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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逸

2024-01-11谭国伦

啄木鸟 2024年1期
关键词:迎春大庆

谭国伦

阳光透过窗帘照射到床铺上,柔和了许多。冯立春舒舒服服地把懒觉睡到10点多钟,才在被窝里伸伸懒腰打了个挺。

手机响了,显示是老家老妈打来的。老妈催她赶紧把五万块钱打回老家,弟弟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现在家里的头等大事就是弟弟立龙的婚事。这些年,父母加上她这个姐姐,省吃俭用,七拼八凑,终于在县城里给弟弟买了一套80平米的房子。山沟里的房子弄得再洋气,也不如在城里有一套——落户大城市像登月一样难,在老家小县城里有个家,当半个城里人也是幸福的。那个未过门的弟媳坚持,父母也是这么想的,她这个姐姐也只能全力以赴支持。

如今房子装修完了,还差买家具的钱,冯立春答应母亲再凑上五万元。这笔钱已经掏空了她这几年打工的积蓄。不过不要紧,还有未婚夫小曾呢。她对小曾一家的要求也是在县城买套房。昨天,小曾刚刚把他在县城的房产证照片发过来,说周一就一起去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两人还商定,国庆节回老家办婚事。

她感觉这辈子就欠兩个男人的。一个是一母同胞的弟弟,一个就是这个要托付终生的男人。

起床洗漱完毕,早饭并中饭一起吃了,冯立春找出银行存折和身份证。给妈妈打钱的事要马上办。弟弟打光棍,她这个当姐姐的,走到哪里脸上都是没有光的。

在深城这些年,基本上就是工厂和出租房两点一线,以前在工厂里住集体宿舍,后来有了男朋友,两人在一起有很多不方便,在小曾提议下,才找了个合租房,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

五年前刚入厂的时候,她是流水线上的装配工。流水线要求手疾眼快,慢了,后面的工序作业供不上,会影响效率和业绩。工作越来越熟练,人员总有流动,她也成了老员工,当了小组长,每月的工资多了几百元,也不像以前那样累了。检查和验收工友的产品,协调小组人员请假缺勤时的岗位安排,当然,必要时她这个“老工人”还是要顶上去,不然流水线上缺人,会影响整个小组业绩的。

当上小组长以后,有个老乡溜须她,就把老家不远的小曾介绍给她。她想,把弟弟的事情解决了,没有负担地和小曾一起干上几年,干到三十岁有点儿积蓄了,就回老家生孩子。到时候,或者把孩子留给公公婆婆,她再出来打工,或者就踏踏实实地相夫教子。

南方的春天和夏天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这个年轻的城市像发酵的面包一样,膨胀迅速,二十年的工夫就变成了中国最前沿的大城市,迅速地接纳四面八方的外来者。本地人少,很多人都要加上个“外来”的前缀,外来物种、外来工、外来妹、外来官员、外来企业、外来户……

出了城中村的合租房,穿过两条胡同,就是大街。沿路的墙上到处都圈着“拆”字,有红油漆圈的,也有白灰圈的,冯立春想等到国庆节时再搬走,结婚回来另找房子。虽是城中村,各种南北风味的小吃店、超市、浴池、歌厅、按摩店一样不少,一个“拆”字只是信息告知,不会影响到城中村各色各样的外来工出出入入,正规的不正规的、明的暗的,各种店铺风姿妖娆。

这个从山区农村来的女子知道,只要努力肯干,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一到周末,银行里都排着长队。冯立春前面有十五六位,这一排下去,轮到她估计要到中午了。那也没办法,老妈急等钱用呢。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急,只有银行不能急;哪里效率都高,只有银行效率不高。银行手续繁杂,电脑系统复杂,每调出一个储户资料,都要比对、录入、核对,一环又一环。银行是消磨人心和检验人耐力最好的地方。

年轻的城市,外来工年轻的居多,在银行里排队的也多是年轻人。冯立春和前面的人一样,低头刷手机,还不时跟男友聊几句。

“干吗呢,懒猪,还没有起床吗?”

“大周末的,还不多睡会儿。”过了很久,小曾才回了信息。

“赶紧起床,好好吃饭。下午陪我去公园,今晚上我开始上夜班。”冯立春的语气不容置疑。

“得令!”

男友还算实在,经常能哄自己开心。每到周末,俩人如同涂抹了502胶水一样,黏在一起分不开。

排到冯立春的时候,已经下午1点钟了,柜台的营业员也换了一班。

“办什么业务?”

“汇款,五万。”

在排队之前,冯立春已经把汇款信息填好。她以前也给家里汇过款,知道必须带上身份证,不等营业员开口,她已经把身份证递了过去。营业员熟练地将存折在电脑旁边的划卡处划了一下,接着扫描身份证。

“身份证是你的吗?”营业员侧头看了看冯立春,又看了看身份证。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冯立春虽有五年的打工经验,但面对“公家人”的质问,还是表现出外来妹的诚惶诚恐。

“身份证信息异常,扫描不能通过。”

怎么回事?去年给家里汇款的时候还没有问题嘛,怎么到了今年就不行了?

“您再给看看吧。”冯立春央求,“麻烦您再给看看吧,谢谢!”

营业员又一次扫描了身份证,系统依然未能确认。

“下一个!”营业员面无表情地将存折和身份证扔给冯立春。

冯立春赶紧接住,接着被后面的人粗暴地推开。顷刻间,她就在队伍之外了。

下午的公园也逛得无精打采,小曾以为她累了,问她,她也说是累了,心里一直别扭着。小曾也就不温不火地跟在她身后。

就这样在疑惑中过了周末。周一上午,小曾早早地来到她的住处,两人相约去区民政局办结婚证。

终于要结婚了,小曾一路兴高采烈,在惶恐中的冯立春并没有特别的兴奋。

小曾终于看出了端倪:“春儿,怎么了,不高兴?”

