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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大树会唱歌

2024-01-11张军

啄木鸟 2024年1期
关键词:蓝孔雀老孟

张军

历史是过去的现实,现实是未来的历史。

——题记

“我姓焦裕禄的焦。”

高老第一次见到蓝孔雀国际双语幼儿园的门房时,老焦如此自我介绍。阅人无数的老片警不动声色,浅浅一笑便记住了此人。心内却认为: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江湖气这么浓。拉虎皮作大旗,姓焦就姓焦,还姓什么“焦裕禄的焦”!往后熟了,才知道,这人跟谁自我介绍时都是这一套,就揶揄道:“你不如傍一个名气更大的,也不枉攀一回亲。”

然后,为他历数历史上的焦姓名人:从两汉一直历数到2012年奥运会蝶泳封后的焦刘洋。

“这些人都没焦书记好使。”老焦一一摇头否掉。起初,高老并不明白他为啥说焦书记好使。

老焦的姓氏别扭就别扭在自我介绍上。搁以前,他说:“免贵,我姓焦。”保不齐对方就突然嘎嘎大笑起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笑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姓焦?”老焦点头。“当真姓焦?”对方哎呀妈呀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真姓——”猛丁儿,他醒过闷儿来:人家将那两个字听成了谐音。

老焦为自己的倒霉姓氏很是烦恼,后来,终于摸索到了一句妙语——我姓焦裕禄的焦!如何?用人名定语将那两个字拆开。再则,有政治名人作定语,那些无聊者想笑也笑不起来了。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就此解决。

明白的那一刻,高老觉得这个老门房不简单,脑瓜够使。

高老觉得老焦是个人物,老焦果真不凡。据说,改革开放肇始,他就在安徽老家那个偏远的山区创办了全省第一家乡镇企业,将经农民之手敲打出来的铁皮烟囱卖到了全国各地。后来,又竞标将他亲手创办的这个工厂承包下来。再后来,这些乡镇企业跟当年很多新生事物一样,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关停并转,命运大抵相同。现在,年逾六旬的老焦匿迹于这座北方少有的水城,充当着一家私立双语幼儿园的门房。

老焦虚张声势的自我介绍倒是提醒了高老。第一次见面后,赶回派出所,就将蓝孔雀所有雇工在工作系统里筛查了一遍。其中,重点关照了这个给人感觉“假大虚空”的“焦裕禄的焦”。别的甭说,如果在他的一亩三分地窝了一个逃犯,那可是重大失职。人越老,脸皮越薄,薄到丁点儿小事都承受不起。他可不想在自己職业生涯即将结束的时候留下一个黑点。结果发现,这个“焦裕禄的焦”还好,除了最近有过一次处以五日的行政拘留,政治历史清白。

春季开学第一天,出现在老师队伍里的几张洋面孔让家长心里产生了那么一点儿优越感。除了几名外教,蓝孔雀值得说道的还有两个园子。

一个对着校门,铁栅栏围着的植物园;另一个位于校门右侧,隔不宽的运河东堤路,门朝东的动物园。这两个园子各有所属,门房老焦兼管植物园,修理工老孟兼管动物园。

动物园内,沿西侧铁栅栏为小动物们建有一溜儿棚舍。早上在校门口忙完,老孟进入园子。

形销骨立的德保见了饲养员,从栅栏上探头张望,老孟拍了拍它扁平的脑门,很少有地方能将一种萌宠养成这般狼狈模样。老孟管它叫德保,很多人就以为德保是这匹小矮马的昵称。其实,德保是它的产地,在广西百色市德保县。叫叫的,德保就成了它的名字。波尔山羊和德保同住马厩,老波尔世故心眼子多,只顾捡食着地上一条白菜帮子,斜着身,瞪着一双方瞳咀嚼,看都不看来人一眼。

经过兔窝时,几只灰兔和浑身脏了吧唧的白兔立起身来,前腿搭扶于胸前,三瓣嘴快速翕动,呈讨喜的作揖状。地面潮湿,一只白兔伏在自己盗出来的土洞里向外窥视。前些天,它刚刚产下四只粉嫩的兔崽。此时,这些小可爱依偎在母亲身边,眼睛半睁半闭,还没完全张开。

王子嘴皮贴着地皮正逮着一根草棍。一出气,却将它吹得更远了些。它嘴巴贴着地皮搜索,那根草棍也许嫌它口臭,俟它嘴唇一动,忽地又跑远了。见了饲养员,王子丢下追之不得的草棍,迈着健壮的脚步跨到栅栏前。王子——这才是老孟给这头梅花鹿起的昵称。它肌肉结实,长相俊逸,像个运动健将。王子呦呦鸣叫,坚硬的虬角不断触碰着铁丝网格,锐利的角尖从铁网缝隙探出。用老孟的话说,“这孩子有点儿‘人来疯’。”要是没有栅栏阻隔,它一准儿会像小狗一样往人身上跳。

见到王子,老孟就对这个鳏夫倍感歉疚。它来的时候本是快乐的一家,那头整天跟在母鹿身后的小鹿才小狗子一般大小,是他大意葬送了这个幸福家庭。

大概去年这个时候,先是母鹿出了状况,老孟发现它不大吃食了。他知道,梅花鹿最喜欢嚼干花生秧子。城里不比乡下,哪有这些东西?吃不到花生秧,有来自草原的紫花苜蓿或燕麦草也好。可是,蓝孔雀最近一次为动物们买草料还是疫情以前的事情。主人的日子不好过,这些动物们的胃口就要多担待。他们让王子、德保、老波尔这些食草动物整天吃食堂下来的残羹剩饭。这简直就是一场毫无人性的虐待。开始,动物们集体拒食。饥饿不过,才挑挑拣拣吃上几口。在人类看来,这里是动物园;在动物看来,这里是集中营。集中营里不允许有斗争。现在,这老几位在此将自己修炼成了杂食动物。

