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新龙门客栈》出圈,一场越剧的“发烧”

2024-02-01祝越

南风窗 2024年2期
关键词:唱腔

祝越

2023年12月初,《新龙门客栈》剧场,粉丝们送来的两个花篮醒目地摆在大门口。正赶上杭州降温的日子,天气有些阴冷,花篮里却是粉色、白色、嫩黄色团成一簇,明媚可爱。

附带的卡片上,定格了越剧演员陈丽君和李云霄的互动中流传最广的一幕:李云霄揽着陈丽君的脖子被她抱起来,两人相视对望、笑脸盈盈。卡片的落款上写着,“全体君霄粉丝”。

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的出圈,在网络上掀起一场狂欢。2023年11月初,陈丽君多次登上微博热搜,她在戏中饰演“玉面郎君”贾廷一角,凭借潇洒的身段和一抹坏笑,成为众多女粉丝的新晋“老公姐”。而她和另一位演员李云霄(在剧中饰演金镶玉)谢幕返场时的互动,更引来一大批cp粉嗑上了“君霄”cp。

一场越剧漫长的发烧,还在持续。《新龙门客栈》自2023年3月开演,如今9个月过去,它不但没让人看够,反而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12月的数十场演出门票,也都在开票两分钟内售罄。

运营也在计划着给小剧场加座。我看戏的那一天,开演前,工作人员围着观众席比画、估量,盘算着把所有座椅都换小一号,如此便可以给每一排加塞一个位置。不多,但仍有必要。

抢票来看戏的,80%是从未了解过越剧的年轻观众。很多人三刷、五刷,只为了从不同角度看到更多舞台设计和细节—“D区能看到老板娘沐浴”“A区第一排直接和贾廷面对面”“C1位置可以和刁不遇唠嗑”……

在这场狂欢中,越剧作为“传统戏曲”,只在老一辈人当中受欢迎的刻板印象,已经改变了。

改变离不开一场创作观念的更新。艺术总监茅威涛从艺快要45年了,从1996年的《寒情》开始越剧创新,2022年年底开始的《新龙门客栈》则更为大胆—这是她第一次在主创团队中大量地起用年轻人,除了唱腔设计陈国良为“40后”,其余的主创都是“85后”“95后”甚至“00后”。

但主创也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大胆,这场观念的更新和落地,也始终伴随着怀疑与争议。

在2023年11月底的一场研讨会上,茅威涛用“忐忑不安”来形容创排之初的心情,《新龙门客栈》刚刚启动时,“在许多人眼中近乎异想天开”。

编剧孙钰熙则感到“害怕”。她的任务是将电影《新龙门客栈》的剧本改编成越剧,还得是“环境式”的。“害怕”一度将孙钰熙的创作带入瓶颈,出身越剧世家的她,清楚地知道创新之难,更清楚自己的老师茅威涛一直以来承受的压力。

“现在老师拿着我下注了,如果这骰子摇开不是6呢?”一年前,孙钰熙的担心更具体,“万一她被骂得更凶了咋办?”

忐忑、害怕、担忧,一场越剧的改编大戏就在主创们“摸着石头过河”的实践中,拉开了序幕。

黑夜,龙门客栈里一片沉寂,远处传来的乐声如大漠风沙一般,时而悠长时而呜咽。

一声惊雷落下,客栈大门在风中震荡,门板碰撞在一起哐哐地响,穿着土色粗布衣服的刁不遇从你身边走过去闩门,抱怨一句:“这破门,又该修了!”

