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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劲活着(外一篇)

2024-01-17陈染

文学自由谈 2023年5期
关键词:身份作家

□陈染

前日翻找旧物,发现一张小时候的黑白老照片。那应该是青春豆蔻的锦瑟年华,正值意气风发、桀骜不驯之时。照片上的我不知怎么就把一只仿真手枪抵在自己的脑袋上。恍惚记得,那时我是发誓只活到三十岁的,因为那时离三十岁还很遥远;而我现在,已经意外地活到了两个三十岁。只是我想不起来当初的缘由——怎么就那么不想好好活着呢。

也许,当你的眼睛盛满初升朝霞的时候,你看到的世界反倒显得灰蒙黯淡了;当你的目光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储满了岁月的昏沉,你看到的世界就正好应和了它本来的颜色。尤其是,当你眼里揉进足够多的沙子,当你识破一两个足够坏的小人时,你就开始成熟了。

承蒙老天庇佑,我年轻时候的小环境顺风顺水,很多年都活在没什么文韬武略、孙庞斗智的人际舒适圈里。或者说,只是由于我自己的懵懂钝拙以及选择性失明,始终活在看不见那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小小人际圈里。直到近年,我在脑子里倒带、回放,才似梦初觉,憬然有悟,后知后觉。我懂得人间的某些复杂实在太晚太晚了。

活到现在,才刚刚对人世有点省悟。以我现在的想法,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讲,早早成名立业,不如早早遇见小人恶人。

对于外部世界,你善良单纯,就会使生活里的小人恶人得以恣意妄为,使身边的PUA、NPD毫无边界地释放恶意。一只小动物,倘若小时候在丛林中不受一些惊涛、不挨一些骇浪,长大后就很容易被凶猛的动物吃掉。无论丛林法则还是人类社会,迟早都会有一两只披着羊皮的狼跳出来教育你,你才能在挫败中长大。早点接受这种捶打鞭挞,早点遭遇这种有毒关系,你才可以开启你的防疫系统,这才是你漫漫人生路上最珍贵的“启蒙老师”,是你脱胎换骨的“贵人”。学到了,你这一生才会识人明世,辨认那些隐真示假。而这些,恰恰是你终其一生也难从书本里学到的。

几十年倏忽而过,仿佛天地间有一只巨大的钟表发条,无形地夹裹着每一个人、每一粒尘埃,高速运转。你是尘埃中的哪一颗?你奔向哪里?

你从母亲的身体里出发,便开始了漫漫征途。你迈过一道又一道障碍重重的门槛,穿越一扇又一扇难以开启的大门。你拼命上学,拼命工作,拼命结婚,拼命生儿育女,拼命事业有成,拼命财务自由;然后你拖着小的,送走老的,来不及喘一口气、驻一下足,甚至来不及体味一下美好而慵懒的瞬间;再然后呢,你奔赴到一个终点……

你是否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你是否可以在生活的某种犄角旮旯,或者在某些时光的交叉路口,停一停、顿一顿?你在思量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时,是否也可以思量一下你与自己的关系?你得先跟自己处好,与自己和谐自洽才是。

终于走到今天,不必再担忧没有到来的未来,不必再害怕失去所有的所有;不必再表演愤怒或者无辜,不必再展览得意或者无助;不必再自我放大或者自我渺小,不必再期待意外或者也许;不必再在意群众的眼睛是亮的还是瞎的,不必再捅破人人心知肚明的集体做戏,不必再当真那些“致以热烈的问候”以及别人替你感到的“无比幸福”……

你要的只是通晓人性:趋利、获取是本性,善意、付出是格局。你要的只是:心中有阳光,手中有把枪。俗语道:“遇佛上香,遇贼掏枪。”人怎样待你,你怎样待人。这是礼貌,也是规矩。

早年的这张黑白照片,不过是个渲染烘托的玩笑,夸大其词的瞎比划;几十年后的今天再看,却一点也笑不起来,未来更不会再大张旗鼓地瞎比划了。真正的离开,从来是不需要到处去说的。

哪怕人生只是一场自生自灭,哪怕只是生命流水线上的一个流程,哪怕你的眼里现在已布满岁月的沙粒……你今天也要好好活着,笑着活着,使劲活着。

浮云总会散尽,尘沙总会落地 。你只消站稳脚跟,顺应地球引力,向着彼岸倾力而行。人间既然来了,就没有退路,如逆水行舟,一篙松劲,便会覆舟湮没;你只能像一个孤勇者,在红尘海洋里披波斩浪,向彼岸游淌。

你无需再争分夺秒,无需再慌不择路。悠悠百年,无需再拼命把人间浓缩成“弹指一挥间”。如果出生之前是“无”,死亡之后也是“无”,那么“从无到无”的历程就是人生。仿佛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有故事的入口和出口,你知道故事的开头,也知道故事的结尾,只是中间这段故事怎么写?你一辈子也就是把中间这段故事写好而已。