那次母鹿病倒,老孟猜想,怕是剩菜剩饭里的鸡骨头鱼刺扎坏了它的食管或胃囊。母鹿后来食水不进,俯伏在地,日渐消瘦。最后,瘦成一把骨头而死掉。

八里桥市场每天往食堂送菜的菜贩闻听,追着老孟,硬塞给他一沓钱,想将那死鹿拉走,转卖给市场肉铺。老孟推说,这事自己不敢私自做主,得请示学校。进了学校,他在教学楼里转一圈下来,就将那沓钱给菜贩塞了回去。夜间,他找一辆板车将母鹿拉上运河大堤,埋在了一棵松树下。母鹿死后不久,小鹿也死掉了。他又一次蹬车上堤,将小鹿埋在了它母亲身边。

每天,老孟都要在这个园子里耽搁一些时间。入园后,他先在马厩换上一双白色的矮靿水鞋,将卡在山楂树丫的那副橘红色劳保手套摘下,戴好。然后从北向南依次进入马厩、羊圈、鸭棚、兔窝、鹿舍、鸡架……为小动物们铲粪、垫窝、扫地、添食、换水……

他干活儿的时候,整个园子寂静无声,只有一阵阵的风将他日渐稀疏、白了发根的头发撩乱,露出头顶芯一块儿鲜红的头皮。干完活儿,去门房小木屋稍事休息,再来园子里“排雷”。将孩子们扔到栏圈没拆包装的食品撕开,抖给小动物,防止它们误食包装袋。现在,大动物们吃的是去年秋天他从园林工人手里要来,欲当作垃圾打包运走的枯树叶。

母鹿和仔鹿死后,王子夜间经常用犄角将铁皮围挡触得哗哗响,老焦在小木屋听得真切,叹息说:“它这是在想伴儿和孩子呢。”老孟就起来,从墙上摘下钥匙,开了园子门走到鹿舍前。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王子。惨淡的路灯下,王子昂着头,睁着蓄满湖水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这个饲养员,呦呦低鸣几声就彻底安静下来。有月亮的夜晚,他们无声对视,那汪湖水会漫过坚固的眼眶,在它狭长的脸颊上犁开两道亮晶晶湿漉漉的泪线。白天,这两道泪线干涸,夜里又被洇湿。时长日久,它的瘦脸就镶上了两道斑白。

禽类里唯一的单不楞儿是“弃儿”,它是老孟从园子门口捡来的。初见“弃儿”,他以为圈养的绿头鸭跑了出来。细看,这家伙就是禽类里面的“四不像”——身子像鹅,嘴巴似鸭,尾巴如雁,爪子类鹰。估计是被人弃养的宠物。老孟将蜷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弃儿”捡进园中,和绿头鸭、大鹅放养在一起。奇怪的是,他从来没听“弃儿”叫过,就怀疑它有残疾。就像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往往带有残疾或不可治愈的疾病。后来,小羊肖恩告诉他,“弃儿”叫无声鸭,也叫非洲雁,还叫麝香鸭。老孟不信,天下还有不会出声儿的动物?网上一查,无声鸭的图片和“弃儿”长相纤毫不差。就慨叹,自己这般岁数倒从一个孩子嘴里长了见识。

孔雀、鸡、鸽子共同屈尊于一个带有巨大罩子的栏圈。三只孔雀,两公一母,母的是那只白孔雀。老孟发觉,天一冷它们猥琐如鸡。眼下暖日暄风,它们频频发骚。说不定啥时候两只蓝孔雀喵呜一声怪叫,就抖开了花翎。它们臭显摆时,翅屏张开如扇,全身羽毛瑟瑟,发出雨打竹叶般的沙沙声。栏圈内有一棵枯死的桃树,树上架着两根横杆。这里的势力范围一般这样划分:孔雀喜欢蹲踞在一人多高的横杆上,宽大的尾巴低垂落地;几只雄赳赳的公鸡和几只秃尾巴母鸡整天在地上溜达;几羽白鸽则站在枯树巅,这里断没有高飞的可能,大多数时间它们缩着脖子眯着眼睛打瞌睡,醒来时用嘴巴不停地搔翅。一般来说,鸡不上杆,鸽不落地。只有孔雀不守规矩,想落地就落地,想上杆就上杆。它们一落地,就满栏不宁。这几只蠢物将这里搞成了一个小社会。

老孟不喜欢孔雀的霸蛮,也见不得它们招摇过市。见它们屁股撅撅地要开屏,铲一铲子鸡屎就扬过去。打得孔雀受了委屈的老猫一般喵呜喵呜尖厉地怪叫。他骂它们驴粪球外面光,骂它们就知道臭显摆,骂它们是伪君子。“你不就是求关注吗?给人看的都是你光鲜的一面,你咋没掉屁股呢。瞧!瞧!我还冤枉你了不成?是不是满屁股糊着屎嘎巴!”孔雀鲜亮羽毛上鬼魅的伪眼,更让他觉得它们是魔鬼身边的妖鸟。骂着骂着,又朝它们播一铲子坚硬的鸡屎,直到将它们嚣张气焰打压下去才善罢甘休。

这个动物园就这么大:一匹小矮马、一只波尔山羊、两只大鹅、四五只绿头鸭、十几只白兔灰兔、三只孔雀、七八只公鸡母鸡、几羽鸽子,还有一头健硕的梅花鹿,仅此而已。有孩子们,即使老孟这个动物饲养员工作不到位,小动物们也饿不着。总有几个孩子上学前或放学后来园子投喂小动物,其中,最稀罕小动物的就是小羊肖恩了。这孩子本名叫小艺,自打看过《小羊肖恩》,就让别人叫他小羊,或叫肖恩。若是有谁叫他小艺,他就哼地扭頭不应。肖恩每天早上由爷爷奶奶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送来,到校先去喂小动物。说他先上了一课也对,因为马厩栅栏上拴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动物课堂。

园长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无冬论夏总爱穿裙子。丝裙、纱裙、棉裙、毛裙,百褶裙、一字裙,各式各样的裙子打破季节界限,将她装扮得高贵而优雅。她轻易不在学校露面。谁都知道,这个学校管事的是一位姓杜的副园长,大家都叫他杜副园。