“不是……这几天总是感觉很乏。”

“回去好好休息,不行就请一天假,今天别去工厂了。”

“嗯。”

难得小曾这样体贴,冯立春心里稍稍安稳了些。

深城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其实也多是外来人,当然了,都是有本科以上学历的外来人。同是外来人,对外来工的态度比银行强多了。再说,毕竟是婚姻登记,冷着脸给人家办,怎么也说不过去。

“祝福你们!”看到前面一对新人从婚姻登记处工作人员手中领取了结婚证,笑逐颜开地手挽手离开,冯立春好不羡慕。

终于轮到冯立春了。工作人员认真审核冯立春和小曾的身份证和双方工厂的介绍信,又抬头反复打量冯立春和小曾,在工作人员的眼中,冯立春看到了和银行营业员一样的疑惑。她心里不由得一颤。

“身份证是你的吗?”工作人员的语气也冷了。

冯立春点头。

但仪器不可能撒谎。工作人员再次扫描身份证,依然无法通过。

“冯立春的身份证有问题,先到旁边等一会儿吧。”说着,工作人员拿着两人的身份证和介绍信去了里间屋。

冯立春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小曾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未来的妻子。难道……他马上否定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和立春相处以来,立春没有向他要这要那,只是要求按照农村大多数人的做法,让他在县城买上一套婚房,平时对他也算知冷知热的,应该不至于吧……

冯立春坐在等候大厅的椅子上,头倚在小曾的肩膀上,半闭着眼睛,心乱如麻。这身份证怎么就出了问题呢?

“谁是冯立春?”不知什么时候,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站在他们面前。

“我是……”冯立春嗫嚅。

“跟我们走一趟,有些情况要跟你了解一下。”

冯立春顿时脸色煞白。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竟然要被警察带到公安局。她不由得紧紧拽住了小曾的衣袖。

这一天好漫长。一分一秒都提心吊胆,一分一秒都是漫长的岁月。

到了公安局,她和小曾被分开在两个办公室里接受警察的问询,那个女警察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

她的年龄、婚否、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目前的职业,以及来深城的时间、在哪里居住、在哪里打工……反反复复地问过两次,还换了不同的警察来问,似乎是想在她的回答中找出破绽。

漫长的问询过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公安局的那个小屋虽然整洁干净,但是对于她来说,就是樊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字是那么刺眼,从小到大,她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让她更不解的是,她究竟做了什么,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

“最近这段时间不要离开深城,我们随时会找你核实情况。”放他们离开前,警察如是说。

“警察同志,怎么回事儿?我怎么了?”冯立春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

“这个身份证已经被注销,也就是说,这个身份证的主人已经死亡。”

冯立春恍然大悟,警察怀疑自己用死人的身份证进行婚姻诈骗!好大的罪名啊!可问题是,这明明是自己的身份证啊,自己来深城打工,一直用的是这个身份证,怎么就成死人的了?自己明明是个大活人啊!

冯立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公安局的,又是怎么回到合租房的,她都没了记忆。天已经黑了,她却打不起精神去上夜班,向主管请了个假。

小曾没有陪她回来,出了公安局,就直接回工厂了。冯立春意识到应该跟小曾解释一下,可是打电话小曾不接,发信息也不回。难道小曾也不相信自己嗎?

终于得到小曾的回复:“什么时候警察证明了你的清白,咱们再继续!”

仅仅一天工夫,就从幸福的高处跌落到深渊,冯立春实在是闹不明白,她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死了呢?和小曾刚开始的幸福,就因为这个身份证,说断就断了?在一起都这么长时间了,居然不相信我?

冯立春的眼泪下来了,她真的好冤枉,可这冤枉又和谁说啊……

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的刘大庆遇上了天大的难事。这个在土里刨食的农村汉子怎么也想不到,这还没出正月呢,才十天时间,媳妇冯迎春的堂妹冯立梅就来了电话,让他赶紧到苏城,冯迎春在工厂出了点儿问题。

冯迎春原本在家种地务农,看到村里的女青年都出去打工挣钱,也动了出去的心思。春节前,她见到了从苏城回来的堂妹冯立梅。

冯立梅在苏城的服装公司打工,已经是几条流水线上的主管。春节前后是跳槽辞职的高峰,公司的员工队伍极不稳定,冯立梅带着招工任务回到了老家。冯迎春看到身着波司登羽绒服的堂妹,眼睛都绿了,波司登,大品牌大价钱高档次啊!听说冯立梅回来招工,冯迎春向她透露了出去打工的想法,可冯立梅说:“公司只招没结婚的女工,结婚的坚决不要。这是洋老板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冯迎春不解:“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个规定?那些洋老板就这么看不起结婚的女人?”

“外资企业基本都有这个要求,也不是我们一家这样。除非你能证明你没结婚。”

“我想想办法。”

“行,你要是有办法,我这儿就好说。过了年,初七咱们就动身!”

当刘大庆和他当过兵的姑父到苏城工业园区见到冯立梅时,冯迎春才到工厂工作了九天,还在企业规范化操作培训期内。冯立梅沉着脸把刘大庆带到苏城殡仪馆,冯迎春已经躺在冰冷的藏尸柜里了。

那是和刘大庆结婚六年的女人,给他留下五岁儿子的女人。毫无血色的苍白,带着一股冷气,瞬间将刘大庆击倒了。夫妻这才分别了几天啊,就阴阳两隔,这个黑红脸膛的农村汉子像一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他一边哭着,一边听冯立梅讲述了悲剧的前因后果。

冯迎春对这个城市不熟悉,每天都要和堂妹冯立梅一起上班下班。在第九天晚间,冯立梅管理的生产线上,一个女工请假了,那天活又多,冯立梅必须顶替那个女工,完成当天的工作量才能下班。而冯迎春尚在企业规程培训中,正常上下班。

那天下班后,冯迎春一直等到晚上9点,还不见冯立梅下班,只好自己骑车回出租房。冯立梅晚上11点钟回到出租房,发现房间里并没有冯迎春,她赶紧顺原路往回找,在一处黑灯瞎火的路沟边上找到了冯迎春和她的自行车。冯迎春已经昏迷,她赶紧打了110和120。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冯迎春停止了呼吸。

园区的交警中队进行了现场勘查,认定是肇事逃逸。冯迎春不熟悉城区的道路,在快行线上被后面的汽车撞倒。肇事司机怕承担责任,把冯迎春连人带车扔进沟里跑了。事发地段灯光昏暗,监控损坏,除了一摊血迹和撞得变了形的自行车,交警未能查到肇事车辆的任何线索。

园区交警中队备存了冯迎春的血样DNA数据,出具了事故鉴定责任书。刘大庆要做的,一是尽快将死者火化,二是一个月内将死者户口注销,三是找所在工厂要求死亡赔偿。这时候刘大庆才发现,他妻子用的竟然是冯立春的名字。

名字不一致,所有手续都无法办理。刘大庆要求冯立梅向服装公司说明情况,冯立梅却拒绝了。

这个看似厚道的农村姑娘,在几年的城市打拼中已经变得成熟老练。为了完成公司的招工任务,她甚至出主意,让冯迎春去叔叔家偷走了堂妹冯立春的未婚户口页。公司到现在也不知道,因车祸死去的新员工冯立春其实叫冯迎春。