你意识到,自己正和这摇摇欲坠的门一起,身处风雨中心的龙门客栈。

这就是“环境式”的含义。它将剧场变成客栈,也将观众变成走进客栈的客官。木质地板和桌椅板凳,搭起一个古朴而粗糙的大漠客栈,走进剧场的观众既是在听戏,也是在亲身经历一个事件的发生。

用编剧孙钰熙的话来说:“大家都是來吃瓜的。”

戏一开场,从老板娘金镶玉和千户将军的几句调笑,以及几分钟唱词中,观众就能拼凑出人物关系、龙门客栈的背景,和一个朝廷通缉要犯“周淮安”的样貌。

这是一种吃瓜的逻辑,观众就像在“偷听隔壁桌讲话”。

为此,唱腔首先就得改造。

传统戏的唱腔往往节奏慢、时间长,一个角色要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全讲清楚,所以《梁祝》第一场戏祝英台出门,唱了一整场,《西厢记》的张生犹豫要不要翻墙,想了快半个小时。

在《新龙门客栈》里,这些都不能要了,角色的唱腔大多是两三分钟,四分钟就已经是少有。

戏的节奏也随之变快。

“有一次茅威涛老师来看排练,她就说不行,这个地方太拖了剪掉,那个地方太慢了也剪掉。”在戏中饰演周淮安的金智萱回忆,原本贾廷有一长段“哭父”的唱腔,也全部删掉了。相比初排版,现在的版本删掉了不少长段唱腔。

一些传统戏迷不能理解。越剧“以唱为主”,怎么《新龙门客栈》念白这么多,唱的部分反而变少了?

负责唱腔设计的陈国良,在主创里属于“传统老艺术家”一派,他直言这部戏里的唱腔几乎都是“过路唱”。传统戏里的过路唱类似于一个过渡,短短几句,表演上也没有什么难度。

孙钰熙不同意:“唱腔时间变短了,但没有哪一段是好唱的。”在《新龙门客栈》里,唱腔缩短了,可结构仍然完整,信息和情绪被浓缩起来。

改造后的唱腔,没有了传统戏的层层铺垫,但仍然能够传达饱满的情绪,只是“对演员的表演要求更高”。

贾廷出场之初有一段唱,是孙钰熙觉得最难的。

贾廷刚刚来到龙门客栈,与对手邱莫言有了一次短暂交锋,众人散去后,他独自在寂静的黑夜中盘算,唱“观弈局黑白棋子定方卦”,运筹帷幄,又唱“博一手错乱棋林戏中戏”,危机四伏。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客栈中央这个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神秘人,风雨欲来的紧张感,在唱腔中迭起。

这一段为随后贾、邱、周三人在黑暗中的交锋做了铺垫,只可惜“一共四组演员,没有哪个贾廷把这段唱好了,可能她们的心思还不够缜密”。孙钰熙希望唱腔能多承担一些东西,营造氛围,而不只是人物自述。

演这出戏,金智萱直观地感受到表演上的困难。

她刚刚从艺校毕业不久,《新龙门客栈》是她的第一出大戏。她发现,这出戏不像传统戏可以循序渐进地“慢慢来”,很考验她调动情绪的能力。

周淮安有一场“忆江南”的唱,和青梅竹马的恋人邱莫言一起,站在屋顶上对月思乡,金智萱至今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要演好这出戏,对她的表演能力也是一场锻炼。

“大漠无情易变天,又何必长流连。江山难说谁当权,歌生死作消遣。”金镶玉在闺房里盈盈一笑,拿一张红手帕,或轻巧地掸掉浮尘,或在空中绕圈子,逗一逗千户将军。

与传统戏的唱词往往把人物书写得具象而丰满不同的是,《新龙门客栈》的唱词偏向概念化,更像诗歌或“主题曲”。在唱词与表演的配合中,金镶玉对世事的漫不经心和消遣的态度,变得立体,人物的塑造也有了更多的开放空间。

对于人物,孙钰熙常常表示一个态度:都可以。四版演员有四个不一样的金镶玉,“都可以”。主创们原本设定的贾廷是“病娇”人设,“但其实君君(陈丽君)就不病娇呀,那也可以”。

陈丽君曾在媒体采访中提到,贾廷与越剧中传统小生的风格不同,不太容易找到对标的角色。最终,她琢磨出了属于自己的贾廷,不是大家惯常理解中“阴冷的反派”,反而是“一個最最纯粹的人,需要有这些伪装才能活下去”。