杜副园戴一副黑边眼镜,个头不高,阳气不足,说话一副娘娘腔。一双眼睛小而圆,微凸的额头永远分布着几个此起彼伏的红疙瘩。年岁不大,却过早拱了肩,永远低头走路,永远拧着眉头,永远步履匆匆,整天没点儿笑模样。

就是这个杜副园,在老孟去年刚来不久的时候遇上点儿麻烦事。事情缘起于学校食堂。

每周一雷打不动,校方在门口公开栏贴出一周食谱。每天入校前,有家长喜欢向孩子预报早饭吃什么,午饭吃什么。孩子听到有不爱吃的,就噘起小嘴巴,好似他们这一天不是为上学来的,而是为吃饭来的。因此,幼儿园的厨师长比带班老师都重要。

蓝孔雀厨师长长得肩宽背厚,膀大腰圆,尤其有一副与众不同的方腮,搭眼一看,整个一个《葫芦娃》里的大娃。

九个班,一百五十多个孩子,再加上几十号教职员工,新来的葫芦娃纳闷:偌大学校,怎么就穷家薄业到一袋米一袋面的进货呢?他还发现,菜贩送的东西与他开的总对不上。过了几次才知道,他开的进货单被学校改了。这样一来,贴出去的食谱就无法执行。每天吃什么,得劳他对着送来的菜现想。这活儿就累了。他去找杜副园。杜副园说,他也没招儿。咋还没招儿呢?我开啥,你进啥,多简单一事!葫芦娃一时闹不明白。

在学校吃了啥,孩子到家一学舌就露了馅。伙食费可是单交的,家长不干了,杜副园为此应接不暇,就将办公室的门从里面一锁,和家长玩起“躲猫猫”。他不知道那个门锁是有问题的,赶上一个家长楼上楼下找不见人,将那门一拉,嚯!里面原来有人!家长找家长,找来很多家长,对他一番讨伐。好容易将家长们打发走,杜副园连忙找来修理工。老孟用一把小螺丝刀从锁芯捅下一个小零件就好了。杜副园接着“躲猫猫”。

修完锁,老孟觉得这事不对。待见了老焦,就问:“焦哥,老实说,咱这儿到底能不能按时开工资?”

老焦一打愣,然后以他独有的说话方式说道:“‘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这句话就是说给咱这儿所有员工的。”这个语焉不详的回答让老孟心里结了一个疙瘩。

晚饭过后,老孟出去了一趟,从附近超市拎回一瓶红星二锅头和两样凉拌小菜。开了瓶盖,满屋找不见一个酒杯,二人就绰起各自的不锈钢餐碗倒了一碗底。

老孟说:“走一个!莫使金樽空对月。”

碗沿一碰,二人就喝了起来。喝喝的,老孟觉得嘴里寡淡。放下餐碗,进了里屋,猫腰从床下一个黑釉坛子里摸出两个水淋淋的腌蛋。这坛子腌蛋是动物园的成果。相比之下,老焦管着的植物园,除了刮风下雨掉两根枯树枝,啥都不产。所以,老焦很眼气老孟的动物园,尽管吃着了蛋也不领情,还跟老孟斗嘴,说要举报他损公肥私。说是说,闹是闹,老焦恪守“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从来不往那坛子多瞧一眼。反而,他吃到的腌蛋比主人吃到的还多。

腌蛋就酒,二人倾诉各自的过往和社会见闻。酒将老焦平素暗红的一张脸浇得活色生香。老孟不动声色往他碗里续酒,突然收住酒瓶,将那个话题腾地又拎上了桌面。

“你说工资啊?”就见老焦将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摔,“奶奶个腿!去年一年他们才给我开了一个月的,他奶奶的!”说完,老焦神态迷离,趴桌上转瞬就迷瞪了过去。

这句话立竿见影,老孟中蛊一样,嘴里嘟嘟囔囔起身,走过十多步才摇晃到里屋,腾地就躺在了床上。那个晚上,两个心中有事的醉鬼一个里间一个外间,将门房小木屋糟蹋得一塌糊涂。

幼儿园的清晨是从声音开始的。天还黑着的时候,动物园的几只公鸡就唱开了。它们的打鸣声或低沉或响亮,或沙哑或清脆,或有前音儿没后劲,各不相同。晨光熹微,轮到两只在附近居住的灰喜鹊上场了,它们在笼着小木屋的法桐枝条上边跳跃边喳喳乱叫。

咯噔,咯噔噔,咯噔……當老焦拽着最后一个垃圾桶滚过校门口那块塌了腰的石板,老孟才会真正醒来。

在老孟打理动物园的平行时间,老焦则在校园默默干着一件事情——学校建设之初是经过一体化设计的,教学楼主体是淡粉色,操场及院内地面是绿色。从校门口到教学楼百十米长的浅绿色水泥地面每天都要打理。工序固定不变:先用一把又长又宽犁土机般的干墩布将地面走一遍。再换一把带蜡油的墩布,墩一遍。这样,每天早上小朋友们到来,迎接他们的这条甬道亮汪汪,落过晨雨般的清新。待太阳公公爬上树梢,又为这条路镀上一层耀眼金光。打理完这段路面,老焦又扛着一把大竹扫帚走向大门口,稍后,唰唰的扫地声就会在门前小广场响起。

这些事情忙完,四个校车师傅先后到校,从门房钥匙盒拿走车钥匙,向不同的路线发出黄色长鼻子校车。然后,带班老师陆续到校,在校门口自拍、上传、打卡。不出什么意外,喂完小动物的肖恩保准第一个出现在校门口。此时,学校任何点位都会听到老焦拖着长音的第一声问候:早——上——好——

这些场景迟来的高老一般见不到。学校规定:八点钟老师准时到位。他来的时候,多半带班老师已经在西小门站成了一个夹道。几张洋面孔一律站在东侧,这样,从运河东堤路下来的家长迎面就能见到学校的金字招牌。

