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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女性主义者的建筑实验
——英国Matrix的女性主义建筑观念与实践研究

2024-02-27杨宇环张卫

世界建筑 2024年2期
关键词:女性主义建筑师空间

杨宇环,张卫

0 引言

作为一种以女性经验为来源与动机的社会理论与政治运动[1],女性主义(feminism)一直是西方社会关注的议题。不同于19 世纪末第一次女性主义运动中女性主要关注权利意识的觉醒,致力于在制度层面解决男女不平等的问题,20 世纪60 年代的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更侧重女性意识的觉醒,向社会文化和性别结构发起了严峻挑战,并迅速将“父权制社会对女性所施加的性别角色禁锢”的观念渗透到西方的各个领域当中,建筑学科也毫不例外地受到了影响。与此同时,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建筑界中的理论研究不再囿于与设计过程密切相关的“形式”“功能”“手法”等论题,而转向对发生于建筑生产中的、极具复杂性与矛盾性的建筑领域,包括建筑文化、建筑师、建筑实践和建筑教育等诸多方面,及其与政治、社会、文化相互作用的重新讨论[2]。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建筑学与女性主义的跨学科研究应运而生。

在既有研究中,女性主义在建筑学科中对应的问题研究主要分为两条路径[3]。其一是以女性自身的性别角色与经验为研究主体,围绕“女性建筑师群体”相关生存、身份、权力、设计与历史贡献等议题,以丹尼斯·斯考特(Denis Sccott)为代表的女建筑师在1975 年撰写的《性别歧视和建筑中的明星系统》1)一文最为大众所熟知,文中她批评主流建筑界将她作为罗伯特·文丘里(Robert Venturi)的妻子而不是一名建筑家,有意地忽视了她与文丘里在建筑理论上的共同成果与贡献。另一条则是以女性为客体或使用者,关注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建成环境,揭露女性在建成环境中遭遇的不公平处境,研究女性在城市、街道中的出行以及在家庭空间的安全问题等(图1)。虽然女性主义建筑学者们一直以来通过举办会议、展览、出版书籍、建立女性联盟等多种方式来纠正女性在建筑行业的边缘地位,但在主流建筑话语研究中,女性主义与建筑学的相关研究仍旧在处在边缘或者被曲解的状态,汪原认为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或许是女性主义思想所蕴涵的颠覆和反叛性通常与正统意识形态相偏离,大多数研究都是学院式的、文本的、理论的、抽象的,对于具体的空间实践乃至社会实践中的相关研究并没有引起重视[4]。

1 女性主义在建筑学科中对应的问题研究

基于以上论述,本文聚焦于一群来自英国的女性主义建筑实践团体——Matrix 来进行讨论。她们是西方第一个公开将女性主义作为设计主张的建筑事务所,吸纳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中社会建构派的观点,她们不仅重构了传统建筑空间生产的过程,还试图发展一种女性主义的建筑设计方法,是西方女性主义和建筑学跨学科研究与实践上的先锋者和独特案例。由于缺乏一手资料,国内外学者未能深入剖析与解读她们在女性主义建筑上的实践及其价值2)[3,5]。随着近年来第四次女性主义运动背景下对于女性主义与建筑关联的重新认识、关注以及新资料的公开3),本文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重新梳理Matrix 成立时所处的时代背景,侧重分析她们在建筑生产过程中的女性主义设计手法,借助女性主义理论解读Matrix 的女性主义建筑空间观念,并结合具体案例讨论其建筑实践。最后文章讨论了女性主义与建筑师、建筑设计的关联性,希望以一种抛砖引玉的方式,对当下性别视角下建筑学科的理论与实践研究提供一定的启示与思辨的空间。

1 背景:从建筑师革命委员会到Matrix女性主义设计合作社

如果说西方建筑界对女性主义的关注是受到了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的影响,不妨说是现代建筑体系主动借助女性主义思想的反叛性与颠覆性的力量,来解决自身在当时社会遭遇的诸多问题和完成自我革命的升级。如此来看,Matrix 的出现是特定时代背景下的必然结果(图2)。