冯立梅不是不心疼这个上班不到十天就撒手人寰的堂姐,但她更在乎自己的利益。她在厂里拼死拼活干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了主管位置,每个月工资八千多。公司多次强调过,凡是发现弄虚作假欺骗公司的,一律开除。如果冯迎春身份揭开,那她就无法在公司立足了。她可不愿意再去其他公司,从月薪两千的打工妹干起。再者,即便她说了实话,公司也不一定认可——既然死者是冯迎春,而非冯立春,那就不是他们的员工,冯迎春的死活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也就没有赔偿责任。

“姐夫,我实在对不起你,我不能帮你证明姐姐不是冯立春而是冯迎春,你想拿到赔偿,就必须以冯立春的身份。”

刘大庆怎么也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更想不到人走茶凉,原来很亲热的叔伯堂姐妹竟然这么冷漠,远不是他对世界的热情,对他那片庄稼地的热情,即便有姑父在旁边帮腔也白搭。

“找个律师吧。”姑父出主意。

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只得如此了。

他们在一家律师事务所进行了咨询。接待他们的律师姓钱,说可以接这个案子,但事务所要提取赔偿金额的20%。刘大庆只有答应,他担心压价的话,律师不给好好办案。

根据律师交涉的结果,公司要看到冯立春的死亡证明才予以赔偿,否则免谈。对于公司来说,这样一个还在培训期间的员工,没有正式上岗一天,没有为公司创造一分钱的效益,却要付出一大笔赔偿,太不划算了。如果死者不是冯立春而是冯迎春,他们肯定不会赔偿一分钱。他们是在中国照章纳税、遵纪守法的外资企业,不是慈善机构,任何事情都得按规矩来,不见冯立春的死亡证明,绝不会赔偿。

在公司的律师团队面前,钱律师的雄辩口才显得苍白无力,工厂给出了N多理由,让钱律师哑口无言。

“我看,大庆兄弟,先注销户口吧,拿到钱是关键。人已经死了,拿一笔赔偿费,能顶您种十年的粮食。我对您现在的境况非常同情,我会努力保证您的利益最大化。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非常理解农村的辛苦啊……”钱律师的目的是从赔偿中分成,注销谁的身份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不过,除了工厂给你的这部分钱,我还可以让你拿到另一笔钱。这笔钱你必须给我50%的分成,你要不答应,这50%你都拿不到。”

还有另外的赔偿?刘大庆和姑父自然答应。金钱衡量不了他对亡妻的感情,但绝对能够体现亡妻对家人最后的价值。

钱律师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冯立春的户口注销手续。就这样,还没出正月,冯立春就“死”了,而远在深城的她还蒙在鼓里。

经过交涉,服装公司支付了“冯立春”的死亡赔偿金45万元。根据刘大庆和钱律师的协议,这笔钱里有9千是钱律师的。

钱律师对付服装公司能力有限,但对付冯立梅还是绰绰有余的。钱律师把冯立梅对冯迎春没有尽到看护责任以及对公司造假等事实一一摆出,连吓带唬,冯立梅的头立刻就大了。她没想到自己对表姐冯迎春还有那么多责任,更没想到姐夫竟然翻脸不认人,一点儿都不看亲戚情分。

她私下找到刘大庆,狂打感情牌亲情牌,添上梨花带雨的苦情戏,刘大庆几乎就要放弃了,结果被钱律师一顿好训:“你不要被她蒙蔽。她对她姐负责任了吗?”

刘大庆姑父也说:“媳妇死了,娘家就断了,你还指望个啥?跟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堂妹客气啥,损失最大的是你啊!”

冯立梅不想被工厂开除,而且她在心底里也承认对堂姐没有尽到责任,只是没想到钱律师狮子大开口,一要就是5万元。好说歹说,3万元算是抹平了这事,钱律师保证不把她造假欺骗公司的事情抖搂出去。这个账她算得过来。公司里的几个同事,辛辛苦苦奋斗到中层,因为一点儿小过失就被辞退了。对于公司来说,一线员工永远都是缺的,而那些拿高工资的中层管理人员,一个都嫌多。

刘大庆拿到冯立梅支付的3万元,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这钱有一半是钱律师的,比公司赔偿的20%还多。他感觉自己被钱律师利用了,也彻底失去了迎春娘家的亲情关系。

钱律师让刘大庆在几张收条和承诺书上签字画押,还叮嘱他:“回头冯立春要是不找你,你就一直装糊涂;如果找到你头上,你还是要想办法到当地公安机关更正一下。”

刘大庆算了算账,律师费、停尸费、火化费、自己来去的路费和住宿费,还要请一些根本不认识的人吃饭(都是钱律师所谓能帮上忙的人),最后落到自己手里的,还剩3万多元。在城里除了空气不花钱,其他什么都要花钱,这就是他对城市最真實的感受。

3万元,对于刘大庆来讲是一笔巨款,但是对于一条鲜活的生命而言,卑微得像鸿毛一样。

捧着冯迎春骨灰,刘大庆一路悲痛一路伤心,他姑父也赔了不少眼泪。在农村好端端的,出去打什么工?在农村苦点儿累点儿,好歹是一家人啊!

老家的山里已经是人勤春来早,绿色蔓延。突然多了一座不和谐的新坟,两扎鲜艳的纸花圈是刘大庆对冯迎春最后的安慰。看着冯迎春这座孤坟,刘大庆在心里一遍遍地骂着那个遭天煞的缺德司机,是他让冯迎春成了车下亡魂,也是他,劈碎了刘大庆一家的幸福。

安葬完冯迎春没多久,冯立春的父亲老冯就找上门来。老冯跟女儿通过电话,知道了女儿“被死亡”一事,要求刘大庆立即恢复冯立春的户籍,还要赔偿冯立春精神损失费。

悲痛中的刘大庆再一次体会到,亲戚是认钱不认人的。老冯家除了老丈人和丈母娘,其他人都在钱眼里呢!老丈人挺为难,无论怎么说,错在自家,谁让咱闺女用了人家的身份?老兄弟的要求也无可厚非。但他心疼那个三岁就没了娘的外孙,更心疼女婿——毕竟女婿始终都蒙在鼓里。