学校在教育理念上秉承“道尔顿制”。而“自由”是“道尔顿制”的教育精神。他们倡导,让孩子拥有尽可能多的自由时间和自由意志。因此,这里有很多公立学校看不到的场景:早上集中入学后,总有几个特殊孩子要到十点钟才来,还有几个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孩子坐着婴儿车来。另有那么几个特殊的孩子不睡午觉,由家长接回家,在家里折腾一个中午,下午再送回学校。在这里,一个月也评不出一个全勤宝宝。

早上的孩子大多小懒猫一样,咕嘟着嘴。老焦发出的热情友好的问候很少得到回应。他呢,情绪依旧饱满,好像不会受到打击,打老远就对孩子们盛开出如花笑靥,时而还蹲下身子。蹲身时,黑色短大衣下摆扫着地面,他不顾一个黑人外教的友好提醒,朝迎面走来的孩子张开热情的手掌。或许存了胃火,摊开的手掌掌心鲜红,他手指抖动,等候孩子们的热情一击。孩子们若肯赏脸呢,老焦则配合这些小淘气们嗷地大叫一声,抖着手腕,做万分痛苦状。然后,送给孩子一个竖起来的大拇指。他的大拇指也有送不出去的时候——有的孩子不喜欢击掌,他就被晾在一边。

老孟站在小木屋里隔窗观望,替他尴尬。问题是,老焦自己并不觉得尴尬。来园巡视的高老看在眼里,也是一脸不解:“他们不理你,你还上赶着‘早——上——好——’”

不难听出,高老学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暗含讥诮,老焦遂作反驳:“话不能这么讲。你知道吗?‘道尔顿制’教育理念有三大核心要素:天性、自由和合作。其中合作,就包含语言沟通,是孩子的核心发展领域。”这番高论高老前所未闻,觉得这人有意思,有点儿意思。

老焦有多大能水儿,瞒不过朝夕相处的老孟。待他高谈阔论后,老孟小声向高老揭底:“甭听他说得天花乱坠,那一套都是从学校招生宣传单上看来的。这个人鬼得很,不仅看,还拿小本抄呢。他这么拼,还不是想在这里‘坐得江山万年牢’!”经他这么一说,高老才觉出老焦刚才那段是有背书的嫌疑。

小羊肖恩、樱桃、哼哼、吉米、艾薇……让高老称奇道绝的是,这个忠臣老焦几乎能叫出每个孩子的名字。而且,还知道每个出现于此的家长和孩子的关系,并总结:百分之八十的孩子是由姥姥、姥爷接送。还分析道:想必母亲在一个家庭中对孩子教育起主导作用,与公婆相比,她们更信任自己的父母,而且沟通起来更容易。这些言论头头是道,听得高老频频点头。

那次老焦酒后吐露真言,老孟不仅不感谢他,还产生了满腹怨怼。因为,这番话他说晚了。

老孟入职之前,学校人事部有过一次面试。面试倒也简单,就一个管人事的男老师问问他的基本情况及从业经历,又看了一下他的电工证。面试之后,担心遭到拒绝,他内心忐忑。没想到,翌日人事部就来话儿让他办理入职。老孟对来得容易的事情总保持着高度警惕。十多天后,才到校报到。其间,他悄悄来过学校两次。每次都没进学校大门,就在门房和老焦聊天。他“焦哥焦哥”叫着亲哥一样,给他上烟,替他开门,就是为了套问这里如何。老焦当时跟他咋说的——“工资你放心,就压一个月的,这个学校不差钱儿。”

坑蒙拐骗的事遭遇多了,老孟知道很多人都是假人,现在甭说听真假话了,就是见到两条腿走路的人,都怀疑是不是鬼。整天贼着这个,防着那个,到了儿还是落入坑中。

得知实情的老孟梆唧一声就去找杜副园。可就像老焦事先告诉他的:“甭去,去也白去!除非你能将草驴说出蛋来。”果然,杜副园说,离职可以,工资暂时结不了。

那段闹心的日子,早上忙完,老孟进入门房,趴桌上就和老婆打视频。老婆在丰台一家医院干保洁,两人“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他们的话题无非就是如何讨要工资与是否离职。

“跟这儿一个月了,现在没法儿走了。走,一个月的工资就打水漂儿啦?”商讨半天,往往归结到这句话上。

往后,变成“跟这儿两个月了……”

一月一月延宕,加上疫情期间不好换工作,不觉已经滞留一年多时间。这期间的薪金,毫无悬念,一分钱也没拿到。假如——现在老孟不止一次琢磨这件窝心事——假如入职前,这个可恨的老焦跟他说了实话,何至如此!

他也恨自己。开始发觉时为啥舍不得那点儿小钱?现在,越来越多的欠薪像箍桶一样将他越箍越紧,更走不起了。

高老进到门房,老孟和葫芦娃正对着一张纸研究。蓦地,葫芦娃被一身警服点亮了眼眸:“你说,他们不给我开工资,到饭点儿我把餐厅的门一锁,行不行?”

“那肯定不行。”

“他不给我工资,我就跟着他。他到哪儿,我屁股后头就跟到哪儿。”

高老知道“他”指谁,也就顺着说:“那他肯定报警。”

“……要不,我就在门口拉横幅!”

这次,不仅高老摇头,连在旁的焦孟二人都跟着摇头。葫芦娃可能酝酿了几天的想法顿时土崩瓦解。他沮丧地抱住头,将一张方脸埋进了臂弯。

高老告诉他,拖欠工资可以向劳动监察部门投诉或申请劳动仲裁。实在不行,还可以到法庭起诉。葫芦娃闷闷地摇头,说跟他们耗不起。他递过来一份《解除劳动协议书》,指着其中一行问高老:“这句话是啥意思?”

