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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乐风》曲谱解译

2024-03-14方建军

人民音乐 2024年1期
关键词:曾侯乙编钟铭文

方建军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十三辑,刊布有《五音图》和《乐风》两种音乐文献① ,具有重要的音乐史料价值。笔者曾对这两篇简文试做初步探索②,认为《乐风》当为一首歌曲作品的名称,其中第一部分内容包含五正声和个别偏音,可能是歌唱和伴奏通用的乐谱,也是目前所见最早的宫商字谱,并推测《乐风》的唱词,应是类似于《诗经》的四言诗。第二部分内容可能是琴的演奏提示和说明。今就《乐风》的宫商字谱再做进一步解析,并将其试译为今谱,以就教于读者。

《乐风》的曲谱共有5支竹简(见下图),内容完整无缺。为方便探讨,将简文抄录于下:

宫徵丶宫羽丶宫商丶徵羽丶(简1)

商徵丶徵地丶商徵丶徵角丶(简2)

商角丶商羽丶羽角丶穆丶商(简3)

羽丶羽角丶宫羽丶宫商丶宫(简4)

角丶乐风丶(简5)

简文自上而下竖写,在声名(阶名)的右下角,用形似顿号的墨点加以分隔。为与现代标点符号相区别,今以汉字笔画的“丶”(点)代替。

先秦时期,常见包含“风”的曲名,如《山海经·大荒西经》:“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 ③《乐记·乐施》:“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④《诗经》的十五国风,皆以“风”名篇。《左传·成公九年》云:“乐操土风,不忘旧也。”又《左传·襄公十八年》云:“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⑤ 其中的“风”,均可理解为音乐的曲调⑥,清华简的《乐风》也当如此。《诗经》的风诗,以及所谓“北风”“南风”“土风”,系指不同地域的音乐。《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的“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的“为九歌、八风、七音、六律,以奉五声” ⑦,所言“八风”当指各个地方(八方)的音乐。

《乐风》宫商字谱中的五声阶名为大家所熟知,只有声名“徵地”和“穆”需要进一步讨论。

为有助于理解“徵地”,这里先就“穆”说起。关于“穆”的释义,目前主要有两种意见。

一是认为“穆”属于律名,对应于曾侯乙编钟铭文的“穆音”或“穆钟”⑧。“穆音”系曾律,“穆钟”乃楚律,据编钟测音,二者的音高位置均在?B。另一种看法认为,“穆”乃声名,相当于五正声之外的偏音变徵⑨。但是,在曾侯乙编钟铭文里面,“穆”并未作为独立的声名出现,因此作为声名的“穆”,与作为律名的“穆音”或“穆钟”是不能等同的。

值得注意的是,北宋時湖北安陆出土的楚王酓章钟,鼓部铭文有“商”“穆”两个声名,“商”为正鼓音,“穆”乃侧鼓音,从而证明“穆”确为声名而非律名⑩ 。从周代编钟正、侧鼓音的一般规律看,“商”“穆”二音不是大三度就是小三度,二者必居其一。若为大三度,“穆”就是古(旧)音阶的变徵;若为小三度,则“穆”为新音阶宫音的上方纯四度音清角,其在曾侯乙编钟铭文里称为“和”。

对于“穆”与“和”的辨析,需要联系《淮南子·天文》的一则记述:

宫生徵,徵生商,商生羽,羽生角,角主姑洗,姑洗生应钟,比于正音故为和;应钟生蕤宾,不比于正音故为缪。

“缪”与“穆”通。所谓宫生徵、徵生商云云,应是以黄钟律为宫音,五度相生到角音,律位正在姑洗。角主姑洗? ,意即角在姑洗律位,由此五度相生至应钟,则是变宫即“和”。接下来,从应钟再五度相生至蕤宾,就是“穆”也即变徵。但是,《淮南子》的“和”与曾侯乙编钟“和”的音高位置不同,前者为变宫,后者为清角。这一矛盾现象正是导致理解歧异的原因。

楚王酓章钟虽然没有“和”这一声名,但“穆”有清角和变徵两种可能,二者相差一个小二度,分别为新、旧两种音阶所用。由此推知,与曾国的“和”为清角不同,楚国的“和”应为变宫。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采风曲目》有“宫穆”与“徵和”,分别为两个声名的合写。以前我以为其中的“穆”相当于曾侯乙编钟铭文的“穆音”或“穆钟”,同时参照曾侯乙钟铭的“和”,以为“徵和”的“和”是清角? ,现在看来是不妥的。据楚王酓章钟铭文,楚国的声名“穆”应为清角或变徵,因此“宫穆”当为宫和清角(或变徵)二音,“徵和”则应为徵与变宫二音。这表现出曾、楚声名体系的差异。