好说歹说,5千元,算是把这事摆平了,但恢复冯立春的户籍,却不是随口说说那么容易。

县城一位律师说,恢复户籍要向公安机关说明情况,缴纳一笔行政处罚费用(因为属于欺骗性质,浪费了行政资源)。罚款倒是次要的,难就难在冯迎春不是县城人,而是邻近的巴县户口。冯迎春和刘大庆是没有结婚证生活在一起的,同居后又未能将户口迁过来。巴县公安局要求本县公安局出具冯迎春的事实婚姻证明,而本县公安局则要求巴县公安局出具冯迎春的户籍证明,说明死亡的冯立春其实就是冯迎春。两方谁也不肯先出具手续,事情就这么僵在这儿了。

无奈,刘大庆又花了5千元,将此事委托律师事务所。律师经常与公检法打交道,自然有办法。当然,少不了一笔公关费。最终,本县公安局和巴县公安局分别对刘大庆进行行政处罚,各交罚款5千元。巴县公安局恢复了冯立春的户籍身份。

至此,刘大庆了却了冯迎春的死亡花费,最终还剩5千元。而刘大庆的亡妻冯迎春却成了唐僧肉,谁都要吃一口。

拿着已经更正过来的冯迎春的死亡证明,刘大庆又一次痛哭流涕。这回,在法律意义上,冯迎春真正死了,而冯立春也“活”过来了。

冯迎春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价值,就是这5千元。

小曾是去年夏天离开深城来到北方廊城的。在城市待久了,他不再有农村人的实在,却沾染上城市人的轻浮。

得知冯立春的身份证有问题,涉嫌用死亡人员的身份进行婚姻诈骗的那一刻,冯立春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不再是温柔可爱,而是阴险奸猾。这个女人一直在骗他。说不定她不止和一个男人交往,她对他肯定也会有下一步行动:怀孕、索要彩礼、迟迟不结婚或者是结婚后随便找个借口离婚……这些套路他在网上看得多了。冯立春说不定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自己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小曾越想越后怕。假如那天工作人员给他们发了结婚证,后果不堪设想。万幸,警察揭开了真相……

他一不做二不休,辞掉了深城的工作,买了车票来到北方的廊城投奔老乡。老乡帮他介绍了一份加油站的工作,他就在这里暂时安身。

起初,冯立春还不断给他发微信,他就当没看见。冯立春疯了一样不停地问他在哪儿,他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回了一句敷衍:什么时候警察证明了你的清白,咱们再继续。

此后,他再也没接到冯立春发来的信息,当然也就不可能再继续。看来,冯立春的假身份是板上钉钉了。

他现在的工作挺自在,加油也不累,每天就是开关加油枪的扳手,收好加油款就成了,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没事儿还能和女同事调侃调侃,快乐又轻松。有个女同事对他颇有好感,虽然这女孩儿是附近农村的,但他也不介意当个上门女婿,就在这里安家落户。

上班之余,他爱上了骑行,每天早上5点钟和骑友们一起骑上个几十里路,再去加油站上班。面对夏日阳光,他感觉青春美好,意气风发。

那天早上6点半,他照例骑行穿城而过去上班。那个时间点,车流人流较为稀少,仿佛整个城市的道路都在向他开放,任他驰骋。忘乎所以之际,小曾忽略了一点,越是车流少人流少的时间段,出车祸的几率越大。每每这样的时候,人们都放松了警惕,都有这样的想法:车少人少,速度快一些没事儿。

小曾和平时一样经过拱形的银河大桥,下桥的时候,周围的建筑物闪电一般从身边掠过,超爽!感觉像飞!

谁知乐极生悲,刚刚下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他躲闪不及,只听砰的一声,对方倒在地上,他自己也人仰车翻。小曾年轻,身体灵活,倒是没伤着,可是,被他撞倒的那位一直没站起来。扭头打量,是个男子,两鬓斑白,看上去岁数不小,正躺在地上哼哼唧唧,手提包飞出去老远。

小曾心里一沉,别是撞了一个老头儿吧?他知道城里的老人很值钱,平时和工友们聊天,都在说城里的老头儿老太太们怎么值钱,撞坏了看不起,撞死了赔不起,他们的子女会狮子大开口,让肇事者倾家荡产……这些念头,顷刻间就充斥了他的大脑。

他赶紧把老人扶起来,细看倒不算太老,五六十岁的样子,但也是经不起折腾的年纪。

“大叔,您走路怎么也不看着点儿呀,您看,您还把我给撞躺下了。”小曾干脆倒打一耙,“您在这儿歇会儿,我给您把包拿过来。”

这位大叔满头是汗,呻吟不断,估计伤得不轻。小曾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让对方缠住。他把手提包捡起来,放在大叔身边。大叔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伸向小曾:“小伙子,扶我站起来。”

“您等等,我去把自行车推过来,然后送您上医院!”小曾赶紧躲开大叔伸过来的手。

“小伙子,我不会讹你的。”

我信你个鬼!谁知道你讹不讹我?小曾赶紧扶起自行车,飞身跨上,蹬起来就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抓住他!”身后響起一个声音。

小曾不管不顾,继续奔逃。耳边传来一阵铁链子的哗啦声,紧接着,一件重物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背上。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小曾连人带车再次摔倒。就在他倒地的瞬间,他又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小曾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左腿缠满了绷带,绷带上洇出血迹,整个人被紧紧固定在床上,根本不能动弹,钻心的疼痛时不时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是哪个王八蛋把我砸躺下的?让老子遭这个罪?”他回忆事发过程,脑子里却乱成浆糊,怎么也想不起来。

医生来到他跟前:“醒啦?小伙子,你叫什么?赶紧联系你家人来医院照顾你,还要把手术费交上。在没有你家人在场的情况下,我们对你先行进行了抢救,如果晚了,你的左腿就保不住了。粉粹性骨折,今后恢复成什么样,就看你的造化了。你的后背还有重物击打的伤痕,好在没有伤到内脏,否则,也够你受的。”

啊?后背还有伤?小曾这才感觉后背钻心地疼痛,上半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谁送我来的?”