老孟眼尖,念道:“乙方不得在不少于一年的时间内到半径为十公里的其他任何学校就业。”念完这句,老孟又接着往下念,“乙方不得向其他人,包括家长、老师、员工透露本协议终止的任何原因——这个意思就是——”他不看葫芦娃,也不看高老,而是瞧着老焦,“出去,别跟别人瞎说八道!”现在,他再也不叫他“焦哥”。面对面,就“哎,喂,嘿”地避开对他的称呼。

老焦听出这话夹枪带棒,就把脸扭开,勾头不语。

“我去!”葫芦娃眼里的亮光被彻底浇灭。

葫芦娃是个陕西籍退伍军人。在广州当兵时是个火头军,退伍后就地就业。这种生活经历让他把北方和南方餐饮文化中的特色菜品和烹饪方法融合起来,用掉三百四十七只乳鸽后,创制出了茯苓脆皮乳鸽。用掉二百一十四只母鸡后,搞掂了古越花雕醉鸡。之后,苦学苦练荷塘月色小炒皇、金汤煨四宝、红酒牛肋骨等这些创意融合菜。三年时间,将平平的厨师帽由105厘米升至25厘米,又用五年时间升至295厘米,帽子上的褶子也越来越密,越来越多。帽子高得不能再高,褶子密得不能再密时,他从广州转战北京,凭一袭白衣,一把会跳舞的长勺,一顶高高的厨师帽,五年后,拥有了三家餐饮店和五六十名员工。2018年,又在顺义仁和街瞧上一处店面,投了二百多万元装修。2019年底,酒楼开张,前来祝贺的除各界好友还有一位特殊客人——疫情。这位不速之客略施法力,就取走了他的所有,还将他打回原形。现在,这位曾经的餐饮界“大佬”恓惶如丐,恐怕让他掏出一百块钱来都费劲。

他现在遇到了老孟同款问题——走,还是不走?他比老孟来得稍晚,也在去年。按说,食堂最先出现异兆,老孟却比他敏感,最先发现了问题。此前,私下闲聊时,无意间他也问过这里面的猫儿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老孟当时采取的态度和当初老焦一样,只不过他与老焦的回答略有不同,他说的是:“别跟这儿提钱,提钱伤感情。”这儿的人好像都爱绕圈儿说话。可惜,当时葫芦娃没听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像当初他不明白杜副园说的“没招儿”是啥意思一样。等明白过来,为时已晚。

时至今日,他的路径和老孟一样,心态也和老孟相同。簡而言之,葫芦娃怨恨老孟,老孟怨恨老焦。可是命运暂时不打算将这三个别别扭扭的人分开。他们成了“岁寒三友”,相互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同病相怜的人最容易同仇敌忾,一时凝滞的气氛在同仇敌忾中再度活跃,高老听他们抱怨连续三年的疫情,抱怨社会不公,抱怨学校为富不仁。他们说的这些,高老都理解。当痛苦发生在别人身上,别人在煎熬在挣扎,旁观者还以为他在欢乐地舞蹈。早上,高老就曾见到这么一幕——

一场夜雨,清晨通往教学楼的通道爬上了几条蚯蚓,两个小男孩儿围着看“爬爬”。其中一个孩子好奇地用小脚踩住蚯蚓的一头,然后惊奇于自己的发现:“看!快看!它在跳舞!”

肖恩跑来,推开他们:“它哪是在跳舞,那是疼的,疼得在打滚儿!”说完,捡一根小棍,将搁浅的蚯蚓一一挑回路旁潮湿的草地。

高老知道他们身上有伤心中有痛,除了同情,他对他们爱莫能助。

“他们怕,你也怕?”他为老孟解着心宽,“再不济,你还能将德保弄走抵账。”

老孟打过一个愣,鼻子一哼:“要弄,我就弄王子,王子比德保值钱。”

三人将话题转向搭话的高老,问嫂子退休前在哪儿上班?听说是老师,三人满眼羡慕。

葫芦娃说:“那你没啥急的。换成两口子都是做工的,你试试!”又问高老,派出所给他开多少工资。高老知道“羡慕”离“嫉妒”不远,“嫉妒”离“恨”又很近,怕他们生出不健康心理,便打着哈哈,笑而不答。只说,警察工资这两年才涨上去那么一点儿。又说,管啥呢,工资涨了,自己也该退了。葫芦娃还要往下问,老焦打断他:“问个啥!知道了白闹心。”

人的悲伤并不相通,你悲伤的时候有人在笑,你笑的时候有人在哭。而且,人在悲伤的时候,总觉得周围的人都是快乐的。高老觉得此时自己该从此地消失了。他小心翼翼,还是对这些他并不想伤害的人形成了刺激。从窗外经过时,就听里面一个声音还在说:“他几斤,你几斤?”

老焦管理的园子称之为植物园也勉为其难。里面最多的就是两种树——几十株高大粗壮正值壮年的毛白杨,间杂着十几株老态龙钟的洋槐。园子南头散落着十多株开得正盛的红叶碧桃、暴马丁香、挂满星眸般碎花的李子树。绿叶植物呢,林间隙地穿插种植着几小片肥绿的玉簪、绢毛匍匐委陵菜和长得箭镞般的萱草。每种植物都挂着叶形小牌,上面写着它们的科目、属种和习性。每日晨昏,推开窗户老焦就可以嗅到由运河之水生发,经过周边林木绿地孕育而成的山林气息。山林之气,这在繁华城市尤为难得。

孩子们对这个园子的喜爱不亚于动物园。因为,学校利用那些大树,在一人多高的位置架起了一道带有安全护网的木栈道。这条颤悠悠的栈道将园子里的大树全部串联起来,中间簇拥两株老槐,以树为柱,还用原木搭建了两座木亭。木亭一侧,带S弯的滑梯顺滑而下,滑梯之下是一小片沙坑。沙坑边上连排着三个木板拼插的儿童钻桶。园子一角,几株毛白杨间还悬着两挂适合儿童玩耍的秋千。