于是,在陈丽君的演绎里,贾廷的反派形象之下,多了一层“让人心疼”的魅力。她演绎的“贾廷”,也成了这一场越剧“漫长的发烧”的引子。

这种开放式理解,已经超越了传统的“行当”。尉歆怡是温州越剧院版本的金镶玉,金镶玉一定程度上属于花旦,但又不能只是一个花旦,这让她有些不适应。排练之初,尉歆怡总会做出花旦的“兰花指”,倾向于一些戏曲程式化的表达。

茅威涛常常会在剧组喊:“抛掉兰花指!”导演也会帮她们更好地去理解人物。慢慢地,尉歆怡学会了更贴合人物的表演方式,金镶玉要招呼新来的客人,她得柔美作态,就要摆出兰花指;当她发现客人是同道中人,要摆出老板娘的气势,这时候,兰花指就不合适了。

不论行当如何,最终都要服务于人物。孙钰熙提起一个饰演“曹少钦”的演员,她第一次有机会演一个主要人物,很紧张。曹少钦这个角色接近行当里的老生,在大家一贯的印象里,老生都是亮大嗓子的,嗓音条件得好。这个演员害怕自己演不好。“因为我嗓子不好。”她告诉孙钰熙。

“为什么你不能演一个嗓子不好的曹少钦呢?”孙钰熙反问,“曹少钦是武功天下第一,嗓子好不好,不影响你成为天下第一。”她鼓励演员,优先从人物出发,再去考虑行当、考虑技术,因为技术原本就是为了塑造人物才诞生的。

唱腔、行当,都是越剧传统,这些东西改了,那《新龙门客栈》还是越剧吗?这是我最初也是最大的疑问。

而孙钰熙的回答已经在她的编剧思路里:唱腔缩短了,但结构仍然精良;人物更开放了,但主创没有放弃把越剧“坤生”(由女性来扮演风度翩翩的文人君子形象)的特色凸显出来。

为此,他们主要重塑了贾廷这个人物,给电影《新龙门客栈》里跑龙套的贾廷,增添了戏份和厚度,使他担得起坤生的儒雅和风度。

大刀阔斧的创新,归根结底是为了吸引新的年轻观众。

从一开始,《新龙门客栈》面向的就是从未看过越剧的年轻人,面向和导演、编剧同辈的“85后”“95后”,而非传统戏迷。在孙钰熙看来,传统戏迷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趣味。就像陈丽君现在的粉丝,不管她唱三分钟还是四分钟,哪怕陈丽君一个人唱两小时,粉丝们也愿意听。

“但我们要考虑的是,在陈丽君成为陈丽君之前,谁来听她唱这四分钟?”孙钰熙很坦诚,打开市场,是作为创作者的他们应该去思考的问题。

守正创新,也许是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最大的标签。

这一点从主创人员就能看出来。艺术总监茅威涛,曾在1985年、1994年和2007年,三度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她在坚守越剧领域的同时,创新了《寒情》《孔乙己》《寇流兰与杜丽娘》《江南好人》等经典剧作,把传统越剧带出“才子佳人”题材的限制,又与莎士比亚、布莱希特相融合。

总制作人汉坤,国内首部环境式戏剧《阿波罗尼亚》的成功代表;总导演陈佳玮主要涉猎的领域是音乐剧,而编剧孙钰熙出身越剧世家,唱腔设计陈国良从事越剧作曲也已有半个世纪。

乍一看,各领域分工完善,其乐融融。

但“守正创新”四个字说得轻巧,背后却有着具体的重量。2023年3月的《新龙门客栈》发布会上,茅威涛说出了这种“重”,她说自己过去每创作一个新剧目,就要穿防弹衣出门,因为创新走一步那叫先进,走三步很有可能变成先烈。

编剧孙钰熙讲得更直接:“我觉得任何对这个剧种有过想法的年轻人,他在年少无知的时候,肯定骂过茅老师。”

茅威涛确实没少挨戏迷的骂。演《西厢记》里的张生,她学习了川剧里的踢褶子,部分戏迷就不买账。“当时有一句话,茅威涛这一踢,还姓‘越’吗?是不是要姓‘川’了?”