“那个撞你的卡车司机,他把身份证押在这里了,还给你垫了一千元住院费用。”

“哦!”那卡车司机肯定是跑不了的,小曾稍稍放心了些,至少自己受的伤有人负责了。

他费劲儿地伸出手,摸到枕边的手机,给加油站老板打电话,说明自己的情况,想预支一部分工资。然后又给巴县老家打电话,让父亲过来照顾一下。那个司机到目前为止还不见人,他不敢把在医院的所有开销都赌在那个司机身上,先把伤治好了再说。

医生护士离开了病房,同屋的病号也都睡着了。他盯着雪白的天花板,那白色好像弥漫的大雪,向他压了过来,让他浑身冰冷。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不敢承担责任的下场。当初要是不跑,扶着那个大叔去医院,何至于此?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他睡着了。再睁开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护士告诉他,在他休息期间,一个女孩子来看过他,说是他的同事,留下二百元钱就离开了。小曾赶紧给女孩儿打电话,对方不接,发微信也不回。

小曾心里一片冰凉。她是不是了解到他出事的真相了?如果她知道自己撞人逃逸,那他就再也没希望了。或者,是看他这条腿可能保不住了?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怎么活得这么现实?这样的女孩儿,不娶也罢。

警察来了。面对警察,他只能一五一十地将他撞倒一个大叔,逃跑过程中先是被重物砸到后背,又被卡车撞倒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同病房的病友都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警察听了也不住摇头:“小伙子,好自为之吧!”

两天后父亲赶到,听了事情的经过,也忍不住对小曾一阵埋怨:“你啊你啊,咱们老曾家何曾干过这种事啊!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回可好,人没跑掉,还把庙搭上了。你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父亲告诉他,临来时,把家里的猪羊都卖了,还借了不少钱。小曾看着苍老的父亲给他端屎端尿,见了医院的每个人都点头哈腰,心里终于闪过一丝愧疚。

父亲在医院待了好几天了,肇事司机还没露面。小曾不由得暗暗着急,这医药费到底有没有着落?他不时把目光投向病房门口,希望经过的人能给他带来好消息。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捧着一束鲜花进了对面的病房。那不是冯立春吗?她怎么会到廊城来?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对面传来的声音不会错。

“叔叔,身体好些了吗?恢复得怎么样?蓝宇告诉我以后,我心里特别着急。可这几天工作太忙了,这不,才抽出时间来看您。您想吃点儿什么呀?我给您做……”

没错,就是冯立春!还是那么温柔可人,还是那么热情阳光。

有时候想起冯立春,小曾心里还是有些愧意的。毕竟,是他逃离了她美好的期待。也许她的身份证出问题只是一个误会……

看来,冯立春现在过得不错。难道她又找到对象了?曾经自己的女人属于了别人,他心头泛起了一股股醋意,而之前的那点儿愧意,顿时烟消云散了。

她不会是套住新的诈骗对象了吧?只要能骗,哪里都可以去,她出现在廊城当然也就不奇怪了。诈骗当然要嘴甜,她当然要伪装得温柔可人了。小曾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随即给冯立春发了一条微信:你这个冒用死人身份的婚骗,又骗到廊城来啦?

可是,他的信息被拒收了。小曾愤然,这个骗子,竟敢拉黑我!可小曾躺在病床上一动都不能动,他没法跑到对面去跟冯立春对质,更不敢大喊大叫,那样做,只是自取其辱。

在医院里的这些日子,小曾每天都在算计,等他的伤情好转了,就去找那个卡车司机,让他赔偿医药费、误工费、护理费、精神损失费、后期营养费……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的损失是巨大的,他不能轻饶了那个司机,对,还有那个砸他的人。他的眼珠子盯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在灯亮和灯灭的时候,他计算出的数额总是不一样,一会儿三十万,一会儿四十万,一会儿五十万,然后搜肠刮肚,为这些数字寻找依据。

砸他的人负主要责任,辗轧他的司机负次要责任,两人一起赔偿,那么应該再多一些,六十万都算便宜他们了。

至于那个被他撞倒的大叔,他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在廊城交警二大队留置室里,一脸大胡子的张飚虎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难闻的烟味儿,这是典型的长途车司机形象。面对交警的询问,他有问必答,态度诚恳,表示愿意承担自己该负的责任。

他跑长途运输不少年了,对交通事故的责任划分还是比较了解的。就说今天这种状况,前边骑车人突然倒下,可以说应该是主要责任,他是次要责任。意识到撞了人,他赶紧停车,发现卡车的右前轮把骑车人的左腿轧坏了。骑车人已经昏迷,那是个小伙子,上身穿白色运动衫,头戴骑行护具,可以护住头顶和后脑。

他和帮忙的路人一起把年轻人救下来。他认为自己的处置没错,而且尽到了义务。至于把人撞伤,那是因为年轻人突然摔倒,那点儿时间,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张飚虎经常跑的一条线路,就是苏城到廊城。每次晚间9点进市区,卸货以后,休息到第二天早上6点半出市区,他的东风货车只能在这个时间段出入,如果赶不上趟,那就只能再等一天,否则就要被罚款。

今日早上,他和往常一样6点半出发,利用二十多分钟时间出市区。这个时间段路上的车辆不多,甚至都用不了二十分钟。

一上车,他的心就有些突突跳,他也提醒自己,千万注意安全。经过银河大桥下坡那个路口时,红灯亮了。等候期间,他看见一个穿白色运动衫的骑车人把一个过马路的行人撞倒了,也看见骑车的小伙子扶起了伤者,当时他还在心里感念,觉得这个小伙子有担当呢。

绿灯亮起,他赶紧往前开,天知道刚才那个小伙子怎么突然就跑到卡车前面,冲到了快行线上。他紧急避让,如果小伙子不摔倒,也不至于撞倒,谁知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眼前一道银光闪过,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小伙子的后背,小伙子顿时人仰车翻,他刹车不及,车轮从小伙子的左腿上碾了过去……

停车后,他和路人一起将小伙子送到附近的医院,押上自己的身份证,交了一千元住院费,然后主动前往交警队接受调查。

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询问中,张飚虎都是这样表述的,年龄、家庭住址、车型、车牌照、购买时间、驾龄,还有事发经过……

“您这态度还算不错,能够积极救治伤员,主动承担责任。”这是交警对他的评价。

在长途司机心目中,交警就是天王老子,犯到他们手里,绝对落不着好。其实张飙虎不是不想跑,但现在到处都是监控,在市里出了车祸,他的大货车想跑都跑不掉。

“那我可以走了吗?你们把我的驾驶证也扣了,我的身份证也押在医院了,我该负的责任,我都会承担的。”

“还要等一等。”警察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

这个“等一等”,让张飚虎心头一紧,心中不断地念着“阿弥陀佛”。此刻他的头脑正在快速运转,堪比银河计算机的速度。坏了,光忙着挣钱了,今天接一趟货,明天送一趟货,把营运证的年检给耽误了,最关键的是……

去年正月,苏城的那个晚上,他正在园区公路上行驶,一个骑车女子突然冲进快车道,他根本来不及刹车。等他停下来,那个女子已经躺在了路中央。他过去看了看,喊了两声,那个女子一动不动,八成是死了。他见周围黑黢黢的,附近没有车辆和行人,偷偷摸摸地将女子连同自行车扔进路沟里……