这两个园子一个是封面,一个是封底,中间折叠着一个“城市花园幼儿园”。

老焦以为,园子里最多的不是树木,而是眼睛。这些高大的毛白杨树皮又白又光,而树疤黧黑。他常觉得那些大眼睛在平静地注视着自己。默默地看着他来,默默地看着他劳作,又默默地目送他离开。这些眼睛有的丹凤吊梢,有的杏目圆睁,有的眼珠暴突金刚怒目,有的明眸善睐眉目传情。有的大眼睛里套着小眼睛,套着眼睛的大树像戴着黑框眼镜的学问人。有小朋友说,那不是眼睛,而是括号。小朋友们还发现,括号里面还有小括号。接着又发现,竖括号里装着横括号,或横括号里装着竖括号。

没事时,老焦喜欢盯着这些眼睛看。看看的,就能感到这些树的情绪:有的眼睛慈祥友善,像母亲注视自己的孩子。有的眼睛忧郁阴沉,好像能看穿每个人的心思。这些眼睛让人遐思,让人好奇,也让人敬畏,有时又让人内心惶惶。

植物园一天要喧闹两次:一次是每天上午课外活动课,孩子们排队进入植物园。另一次是每天放学后,孩子们不进动物园就进植物园,进来就赖在里面不走。

植物园虽然没有活物,却并不好打理,老焦常说自己劳而无功。这话不是希图别人表扬,只有老孟能听懂,他那意思是说那里没啥甜头。春秋两季,老焦最忙。每当春天这个时候,杨絮柳絮飞扬,地上冒出的绿芽朦胧,埋入雪里一般。杨柳絮飘过之后,毛白杨长长的花穂就坠落下来,一夜之间,僵蚓一般覆盖一地。花穗天天扫,天天落。待到春深,老焦才得空闲。当然,要想干活,园子里有的是。夏季,浇水、松土、除草、打药……尽管忙成这样,不生不落、只顾生发的夏季还是他最好的季节。待到霜露既降,草木尽脱之时,老焦整个秋天身陷其中。

洋槐散落,树干粗粝,虬枝交错。看不出人工种植的痕迹,它们天生天长在此不知多少年,园子门口西侧的一棵已经枯死。冬季一场风雪,掉下的枯枝都是洋槐的,那些枯枝一碰就像糟朽的骨头,清脆地折掉。老焦每日捡拾它们,就像收拾着衰老之人掉落的头发、松落的牙齿。

工余,老焦就坐在小木屋一面朝南的大玻璃窗后,履行门房职责。这个位置恰好,抬眼就可以看到园子里面的情况。其实,没有孩子的时候,里面也没啥情况。静静的园子有时飞来一些访客:长尾巴喜鹊,搭帮结伙的麻雀,只听到咕咕叫声、从来看不见身影的布谷,机警的胡伯劳……常来的访客是一群长相酷似鸽子的斑鸠,一来一群,至少十多只。待园内无人的时候,它们从大树撒落在地,三五成群或单只在地上一啄一抬。门房一响,它们远远地在园内一哄而散。

草长莺飞二月天,长腿马蜂、大腹便便的蜜蜂、长满各色斑点的花蝴蝶常驻园内,似乎一刻不曾离开。偶尔,从运河文化广场方向飘来一两个断了线的苍鹰或鲶鱼造型的风筝。这些纸鸢挂上树梢,就一直挂在那里,没有什么外力能够搭救它们,直到被风扯碎身骨。

对老焦的突然离职,高老颇为吃惊。别说高老,就是老焦都没想到自己是如此下场。他常以功臣自居。虽然比不上功高盖主的焦大,为了学校,他可是吃过五天牢饭的。

去年一年,疫情反反復复,搞得孩子们没正经上几天学。家长们被疫情欺压的心里都憋着一股火。十一假期结束后开学第一天,正是下午放学时间,先是两三个男家长在学校门口喊退费。这等于点燃了爆竹的火捻。接到孩子的家长不走,围在校门前议论纷纷,脾气急的就要进入学校,向园长要个说法,而有的家长还没有接到孩子。把守门口的老焦分辨不清哪些是接孩子的,哪些是要求退费的,就一律不许进入。一名没接到孩子的男家长心焦,硬往里闯。混乱间,老焦当胸挨了一老拳,双方就扭打起来。及时赶来的警察控制了局面,将双方当事人带回派出所调查。警察问,都动手了?二人不否认——否认也白搭,彼此脸上都挂着伤。最终,双方分别被处以行政拘留五日。老焦不服,说是家长先动的手。警察说,甭废话!用笔指点他签字捺印后才告诉他,互殴不分谁先动手谁后动手,只要动手就有份儿。

这次拘留造成他六十岁人生仅有的污点。

那场沸沸扬扬的退费风波最终以家长妥协而告终——蓝孔雀觉得那几个外教还有潜力可挖,就为女孩子开办了英语课外补习班,为男孩子开办了足球兴趣训练班。当然,校方免不掉支付外教课时费。不过,这点钱和家长要求的退费比起来就小小不言了。

事后,有传言出来,说那几位喊退费的家长并不是什么家长,而是幼儿园房东雇来砸场子的混混儿。当时,老焦他们这些员工对这些传言没往心里去,他们还想不到家长要求的退费与房东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想,吃到嘴里的肉,谁愿意吐出来?实际上,那次风波是蓝孔雀已经身陷危机的一次预警,真实的一幕待来年春季开学后,被法院执行庭正式揭开——

三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十点来钟的样子,从运河东堤路滑下一辆警车。砰砰几记车门响后,走下来的不是警察,却是一男一女,身穿法官春秋装的两位法官。看到车身喷着“法院”,知是公干,老焦忙上前问询。男法官说,他们来履行法律手续,女法官就往校门口贴公告。

老焦觉得这事不小,忙往里打电话。杜副园着急忙慌跑出时只看到了一个车屁股,就上前看那公告。老焦也往跟前凑,还没瞧准,公告就被杜副园气咻咻一把撕下。公告粘贴牢固,剩墙上半张纸。老焦跑去门房,从饮水机接了一紙杯水端来,那杯水被杜副园分三次泼在破损的纸面上,又摸出钥匙串将湿纸面刮花。回头见老焦正欲奉上一块儿拧好的抹布,他并不伸手去接,而是吩咐这个卑恭的下属接着清理。

老焦刮擦墙上残纸时,后悔电话打早了,应该看看再说,这张纸为啥让他如此气急败坏呢?

