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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晓明的“回声写作法”及问题

2024-01-17铁舞

文学自由谈 2023年5期
关键词:石室洛夫才华

□铁舞

最近,看了一个报道:新一期加拿大《漂木诗刊》发了七百余行的长诗《石室的回声》,是洛夫先生《石室之死亡》的回声、注释或互文,是一个大型文本创造;作者是中国扬州诗人庄晓明。“庄晓明的文学世界”这些年一直在台湾和大陆之间产生影响。

当庄晓明主动把这一消息传递给我的时候,我们就此事做了坦诚的交流。当他说到“我们的理解有差异,……难以同道”时,我才开始警觉。回过头来检查我说了些什么,时不时发现我的“不厚道”。我俩没有发生大的争论,但人的渺小决定了我们各自的局限。

我读了这首诗的全部,也去查了洛夫先生的《石室之死亡》的原诗,如果想做文本比较则需要对照读。还好,庄晓明后来发给我的文本,每一节都是附在洛夫的诗之下的。我直奔一个问题,那就是创作方法。我的批评一定是方法论批评。我对庄诗人说,你这样的文本构思是有创造性的,也是机智的;从这个方法想开去,人们或可写很多这样的诗歌,从方法论角度可称之为“回声写作法”。(我特别说了“机智”两字。这不是一个让我心悦诚服的词,所谓“机智”多少有点“偷巧”的含义在里面。)

且看庄晓明的“回声写作法”——

《序曲》:先生/《石室之死亡》/是炮弹和死亡的回声/而我的这些诗句/是您的回声/我知道/这是一次艰难的跋涉/语言的长征/凭着信仰凭着感应,理解,演绎/以期在您的原始森林/踏出一条小径

这说明了此次写作的来由。这的确是一个创意,找一个名人的文本,大胆地和他对话,就能写出属于你的诗篇。我在学校里做了二十几年诗歌教学,我就有过这种实验:读一首诗和它对话。结果每个同学都写出了诗。这种角色的投入,是有效果的。我的一本《诗歌教学实录》可作证。当然,这种长篇对话式写作,那肯定要寻找有雄心有实力的成年诗人来做实验了。现在不是有创意写作吗?想写出一部世界级的名著来,谁能与但丁的《神曲》对话呢?拍电影有个“对标”的说法,写诗不妨也借用一下这个词吧。要是一个诗人,着眼未来,把但丁的地狱改换成宇宙,直面金属、硅基人类,借用新神话思维,那么很可能写出一部现代版的后《神曲》的。

接下来,我们分析一下庄晓明《石室的回声》。

我说两点。第一点,洛夫先生的诗句是绵长的,每行短则9字左右,长者15字以上;五行一段,每一节两段,全诗64节(正好是易经六十四卦之数),可以算得出共有640行。绵长的诗句读起来有个好处,它首先能让你的心跳放缓,一波几折地缓缓前行。由于长句,写作者要考虑诗句的内涵质地的传达。比如,开头三行只是一句话,洛夫先生熟练地驾驭了西式语法,利用倒置、插入的句法;第四行重复了“我便怔住”四字,成了上下两句话的中转词。洛夫先生的诗句是特别的,它不容你快速而过。

第二点,庄晓明的诗句基本是短句,句短而调不能舒展。大概注释性的文字应该如此吧!洛夫先生的诗句是感性呈现,有立体感,而晓明的对话基本上是直率的、议论的,回声采用短句,呼吸显得短促,少有让人驻读的可能。如果把一些句子连缀成长句,又发现直率的语言速度太快,缺少委婉的装饰的美感。短句刚提笔就按顿了,没波澜曲折,全部的折返都在转行,行与行之间的空间距离也缩短了,几乎没有玩味的余地。委婉的长句就不一样了,它的优势在于能凸显落笔方向的控制,我们还觉得到笔势的摆动,折转的连续性,或不完全性,诗句的立体感,都能感受得到。短句有质感,笔势的运动轨迹就比较简单了,力量的控制容易直露,节奏大多是略快的。