回去后,他把车清洗了好几遍,还不放心,又反反复复检查车上是否留下了什么痕迹。起初的那些日子,他每天胆战心惊,不敢出车,一做梦就是那个女子找他索命,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妻子怀疑他是不是惹了什么事,他信誓旦旦地说没事儿,只说跑长途的时候经常能看到惨烈的交通事故现场,吓的。

他甚至想过把车卖了。可这车是他新买的,花了几十万,转手卖掉太不划算了,而且说不定还会露馅。

他时刻关注着电视里和手机上的新闻,没有发现类似寻找目击者的报道。他估计被撞的那个女人多半是农村来打工的,家里人没什么手段。他暗自庆幸躲过了一劫,轧死人的事情,天知地知自己知。

往后再开车,他时刻叮嘱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每次长途远行,都要养足精神,不疲劳驾驶,见到红灯远远地就减速。

没想到人不找事儿,事儿找人,怎么这么倒霉,又出了车祸。虽然自己责任不大,可是跟交警打交道,还是让他忐忑不安。

此刻,张飚虎回忆起去年正月那一幕,心里宽慰自己:一定没事儿的,一定没事儿的,警察查不了那么详细,车上早就没了痕迹。千万要镇静!千万要镇静!不要“敌人”没事儿,自己先乱了阵脚。

让张飚虎紧张的正是交警们的火眼金睛。在交警二大队停车场,警察们对这辆红色东风货车进行仔细查验,在车前脸一侧发现了自行车油漆,右前轮上还有几滴血迹,无疑是那个骑车小伙子的。

时间又过去几个小时,张飚虎问:“警察同志,我可以走了吗?”

“我们都不着急,你急什么?再耐心等一等。”

“家里还等着我的消息呢,我这半天都没告诉家里。还有,送货的工厂那边也……”

“那你先给他们打个电话。”警察把张飚虎的手机递给他。在案情还没完全查清之前,他的手机处于管控状态。

张飚虎一前一后给妻子和老板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在廊城出了点儿小事故,可能要耽误一天。

“警察同志,我的营运证过期了,我愿意接受处罚。”张飙虎向交警坦白。

“营运证过期,那是交通运输管理部门的事,我们只管交通违章和肇事。”

“哦……”张飙虎后悔不迭,这一急乱了方寸,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他看见窗外有警察在窃窃私语,还用不信任的眼光往他这个方向瞅了瞅。他的额头开始冒汗。留置室里是有空调的,可冷气也止不住他的汗水。这廊城虽说在北方,可是比南国的苏城一点儿都不凉快。

“你是张飚虎吧?”两个警察面色严峻地走了进来。

“是!”

“这是拘留证,在上面签字吧。”

张飙虎眼前一黑:“警察同志,為什么要拘留我?”

“你自己有什么事情,不知道吗?”

“是,我的营运证……”

“不止是营运证,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张飚虎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要不是警察架住他,他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在张飚虎等待的时间里,交警在检查车辆时不但发现了小曾那辆自行车的油漆,还发现了其他细微的撞击痕迹,却和本次事故无关。在内网上一查,终于和去年苏城发生的一起肇事逃逸案对上了号。控制张飙虎后,他们继续检查,又在卡车前脸的通风网上发现一根细长的头发丝,明显不是小曾的。经比对,和公安信息库里冯迎春的DNA完全相符。

戴上手铐的那一刻,张飚虎意识到,自己面临的麻烦,可不是不小心撞了小曾这么简单了。

在银河大桥南段西侧的公园里,每天都有一位抡铁鞭的老人,人称“铁鞭李”。从早上6点开始,啪!啪!啪!啪!铁鞭的响声像二雷子一样,震醒城市的每个凌晨。

经过十个寒暑,“铁鞭李”已将鞭子挥舞得如行云流水,宛如一位身手不凡的舞者。每一次鞭子在空中舞动,如同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鞭尾犹如长蛇,瞬间卷向远处,似乎是有生命的,随风而舞的同时发出清脆的呐喊。

在这个公园里,他不仅是一个晨练的老头儿,身边总能聚集一些围观者,好像过去练把势卖艺的江湖人物。随着“武艺”的增长,“铁鞭李”自己也感觉一种侠义精神在心中生长。

那铁鞭由一环又一环的铁扣连接而成,一头粗一头细,鞭梢挂着红穗,鞭身经过多年的摩挲,变得银亮圆润,像主人手里一匹被驯服的小马,浑身充满灵气儿,随时按照主人的意志,指哪儿打哪儿。

“铁鞭李”退休前还是一个虚胖的老头儿,在单位属于病秧子一类,常年坐办公室,肩周炎、颈椎病,大小毛病不断,贴了多少药膏,扎了多少针灸,效用都不大。有一位老师傅告诉他,常年甩铁鞭,左右胳膊替换着抡,对身体很有好处。

“铁鞭李”上网一查,老师傅还真不是瞎说:一是强身健体,提高身体素质;二是活动肩颈部关节,可治疗和预防颈椎病;三是经常甩鞭子,可使血液循環得到有效改善,增强骨骼的物质代谢,预防和治疗骨质疏松;四是提高心脏功能,增强心肌兴奋性,加强心肌收缩能力,使冠状动脉血管扩张,增加冠脉灌注量;五是降低血脂,延缓血管硬化,减少心脑血管疾病的发生……

有这么多好处,心动不如行动。刚开始,还不是很熟悉,鞭子容易抡到自己身上,他买了护肘、护腰、护膝和头盔;然后访名师,到处求教。南京一位六十九岁的鞭王宋元定,挥舞的铁鞭重三十二斤;河南“禹州鞭王”的铁鞭,长达三十六米,让人叹为观止……

“铁鞭李”当然没这能耐,他从两斤重的铁鞭开始练起,抡上半天,左右胳膊就如同揉过起子的发面团一般肿胀起来。等渐渐适应一些了,铁鞭的分量也逐渐增加,五斤、十斤,十五斤……

坚持了十年,“铁鞭李”的肩周炎、颈椎病消失得无影无踪,赘肉也没了,身子骨也结实了。那铁鞭更是舞得出神入化,几轮响鞭下来,引得一片叫好声。

在围观者中,有一位手拎提包的男子。每天早上急匆匆经过小公园时,总要停留三两分钟,观赏他甩铁鞭。等他甩上一气儿,这个手拎提包的男子叫上几声好就离开。“铁鞭李”从这个男子的举止判断出,该男子肯定是做学问的,面皮白白净净的,举止斯斯文文的。