在浙江小百花的很多戏,茅威涛也不肯按照传统的方式去排。比如《梁祝》,已经有了经典的范瑞娟版本,但茅威涛很轴,觉得按照原有的方式去排,太轻松了。最后的结果是人物逻辑、唱腔和表演方式,很多东西都得改。但这种排法,观众看不懂、不习惯,于是又带来一波攻击。

孙钰熙曾经就是这些戏迷中的一员。她的外婆和妈妈都是越剧演员,对传统戏很有感情的她,起初“极其讨厌茅威涛”,因为对方总是颠覆传统。

现在她看懂了当时的自己。之所以讨厌茅威涛,是因为她的创新剥夺了自己的优越感。过去她觉得自己怎么也算得上“越剧小百科”,但茅威涛的戏一出来,创新得她都不认识了。

转变的契机发生在2013年,孙钰熙去看了茅威涛新创作的《江南好人》。这部戏是由德国戏剧导演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改编而来,争议颇多。茅威涛不拘泥于自己的小生行当,甚至第一次在舞台上演了一个女性。

令孙钰熙惊讶的是结束后的返场。当时已经年过五十的茅威涛走出来,黑西服,黑礼帽,拿着手杖跳了一小段爵士。当她侧过身子,把西服下摆潇洒地往后一甩,观众席间一片沸腾,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那段返场里有一种感染力,是我没有在其他戏里见到过的。”彼时孙钰熙还未从艺校毕业,她被这股未知的力量抓住了,这或许也是她少有的一回,感到自己还不那么熟悉越剧。

“我很想知道那種力量是什么。”她说。

怀着这样的好奇,孙钰熙选择去到茅威涛身边工作。

而真正的理解发生得还要更晚。后来孙钰熙进入浙江小百花剧团,开始做传统戏的“考古修复”。直到自己成为创作者,孙钰熙才切身体会到,她对那些“创新剧目”的批评和不理解,多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虽是考古,也不等于照搬。孙钰熙做了一本《何文秀》,出于对年轻演员理解和表演能力的考量,把原版里两代人受的冤屈和仇恨删减了部分,只留下主角自己遭受的冤罪。

另外,原版的男主角在最后嘱托妻子,让她肚子里的孩子记得家族的冤屈,将来为家族平反。孙钰熙想,现代人的观念不一样了,为什么要让孩子承受这么多?

另一本传统戏是《花中君子》。为了故事结构的完整,并且凸显出女主人公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孙钰熙和导演商量着改了一版剧本,把过去被省略掉的女主角父亲的故事重新写出来,并且调整了全剧的幕间唱部分,在其间表现荷花生长的过程,提炼出主题,也契合这部戏“花中君子”的别名。

但她的“考古修复”受到里里外外的压力。

《何文秀》压力来自戏迷,他们不接受那样一个厚重的前史被删掉;《花中君子》的压力来自演员,演员想不通,原本的那一版我就会演,为什么非得排一个新的?

最终,《何文秀》的主创们跟着孙钰熙一起被骂,她过意不去。《花中君子》则为了满足演员的要求,又把一部分的剧本改回了原样。

“戏剧真的是一个综合艺术。”现在孙钰熙对这一点感触颇深,“最重要的是你要跟人发生关系”。不论创新还是创作,要协调的东西太多。

《新龙门客栈》就是如此的“综合”:越剧和音乐剧、传统戏与环境式小剧场。问题首先就在最基础的层面显现出来,怎么沟通?

语言不通,同期进行的《中国好声音·越剧特别季》就有这种问题。

开会时,越剧艺术家们和浙江卫视的综艺老师们坐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聊完了才发现,大家说的不在一条线上,是平行的。从那时候起,孙钰熙就不得不承担起了“翻译”的工作。

创作之初,她就发现了让人头大的问题:越剧和音乐剧的创作逻辑不一样。音乐剧导演一般是拿到歌曲再开始排戏,越剧反而要先看导演的调度再去作曲。所以一开始,没有音乐,导演不会排戏,不排戏,作曲也不会写歌,“两个人相互等待”。

专业术语更加深了隔阂。有一次,导演向作曲的陈国良提要求,想要一个“序曲”,作曲老师不懂“序曲”,但越剧里“幕间唱”的概念有些类似。导演听了感觉不对,“幕间唱”的呈现方式和“序曲”不太一样。

导演又把他想要的感觉描述了一遍,作曲老师听完还是疑惑:“那不就是幕间唱吗?”