在前,庄晓明不无自豪地对我说:“写这样的‘回声’诗,需集诗人才华与批评家才华于一身。一般诗人难以为之。”这是不是说,写《石室的回声》的我庄晓明同时“具有诗人才华与批评家才华”?我冷静地回应说:难以为之的说法不应该成为障碍,好多诗人都具有才华同时具有批评才能,只要愿意,这是可以通过自我训练达到的;人的心性不同,“回声”也不会相同。关键在于动机和目的,有没有驱动力,什么样的驱动力,也就是说为什么要这样写。庄晓明后来对我说,他是2022年1月初开始创作《石室的回声》,历时三个月定稿。他最初是想写一篇《石室的死亡》的解读文章,着手后,发现无法完成,便产生了写“回声诗”的想法。

关于洛夫的《石室之死亡》,已经有人做过评估:这是一首在强烈的主体性与汪洋般的潜意识中释放紧张的诗。(注意“汪洋般的潜意识”,我们由此注意到洛夫的创作特征和方法的根基在哪里。)十行的最初设计经过丰约不一的剪裁,最后为了集结再统一为每首十行。就外部形式与思维意蕴检视,它不是以形式为先导再填入文字;更不是意念先行的创作,而是一个意念又一个意念,或一个意象接一个意象,因宜适变的结晶。(郑慧如《形式与意蕴的织染:重读洛夫〈石室之死亡〉》)这些都是不可否认的艺术成就。可见洛夫的《石室之死亡》不是一个完整的长诗结构,而是六十四个心理流块,把最后一节和第一节比较,仅从形式上看,还有点头重脚轻,作法上有点疲惫的感觉。这毕竟是洛夫先生的第二部作品,那时候他还年轻,才31岁。意念涌动强于组织能力,结构自然在下了。当我读完全部,我们知道庄晓明的创作方法了。我同意这是我目前已知没人这样做过的,但这是一种被带动的写作,带有“附着”性质的写作。如果说31岁的洛夫是年轻的“橡树”,那么59岁的庄诗人则是晚期“凌霄花”。当然这不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

庄说,这种大规模的诗体实验,估计中外诗歌史上都是没有的。

我说,看来你的自我估值很高。

庄说,写得不容易,是想为诗歌文本做一番突破。还写了与《漂木》对话、与痖弦《深渊》对话、与洛夫对话《致时间》。本诗在形式上有所探索,期待先生开创性的评论。他还说,对于《石室的回声》篇,我后来干脆取消了一段对一段的文本形式,就像一个大建筑去掉了脚手架,使之整体性地回声,互文,似乎更好。当代诗评家似乎还无人关注这一方面,是一个开拓性的批评领域。

后来的交谈,让我知道类似的回声对话的写作,他早已做了不少。创作《杜甫变奏秋兴八首》,和《王维变奏》四十余首,部分及创作谈去年发表于北京的《诗探索》。

于是我们之间又产生如下一番对话——

庄:过去的写作已到尽头,局限性更大,必须有新探索了。

铁:我想说的是,这种互文式写作也有它的局限。如何继承传统,你给出了个很好的训练路径,由此可以破茧而出,这只是一项奠基工程,无论你怎么想出新法子探索,必须回到生活源头,新诗新新不已。我认为这作为练习可以,作为创作本身,我并不认为这是最好的写作之道。

庄:我以为这是后现代的创作方式之一。

铁:这都是变在的东西,并非诗的第一存在。

庄:现代音乐中早已实践的,只是诗歌中尚未形成影响。看样子我们难以共鸣。

铁:后现代的东西可以接受,但不足取,诗仍有它的自性本体,在“事”的世界里,后现代也是一种展开状态,是所有“事”的局部,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

庄:这种互文式写作并未离开诗的本体。相当于原文在我的潜意识钢琴弹奏的新曲。音乐与小说在西方,早已有伟大的创作了,诗歌今天反而落后了。这不是训练,没有与原作者基本匹配的才华与意识,是不可能真正进入对话的。

铁:我说了这是可以通过训练达到的,不必过度强调自己的才华与意识,现在浪费自己才华的诗人很多,他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你可以写出比洛夫更好的诗。

庄:与洛夫对话,并非对他的简单解读,而是在他的基础上发展自己。

铁:我知道。我不会否定这一点。但你敢说,你比洛夫写得更好吗?