2 Matrix组建前的脉络

1950 年代末期,由于教条式地运用现代主义的原则而引起形式贫乏,现代主义建筑暴露出来的种种弊病与问题使得它丧失了为社会服务的最初目标并逐渐褪去了曾经的辉煌[6]。随后以英国建筑电讯派(Achigram)为代表的西方建筑界开启了一场对现代主义批判的先锋浪潮,萨德勒·西蒙(Sadler Simon)认为现代主义思想在当时的历史境况中常常被视为建筑师设计的刻板手段和某种被既定期望的类型,而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简称RIBA)进一步加强了这种官方系统的支配地位[7]。1974 年,在英国建筑联盟学院担任讲师的布莱恩·安森(Brian Anson)成立了英国建筑师革命委员会(Architects' Revolutionary Council,简称ARC),将矛头转向了RIBA[8]。ARC 认为整个建筑行业存在资本主义精英化,行业内部存在严重的层级结构与鄙视链条,而正是像RIBA 这样的官僚主义者纵容了这种现象[9]。他们对于建筑本质问题的针砭时弊主要集中在政治意识形态层面,例如举办新闻发布会、制作具有讽刺意味的海报(图3)等方式。为了进一步扩大其影响力,在1975 年的一次常规会议中,他们成立了联系更为紧密的“新建筑运动”(New Architecture Movement,简称NAM)组织,在英国的其他城市设立分据点并自己创办刊物SLATE(又名《场板记》,图4)。从1976 年开始,SLATE成为了改革建筑实践者的先锋试验场。

3 ARC举办新闻发布会、制作海报,来源:architecturerevolution.wordpress.com/2009/11/15/1975%C2%B4sarchitects%C2%B4-revolutionarycouncil/

4 NAM创办的刊物SLATE,来源:www.spatialagency.net/database/new.architecture.movement.nam

与此同时,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在全世界范围内产生的影响使得NAM 敏锐地意识到“女性”议题的重要性,他们招募了建筑行业中的大量女性并在组织内形成了一个关注“建筑中的女性”小组,这便是Matrix 最初的雏形。从1978 年开始,NAM“建筑中的女性”小组中的女性建筑师开始独立集会,一方面,采取非正式讨论的形式,组成一个女性问题讨论小组(图5),围绕自身经验讨论在行业遇到的各种性别歧视。另一方面,由20 名从事建筑工作的女性建筑师以女性设计集体(Women's Design Collective)的名义组织起来,在业余时间承担一些建筑项目[10]。1980 年ARC 和NAM 随着安森离开AA 而解散,而彼时也正是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在西方发展的高潮阶段,原女性设计集体小组的三位女建筑师苏珊·弗朗西斯(Susan Fransic)、弗朗西斯·布拉德肖(Fran Bradshaw)和安妮·索恩(Anne Thorne)在伦敦成立了Matrix 事务所(全名为Matrix Feminist Design Cooperative)。将“女性主义”一词直接用在公司全名中的行为,旗帜鲜明地标榜着她们在空间实践上的政治立场与设计主张(图6)。

5 NAM中女性建筑师的集会,来源:www.matrixfeministarchitecturearchive.co.uk/c1970/

6 Matrix的宣传手册,来源:www.matrixfeministarchitecturearchive.co.uk/promotion/

2 方法:以建筑师的身份促进女性解放

我们的目标是:

1)在合作原则的基础上,利用我们自己的创造力,发展一个所有女性的实践。

2)与我们的设计对象发展不同的、更平等的关系。特别是与妇女团体合作,但也要与其他“社区团体”合作。

3)在我们的小组内教授和学习,以便我们分享和传递女性经验。

4)通过设计实验、竞赛和理论工作来发展我们关于女权主义建筑的想法。

5)以一种非性别歧视和非刻板印象的方式使用我们作为设计师和建设者的技能。

——Matrix 的女性主义宣言4)

