芝麻,拖骗了她好久。她觉得不对劲去堵人,告诉他,要不还钱,要不交货,那人说那点钱算什么事,他把手里的几个好货都给她,再陪他一晚上,也不算亏,说着就要搂她。冯苗苗吓得和他打,跑出去冲到马路中央,一回头就被一个冲过来的三马子带翻在地,她几次觉得她好像爬起来了在往家走了,可又发现仍一动没动过,只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一阵又一阵贴着她的耳朵飞过,呛人的味道灌满了鼻腔,有人在说话,问这问那,都是此地过客,指指点点,就是没人来扶她一把。当感觉有人拍她的脸,睁开眼,看见是个穿着黄裙子校服的女中学生,蹲下身来扶她才算醒过来,好在只擦伤手肘。她哭着,见我一直不说话,才握住我的手腕说,我怎么买个东西都被人骗,我妈又该说我是笨蛋,在她心里得更不值钱了。

我问她港货老板姓甚名谁,她刚说完,她妈妈便敲门喊我出去吃喝茶水果,一盘苹果被她削成了花,盛情如此,一下不知道先吃哪块。她又进屋看冯苗苗,房门虚掩着,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可房子不大,我仍能听得一清二楚,咀嚼苹果的声音还在给它们打着拍子。你有告诉人家你离过婚吧?你可别骗人家啊,哦,那就好,他是干什么的?啊,那也不错,你喜欢就好,爱啊爱啊的,爱情还真被你当饭吃了,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也可见我女儿还是真的厉害,妈妈小看你了啊,只当你下半辈子只能找个老男人凑合过了,没准还得养个拖油瓶。唉,可我还是喜欢那个章江,人家就稳重得很,说话有分寸。门外这个人见了我脸红得不像话,叫人也叫不全,还以为是个结巴,上来就说,阿,阿,阿姨,我来看冯苗苗,弄得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真是笑坏我了。冯苗苗烦躁地低语了一句别说了,屋里又只剩下了我吃苹果的声音,她妈妈从门里出来,贴着门嘟囔,你这么爱发脾气,以后谁受得了。转过头又对我寒暄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别看冯苗苗就摔了一下,还得养养,她出去买点大棒骨回来熬汤,让我继续多坐会儿,别客气。我看着她出了门,我并不在意她怎么看我,是喜欢我,还是更喜欢章江,只有一腔怒火闷在心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想要杀掉什么人一样。

半周过去,冯苗苗总对我说起,她最近总做噩梦,梦见那个港货老板,干瘪如柴的男人向她伸出手,醒来是一身汗,窗外的树影摇在窗帘上像港地鬼片里的幽灵,以前总想去香港,现在一点兴致都没了。我对她说都过去了,有我在呢,快好了。她问什么快好了,我说没什么。她有些不高兴,说我有事瞒着她,故意说我是不是想丢下她逃跑。我又笑又着急,说傻子才会跑。冯苗苗也大眼睛闪了闪,急什么呀,好不禁逗的一个人。

我在九月底终于打听出了那个港货老板的住址,那么大的贪欲,也不过和芸芸大众一样窝在一座砖垒的单元房里,装模作样地安稳度日。我特意带了一把刀,尖头、窄刃,很快的刀锋,哪怕替冯苗苗要不回钱,也要把他吓个半死,以为将要命丧黄泉。我在他家的楼下和章江相遇,还没问,我看着他的脸,就知道他怀揣着和我同样的目的来到此地。天快黑了,杨树上有只鸟打了个呼哨,一片白色的塑料袋被风拖着在石子路上滑行,像白日撤退前兵荒马乱间丢掉的一缕云絮,在人间徘徊。过了很久,我们决定暂时和好如初。

08

仓成县的早晨飘着淡淡的雾,我一晚上没睡好,总梦见冯苗苗在找我,吃过早饭准备出发,发现我的摩托车不见了,大概率是被人偷的。招待所的服务员说对面的车棚不是他们的地盘,所以他们没有责任,还是不要报警,他们不好做的,报警也没办法,过了一晚上,恐怕已经翻山越岭。章江以一种冷淡的眼神看着我,我气不过,踹了一脚旁边的石墩,说,不管了,先找人吧。

