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峥

民国闻人沈佩贞平生毁誉参半，今人较为熟悉者乃其早期投身革命及女子参政运动、 依附袁世凯、大闹《神州日报》馆等事，其后期活动则较为模糊，几为论者所忽略，盖因史料缺乏之故。笔者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 北京市档案馆等地查阅档案，意外发现有关沈佩贞后期活动的一些档案材料，结合其他信息，取其较为确切有据者，对沈佩贞后期生涯已有相对清晰的了解，故作此文以考述之。

沈佩贞之后期活动可分为四部分：

一、参政活动

沈佩贞于民国四年大闹《神州日报》北京分馆（即汪彭年宅）、殴人毁物而被判处拘役。①根据档案，沈佩贞出狱时间为1915 年10 月15 日。 “西砖胡同门牌四号住户沈佩贞，前因案经地方审判厅判罚徒刑，交北京第一监狱执行，现已期满，于本日上午十一时经其母用汽车将沈佩贞接回家中。 ”见《京师警察厅外右四区署关于沈佩贞到汪彭年宅内摔砸情形的报告》，北京市档案馆藏，档号：J181-018-05527。（案：这不是沈佩贞最后一次受到刑事处分。 1920 年1月，她因打砸湖北议员陈屏厚住宅，被判处拘役五十五天。 ）②参见 《沈英雌又受刑事处分》《沈佩贞受刑原因》《沈佩贞又打官司》《沈佩贞又打官司》（续），《大公报》（天津）1920 年1 月20 日、22 日、28 日、29 日。此后，随着政局变幻、人事更替，沈佩贞在政坛上声势渐颓。 但这不意味着她就此丧失了对政治的兴趣。

1920 年8 月，时居北京东四十一条六十三号的沈佩贞与郑玉书、魏肇文（疑即与沈有感情纠纷的魏肇文，后叙）等七十人③此数目系笔者据发起人名单统计而得。拟成立一“环球恳亲会”， 沈佩贞为此呈请京师警察厅立案并报内政部审批。 据沈佩贞自述，成立此会的原因是“因欧战告终，万国协和，当此时机，正宜联合世界各国之感情，以期斠同欧亚文化之增涨”，另外，由于“我国频年以来政潮沸腾、干戈屡见”，“其愚无识、悍而骄者必致挺（铤）而走险，演成露西亚（即俄罗斯，引者注）过激派之惨剧”，因此，必须成立一个类似于“美国青年会”的组织来“主持公理，讲求人道，纳人民于正轨，弭争端于无形，以图世界之和平，而谋人类之幸福也”④《北平沈佩贞呈为设立环球恳亲会请立案》（附简章），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一〇〇一（2）-1041，标点为引者所加。。 该会暂定会规十四条，拟先设总会于北京，再在各省乃至外国设立分会。 该会较有特色的一点是号称面向全世界各国人民，“无论中外之男女， 与本会宗旨相合、品行端正者”①《北平沈佩贞呈为设立环球恳亲会请立案》（附简章），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一〇〇一（2）-1041，标点为引者所加。均可加入。

据北京内左四区警署调查，该会“暂假东四牌楼十一条胡同郑玉书宅为通信处，”，基本经费由沈佩贞本人“经理煤矿筹款垫办”②同上。。 可见该会虽然列名发起者甚多，可倚仗者除沈佩贞本人外寥寥无几，即便成立，实际运作能力也有限，其宗旨之大而无当亦显而易见。 此类团体在北洋时期并不鲜见，或无力长期运作，或沦为名流、政客交际乃至个人敛财之工具，难收实效。 警察总监殷鸿寿直白地批示道：“我国人民一种心理，多好名而不务实……甚或外假美名，中图私利，以致名誉扫地，道德沦亡……‘寰球恳亲’四字，名义何等重大，内容所含，如关于政治、关于人种、关于外交之各种问题，莫不有待精密之研究……苟在己之学识与能力不足以辨析……恐将恳其所不必恳，而亲其所不当亲，此其意义，该具呈人亦能有所省悟否？”最后，京师警察厅以“该会以女子名义组织，核与《治安警察法》第八条规定不合”③同上。为由将其驳回。④据北京政府于1914 年3 月颁布的《治安警察条例》，女子不得参与政治结社。 见《大总统令（治安警察条例）》，《政府公报分类汇编》1915 年第25 期。沈佩贞此番参政尝试就此夭折。