1981 年掌管英国战略规划的大伦敦议会(The Great London Council)5)在具有左派倾向的工党领导之下与社会运动达成了联盟,新成立了一个专门支持女性运动的妇女委员会,关注与女性相关议题如就业、居住、儿童保育、少数民族、女同性恋。由于政府层面的支持,许多女性主义团体得到了资金的支持与一定的自治权,因此作为女性主义者的Matrix 开始借以建筑师的身份与技能来促进女性在建筑界的解放与平等,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图7)。

7 1980年代Matrix的工作照,从左到右分别是Barbara MacFralane,Anne Thorne,Susan Francis,Julia Dwyer,Cath Taylor和 Kate Baker,来源:www.matrixfemi nistarchitecturearchive.co.uk/c1980/

2.1 作为集体的女性主义工作模式

作为一个女性主义团体,女性内部之间的互相帮助与支持尤为重要,“集体”与“合作”成为了Matrix 事务所运营的关键词。首先,无论是内部员工、求职者还是客户,采取平等主义政策对待,不会有任何性别、种族、年龄等歧视和刻板印象,相反,她们还鼓励黑人女性、女同性恋等少数女性群体的加入,以抵抗建筑界中对女性建筑师的性别歧视。其次,在公司的层级结构中,以一种“工人合作社”的方式运作,采取非等级化的管理方式。这种管理模式保证了公司的民主性和平等性,合作社的每个成员都是公司的员工和董事,在公司的经营中享有平等的话语权。第三,以设计集体而不是建筑师的身份自称。成员德怀尔·茱莉亚(Dwyer Julia)将其称之为“无星系统”(no star system),即公司没有明星建筑师的存在,任何一个工作决策都通过集体讨论后决定。多年后,建筑历史学家希尔德·海宁(Hilde Heynen)通过调查发现女性建筑师在建筑设计过程中更倾向于强调团队的贡献而淡化自己的角色,导致女性建筑师很难在业界建立起自己的声誉,这也是在如普利茨克这样的建筑奖中对于明星体系的性别认同和选择通常为男性的原因之一[11]。

2.2 以女性为主体的全过程参与式机制

女性主义者认为,传统从事建筑的过程是性别化的,由于女性声音与经验的被动缺席,父权文化渗透了建筑生产的每一个环节,从而影响建筑空间的物理表征同样是性别化的[3]。由此想要设计符合女性权益的建筑就必须强调女性参与设计阶段的每个决策。在设计的过程中将女性使用者的利益最大化,而建筑师在此过程中起协调、沟通、聆听与建议的作用。

以1979 年的斯托克韦尔保健中心(Stockwell Health Centre)项目为例,这是一个强调健康预防的社区空间,不满于政府为他们制定的设计方案,代表们找到了Matrix。为了确保设计方案贴合使用者的需求,Matrix 在设计之初联合客户共同形成了一个项目控制小组,以对话、调研与咨询等工作为主,包括搜集对前方案的批评意见、社区使用者活动路线、功能空间需求的探讨以及咨询不同群体在卫生保健上的经验,在与女性代表沟通的过程中,Matrix 发现开放、感受被邀请和易于使用的社区空间是受到欢迎的,为此她们与社区代表、使用者一起设计了一个以咖啡馆为核心空间的方案(图8),考虑到非专业人士不具备建筑相关的知识储备,在该项目中她们通过绘制气泡图、制作一种可移动纸板的模型等简单、移动的表达方式来讨论、想象、模拟不同功能空间之间的关系[12]。虽然该方案最终未能落地,但Matrix 采取的参与式设计实践与理念批判了建筑师与使用者之间的脱离及专业霸权的执业状况,关注女性与建成环境之间的关系。通过业主、使用者的深度参与来摆脱建筑师在空间上的控制,使建筑能够满足业主的多重需求。

8 斯托克韦尔健康中心平面,引自参考文献[11]

2.3 以技能培训为辅助的女性建筑教育介入

RIBA 曾分别于1984 年和1995 年委托Matrix 对全英国女性建筑师的从业现状进行了详细的问卷调研,结果显示女性从进入大学接受建筑教育开始就面临重重困难与性别歧视。女性主义建筑师们意识到除了帮助女性获得在空间资源分配的权力之外,赋予女性建筑专业的技能与知识也是提高女性话语权的途径之一。