港货老板姓孙,瘦巴巴的一个男人,照片上一脸老实相,像个逆来顺受惯了的大好人。之前卖港货,现在又转行卖起了家电,或者说他没有特定的生意,流行什么做什么,差不多了再轉行做下家。章江说他可能还不是本地人,趁着这两天找找,哪天出了省,一去无踪,就是大海捞针了。我们辗转了两家家电城,假装是朋友的身份,打听出些眉目,他可能还没走,但也没打算过来,这里他是看不上了,应该还住在宾馆里,哪家就不清楚了,他最近赚了钱,应该不会住太差。章江又问县里最好的宾馆是哪两家。这人说了几个名字,又是春风,又是醉夜,听起来都不太正经。

又跑了两个地方,暂时没什么收获,仓成县乱糟糟的,看不见几个楼,什么车都敢往路上跑,想停就停,想走就走,闹着玩一样。我们打算先吃午饭,在路边的小店里要了两碗面,盛得很满,感觉越吃越多,永远吃不完。章江突然提起上学的那几年,我们常在一块吃饭,大学后身小路上的馄饨摊很鲜,开到晚上十点,黑色的路,一枚黄色的灯,周围热气腾腾,冬天堆在积雪中,仙气十足。五毛钱一碗,每周吃一回,就觉得日子不错了。我说,是啊,那会儿你到哪都捧着本书看,喜欢你的女生就偷偷把情书夹你书里,你不知道,拿起书就走,情书漏了出来,我就在后面帮你捡。明明是他挑起的话,他却又一味端着碗,将碗里的面吃到见底,最后才看我,拿出身上带的眼镜布擦了擦眼镜,说了一句,这面咸死了。

他离了婚,我去帮他搬家那天,他在客厅里,坐在一把椅子上,弯着腰擦一双皮鞋,也是一直这样。那双鞋被他擦得越来越亮,他反而越来越黯淡,几乎快成了一个雕塑。一只擦好换另一只,迟迟不告诉我要帮什么忙,也可能并没有要帮忙的地方,只是不愿意突然间这个屋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我想安慰他两句,说几句天涯何处无芳草,那个女人也不过如此的俗话,可我想起刚才在楼下第一次见冯苗苗,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反而是他先把擦好的皮鞋放在了盒子里,对我讲,他其实一开始都知道,由人介绍的冯苗苗并不喜欢他,他一直在装傻,总盼望着,吃过这顿饭就会好,看过那场电影就会好,结了婚就会好,就算结了婚后还像以前那样又能怎么样,已经结婚了,还怕什么。没有爱情,两人在一起久了,总会有亲情吧,自己总会以另一种感情存在她心上吧。可是人哪,果然不能在没有希望的事上赖着不走。他说着用沾了鞋油的手盖了盖脸,双手垂在膝盖前,问我,李横,有烟吗?给我一支。我发誓,那天我在真真正正地为他感到难过,默默从衣服里抽出一支石桥,放到他嘴里,帮他点上了火。他捏在指间,呼了一口,一口又一口,最后剩下的半支,被他用力揿灭在了一只落在脚边的飞蛾身上。

我如今像那只被他用烟头烫死的飞蛾,猝不及防地被他挥了一拳。从椅子上跌下来,半边脸摔在了油腻的地板上,馊了的墩布留下的味道清晰可闻。老板跑出来,站在柜台后挥手臂,意图指挥一曲和平赞歌,叫我们有话好说。我被他拽起来出了店门,我没有还手,对面的宾馆在挂国庆节的横幅,门口摆起了大丽菊,香港回归后的第一个国庆,雨下的都是维多利亚港的珠江水,吹的也是南海的风。我告诉他冯苗苗一直喜欢香港,想送我一块那里的手表,所以才被骗了,这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该来。章江又在街上给我一拳,比刚才那一下更狠,可这一次我没有倒下,晃了两步,站稳了。