高老没想到,这是昨日他见到老焦的最后履职场面。

事后,老孟说,为了撵他,蓝孔雀报了四次警。老焦不亢不卑,跟出警的警察说,学校将欠薪结了,他立马走人。警察一听顿时头大。这类欠薪问题警察处理起来,往往只能引导双方走合法途径。警察说教一番,拿脚走人。可前脚刚走,蓝孔雀后脚就将老焦的个人物品从门房宿舍清理了出来。

这次报警的是老焦。彼时,他表现出性格中强悍的一面,屁股底下垫着被卧卷,气鼓鼓坐在门房台阶上,拍着巴掌向警察控诉校方的土匪行径。

蓝孔雀说老焦赖着不走,老焦说蓝孔雀恶意欠薪。这次,双方手里各多了一份文书。警察先接过蓝孔雀的那份,看过之后,同情地看向老焦,他们想帮助这个老门房也无能为力了。那是一份公安分局开具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大意是,本月治安支队和派出所联合检查中,因老焦年龄已经超过六十岁,且没有保安资格证书,幼儿园因非法用工,被处以一万五千元罚款,并限期整改。

老焦持的则是蓝孔雀开给的《解除劳务合同通知》。至于未发工资,校方承诺,将于三月、四月底各支付一万元,五月底支付剩余未发工资。老焦不信他们的鬼话,说他们又给人画大饼。他在门房看到最多的场景就是,一名名应聘者拉着行李箱骨碌碌来,又骨碌碌去。这些离职者有员工也有老师,其中,来来去去最频繁的就是财务总监。老焦凭自己头脑简单判断:学校账面准是亏空。据他所知,离开的人就没有拿到工资的。他担心,他们说的话还不如德保闲暇时放的一个屁。

老焦立等。最后蓝孔雀看出,这事要是一毛不拔,也不好办。最终同意先给他五千元。眼看这点儿钱就要将自己打发,老焦眼珠子一转,又提出晚上住宿问题。校方又咬了一次牙,将他安置到附近一家宾馆,并支付了五百元房费。老焦瞧了出来,他们这是铁了心想打发自己。不明白怎么就招他们了?他哪里想得到,这是一笔旧账——

老焦值守在门房,他的眼睛不仅是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也不仅是他的嘴巴,还是蓝孔雀的眼睛和嘴巴。去年老焦酒后失言,老孟跟学校一闹,学校也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们那时就判了他的死刑,只因缺人,暂缓执行。赶上这么个茬口,还留他干啥!在有些人看来,说实话并不是优点,而是一种很坏的品行。正是在乌鸦的世界里,天鹅也有罪。老焦离开时,痛骂这拨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那气势、那口吻有如痛骂屁事不懂的蓉哥儿,声称早晚也要跟他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小木屋的窗台上还遗留着他一个饭后没来得及刷出的不锈钢餐碗。高老听完若有所失,盯着这个汤汁斑斑的餐碗和躺在里面的一把银色长柄勺说:“超了岁数,又没有保安资格证,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其实,他知道这个结果只是来早与来迟。摸排“黑保安”是所里部署的,情况是他上报的,毕竟还得在片儿里混,处罚时他请求回避,所里派了一张生面孔和治安支队的同志一起来的。但愿老焦想不到他这儿,但愿吧。

老焦离开时老孟有些兔死狐悲,他的今天免不掉就是自己的明天。更多的情绪呢,则表现出幸灾乐祸。多嘴多舌,又没个一技之长,不撵你撵谁!外在的忠诚永远没有能让人倚恃的技能吃香。老焦看着老孟及众工友望向自己的复杂眼神,留下了一句话:“看吧,恐怕我们都要为三年疫情埋单。”说完,带着本属于自己,却艰难争取到的几千块辛苦钱走掉了。

这句话如同下了一个魔咒,老孟听来闹心,心脏突突突跳了半夜。

学校人事部不知从哪儿又淘换来一个新保安。这个保安挂靠在外区一家保安公司,有保安证。来时,由保安公司一个项目经理送来。高老在门房见到这个年轻人,点他:“被没被客户放过鸽子?”

项目经理一口说:“没有,从来没有。”时日不多,他就领教了这句话的厉害。

新保安是个山东人,五十多岁,长着一张没有多少肉的刀条脸,颜色卵白。老孟不喜欢他这张不太周正的脸,更不能容忍他两件事。

第一件:将剩菜剩饭倒入室内垃圾桶,弄得门房味了轰轰。老孟教导他,吃完饭多走几步,不会把脚走大,拿剩汤剩饭倒入餐厅的厨余垃圾桶多好!那保安倔得像头驴,翻他两眼,依然故我。

第二件:这位大哥竟然在宿舍备了一个夜壶。老孟印象里,小时候见爷爷用过此物。爷爷用的陶瓷夜壶是蹲虎造型,紫金釉,朝天张着大嘴巴,爷爷叫它“虎子”。出于好奇,幼时的老孟也曾尝试。可是对着“虎子”他尿不出来,总觉得自己的小鸡鸡随时会被那个张开的大嘴巴咬掉。爷爷早已过世,如今,这位“爷”又将这个多年未见的东西鼓捣进了这间小木屋。

那个塑料夜壶经常在夜间叮咚响起,被吵醒的老孟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儿,窗外月淡星疏,室内寒光乍现。就见那大哥双目微合,尿液撞击夜壶内壁发出的声音在静夜绵长而响亮。他终于打了一个哆嗦,弯腰,将逛了逛荡的夜壶塞入床下。自此,这个矗立在寒夜里的木壳楞暗臊弥漫,经久不散。