为此,Matrix 通过定期为女性公益授课、编制官方建议书、开展建筑技术培训的方式,为考虑从事建筑或建筑行业的年轻女性提供专业指导,例如1988 年在妇女委员会资助下出版的《女性建筑设计工作指南》(图9)。值得注意的是,继承ARC 对建筑体系与层级关系的批判,女性主义者还关注女性在建造行业的境遇,一方面,女性建筑工人在整个建筑体系处于最底层,体现在薪资上与男性的差距;另一方面,女性缺乏提升建造专业技能的渠道与机会。1979 年,Matrix 的成员参与了由女性组织发起的兰贝斯工作坊(Lambeth workshop),这是位于伦敦南部的一个木工教学工作室,专门为有孩子的女性、黑人和工薪阶层的女性开设的初学者课程,Matrix 除帮助兰贝斯工作坊进行建筑改造之外,还为设计团队制作了图纸和书面信息,并为初学者进行建筑技能的培训。类似性质的女性组织还有同时期的女性组织WaMT(Women and Manual Trades),以解决行业内性别失衡的问题。

9 Matrix编制的女性建造指南,来源:www.matrixfeministarchitecturearchive.co.uk/jobdesigning/

3 观念与实践:女性主义理论下的空间认知与建筑设计

3.1 社会建构论与男造环境下的空间批判

“人不是生而为女人,而是变成了女人”是法国女作家西蒙娜· 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1949 年出版的《第二性》中最著名的论点[13],波伏娃认为男性将自己作为主体,而女性是排除在主体之外的“他者”并始终依附于男性,而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是长期的社会制度——父权制(patriarchy),即男性占据统治地位的两性不平等的制度[1]。这种制度认为男女的差别是由于生理性别(sex)所决定的,即男性女性存在二元对立的文化与气质。而以波伏娃为代表的女性主义者强烈批判这种观念,她们认为男女之间在群体特征、行为方式、社会分工与社会地位等方面的差异与不平等现象是由社会建构(gender)的,父权制下对性别差异的观念实际上是一种本质主义论,通过宣扬两性之间的生理差异等同于社会差异或社会不平等,将两性的不平等合理化、自然化甚至科学化[14]。

这种观念意识的转变也同样影响了来自人文地理学科、建筑与城市规划学科的女性主义者。1980 年代她们开始借助社会建构论对现代主义下的建成空间与环境进行批判与分析,其中有3 本被学者认为是比较重要且完备的研究著作[15],这其中就包括了Matrix于1984 年出版的《创造空间:女性和男造环境》一书(图10)。“男造环境”(man-made environment)是女性主义者对于批判现代主义下建成环境与空间的无差异性、匀质性和对女性需求漠视的一种批判,Matrix 指出“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女性生活对建筑和城市规划专业人士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现代建筑出了什么问题就无法充分讨论”。为了帮助女性理解自身与建成环境的关系,Matrix 针对英国城镇公共空间和居住空间的女性现状展开了一系列调研与分析。

10 Matrix于1984年出版的《创造空间》封面,引自参考文献[11]:93

一方面,从女性的流动性与安全性的视角切入,审视女性在城市公共空间的资源分配不均。二战之后受《雅典宪章》的影响,城市被划分成不同的功能区域,位于伦敦东南部的米尔顿凯恩斯6)就是严格按照家庭、工作和休闲的功能分区和网格道路规划的新型城镇,被认为是理想的新家园。Matrix 通过田野调查、问卷等方式发现这座理想城市表象下的街道设计忽略了推着婴儿车的女性、坐着轮椅的老人等最低流动性群体的考虑(图11),由于女性使用私家车的频率不如男性,城市分区和便利的道路网络反而降低了女性在城市中的流动性,城市公共空间隐含着的性别取向和男性特权也导致女性的安全不受保护。