1923 年8 月，沈佩贞复与萧亮飞、谢楚桢等人倡设一“和衷大会”，以“挽救国危局，促成和平统一”⑤《北京新发生之和衷大会》，《大公报》（天津）1923 年8 月10 日。为宗旨，负责接洽各方人物，调和南北政见。 旋亦被京师警察厅驳回。⑥《沈佩贞组会被驳》，《京报》1923 年8 月21 日。

除组织政治社团未果外，沈佩贞还曾试图插足某些高层政治斗争。 据说她“见人就以鲁仲连自居，历数中国之政争、党争，都有他排解的经过”⑦《汴梁旅游记》（十一），《晨报》1920 年5 月25 日。。 据沈佩贞自述及报界消息，孙中山发动西南护法运动后，她南下赴粤，奔走国事。⑧参见《沈佩贞赴粤作调人》，《启明日报》1917 年9 月5 日；《沈佩贞与旧议员》，《国是报》1918 年7 月9 日。亦曾致电冯国璋等，主张南北双方“停战议和”⑨《沈佩贞又出风头》，《大公报》（天津）1918 年3 月29 日。。 沈佩贞交游广阔，人所共知，出力调停政争，也算是发挥所长。 但沈佩贞的自述可能有自高身价的成分，新闻界报道亦多捕风捉影之论， 国会议员陈焕南等名流称沈佩贞为 “女妖人”，“假名护法，到处招摇撞骗”，“有北探嫌疑”⑩《沈佩贞新史》，《大公报》（天津）1918年11月13日。，要求广东省长欧阳庚将其惩处。 这种囿于政治立场或私人观感之论，亦难提供可靠信息。 沈佩贞具体联络了哪些要人、使用了何种手段、调解了哪些纷争、发挥了多大作用，不易印证。 就笔者所掌握的材料来看， 最为有迹可追的是沈佩贞试图调停张作霖、孟恩远之争一事。

1919 年7 月前后，张作霖欲吞并吉林督军孟恩远的地盘，以致剑拔弩张。 沈佩贞致函总统徐世昌献计，自称与张作霖的军队顾问日本人丁野“相识多年”，之前“奉军南下进逼江陵”，她曾以“个人名义”⑪《沈佩贞拟请日人丁野疏通张作霖与孟恩远关系致徐世昌函——附沈佩贞拟致丁野函稿》，林开明、陈瑞芳、陈克、王会娟编：《北洋军阀史料·徐世昌卷》第9 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290 页。请求丁野调停，果令奉军撤退，今番可继续拜托丁野代为疏通张、孟之关系，以稳定东三省局势。 此信藏于天津市历史博物馆，已经影印出版。 信中还提到“前由粤沪北来，为和议事，曾两函钧座，报告一切”⑫同上，第288-289 页。，可见其在政要之间充当中间人已非一日。 在此信之后，还附有沈佩贞拟致丁野的信，请对方“顾念同种同文、相依唇齿，本友邦之美谊，作鲁仲连之调停”，“除佩贞私衷感激外，更率我全国父老伯姑姊妹四万万同胞遥向东瀛欢呼万岁、同声致谢也。 ”①《沈佩贞拟请日人丁野疏通张作霖与孟恩远关系致徐世昌函——附沈佩贞拟致丁野函稿》，林开明、陈瑞芳、陈克、王会娟编：《北洋军阀史料·徐世昌卷》第9 册，第293-294 页。此信后来是否送到丁野手里，不得而知，只是孟恩远仍为张作霖所驱逐，沈佩贞的计策并未收效。

有趣的是，在1922 年第一次直奉战争期间，突然出现一封署名“沈佩贞”的通电，将矛头直指总统徐世昌，斥责其“柔奸盗国”“欺世盗名”“用挑拨离间之计，遂渔翁得利之心”，乃直奉交兵的幕后黑手，号召全国“合力驱逐之”②《沈佩贞之通电》，《大公报》（天津）1922 年5 月1 日。。 沈佩贞后来极力否认此事，“谓系盗名窃发”， 和她交好的京官亦“多为之向当局解释误会”③《时局近闻记》，《黄报》1922 年5 月4 日。。