就“序曲”和“幕间唱”的区别,大家讨论了一上午。最后主创们只好找了一个更年轻的作曲老师,先让他理解二者的区别,再让他用作曲人的语言,翻译给陈国良听。经过这双重翻译,问题才终于解决。

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每次被问到“传统和现代怎样结合”,孙钰熙都感慨,这种结合要真正落地,太复杂了,有时候简直是灾难。

也许这就是《新龙门客栈》天时地利人和的“幸运”之处。“这样一群人要在一起工作,不能打起来,还得互相借力。”孙钰熙开了个玩笑来总结,“所以你看发布会就很好玩,每个主创都说了这么多,但大家统一思想是什么?就是‘他妈的终于搞完了’。”

2014年,在纪念浙江小百花成立30周年的座谈会上,戏剧理论家傅谨评论说:“茅威涛创作演出这些剧目,对她个人是一场豪赌,她是在赌越剧的当代影响和历史发展,而押上的赌注,是她的艺术声誉。”

越剧这一“赌”,并非从茅威涛开始。1906年,越剧从流行于浙江嵊州的民间说唱“落地唱书”开始,演变为戏曲演出形式,被称为“小歌班”。自诞生之日起,越剧就经历着大大小小的创新与改革。

改良的目的很单纯,为了在舞台上站稳脚跟。也正是在不断吸收其他剧种养分的过程中,越剧的音乐体系逐渐成熟。

1917年,“小歌班”艺人们初进上海时,表演还没有丝弦伴奏,这使得演出的上座率不高,他们从绍班、京班中吸收养分,越剧的板腔体系得以初步形成。

1923年,第一个女子越剧科班诞生,女演员们也不断自我丰富,吸收绍剧西皮的唱法和定弦创造了“四工调”,如今这仍是越剧音乐的主曲调。

而后,艺术家袁雪芬发起新越剧改革,同样是出于危机感。抗战时期,旧越剧的剧目陈旧,脱离时代,且大多实行幕表制或半幕表制。袁雪芬吸收昆曲、话剧、京剧的优势,开拓越剧剧目的内容题材,丰富越剧的表演形式,还废除相沿数十年的说戏制和幕表制,建立了正规的排戏制度。

“越剧是喝着话剧和昆曲的奶长大的。”在袁雪芬的时代,与其他剧种的碰撞、融合,就已经成为越剧繁荣的要义之一。

而如今,茅威涛的创新,本意也没有什么不同。她说,自己是“居危思危”。

20世纪90年代中末期以来,影视剧的发展挤占了越剧的市场。也正是在1999年,茅威涛担任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这一背景下,她的上任颇有些临危受命之感。

创新再次显得极具必要性。

1996年,茅威涛把《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改编为越剧《寒情》,突破越剧“才子佳人”的题材。

1998年,她又将鲁迅的《孔乙己》搬上舞台,为此还剃了光头,这是将现代知识分子、中产阶级趣味引入越剧这一“俗文化”的尝试。

2016年,茅威涛大胆地将莎士比亚与昆曲融合进了越剧,创作出《寇流兰与杜丽娘》,分别吸收了莎士比亚的冲突、人物、哲学性,以及昆曲细腻的表演方式。

没有市场,茅威涛也会“低头”。2021年3月,百越蝴蝶剧场将要举办首届越剧优秀剧目邀请展,为了争取更多的票房,茅威涛写下一封“众筹信”,坦言剧场自2019年开业以来,票房都不容乐观。

“因为我面对的是真正的市场,我必须放下我高傲的头颅。”后来的一次座谈会上,茅威涛这样回应。放下身段并不难,于她而言,更重要的是走出“自嗨”的圈子:“我们看似好像到处在演出,到处在创作,繁荣得不得了。但是真正靠市场去卖票的,究竟有多少份额?”