11 Matrix通过调研发现城市规划者缺乏对最低流动性人群的设计考虑,引自参考文献[11]:42-43

另一方面,关注女性居住空间的问题。Matrix 追溯了英国19 世纪以来的住房平面图,发现住房平面图的变迁反映了社会对女性的压迫,虽然女性在家庭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在家庭空间资源的分配中女性仍然处于从属地位。1974 年英国环境部发布的住房设计指南——《为家庭住房设计》 在当时的房屋空间设计中极具影响力[16],Matrix 批判设计指南背后的官方意识形态,指出他们是在女性作为家务劳动者、育儿者的假设前提下编制的(图12),借鉴美国学者多洛蕾斯·海登(Dolores Hyden)关于家务劳动性质的观点[17],她们认为这不仅是对女性在家庭行为的驯化与歧视,还加强了女性作为家务劳动者的刻板印象,而单一化的设计指南也忽略了核心家庭之外的如单亲家庭、社区家庭、独居家庭的多样性考量。

3.2 女性主义建筑的认知

在进行建筑实践时,Matrix 总会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女性主义建筑究竟是什么样的?与男性设计的建筑有何不同?”[18]。以米米·洛贝尔(Mimi Lobell)为代表的部分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主义建筑是具有象征女性身体的特征与符号[19],认为其存在的意义能够帮助抵抗当时现代主义建筑话语环境中单调、拒绝装饰、缺乏人情味等问题,试图通过提升女性文化内涵来赋予女性建筑的更多价值。但Matrix 并不认同这种说法,在她们看来这种认知过于“本质主义”,将女性主义建筑直接具象化是对女性主义的偏见[12]。在建筑语言的性别隐喻中,从古至今对于女性化建筑的描述都是低级、负面的,而男性化的建筑则是高级的、正面的,所谓女性化的建筑本身就是一种歧视[20]。Matrix 认为建筑好比女性的衣服,在外在形式与风格上,女性主义建筑并没有统一、固定的表现特征,其设计的本质是一种空间干预方式,是从女性视角与经验出发,旨在挑战和改变空间男性化的规范[21]。在建筑的内容上,女性主义建筑首先应该是对女性需求的回应[12],包括解决女性社会问题的建筑,例如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中一项十分重要的社会议题是针对家庭暴力给女性带来的创伤,由此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空间类型——女性庇护所(women's shelter),此外还有基于女性生理使用的空间如母婴室与女厕,为女性使用者提供的建筑空间如女性学校、女性住房、女性图书馆等等,这一类型的建筑设计往往基于女性日常行为与心理需求,强调建筑空间的安全性、灵活性、多功能性与舒适性。除此之外,由于女性所具备的关怀伦理特征,女性主义建筑师更为关注弱势群体如少数民族、儿童、老人、同性恋等,因此建筑也涉及到这一类群体的空间包括托儿所、女同性恋住房、社区活动中心,在设计上强调建筑物内外环境的人性化与适应性设计(表1)。作为女性建筑师,Matrix 也承认两性之间的建筑设计存在差异[12],但这种差异更多体现在女性将日常生活经验构建在设计工作中的过程上。她们指出虽然女建筑师接受与男建筑师同样的建筑教育,但是女性主义运动以及它强调的女性遇到的问题,可能会使女建筑师采取一种女性主义的自觉,相对于男性建筑师,女性建筑师更容易理解和认识到女性在建成环境中的需求,与使用者产生共鸣并设计出女性主义建筑[21]。

3.3 女性视角下的包容性建筑设计

作为一个非主流形式的建筑事务所,Matrix 几乎所有的项目都由当时偏向社会主义政策的大伦敦议会(The Great London Council,简称GLC)提供经费。1980 年代后期,新自由主义逐渐成为英国保守党政府公共政策的指导原则,意味着公共资源与社会福利服务的支出大幅减少,在公共服务日益私有化和资本化的趋势下,Matrix 逐渐失去了来自国家的资助并于1995 年正式宣布解散。据Matrix 档案馆的不完全统计,在执业的15 年间,她们一共完成了20 余个建筑项目的可行性方案计划,从已经建成的项目来看,Matrix 注重女性视角下的空间行为研究,具体在建筑平面组织的灵活性与多功能性、建筑材料的经济适用性、内部设施的精细化与无障碍设计上呈现一种包容性的设计观念,下文将通过Matrix 的3 个代表性案例进行解读。