关于沈佩贞后期的政治活动， 尚有其他传言。 如称其在段祺瑞临时政府期间重拾在民元时代曾使用过的“尚武会”的名义，宣布将该会改编为 “正式军队”， 自称 “中国民国尚武义军总司令”，委任各省司令多人，意欲“淘汰国会恶劣之分子，组织完善统一政府，修正不平等之宪法”④《沈佩贞异军特起》，《时报》1924 年12 月4 日。。沈佩贞在辛亥革命期间曾发起女子尚武会这一军事团体，在民国元年也曾以“尚武义军总司令”的名义活动，⑤沈佩贞于1912 年12 月申请成立女界看护协会，提供的履历是“北洋师范肄业生、上海女子尚武会会长、尚武义军总司令”。 见《关于发起女界看护协会申请立案的呈及内务部给外城巡警总厅的指示、外城巡警总厅给沈佩贞的批＋女界看护会报表》，北京市档案馆藏，档号：J181-014-00091-001。但已时隔多年，此际手中无一兵一卒，即使她有意哗众取宠，如此行事也未免离奇。若无更有力证据，难以认定为史实。 即便是刊载此消息的 《时报》， 对此亦持戏谑态度， 甚至将“女”字和“阀”字拼接在一起，造出一个“如閥”字来挖苦之：“军阀或幸而倒， 代而兴者必有军如閥，一阀去而一如閥来，孑遗之民精疲力竭。 ”⑥清波：《未来之军女閥》，《时报》1924 年12 月4 日。此事虽难采信，可作为一则趣闻存之。

二、女权活动

沈佩贞号称“女界伟人”，后期仍坚持女权活动。 中国妇女生计会系沈佩贞等人于1912 年12月创办，其宗旨是“建设工厂学校，务使女界同胞之无业无能无依者各得其生活”⑦《中国妇女生计会缘起》，《中华妇女生计会、女界看护协会申请备案之文件》，北京市档案馆藏，档号：J181-014-00091。，沈佩贞多年来一直担任会长。其主要工作就是募捐用于公益事业。比如，1920 年，沈佩贞前往河南，“遍谒当道”⑧《开封通信·沈佩贞宣布宗旨》，《中外新报》1920 年3 月28 日。，募捐集资，想在河南设立分会；1922 年冬，沈佩贞组织了一场义务演出，给贫苦妇女筹款，发放棉衣。⑨见《妇女生计会义务戏》，《京报》1922 年12 月。

然而，妇女生计会内部存在一些问题，甚至在1925 年6 月发生了会长、副会长内讧的闹剧。沈佩贞与副会长刘秀英因为捐款问题发生争执，沈将刘告至警署，互揭阴私。 笔者在北京市档案馆查得此案材料，感觉其对于了解沈佩贞个人信息及妇女生计会之内情甚有帮助， 且细节生动，不忍埋没之，现将沈、刘二人之供词照录如下：

沈佩贞供：年三十五岁，浙江吴兴县人，在教育部街首善公寓居住。 于民国二年，我遂发起中国妇女生计会，已经内务部批准有案，我充当本会会长。所需开办费用系我自己拿出款项。及至是年三四月间，这刘秀英遂到会去拜望我，他遂入会。至民国五年，他在本会充当副会长；至七年间， 我遂将会由广宁伯街半截胡同移至半璧街这刘秀英家内办公，已经呈报有案。于前年，曹总统捐洋四百元；今年三月间，段执政捐洋二百元，他未向我报告。 现在本会欠印刷局印刷费现洋一千余元，无钱偿还。 于前天我向他子询问李思浩总长捐洋是否送到，如送到，先用一半还印刷局，余下一半助上海学生同胞后援会。 这刘秀英言说并未送到。 后我向李总长斟问，款项已给送到。 今日我遂来找他质问，以致口角。 我遂将我们本会木牌摘下，将他控告。到署蒙讯，显系他侵吞本会捐款，恳为追究。 所供是实。民国十四年六月廿日

刘秀英供：年七十岁，宛平县人，在半璧街居住。 我系中国妇女生计会副会长，这沈佩贞是本会正会长。 由民国七年间，我们本会由广宁伯街半截胡同迁至我家办公，已经呈报有案。沈佩贞曾募进捐款一万余元，他均行花用，并未成立学校、办公益之事。我并未使过一文。于今年三月间，段执政捐洋二百元，后他至我家内，我即将钱交他，他给了我儿媳现洋十元。于前数日，李总长捐洋二十元，我已收讫，尚未向他说知。不料今日他来我家问我，不依，嗔我不向他报告，以致口角。 他遂将我门前悬挂我们本会木牌一面摘下，将我喊告。来署蒙讯，我并无侵吞本会捐款情事，他以本会名义募进捐款，均行私自使用，恳为追究。 所供是实。民国十四年六月二十日①《北平市警察局内右四区区署关于沈佩贞控刘秀英侵占捐款的案表、呈》，北京市档案馆藏，档号：J181-033-01036，标点为引者所加。