现在再看“徵地”。“地”字写作“ ”,楚简习见。《乐风》简整理者贾连翔先生认为,“地”或表示“徵”的变音,并谓与“铊”或“施”相通,引申为徵音的延长? 。秦怀后磬铭文有“其音鎗鎗铊铊”,李学勤先生读“铊”为“施”,认为有延长之意,形容磬音的琤瑽和悠远? 。程浩先生提出另一种意见,认为在五行配比当中,“土”与“宫”相配,故“徵地”应为“徵宫”? 。

在我看来,释为“地”字本无问题,但不宜训为“施”,用来表示徵音的延长。因为中国古代乐谱大多为音位谱,以标记音高为主,在音的时值、节奏和节拍上并无具体而精确的记录,因此才有“打谱”之说。《乐风》的宫商字谱并未显示其余各音的时值,很难理解为何独以“地”字标注这一个徵音的延长。

联系楚简《采风曲目》的“徵和”,“徵地”或也应为两个声名,但“地”字作为声名前所未见,其义不明。若将“徵地”释为“徵宫”,恐怕也嫌勉强。因为《乐风》的曲谱中宫音出现6次,缘何此处不迳称为“徵宫”,反而另称为“徵地”?

《乐风》的曲谱除五正声之外,目前可确知的偏音只有“穆”。如果“地”不是五正声之中的任何一个音,那么它就有可能为偏音“和”。但是,由于缺乏类似乐律铭文和测音方面的证据,“地”与“和”也无互训之例,所以目前只能存疑。

另外,曾侯乙编钟铭文之中,有声名“徵甫页”或“徵角”,均表示徵音的上方大三度,相当于传统阶名的变宫。有鉴于此,“徵地”作为一个独立声名的可能性也不宜排除。古代声名的形成和来历一向难考,如《尔雅·释乐》:“宫谓之重, 商谓之敏, 角谓之经,徵谓之迭,羽谓之柳。”? 其中的“重”“敏”“经”“迭”“柳”,本义均不详,因此仅从文字学角度恐难获得完满的解释。

《诗经》以四言为主,间以杂言。依照传世《诗经》乐谱,基本为一字一音,《乐风》的宫商字谱也当如此译配。由于《乐风》有谱无辞,故应以具体的译谱和视唱来估计唱词的句式。我之前仅据宫商字谱的谱面断句,有失全面。今结合曲谱试译,判断其唱词句式如下(见谱例1):

第1和第2简的唱词均为4+4句式结构,配以8个声名音符。不过,由于第2简的“徵地”有一或两个声名的可能,故若为一个声名,则第2简也可以断在“徵地”,与第一简联结为4+4+3句式。第3简到“穆”音,为4+3句式。但是,若从“徵地”之后断至“穆”,则形成4+4+3句式。第3简末尾的“商”音,应与第4简的第一个音“羽”相连,接至第5简最后一个音“角”,其句式为4+6。

简言之,《乐风》的诗句可分为二式,分别由四节和三节组成:

Ⅰ式:分四节,为4+4,4+4,4+3,4+6结构。

Ⅱ式:分三节,为4+4+3,4+4+3,4+6结构。

由上可知,《乐风》的诗文实以四言为主,間用三言和六言。今传本《诗经》之中,穿插三言、六言者不乏其例,可以作为以上推论的佐证。如《诗·周南·螽斯》:“宜尔子孙,振振兮。”《诗·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诗·秦风·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棘。”《诗·王风·君子阳阳》:“君子阳阳,左执簧。”为4+3句式。《诗·王风·扬之水》:“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诗·邶风·北门》:“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为4+6句式。

唐以来的《诗经》乐谱,有以律吕字谱记写音高者,如宋代朱熹《仪礼经传通解》卷十四所载唐传《风雅十二诗谱》17 ;也有以宫商字谱与律吕字谱和工尺谱对应来标记音高者,如成书于乾隆五十三年 (1788年)的《诗经乐谱》18 。《乐风》仅以宫商字谱记写相对音高,其宫音位置和调高不详,这是在译谱时应予说明的。

我曾说过,《乐风》的宫商字谱看不出八度区别,因此将之译为今谱一定会有不同的版本,表现在旋律形态上自然会有差异。这里基于视唱实践,以旋律的自然走向和便于演唱为原则,将《乐风》试译为两种谱本。第一种谱本将全部宫商字谱视为中声组,第二种谱本将部分徵、羽二音降低八度,其余各谱音仍为中声组。当然,除此之外还可能有其他形态的译谱。乐谱小节线的划分,以《乐风》宫商谱中的汉字笔画“丶”为据。模拟唱词以“x”表示(谱例1—2)。

必须承认,本文只是就《乐风》曲谱的解译所做的初步尝试,其中定有不当之处,惟盼得到大家的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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