(1)Jagonari 亚洲女性资源中心

1987 年建成的Jagonari 亚洲女性资源中心是Matrix 最为出名的项目。该项目的业主是来自孟加拉国的一个女性组织。在建筑设计之初,Matrix 通过砖块野餐、参观模范建筑、制作活动模型等参与式合作的方式与业主共同决定建筑的材料、颜色与外形设计(图13)。出于对女性安全性和隐蔽性的考量以及亚裔女性和宗教文化在异国容易遭受歧视的风险,Matrix 在建筑外立面弱化建筑的宗教特征并且保持与周边建筑相一致的风格。面向马路一侧的半圆形山墙造型和蓝绿色的栅格混合着英国本土的红色砖墙,这种混合的立面设计被Matrix 描述为受到伊斯兰建筑和工艺美术运动的启发,是一种“折衷主义”的设计[22],即避免了外观上与周边环境的违和感,也适当增加了亚洲建筑的特征。立面凸显金属制的绿色格栅包裹着11mm 的夹层玻璃,在增加装饰性趣味的同时也起到了保护建筑的作用(图14)。在建筑内部,主入口进行偏转设计,不面向临街的马路,前后两栋建筑围合成一个内部庭院以提供女性与儿童安全的活动空间(图15)。每一层都有厕所,厨房和厕所都按照亚洲女性的使用习惯进行布置,托儿所的设备也十分完备和先进。英国《建筑条例》规定在设计中加入无障碍通道之前7)[23],该建筑是伦敦第一座完全符合残疾人无障碍设计的建筑。可以说,这座建筑很好地表现了她们包容性的设计观念,得到了一致好评。多年以后业主评价Matrix 说:“她们完全理解我们对女性的文化和宗教敏感的需求,她们十分尊重我们的意见和想法而不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与她们合作能够感觉到被尊重并且拥有掌控自己空间的权力”8)。

13 Matrix组织的砖块野餐活动与制作建筑简易模型,来源:c20society.org.uk/building-of-the-month/jagonari-asianwomens-education-centre-whitechapel-london

14 Jagonari亚洲女性资源中心外部与内部,来源:www.matrixfeministarchitecture archive.co.uk/jagonari/

15 Jagonari亚洲女性资源中心平面

(2)埃塞克斯女性避难所

1992 年的埃塞克斯女性避难所(Women's Refuge Essex)是一个改建类的项目(图16),原方案由一名男性建筑师所设计。使用者不满于原方案功能空间的单一化,除了女性基本需求的居住空间之外,缺乏其他必要的休闲空间。在进行了前期的参与式咨询后,Matrix 将该建筑进行了扩建与升级。在改建的一层平面中,餐厨生活空间得到了扩建,除了原有的功能,空间还呈现出共享、开放的特征,Matrix 认为公共厨房与餐厅作为日常生活空间更能为女性提供家的感觉,相较于单一的社交空间来说,开放式的餐厨空间能为女性交流与建立主体意识提供更好的空间体验感[24]。除此之外,Matrix 根据不同育儿行为对空间功能进行细分,育儿空间也变得更为多元化。