从这两份供状可以看出， 妇女生计会之经费，很大程度上依赖政要捐款，若无沈佩贞之人脉资源，可能早已无法维持。 另外，妇女生计会除维护妇女权益外， 有时还支持其他公共事业，如上海学生运动。 至于沈、刘二人究竟是谁私吞捐款，抑或均有中饱私囊之行径，因为最后二人以“口角误会”②同上。为由息讼了事，警察署没有进一步调查，外人亦无从判断事情真相。

三、经营产业

沈佩贞身为上流社会人士，又从事各种社会活动，用度必多。 沈佩贞的经济来源主要是经营煤矿。 沈佩贞申请设立环球恳亲会时，呈报的个人职业是“又新煤矿公司总理暨中国妇女生计会总会长”③《北平沈佩贞呈为设立环球恳亲会请立案》（附简章），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一〇〇一（2）-1041。（按：“又新”即沈佩贞的字）；其在河南活动时，有人看到她的名片，上面的头衔是“中国妇女生计总会正会长、 塞北又新煤矿公司总理、女子参政同盟会副会长”④《汴梁旅游记》（十一），《晨报》1920 年5 月25 日。；沈佩贞拟发给丁野的信，用的信笺印有“又新煤矿公司用笺”⑤《沈佩贞拟请日人丁野疏通张作霖与孟恩远关系致徐世昌函——附沈佩贞拟致丁野函稿》，林开明、陈瑞芳、陈克、王会娟编辑：《北洋军阀史料·徐世昌卷》第9 册，第290 页。字样。 综上，沈佩贞经营又新煤矿公司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 至于该公司的所在地及具体经营状况，有传言在开滦，九一八事变后被毁。⑥参见般若《英雌沈佩贞玉陨记》，《金刚钻》1936 年9 月19 日。笔者查阅《开滦煤矿志》等多种史料，未发现该公司之相关记载。因沈佩贞与日人之关系，私疑该公司或在东北煤矿重镇抚顺，复多方寻觅史料，亦未得线索。 只能姑且置之，以俟能者。

沈佩贞还投资过织布厂和地产。 如1917 年间，沈佩贞在上海法租界创办一“天祥织布厂”。⑦见《沈佩贞创设布厂》，《申报》1917 年5 月25 日。后来，她还在天津经营地产，并因地契等问题与他人发生纠纷。⑧见《沈佩贞控义阡局董事》《沈佩贞控义阡局败诉》，《大公报》（天津）1925 年1 月16 日、30 日。

除以上产业外，沈佩贞可能还经营过某些黑色产业。 据北京档案馆馆藏档案，沈佩贞涉嫌与一个叫刘子和的人合伙开设赌局。 1924 年10 月，密探长刘汉超向警察总监汇报：“查得前门外甘井胡同沈佩贞与刘子和同伙组织一赌局， 内分摊场、铜宝场、牌九场，每日抽头四五百元之（数），沈佩贞分六成，刘子和分四成。 沈佩贞因风声太甚，遂搬离该赌局，另在他处居住，赌局归刘子和经理，仍用亚洲报社为名，现在仍然日夜聚赌。 ”⑨《刘汉超关于奉张派尚沛霖等来京津破坏金融又甘井胡同沈佩贞与刘子和同伙组一赌局等情的报告》，北京市档案馆藏，档号：J181-018-16384。 标点为引者所加。 原文“四五百元之”后面的一个字难以辨认，引者疑为“数”字。此事后续如何处理，未见下文。