我们又在仓成县待了一天半,除了在一起找人,我和章江再没谈过一句。我几次在夜里摆弄着那已经没电的BB机,想着里面冯苗苗呼来的消息会不会已经爆掉,我忍了忍,仍没给她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可那个人再没一丝线索,不知道正在哪闷声发财,自鸣得意。我坐在宾馆的院子里,身后是个莫名其妙的雕塑,雕塑前摆着几层花,吐着腻香,几只秋虫惊醒后偶尔低语。快到八月十五了,月亮还有一层弯弯的边缘没有填满,章江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他说他明天准备回去,这个人怕是找不到了,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哦了一声,心里求之不得。他问,你呢?我嘴硬说,我再找找。他听后也说了句好,许久,自哂了一声,原先冯苗苗最常说的话就是我太无趣,话也少,如果继续和我生活,她就要疯了。可能她喜欢的就是风风火火那一类的吧,我这次还想着一个人解决了事,回去还能让她以为是不是当初看错了我,你说,我是不是也挺幼稚的?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站起身说,行,那就到这儿吧。

早上我去敲章江的房间的门,没有人应,去前台问了问,她们告诉我那间房的客人已经退房走了。我说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吃早饭,在那个人可能会去的几个地方又转了一天,晚上再一无所获地回来,我带来的刀也派不上用场,本来是要拿来伤人的,现在只能徒然削着几个苹果,刀太快,几次削到了手,反而弄得自己满手都是血。

我终于在天亮的时候到前台给冯苗苗打了个电话,她没有骂我,也没问我这两天去哪了,为什么找不到人。她只说了些别的事,声音还是那么轻轻柔柔,章江昨天来家里找我,给了我一笔钱,说是从那个港货老板那里要回来的,让我数数够不够。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这件事明明和他没关系他为什么要去,我拿着钱心里发慌,他不等我多问就走了。他还说你们是一起去找的人,可你为什么不回来呢,你没出事吧?你们为什么会一起去?我安慰她没有关系,我一会儿就回去了,这不正要退房呢,你放心。

回到房间,我坐在床上想,章江到底去哪找到的人,要的钱?可是,根本不用这么麻烦,他只需要把那钱自己搭上,再骗人说是要回的账,一切事情仿佛迎刃而解,善意的谎言,温柔的欺骗,还心胸宽广地给敌人一丝不得不咽下的甜头。他真是聪明,又有另一种幼稚,搭上自己的一大笔钱,也要在冯苗苗面前扮成一个她恐怕仍不了解的人,垂死挣扎,强弩之末。

事情到了这个分上,我也只能离开仓成县,回到我的城市。那里还有我从领导那里死皮赖脸分来的房子,回去以后冯苗苗还会嫁给我,一切都还是以前的样貌。可我捏着手里的大巴车票,眼前的乘客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每一个人都是一颗星球,独自阴晴雪雨,挤在了那个长长的大铁箱中,我依旧觉得心有不甘,觉得自己这一把输得不彻底,赢得也极不光彩,东西卡在喉咙里,人钓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所以当我在那一团团的人群中一眼瞧见,那个被我放在脑子里,找了三天三夜的港货老板,我才突然像重获了新生的转机一样站起了身,飞快地朝他奔去,拳头攥得咔咔,喊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正好看见我,似乎猜出了我的来意,丢下行李撒腿就跑。

我追着他跑出了客车站,穿过漫布着裂纹的县道,没入光秃秃的野草地里,好几次都抓住了他的衣服,都被他打了个滚溜走。然后他消失了,只听见野地里旷风阵阵,把一丛丛狗尾草、蒲公英吹得伏低了身子。地上躺着从他衣服里掉出来的皮夹子,捡起来翻了翻,只有八九张灰色的一百元,呼啦啦地卷着边,我不知所以地笑了笑,萌生出一种怆然。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回了来时的路,车已经开走了,车票已废,只能等下一拨,不过不会太久,很快就来。

候车站变得有些空空荡荡,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无声地看着远方,我哼了几句冯苗苗经常哼唱的歌。旷野上的风追着吹到这里,掠过我,向远再向远,好大的一只野兽,身在其中,永远看不见它的尾巴。

【責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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