(3)朱莫克托儿所

1986 年的朱莫克托儿所(Southwark Jumoke Nursery)原本为一栋废弃的两层砖房。Matrix 根据客户的建议进行了长达18 个月的设计,其中包括前期对不同年龄儿童娱乐活动类型的研究以及全英国托儿所建筑的调研。Matrix 发现英国现有许多托儿所无法真正满足家长和儿童的需求,她们质疑编制规范的建筑师缺乏对育儿日常工作的知识与经验,可能会假定女性在育儿的任务上扮演主要的角色或者围绕传统的育儿方法进行设计。于是她们编制了一本《建造育儿建筑》(Building for childcare)指南(图17),面向那些需要申请建造托儿所的保育人员提供具体建议和指导。与传统托儿所不同的是,朱莫克托儿所的功能空间组织并不依据儿童的年龄来分类,而是依照不同游戏的性质来安排。托儿所的一层主要从行为活动的角度将游戏区域分成了如“软游戏空间”“湿游戏空间”等不同空间(图18)。Matrix 还设计了一个专属儿童身高的夹层作为儿童的活动区域,既保留了儿童空间的隐私性,又加强了整体空间的层次感[25]。为了使不同功能空间在视觉上产生更为紧密的联系,她们还探索了服务空间与育儿空间融合的可能性,例如一楼厨房的操作间通过窗户与儿童的游戏空间相连接,厨房在托儿所中不仅象征着家,制作食物同样可以作为一项公共活动被孩子们学习。在建筑细部的设计上,包括楼梯扶手与卫生间用具的高度、落地窗上镶嵌的彩色玻璃以及房顶的采光设计均体现了Matrix 的包容性理念(图19)。

17 Matrix编制的《建造育儿建筑》设计指南,来源:www.matrixfeministarchi tecturearchive.co.uk/buildchildcare

18 朱莫克托儿所轴测与平面,根据www.matrixfeministarchitecturearchive.co.uk/jumoke/改绘

19 朱莫克托儿所外部与内部,来源:www.matrixfeministarchitecturearchive.co.uk/jumoke/

4 结语

意大利建筑理论学者曼弗雷多·塔夫里(Manfredo Tafuri)曾说过“没有阶级的建筑,只有阶级对建筑的批判”,倘若将女性主义者视为一个阶级,那么女性主义理论便是一种分析与批判的思想工具。女性主义建筑并非一种具体的空间类型,也并非一种具体的风格,更多的是具有批判意识的价值观以及一种跨越学科界限、意图改变现有社会空间秩序的综合策略。一方面,她们采取集体、合作、共同参与的设计方法,重构父权制体系下建筑空间的生产,以建筑师的身份积极促进女性解放,将女性纳入整个建造过程,扩大女性参与建筑议题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她们挖掘女性视角下的经验与需求,批判男造环境下性别空间歧视,以女性的视角与设计试图赋予建筑人文关怀、公正与包容的核心内涵。Matrix 在1999 年进行工作回顾时提到“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开发一种建筑语言来讨论女性主义建筑的设计”[24]。虽然由于经费、建筑空间类型与技术手段的限制,她们未能留下许多建成作品,但在事务所解散之后,成员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继续围绕建筑与性别、老人、种族、残疾等相关议题进行探讨8)。可以说,Matrix在特定背景下所带来的建筑改革实验是激进的、先锋的,其研究价值与意义不言而喻。在后现代语境下她们关注差异、强调多元,具备关怀伦理、包容性以及承认日常生活经验价值的特质,为女性加入批判父权制下的现代主义空间提供了一条研究路径,受到她们的影响与启发,西方随后也涌现出了许多女性主义空间实践团体9)。

