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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蒲先生书(节选)

2024-03-04老四

诗选刊 2024年2期

老四

济南朱子青有狐友,闻声不见其形,亦与文酒之会,众必欲见之,意其老即现老形,谓其少即现少形。

——(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

1

相逢是永别的前兆

历久不息的两次相逢

注定了置我于死地

又重生在久远的离别中

那是第二次,六十三岁的先生

在人群中发出不易察觉的指引

我示之以老人、道士、仙官、婴儿、美人

不同的形态,是我通向他的

五条道路。宴席之上

众人推演起我的真身

没有一条路是多余的

没有一个身体是空瘪的

先生一言不发,拒我于千里

又用沉默说话,通过我

重走一生的坦途

那些往事,那些幻影

那些思念我的每个夜晚

当我大笑离去,先生附着在我身上

在黑夜和黎明之间架起桥梁

后来的旅途,我们融为一体

第一次相遇,就注定了

走向那场命里的别离

2

夜半读书的子青,坐在对面沉思

我的第一次相逢

在彼此的眼神中降下温度

那本书,他读了许多年

抄写了许多年

白天读,夜里读,旷世的丰功伟绩

在书中复活,又在书中沉默

读累了,就和我交谈

聊一串挂在书架上的人名:

婴宁、红玉、莲香、凤仙、阿绣、小翠……

每一个名字固守一场邂逅

每一个名字都是我身上的一根刺

子青问我:“这些人都是你吗?”

答日:“你认为是,应该是吧。”

子青起身至窗口,叹日: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

我想起自己的前世

高山之上,大河之源,曙光乍起

当我沿着山川遍寻天下

找到子青,最终落脚在泉水之畔

眼前的年轻人,富贵闲散

风雅中自带稚气.常呼朋引伴

饮酒于曲水深处

一曲新词自水中漫延

一些辽远的距离,古人与白鹅的佳话

在我们之间重塑修禊之事

3

生命始自秋天

先生走出考场,永远的困窘

锁住这位失意的老秀才

贡院的高墙,持续挺立在

先生的年龄深处

而公子与科考背离

从未踏足贡院门口的状元墙

在按察司街阴雨的垂柳下

第一次,一个晚辈参与到长辈

巨大的蕭瑟中

第一次,两个人的身影浓缩了

一个影子的寂寞

信陵君和侯赢,在他们身上

刻下时间流动的痕迹

大明湖畔,李白走过的草坪

杜甫凝望过的一丛水波

段成式遥远的故乡,那只带着金锁的大猫

在这里生根发芽

还有张养浩的退休典礼

李攀龙、殷士儋的隐居时光

王士祯秋柳赋诗……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唯有新的相会,唯有一颗心向

另一颗心的汇集

唯有等待之后凝练的徒劳

在水波的吹拂下形成新的交融

这一天,年轻的子青第一次见到先生

这一天,许多年后的我

以不在场的方式和他们畅谈

4

子青越来越忙,眼睛不时望向东方

越过城市和乡村的原野

那个叫淄川的小城,蒲家庄隐藏在

一片寂静的树林里

书一本本借来,一本本誊抄

先生偶尔上门,带着一腔愤懑

那个鬼魅纵横的世界,在他的讲述中

形成一个硕大的国度,那里有我

有子青,有更多奇人异事

也有现实,我们久居的山川以及

一对相差三十岁的挚友

一个穿越时空的理由,一些掺杂了

寂寞情绪的诗句从他们笔下流出

一个说:“公子风流能好士,

不将偃蹇笑狂生。”

一个说:“泉香峰翠勾留处,

且共开樽坐夜分。”

那是在橡村别墅,远离城市的

桃花源,一个不断落地的秀才

被诗和酒迷醉了双眼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眉眼热烈

颧骨凸出的老头,迸发出

年轻人的豪气,以及痴情女子

对月伤怀的表情

回家吧,短暂的夜晚无法清除

一生的疾病

一轮明月可惜只是远方的眉头

一轮明月啊,我是月下的影子

10

子青,是你吗?

好久不见,你该四十五岁了吧

我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了

她爱了我一生,恨了一生

劳碌一生,寂寞一生

那个最后的中秋节,我们一家人

饮酒赏月,把一生从头谈起直至深夜

没过几天,她就带着七十一岁的身体

去了我们约定好的黎明

我的两个孙子去年患天花去世了

——和我们的皇帝童年时一样的病

我的弟弟去世了,就在今天清晨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像小时候一样,躺在同一间屋子里

孩子们去安排他的葬礼

我走不动,没法亲自告别过去的童年

子青,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还在写诗吗,还在饮酒吗?

我已是对酒无欢只欲愁

皇帝下了旨意,新的标准传递过来

那本写了一生的书

已命儿子挖了深坑,好好储藏

生怕被人当成肥料送给月亮

不用?以后会出版吗?

会有人记得我吗?

外面下雪了,你怎么来的?

你不是子青,我早就知道了

子青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了

你是我自己

12

我注定了持续流浪,没有起点

没有终点。我一会儿化身子青

一会儿化身先生,用三双眼睛探索

这个魍魉的世界

那本大书,在我的打磨之下

不断被人所知,刊刻于诸多书社

在杭州,在长山

“以三闾佗傺之思,寓化人解脱之意。”

至道光年间,那本书风行天下

万口传诵。而我的流浪路径

自北向南,自东向西

沿着《山海经》里孕育的高山大川

时而回归古典,时而抵达异域

注定了流浪的人

注定了今天你会看见我

一个教书先生,在这片我自诩为

命运的原野上,有时对着马发问

却原是一只羊,我还未笑

周围的孩子己笑作一团

我还是这样老啊,飞行艰难

但早己习惯了变老,就像习惯了

载着风流的子青畅游齐鲁

当我向你说出再见,一定有一个少年

在牡丹盛开的园林里

撑开屈原、陶渊明或杜甫的眉头

我以命发誓

在这个群体中,一定有先生和少年

发足狂奔在所有人的眉头

(选自《山东文学》202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