四、个人情感纠纷

1918 年至1919 年间，沈佩贞与湘籍国会议员魏肇文（前清总督魏光焘之子、同盟会员，时在广东活动）因为私人情感纠纷，对簿公堂，经新闻界之渲染，成为一桩风流公案。原来沈佩贞南下广州，与魏肇文有过一段交往， 沈佩贞称二人曾立有婚约，魏肇文否认其事，以致龃龉。至1918 年夏，沈、魏二人在报纸上互相攻击，其辞涉及政治立场、个人品行、私生活乃至年龄相貌等。 沈称魏本属登徒子，伪称其妻已死，向沈求婚，屡来纠缠，乃至以死相胁，沈不得已而虚词应付之，魏乃强索戒指、照片等作为订婚信物，后更“私招土娼，为其本夫所窘”，全赖沈前往解围，魏反恩将仇报，大造谣言，污蔑沈之人格。①参见《沈佩贞之贞》，《大公报》（天津版）1918 年7 月9 日。魏则称沈乃“著名荡妇”，“年近不惑，其貌如豕”，曾赤身向魏投怀送抱，只因多番纠缠未果，恼羞成怒，乃捏词污蔑，意欲敲诈钱财。②参见《沈佩贞新戏又一幕》，《大公报》（天津版）1918 年7 月14 日。某些传言更为离奇，几成秽史。③有传言谓魏、沈二人会饮，魏将沈灌醉后与之发生性关系，沈醒后逼迫魏与己订下婚约并索要金钱，否则状告其强奸，魏只得答应，后沈发现魏仍与其他女性有染，乃大发雷霆而公开攻击之。 参见《怪婚》，《大公报》（天津版）1918 年7 月9 日。 此类说法不值采信，但由此可见当时报界以一种娱乐、猎奇的心态来看待沈、魏纠纷。后沈佩贞于1918 年10 月向广州地方法庭发起诉讼， 要求确认两人之婚姻关系。次年3 月8 日，法庭认为沈佩贞“徒以空言攻击，毫无确实之证”，按现行法规“尤难认定婚姻关系之成立”④《议员魏肇文关于沈佩贞屡来其宅滋扰请饬区加意保护的函》（附：广州地方审判厅民事决字第2444 号判决），北京市档案馆藏，档号：J181-018-15696-001。，判其败诉。

然而， 此事并未就此告一段落。 据魏肇文称，1923 年1 月30 日，他去参加宪法会议，其妻席氏近日病故，灵柩尚停放在堂。 沈佩贞突然“带领巡警两名、男女仆从多名闯入文住宅，盘踞家二嫂卧室竟日之久”，魏肇文得知后报案，警察“勒令该沈佩贞速去，傍晚始行”，沈佩贞不服气，“扬言嗣后随时前来滋扰，或于出殡开吊等日沿途打闹，又复声称欲加暗杀于文”⑤同上。。 魏肇文为此呈报京师警察厅，请求派人保护。其呈文现存于北京档案馆。魏肇文之子魏荣爵亦忆及此事：“童年时在北京， 尝见有一位英雌沈佩贞与父亲纠缠不休，我母亲逝世时，沈佩贞前来吊唁，嚎啕不已，口称先母为姐姐，幸被人拉扯而去。 自此之后，家门设了警卫，也未见再来。 ”⑥魏荣爵：《回忆父亲魏肇文先生》，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邵阳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邵阳市文史资料》第6 辑，内部资料，1986 年版，第138 页。据此说，警察厅应该是答应了魏肇文的请求。

其实，沈佩贞对外长期以魏妻自居，即使法庭判决之后仍如此。 1919 年初，广州法庭尚在就该案审理过程中，沈佩贞就在自己的名片上印上“归湖南宝庆魏肇文氏”以及西文“密昔魏”⑦《沈佩贞之名片》，《大公报》（天津版）1919 年3 月5 日。之字样。 至1920 年，别人看到她的名片，上面仍有“归湖南魏氏”⑧《汴梁旅游记》（十一），《晨报》1920 年5 月25 日。字样。1922 年，沈佩贞致信吴景濂，向对方引荐谢楚桢，称谢为“外子魏先生同乡”⑨《沈佩贞致吴景濂函》（1922 年10 月3 日），李家璘、郭鸿林、郑华编：《北洋军阀史料·吴景濂卷》第8 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268 页。。 至于沈佩贞坚持以魏妻自居之动机，是以此表示对法庭判决的不屑， 还是有意给魏肇文制造麻烦，抑或对魏仍有一定感情， 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复合，外人实难以定断，亦不值深究。

沈、魏关系还有一处令人费解的地方。 如前文所叙，1920 年8 月，沈佩贞发起环球恳亲会，魏肇文亦列名发起人之一。 若说此“魏肇文”非彼“魏肇文”，则北京之政界名流，未闻另有名“魏肇文”者；若云沈佩贞行为乖张，未经魏肇文本人同意便将其列入发起人名单， 但发起人计七十之众，多一人少一人似无关紧要。 笔者怀疑这段时间沈、魏二人关系已有所缓和，但魏肇文丧妻后沈佩贞又来争执，致使关系再度恶化。