每天晚上的下班时间,这个男子再次经过公园,依然要停留一会儿,看公园里的老人们下棋。傍晚的时间比较充裕,他停留的时间也就稍微长一些,在一旁观战,看得津津有味,偶尔指点上一两步,总有拨云见日的反转。“铁鞭李”便知道手提包男子的棋艺肯定不俗。

“铁鞭李”早上在公园里甩铁鞭练体力,下午就在公园里和一帮老头儿们下棋练脑力。这个手提包男子一来,他们就知道再下一两盘,差不多也该回家了,手提包男子好像是他们收棋的时钟一样。“铁鞭李”经常和这个男子打照面,两人总是微笑点头,虽然没有过任何言语交流,但心照不宣,好似一对知音。

那天早晨6点半,手提包男子照常路过,观看“铁鞭李”甩了几鞭子后,转身离开。“铁鞭李”习以为常,正擦汗的工夫,只听远处一声惊叫,抬眼一看,手提包男子刚出公园,就被一个穿白色运动衫的骑车小伙子撞躺下了。担心知音被撞出个好歹,他赶紧收起铁鞭,急匆匆向公园外面跑去。

公园里其他晨练的人也看到了这一幕,“铁鞭李”听到了大家的议论:“这小子怎么这么猛?从桥上下坡,拐弯还不减速,那撞一下还了得……”

远远的,他看见那个骑车的小伙子把手提包男子扶到路边,还把被撞飞的手提包捡回来。这一幕让他心下稍安。接着,小伙子又扶起他的自行车。“铁鞭李”以为他要把自行车推到路边,谁知小伙子飞身上车,骑了就跑。

手提包男子大喊一声:“抓住他!”

这明显是肇事逃逸啊,眼睁睁发生在“铁鞭李”眼皮底下,他怎么看得过去?不假思索一甩手,十几斤重的铁鞭就出手了。那铁鞭像一条银色的蛟龙,在空中闪烁盘旋几下,稳稳地砸在骑行小伙子的后背上,继而哗啦啦地缠绕在小伙子骑着的自行车上。自行车倒了,小伙子躺下了,这节骨眼儿,一辆卡车正好开过来……

面对警方的讯问,“铁鞭李”一口咬定,他是见义勇为。当恶行还在继续的时候,必须采取手段制止,如果制止的手段导致害人者受到了伤害,那是害人者活该。

此后,他依旧每天早上去公园甩铁鞭,下午下象棋。只不过,早晚再也看不到那位手提包男子,就像是少了一位知心观众,“铁鞭李”心里空落落的,那铁鞭好像也不太听使唤,甩起来少了些气势。

两个月后,“铁鞭李”接到廊城法院的传票,被铁鞭打伤的小伙子一方要求他承担赔偿责任。对方的逻辑是,如果他不甩铁鞭,小曾就不会受伤,更不会被卡车撞。至此,“铁鞭李”才知道那个骑车撞人的小伙子叫小曾。他嘿嘿一乐,这可真是贼喊捉贼,倒打一耙。如果不是你小子撞人逃跑,我怎么会用铁鞭招呼你,你又怎么会被卡车撞了?法律难道还会站在你这一边?

不过,“铁鞭李”的律师可没他这么乐观。见义勇为是肯定的,但也存在是否过当的问题。而且,“铁鞭李”出手只是防止小曾逃跑,本案中并不存在手提包男子继续受到伤害的情况。因此,法院怎么判还两说着。

有人替他担心,如果真的要承担责任怎么办?“铁鞭李”说:“法律怎么判我都接受,即便承担责任,我也问心无愧。”

蓝编辑就是那个被撞的手提包男子。

从蓝编辑的家到他工作的廊城日报社,手机统计大约三千七百步,每天上下班,差不了几十步。他每天早上固定6点25分从家里出发,往东上光明西道,在道北上银河高架桥,在桥中央下旋梯进入解放道,就到单位了。

如果是春秋季节,蓝编辑可以迎着初升的朝阳走向工作岗位,晚间迎着落日的余晖回到自己的家。夏天日长,冬天日短,不一定卡得这么准,但一年四季的日出日落,都在蓝编辑心里装着呢。红彤彤的朝阳,每天都给他希望,红艳艳的落日,每天都给他回家的愉悦。

一般人走这段距离,十几分钟就够了,但蓝编辑总要花上半个多小时。上下班途中,大桥西面的那个街心公园就是他停留歇息的中转站,也是他的精神加油站。

他喜欢“铁鞭李”舞动铁鞭的技艺。十几斤重的金属链子,上下翻飞,行云一样自如,流水一样洒脱。他这个文艺副刊编辑有时候都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汇来描述。“鞭子飞舞间,发出一阵阵嗖嗖的呼啸,仿佛是天空中的响箭”、“鞭子甩动起来,像一只雄鹰,展翅飞翔在天际”、“在手中腾挪的铁鞭,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量,犹如火山爆发,要冲破一切阻碍和束缚”……

在“铁鞭李”面前,他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或者不识稼穑的秀才,“铁鞭李”则是真正的“舞者”或“武者”,双臂结实的肱二头肌油亮光滑,那才是健康的肤色。不过,相较于“武艺”,“铁鞭李”的“棋艺”实在是太差劲儿了,而且又菜又爱玩。每天下班经过的时候,他喜欢给这帮老头儿观敌瞭阵,偶尔支上几招,乐在其中。

出事头一天晚上,蓝编辑的妻子因为农村婆婆处理事务欠周全,引起她的不满,把火气撒在蓝编辑身上。蓝编辑实在是忍不住,回怼了两句:“你也是马上要当婆婆的人了,就不能克制一点儿吗?”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两人冷战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蓝编辑寻思着夫妻之间尽量不要有隔夜仇,就主动和妻子套近乎,可蓝夫人还没消气,扭过身子给了他一个后背。蓝编辑感觉无趣,就比平时早走了五分钟。

早赶晚赶,事情就那么寸。如果正常时间出门,蓝编辑就不会被撞倒了,就因为这早走的五分钟,引发了一连串的后果。

照例欣赏了“铁鞭李”的“武艺”,听了几声清脆的鞭响,叫了声好,他穿过公园,继续他上班的路程。刚从公园门口出来,左侧方向迅速冲过来一团白色的人影。他躲闪不及,被结结实实撞倒在地,一瞬间头晕目眩,差点儿不知身在何处。