由于中西文化的异质性,国内建筑界对女性主义理论普遍缺乏深入且全面的了解,大多数人认为女性主义是女性建筑师的“特权”。提及女性建筑师,往往容易形成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女性建筑师的作品就一定具有女性气质。正如Matrix 对女性主义建筑的批判,提及女性主义容易掉进本质主义的陷阱中,并且变成抽象化的泛泛空谈,女性建筑师往往不愿意提及自己的性别身份,是由于业界容易忽略女性内部存在的多样性特征,将性别身份刻意放大从而掩盖了真正需要被关注的议题。实际上,建筑作为一种社会产物的结果,性别差异在最终的建成作品上并不会产生很明显的区别,女性建筑师与女性主义存在的关联,最主要的是她们所具有的女性经验,即对社会的感知力以及敏锐的观察力能够将她们带入理解世界的方式中,联系与体会这种基于性别角色之间的落差[26],这是女性在介入设计时的独到之处。性别虽不必被刻意提及,但需要注意设计者本身的生理性别及其社会性别化所建构的性别意识与认知,相比于建筑设计的结果,性别差异对建造过程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就此问题而言,笔者认为对待女性建筑师群体及其创作仍需要保持持续的关注。除此之外,女性主义与建筑学的研究所包含的不仅仅是性别视角下设计者本身的利益问题。在当代中国人口老龄化的背景下,Matrix 所表达的建筑人文主义价值的视野与思路更为重要。一方面,从人文关怀的角度出发,关注弱势群体的日常生活,将其经验作为设计的基础知识,有助于建筑师更好地理解使用者所处的空间环境,例如城市中针对女性、老人在公共空间中的差异性设计,乡村中对留守群体空间需求的关注等等;另一方面,女性主义包容、多元、尊重差异的特质也为建筑提供了一种新的创作理念与方法,建筑不拘泥于任何形式与美学,而是回归日常的脉络当中,变得有情感、有温度。

当下,女性主义的哲学内涵已经远远超出Matrix 所处的年代,由于在不同地区、阶级与民族中女性关注的问题与政治表达存在不同,也必然会导致在全球范围内以女性主义为理念的建筑研究、创作实践存在差异。同时,新技术与新媒体的出现也丰富了女性主义对建筑进行批判的方法。有关女性主义与建筑学科的相关研究在当代发生了哪些进展或转变,女性主义建筑师的关注点和设计成就对行业和学科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不同国家和地域之间的女性主义建筑实践存在哪些共性与差异,将是本文未来延续的研究方向。总之,在第四次女性主义运动的背景下,我们有理由相信以Matrix 为先锋开启的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建筑学研究所包含的包容、人文关怀、社会公正与平等的观念为建筑学科发展所带来的社会价值与意涵将会是当下与未来更值得关注的议题。

注释

1)丹尼斯·斯科特在1975 年撰写的文章当时只在纽约建筑师协会会议上进行了宣讲,直到1989年才公开发表。

2)国内的学者例如滕静茹、楚超超均以Matrix在1984年出版的《创造空间:女性和男造环境》一书为研究资料对其工作方法与经验进行简单的论述,资料单一且缺少对具体案例的分析与综合性解读。

3)2017年,Matrix的创始人之一Sue Francis去世,成员们决定将Matrix过去的档案整理出来,由Joy Boys牵头,2020年获得了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的资金资助并建立了Matrix open女性主义建筑档案网站:http://www.matrixfeministarchitecturearchive.co.uk/,来源:https://www.architectmagazine.com/aia-architect/aiafuture/the-matrix-feminist-design-cooperative-was-ahead-of-its-time_o。

4)根据图6中的内容进行翻译。

5)大伦敦议会是1965-1986年英国大伦敦地区政府的顶级行政机构,它取代了早期的伦敦郡议会。

6)米尔顿凯恩斯(Milton Keynes)是1960年代在英国英格兰白金汉郡建的一座新市镇,距离伦敦约80km。

7)英国于1995年才正式将无障碍设计标准纳入公共建筑法规。

8)例如Joy Boys和Jane Dark分别回到伦敦摄政大学与谢菲尔德哈姆勒大学教授女性与建筑相关的课程;创始人弗朗西斯·布拉德肖(Francis Bradshaw)与安妮索恩(Anne Thorne)合伙开设了一家专注于低能耗、可持续建筑设计与咨询的女性事务所;朱莉娅·德怀尔(Julia Dwyer)创办的“taking place”女性组织,由一群女性艺术家与建筑师组成,通过开展一系列工作坊、公共活动和艺术项目的形式来表达对性别和空间实践问题的关注。

9)例如英国Taking Place、MUF、PRAXXIS,美国的ArchiteXX's,瑞典的MYCKET、FATALE,西班牙的Collectiu·punt6,德国的FEM,澳大利亚的Palour,印度的FCA等等都是类似Matrix的集体女性主义空间实践的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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