沈佩贞之后期活动，大抵如上所述。

沈佩贞之生年，因其在辛亥革命前之履历模糊，向来没有明确的说法。今据档案可知，1919 年3 月，广州地方法庭就沈、魏婚姻案作出判决时，沈佩贞“年廿九岁”①《议员魏肇文关于沈佩贞屡来其宅滋扰请饬区加意保护的函》（附：广州地方审判庭民事决字第2444 号判决），北京市档案馆藏，档号：J181-018-15696-001。，沈佩贞于1920 年8 月发起环球恳亲会时，“年三十岁”②《北平沈佩贞呈为设立环球恳亲会请立案》（附简章），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一〇〇一（2）-104。；1925 年6 月状告刘秀英时，“年三十五岁”③《北平市警察局内右四区区署关于沈佩贞控刘秀英侵占捐款的案表、呈》，北京市档案馆藏，档号：J181-033-01036。。 以上信息均为沈佩贞本人所提供，载于官方文书，且互不冲突。 故沈佩贞之生年极可能系1890 年。

至于沈佩贞之死，目前最为可靠的说法是于1932 年1 月死于上海。“老民党沈佩贞女士，前因乳痛来沪，经济困难，无法就医。 幸由粤南冯君担任医费， 在杨树浦宁国路圣心医院医治数月，所费甚巨，复由郑毓秀律师资助款项，卒以病入膏肓，于一月五日在院去世。 经沪绅王一亭君购材为殓，暂厝闸北湖州会馆，连日由其内侄沈世雄向各方泣求资助，以便运柩回里。 沈为革命巨子，如此收场，甚可慨也”④《小消息》，《申报》1932 年1 月12 日。。 沈佩贞本有甚多产业，生活豪奢，而晚景凄凉至此，可能其煤矿公司被毁之传闻属实。 有报道称沈所患系乳癌，迟疑不割，遂夺其命。⑤《谈沈佩贞》，《新闻报》1932 年1 月18 日。亦有传言谓沈“嗜阿芙蓉”⑥《沈佩贞穷途凄惨》，《真报》1931 年8 月1 日。，日费二三元之多，以致贫病。 数年后，某小报谓其未死，隐居天津某处，前之死讯系金蝉脱壳之计，意在避祸。⑦参见苍然《沈佩贞未死》，《世界晨报》1937 年5 月17 日。其文谓汉奸殷汝耕组织“冀东自治政府”，要沈佩贞出任伪职，沈不愿而诈死。 案沈死于1932 年，其时尚无殷汝耕组织“冀东自治政府”之事，此说实不值一驳。此说几近小说家语，不足为凭。

要之，沈佩贞之后半生，与其前期活动相比，较为逊色。其实，沈佩贞既无实权，亦无坚实的政党力量作为依靠，更缺乏有吸引力的政治主张，仅凭与政要的交情充当中间人， 本不必对之有过高期待。一代“英雌”惨淡收场，可谓乱世风云之一剪影。

补叙：沈佩贞与谢楚桢

1921 年春，谢楚桢自编之《白话诗研究集》发行，⑧谢楚桢出版该书，用了“北京大学出版部”的名义，某些论者不察，因袭其说。 实际上，谢著发行不久，北京大学出版部便公开澄清，该书系谢自印，与北京大学出版部无涉。见《北京大学出版部声明》，《晨报》1921 年4 月27 日。得到一些名流和青年学生的鼓吹，却遭到女高师学生苏梅（即苏雪林）的严厉批评，谢楚桢一方感觉面子受损，起而还击，遂演变为一时轰动文坛的笔墨官司。⑨其事始末可参见田露《重评现代文学史上的“苏谢事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 年第10 期。然而，时隔百年之后，作为事件主角之一的谢楚桢的个人面目仍较为模糊。 笔者发现，谢楚桢与沈佩贞有较为密切的交往。

沈佩贞向吴景濂引荐谢楚桢之信云：

外子魏先生同乡谢君楚桢， 道德学问文章俱到，现充北京数家报社社员，此次国会重开，伊曾肆力鼓吹。佩贞因与伊至好，曾属伊爱护公之名誉。 伊常在各报维持，生平以隐恶扬善为宗旨，在舆论界负有盛名，亦文化运动之健将。 公素怜才爱友，谨为介绍……⑩《沈佩贞致吴景濂函》（1922 年10 月3 日），李家璘、郭鸿林、郑华编：《北洋军阀史料·吴景濂卷》第8 册，第268-269 页。

由此信可知，谢楚桢系湘省人（至于与魏肇文系同省还是同城另论），活跃于北京报界，对政治颇为关心，也有晋谒政要之心。 沈佩贞对时下之新文化运动有所关注，与谢楚桢的交情也体现了其交游之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