彼岸——是哪里?那里是可以安睡的墓地。那里是美好的出生地。那里是只有善良的灵魂才能抵达的福地。

写于2023.8.12

沉重的自由

常有人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答说没写什么,或说写得很少。问者便很失望,同时又似乎鼓励般地说:你应该写,你不写太可惜了。

这无疑是一种善意。但同时,我也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一个人的某些潜能,倘若把它沉淀在心底,会是一种浪费吗?写作是否如同自来水龙头,只要打开,随时都可以源源不断?我想,任何一个作家,在实现了写作自由之后,都将面临“不写作的自由”这个问题。

其实,不写作的自由如同写作的自由一样,自然而然,没有附加条件。

有时,即使房门紧闭,电话关上,电脑打开,手指洗得干干净净,茶水也泡好,把头脑中所有的压力和杂念统统排开,外边的天气也正好是风和日丽或者细雨绵绵……似乎一切都合乎写作的心境。可是,坐在电脑前,有时呆呆地坐上一两个小时,一个字也写不出,脑子里空空洞洞,如同一个废弃的仓库。每当这时,便该停下来,或者翻翻闲书,或者干脆把自己打发到外边去。

在我相识的作家中,的确有不少人做到了写作的自由(相对而言的自由);但是,能够做到不写作的自由的作家不多。后者中,老到的阿城算是一个吧。

有的人金盆洗手或江郎才尽后,便有些愤愤不平,死死拽住昨日光辉的余晕,面对年轻的后来人,无法抑制自己的失落地指指点点。还有另一种人,干脆假装超然,似乎什么都想开了,似乎已得“正道”而获大平静,对创作困境中袒露真诚与苦恼的文学之人极尽嘲讽,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再有一种人,就是那种暂时或者永久失去了写作的热情之后,依然不肯罢休,继续无休止地制造垃圾,使得自己终日在苦恼和抑郁中纠缠不开;作家的身份已经完全淹没了现实之中的他本人,对于创作枯竭的忧虑与恐惧,使得他在整个绿树飘香的夏季或者春天,毫无生气,他本人成为了“作家的他”的奴隶。

现在,每当写作中空洞、麻木的感觉降临,我便会果断关上电脑。在那些或晨或暮的时刻,我一边认真地翻阅茶几上的书籍,一边认真地喝茶,或者同样认真地去做家务。有时候,我会到洒满阳光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影子也随着我的身体在巷子里的每个角落晃动。

我的内心并不焦躁。偶尔,会想起一天的日子似乎没有什么“业绩”,空荡荡就流逝过去,不免心生点点失落,但是这种小小的失落仍然无法抵消我心中更大的安宁。

不写作能怎么样呢?你可以更多地品味人间的悲剧或者喜剧、锅碗瓢盆或者江河湖海,风花雪月或者刀枪剑戟。你可以去观望一棵树,四季的轮回、繁茂与凋敝的更迭,来年的绿已不再是逝去的那个绿了,如同人类的命运。甚至,你只是静静地凝神观看落日的余晖,一点点从墙壁上褪离、散去,像是一些留不住的记忆……

什么时候,作家的身份不再成为一道虚幻的光彩,浮现在现实生活中你的脸孔上;什么时候,作家的身份不再同时寄附在现实生活的身体里,让这个身份浑然不觉中游离成另外一个人;什么时候,作家的身份只是报刊杂志上的一个署名,而生活中的你只是安静地生活在北京某条僻静的街道中的有些多思多感的人……这种时候,自由的光辉就真正地降临了,那将是什么样的境界啊!

那个作家只是你心中的一枝自然之花,花开花落,去留无意。

这,已经足够,足够向往昔充满写作激情的自己以及那些正在沉浸于此种激情的作家们致敬。剩下的只有等待,再等待,期待下一个写作的周期。

记起博尔赫斯《等待》里有一句话,“有时候,他的厌倦像是一种幸福感;有时候,他的心理活动不比一条狗复杂多少”。这话妙极。

学会说话是能力,学会不说是智慧。从这个角度,不写作,有时恰恰是节制自律的能力,是对写作的最高敬意!

2023.8.13 修订

封面作者自述:

面对《文学自由谈》,就想到“自由谈文学”。珍重文字,不造垃圾,心怀节制,创作经典,这是身为一个作家最基本的尊严与自由。这个自由,不仅仅是外部环境赋予的,同时也是作家自身从心底生长出来的自律和定力。自由不是无拘无束,更不是任性随意。自由是与自我节制相互依存的,是从自我节制出发才能够抵达的珍贵的心境,也是尊重“花开花落”的自然心态。一个不会节制的作家,一个泥沙俱下或者狗尾续貂的作家,便都破坏了作家的自由,最终只能成为自己欲望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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