庄:只要与洛夫碰撞出的火花就够了。我最终还是写自己。我们的认识有差异。我们的理解有差异。这一方面难以同道。

说到这里,我们几乎要说拜拜了。

我说,我对你的期许比你对自己的期许更高。我无意要求别人,只是怀一片诚心,说几句而已。

我最后说的话完全出于诚。我常常对人说,你写不出诗吗?去读一首好诗,试图去和作者对话,这极能考验你的才情和机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一般我不轻易说。那是什么呢?

洛夫先生自叙,《石室之死亡》是1959年金门炮战期间,在金门的一间石室(坑道)中酝酿并开始创作的。他的写作是和世界相遇的结果,是在世的存在的回声;它本身不是哪部名著的回声。

我只消问一句,你是在哪里开始酝酿并开始创作的?我认为这才是最要害的问题。庄晓明做了那么多回声法写作,我认为只是思维或联想层面上的一种基本功的练习;真正的创作还是要从生活的源头出发,而不是从读别人的作品的回声出发,要做生活(事的世界)全部的回声。我之所以提出这一点,是因为像庄晓明这样感觉“过去的写作已到尽头”的大有人在,于是就向后现代求助。我周围就有朋友开始写《〈诗经〉的回声》:《诗经》里有一首《关雎》,他也来一首《关雎》;有一首《蒹葭》,他也来一首《蒹葭》。凭才气发一点现代回声,是完全可能的,也许这正是那些经典作品的魅力。作为练习未尝不可,但作为创作主体,并以此为傲,我还是以为不足为道。

庄晓明的回声写作,其实是受了洛夫《唐诗解构》的影响。关于洛夫《唐诗解构》,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唐诗能解构吗》(见《文学自由谈》2018年第1期),在这里我愿意重申自己的观点:

……很能理解洛夫的一整本《唐诗解构》是一种基础能力的自我训练。这样去评价可能是正确的:对文化资源的再生利用,即文化再生产。不排除作者也可以把几十年来对生活的体验渗透进去,但几十年来对生活的体验也早已是现成资本了;当然也可能有当下的经验,但总不能算是直面生活的。这种再生产,根不在生活本身,这一点必须看清楚。一般来说,首先在生活中发现写作需要,然后自觉地把传统的营养自然而然渗透在写作过程中,这和直接从文化资源中发现新源,以一己生活去补充,效果显然不同:一是有原发动机,二是后制,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我很喜欢洛夫的这本《唐诗解构》。它利用了唐诗的剩余价值,进行发酵,配以书法绘画,是一次成功的艺术制作。在工业文化的生产步骤中,这个现象不能不看到,正确界定它的位置,也就能看清楚它的功能了:在思考新诗如何继承传统的时候,用什么方式练练基本功?好像没有人提出来过,一些成功的诗人只是默默地在做,从不告诉别人他们的秘密。

诗人庄晓明的诗成为洛夫的回声,“试看俱成诵,今朝若个先?”他利用了这个秘密,获得了洛夫诗歌的部分剩余价值,并说在现实源头层面上完全没有诠释的可能性。诗人生活在世界里,世界的活动都会刺激诗人的心灵,必然会在他的笔下有所回响。但写作,作为人类的一种主动筹划的行为,这种实验,规模再大,即使在中外诗歌史上都没有,其基本性质也只是一次“文化再生产”,即使你把“脚手架”拆了,仍是后制作品。

在我写完上面这篇文章时,庄晓明发来了《醉翁亭:回声》,我未及细读,便微信回了:“有创意呀!”他也许还以为我是在表扬他,其实,我想说的是:踩刹车。作为一个主动的筹划活动,写作的基础结构是要保持人类个体对世界活动的巡视和回响,这是诗歌的生存论真理。有雄心的诗人不应该生活在诸多先辈、名人的“回声室”里。既然我们是无可避免地活在“事”的世界里,那就直接从这“事”的世界,向着“最本己的诸种可能性的自由存在”(海德格尔语),寻找自身的光芒吧!

写到最后,我忽然想起西语中有个谜语:What can hear you without ears and can answer you without a mouth? An echo.(不用耳朵能听到、不用嘴巴能回答你的是什么?回声。)庄晓明的“回声写作法”可能真的是很“机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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