那次邀请展,也是一次真正走入市场、打开市场的尝试。她在众筹信中写道,这次演出会建立一个真实的票房数据,收集最真实的观众反应。

为市场焦虑,其实是为行业里的年轻人焦虑。

孙钰熙记得很清楚,2021年茅威涛创作越剧《俄狄浦斯王》,排练的一天,她突然坐在地板上,当着一群比自己小了近50岁的孩子哭了。

“她们以后会到哪儿去呢?”她这样问孙钰熙。

人才的流失正不断地发生。

陈丽君听说,越剧老师们招人的时候,都是去“抢”的。她原本在的那个班,招了25个学生,现在只留下了5个。孙钰熙比陈丽君低一级,毕业班22个人,现在也只剩下4个。她们都才接近30岁,已经有很多同辈改了行,再往后还能剩下几个,她们很难想象。

所以,孙钰熙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茅威涛的问题。她把那件小事写进文章,取名叫“独舞者茅威涛”,年轻人的将来,越剧的将来,成为茅威涛“起舞的意义”。

《新龙门客栈》启动之初,也尝试过“抢人”。四组演员中有一组是面向社会招募,当时主创们非常中意一个女生。她长得漂亮,形体身段吸收了昆曲的风格,很潇洒,特别适合贾廷这个角色,再加上她脸盘大气,甚至比脸小的陈丽君更适合演贾廷。

劝了三番五次,茅威涛也去给她做思想工作,但女生最后还是拒绝了。她当时在传媒公司做主播,在她眼中,这条路更有可能成为网红。

像是正应了茅威涛说的:“或许不能怪那些孩子爱慕虚名、期盼一夜成名,而是我们的确—给不起她们梦想了。”

最后,仍然要回到创新、打开市场的老路上来。“你不能只守着传统,然后告诉年轻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孙钰熙说。

到头来,不被看好的《新龙门客栈》反而火出了圈。

有媒体统计过,2023年8月6日,《新龙门客栈》在抖音开启了一次付费直播,吸引了近千万人次观看。此后,陈丽君的相关视频片段开始在各个社交平台广泛传播。11月6日,陈丽君一天上了四次微博热搜。她的抖音粉丝也从10月末的20多万,涨到了现在的226.8万。

这个戏“争气了”,然而很多媒体找上门来,常常问到一个问题:《新龙门客栈》能不能被复制?

“复制”的概念很可怕。演员们学戏,有时也是模仿自己的老师,渐渐地就形成了程式,而程式又滋养了惰性。孙钰熙发觉,人都是懒惰的,最终艺术只会因此失去它的创造力。

《新龙门客栈》恰恰是不能被复制的,因为它的成功是强化了越剧“女小生”的特色。孙钰熙也会关注一些其他传统剧种的创新剧目,有的剧目盲目地和脱口秀结合,丢掉了自己的特点,她觉得这怎么行,“失去了这个剧种应该有的尊严和骄傲”。

她把《新龙门客栈》比作“越剧试吃大会”,越剧的各种特色、魅力都放一点,让年轻观众知道越剧是什么,以后才能夠有机会,带他们去看更多更深入的东西。

而茅威涛已经有了新的忧虑。2023年11月底的一次座谈会上,她提出了《新龙门客栈》带来的三个问题:《新龙门客栈》成功了,业内却缺乏案例研究和探讨的能力;面对流量,整体的运营理念也跟不上;最后,新观众群体对内容的新期待,暴露出主流创作作品内容的空乏。

年逾六十,她还将继续为这些新问题寻找解答,但有一个答案似乎已经明晰:“我们不能忽视了艺术的本质,其实是创造力。”

猜你喜欢

唱腔
浅谈藏族唱腔美学在合唱作品中的应用
大型河南曲剧现代戏《丹水颂》唱腔特色分析
“任派”唱腔——忆任哲中
《中国黄梅戏优秀唱腔全集》出版发行
论滇剧生角唱腔中的彭派声腔艺术
经典唱腔 适才做了一个甜滋滋的梦
优秀唱腔《徽匠神韵》
豫剧马派唱腔在民族声乐中的借鉴
浅谈戏曲音乐中唱腔与伴奏的关系
经典唱腔选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