等他缓过神来,挣扎着想站起身,却根本动弹不得。过了片刻,那个白色人影把他拽起来,扶到马路牙子上坐下,这时他才感觉到腰部的剧痛,也终于看清撞他的那个白色人影是个年轻人。待年轻人把撞飞的手提包交到他手里,他本想对年轻人说,小伙子,你只要将我送到医院,好好做个检查,我不会讹你,谁知话还没出口,年轻人骑上自行车就要跑。情急之下,他大喊:“抓住他……”

也许是蓝编辑情绪激动用力过猛,一下子就瘫倒在马路牙子上,耳边响起熟悉的铁鞭破空的呼啸,然后是当啷啷、哗啦啦一片音响的组合……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浑浑噩噩,脑海中总是回响着一句老话:妻贤夫祸少。

“叔叔,身体好些了吗?恢复得怎么样?蓝宇告诉我以后,我心里特别着急。可这几天工作太忙了,这不,才抽出时间来看您。您想吃点儿什么呀?我给您做……”

哦,儿子蓝宇的女朋友冯立春来了,还炖了热乎乎的大骨头汤。

前些日子,蓝编辑两口子还为儿子找了个农村姑娘耿耿于怀,觉得这个儿子越活越回旋,就近在本市找个姑娘多好,城里的教育、城里的家庭、城里的修养,都是农村女孩儿比不了的。

不过,当蓝编辑得知儿子和女孩儿相识的过程,他也就认可了。

儿子到深城出差逛街时,看见一辆小车将一个抢黄灯过马路的胖老太太蹭倒了,司机没有意识到,压根儿就没停车。目睹此景的一个女孩儿上前扶老太太,可老太太太胖太重,扶不起来,她就招呼路过的儿子帮忙。

儿子和女孩儿一起将老太太送到医院,帮助老太太挂号做了检查,女孩儿还垫付了四百多元的医药费,给老太太的家人打了电话。两人等老太太的家人到来,说明情况后就离开了。临别,女孩儿要了儿子的手机号,两人互加微信,说万一老太太和家人讹上自己,请儿子帮忙做一个证明。

后来事情的发展正如所料,老太太找不到肇事者,一口咬定是女孩儿撞的。女孩儿提供了儿子的证言,交警那边也查看了现场的监控,证明了女孩儿的清白。

儿子通过和女孩儿的接触,发现这个来自山里的姑娘不仅人美,心地善良,做事还周全,要不然也不会奋斗到一家民营企业主管的位置上。事后,女孩儿从深城给他邮寄过东西,向他表示感谢,更加说明这个女孩儿知道感恩。

也许儿子受到了蓝编辑的影响:人美在善良,善良的女孩儿最可爱。从此,儿子就開始追这个女孩儿,即便女孩儿告诉他,自己曾处过一个男友,受到过伤害。儿子认为,女孩儿的朴实和坦诚弥足珍贵。

行吧,蓝编辑认可了儿子的选择。虽然女孩儿的老家远隔千里,还是农村户口,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他们真心相爱,把日子过好就成。于是,蓝编辑又反过来做起了夫人的思想工作。

女孩儿被一家人的诚意感动,果断地辞去了深城的工作来到廊城,在一家民营企业找到一个位置。尽管待遇比在深城差远了,可女孩儿一点儿也不在意。

这个女孩儿就是冯立春。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冯立春第一次上门,就主动帮着蓝夫人打下手,刷锅洗碗打扫卫生,一点儿城里女孩儿的娇气都没有。勤快又机灵,几次下来,蓝夫人也满意了。冯立春则一如既往,每次上门还都不空手,不是给蓝编辑买两瓶酒,就是给蓝夫人买化妆品。

老两口经常互相调侃——

“你是被几瓶酒给灌美了?”

“你是被化妆品给收买了?”

“孩子,让你费心了。你的工作很忙,就别老往医院跑了。这两天我就可以出院了,医生说问题不太大,回家静养就好,家里有你阿姨就成了。”住院期间,冯立春没事就往医院跑,蓝编辑有点儿过意不去。

“叔叔,没事儿的,蓝宇这不又出差了吗?我怕阿姨忙不过来。”

“忙得过来的。年轻人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别影响了你的工作。”

“成,等出院那天我再过来。这两天我去咨询一下律师,小曾肇事伤害,让您受了这么大罪,还得跟他打官司呢。”

“要不就算了吧,年轻人也不容易……”

“不行。越是年轻越要有担当,您这次放过他,他不一定能吸取教训,说不定还以为我们傻,下次可能还会做出不负责任的举动,伤害了别人。必须让他长点儿记性,哪怕法院判决后我们放弃赔偿……”

“行,你看着办吧。”蓝编辑没想到,冯立春还是个挺有主张的孩子。

蓝编辑此刻还不知道的是,自从冯立春的身份被冒用引起一系列麻烦后,她树立了凡事用法律保护自己的观念,堂姐夫刘大庆对张飚虎肇事逃逸的民事赔偿诉讼,就是她帮着跟律师事务所联系的,这回,刘大庆没再上当。得知父亲找堂姐夫要了五千元钱的赔偿,她把父亲说了一顿,把钱还给了刘大庆。

冯立春离开病房,留下了青春靓丽的背影,变成了病床上蓝编辑欣慰的笑容。

回头还应该好好感谢一下“铁鞭李”。出院的时候,蓝编辑想。

11月初,苏城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接到两起苏城检察院提起的公诉:一是对张飚虎交通肇事致冯迎春死亡逃逸进行刑事公诉;二是刘大庆涉嫌以他人名义骗取工伤赔偿,园区某服装公司向刘大庆追讨。

张飚虎交通肇事案被侦破后,钱律师所在的事务所被吊销执照,钱律师涉嫌教唆刘大庆敲诈勒索,正在接受刑事调查。

11月中旬,苏城人民法院民事庭接到一起民事诉讼:刘大庆对张飚虎交通肇事逃逸致冯迎春死亡进行民事赔偿追诉。

12月初,廊城人民法院民事庭接到一连串诉讼,几起民事案子挤到了一起:一是小曾对张飚虎的民事伤害赔偿起诉;二是小曾对“铁鞭李”的故意伤害赔偿起诉;三是蓝编辑对小曾交通肇事逃逸的民事赔偿起诉……这些案子不仅是相关人员的连带诉讼,甚至还涉及法律对“见义勇为”的定性,简直一团乱麻,民事庭庭长的头都大了。

各方都作了充分的法律准备,在这一轮判决后,还有后续……

责任编辑/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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