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庆月

晚安

灯光一点一点地隐姓埋名于窗外

不知驶入何处腹地

火车咣咣当当，星星闪烁，风萧萧

还有看不清的细沙，骆驼刺

成为黑暗中仅有的舞者

很快手机无网，下载的视频已挥霍一空

晚安，孤单的火车

书上的字沾着光，跳起舞来

同行的新兵们闭着眼睛，等待下一个黎明

有人躺在硬座上，有人躺在车厢地上

在流畅的速度里

命运、过往和理想苍茫在遥遥路程

一切都是未知的，现在只适合闭上眼

晚安，迟迟不来的月亮

闭上眼睛，大脑仿佛朝向另一个时代

戈壁、沙漠、黄河皆有汉唐之风

雪山遥遥相望，从汉赋到唐诗再到宋词

要求我用古言，有问也有答

隐约着一个声音

誓言铿锵，马蹄声碎、车轮滚滚

我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己成为西征的将军

晚安，王昌龄，晚安，岑参

该如何描述，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

在火车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我在想起父亲，乘火车去城市的父亲

而我距离父亲第一次乘火车，晚了二十四年

是重蹈覆辙吗？还是崭新向前

那些梦想始终蓄养在心，它们会开花

晚安，父亲

列车外的雪山

天色渐晚，草方格正急疾而过

列车洋洒，咣咣当当，像是在轻叹

浓云与雪山相濡以沫，促膝而谈

我倚靠着车窗

想它们一定是用西北方言

落日早己许下诺言

将云朵和雪山全都镶上了金边

云朵慵懒而温柔，马上就要融化了

在黑色的土地上，青草

几乎看不清了，经幡在转

星星点点的山羊，牦牛，几匹骏马仰面

似在开口说话，终于把我等来

落日像一列慢火车，只有霞光快跑

将万丈金光洒落雪山之巅

一只俯冲的鹰飞过雪山

此去千山万水，天空前程锦绣

怎样振翅，怎样惊空遏云，才能意气风发

时间变得缓慢，列车的齿轮加快了速度

我们这些新兵从座位上站起来

迫切地探向窗口

与母亲在视频，越说越多，无外乎

日照金山了，云朵配合得多么默契

只是没有野花盛开，没有磅礴的大河

列车用一往无前的速度

把前程收敛，母亲说入秋了

车厢内尚有轻寒，列车可知秋天己来

七十五厘米

现在我是一个质点，心无杂念

做规律性的圆周运动

半径始终为七十五厘米

容貌、身高与体重可忽略不计

但是你不能忽略我利剑般的眼神

和汹涌的血液——

那些火烤一样的阳光，猛扑的大雪

被暴风卷起的沙粒，像无数细针锤刺过来

還有从远方飞来的鸟群

只会加固我的意志，我止水的心

你决不能把我想成一个理想化模型

班长说过了，军人的第一步

是七十五厘米

它必须是定点定位，不是僵硬的

不痛不痒的，而是克制，自律

这个过程需要反复打磨

有如铁被磨亮之后，发出自己的光芒

站在队列中，先出左脚，再迈右脚

我有着恢宏而光荣的高傲

出身紧急的匍匐前进，翻滚，山林搜索

都是突发情况，亦可特殊对待

我总告诫自己，以服从命令为本

才能越走越远

越走越雄赳赳气昂昂

一个人才能成为一支队伍，一把利剑

就这样迈着大小相间的步伐

沿旗帜方位前进，走了一程又一程

一支队伍用双脚跨大河，走草地，翻雪山

走了二万五千里

但如果你用七十五厘米去计算

二万五千里走过的步数

就大错特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充满惭愧

流星雨

真幸运，我们穿着棉大衣

越走越轻快，挎包在左，水壶在右

西风常常迷失方向，被路边树林

猛踩刹车，哗哗直响

路过电信大楼，塔钟放弃了寸金的工作

接下来从专家公寓拐了一个弯

脚底坑坑洼洼，星星最先看到了我

西风拥有无数假想敌，常常

携带刀剑，无穷或无尽

我必须赶在风吹透我的身体之前

重复据枪，重复辨认藏身于黑夜的光

亮一

标尺觇孔、准星和时明时暗

运动着的半身靶

这射击要领中的三点一线

西风得寸进尺，妄图劫持我的双手

真幸运，弹夹里的五发子弹全都稳稳地

命中靶心，不偏不倚地落在胸膛

真幸运，在没有树林庇护的靶场

一声令下，我们这些新兵

像一匹匹骏马嘶鸣着奔向己坍塌的房屋

捡一些干草，树枝和废弃的木窗

通过点燃篝火让自己再次披盔戴甲

任由篝火放出我们的影子——

它们全都跺着脚，看上去像在张嘴哈气

围在篝火前，是在玩诗词飞花令吗？

繁星点点，像一群萤火虫飞到了天上

篝火映照着我们小小的荣耀

我们这些新兵的脸上写着：天真

而我像七岁时，仰面朝天转了几圈

依然想起庄稼，新年，梦想

合唱《小弹壳》后，我大声说出了

十七岁时的梦想：读书，写文章，打胜仗

（选自《解放军文艺》2023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