私下,新保安则跟高老抱怨,说老孟不仅善于修理东西,还善于修理人,以前大概当过生产队长之类的小领导——领导就是用人嘛。保安对某些活儿稍一质疑,他就说:“这活儿以前可就是老焦的。”言下之意,前有车后有辙,接任者责无旁贷。他挂在嘴边的老焦几近一个神话人物,保安只听过没见过,死无对证。凭借此法,智慧如海的老孟解决了很多以前与老焦分割不清的历史遗留问题。

校门口这个位置就是耳眼灵便,待过一段时间,保安发现学校老来要账的,就拿话儿套老孟。他太小瞧了这个修理工了,此时就是让他使撬棍,也别指望能撬开这个修理工兼动物饲养员的嘴。前车之鉴,老孟必须管好自己这张嘴。就在老焦被撵的那个晚上,杜副园与老焦交锋的间隙,还不忘稳定军心:“孟哥,你这个人,好就好在嘴巴严上。”那节骨眼儿,再傻,老孟也听得出啥意思。

那个八里桥市场送菜的菜贩为了多挣几个钱,多远的活儿都接。每天早上一脸阳光地来,又一脸阳光地去。卸完菜,恰是食堂鸡蛋煮出锅的时候,他就从盆里拈取一枚,若遇着人,就说一句:“借光,来一个鸡蛋。”遇不着人,就揣兜里,回车上吃。为这点儿小便宜,他那两粒大门牙支出唇外,能乐一路。老孟旁观不语,他心知肚明,甭瞧这些供货商现在挺美,将来都没啥好结果。他只在心里告诫他们:吃吧,吃吧,天下没有免费的早餐,你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老孟三缄其口,一种原因,出于对学校名声的爱护,换而言之,他对学校还抱有希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另一种原因,明哲保身。这也是这里问题虽多,却被严严实实包裹的原因。所以说,一个人即使作恶多端也不用过多担心,有人出于种种顾虑,为你担待。一人心理也是众人心理,这种心理将这里凿成了一个无形的大坑。陷入其中的想爬上去,爬不上去呢,就盼着更多的人掉下来。咱们都一样,凭啥你们在上坎,我在底坎?

老孟每日费心调教新保安,缺乏老焦责无旁贷精神的保安却孺子不可教也,待老孟觉得那些没屁眼子的活总算有了着落时,保安却不干了。这位大哥比谁都奸,他发现这儿的保安要干很多在别处干不上的杂活。比如,早上拽垃圾桶;比如,打扫门前小广场;比如,擦通往教学楼的绿色通道;还比如……总之,烦不胜烦。于是就打电话给公司,要求结账走人。蓝孔雀向保安公司交纳安保费,他再跟公司结账,公司落他一个劳务差价。

开始,项目经理答应过来接。后来,电话响铃时间越来越长。再往后,东一个借口,西一个借口,迟迟不来。保安上嘴唇起了一溜火泡,天天撅着嘴唇,不得不继续上勤上岗。

“你还没瞧出来?”自命不凡的老孟为人指点迷津,“公司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让你自己消失。你想呀,公司从学校拿不到钱,你现在就是一个麻烦,谁愿意将一个麻烦接到手里?”保安被点醒。他本来就是项目经理花一千八百元信息费,从街上信息部现抓的。所以,最好就如徐志摩所说,“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保安不甘心自己的辛苦钱打水漂儿,白天抽空去了区劳动监察大队。一个女同志负责接待,刚听到蓝孔雀三个字,如烫着一般,一迭声说,只要是涉及蓝孔雀的问题一概不予受理。保安问她为啥,女同志说,受理也白受理,解决不了啥问题。

“孩子都送走了,我的工作结束了。”

那天下午放完学,高老听保安对电话如此说。是的,他没有说,今天的工作结束了,而是“我的工作结束了”。说完,摘下帽子,挒开制服,进了门房宿舍,四仰八叉摊在床上。闲下来的保安无事可做,每天就在床上放挺,成了又一个被人送来的“弃儿”。

他质问过高老:“你们警察管不管?”

高老为难,说:“警察管不了欠薪的事,这事……”

保安狠呆呆说:“好!不管是吧?”仿佛欠他的不仅是蓝孔雀,还有这个警察,还有这个世界。

老焦想看却没有看到的那张公告上的内容,两周之后昭告于世。

三月底的一天,恰是下午放学时间,前番来过的那辆警车又滑下了东堤路。

他们来得真是时候,已经成立起来的家委会正在校园小操场上组织家长签字。小操场上人头攒动,很多家长虽然在一张打印纸上签了字,却不明白为什么签字,签的又是什么字。明白的就为不明白的解释:“签字是声援输了官司的学校。”以前,关于学校的不利消息,大多数家长只是耳闻和猜测,现在等于学校向家长摊了牌。

得知真相的家长现场就气愤地拨打市长热线。有的家长抱怨教委监管不力:“他们不查学校的账目吗?不了解他们的经营状况吗?”

“你教委不言声,谁知道他里面啥馅儿!”

有人瞧见了人群外穿着警服的高老,更加来气:“还派警察保护他们!保护他们继续骗人,继续蒙事吗?”

高老不敢搭茬,但凡一张嘴,火力肯定朝他全覆盖。只得忍气吞声,悄悄后退。有明白的家长说学校这是在变相绑架,他们为自己的孩子深深担忧。真要转学吗?学校就这么完了?这恐怕是今晚,乃至一段时间他们家庭生活的主要话题。

闪着警灯的警车停在了校门口。家长们发现了新目标,前呼后拥乱纷纷向外走。几扇车门同时从车身张开,法官下车,法警到后车厢拿装备,披挂起来,给人感觉他们即将进行一次策划已久的大行动。家长们将两名法官团团围住,男法官刚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法官身后,站着三名高大威猛、全副武装的法警。家长群中举起了一片手机。法官脸一板:“你们要是录像,我就啥都不说了。”竖起来的手机犹犹豫豫,最终不得不纷纷落下。

这空儿,拎包的女法官又往门口两侧贴公告。贴完一处,拍一次照片。就有家长跑去看公告,上面写的大意是:被执行人蓝孔雀未按照通知书要求履行2021年某号民事判决书确定的义务,依法责令蓝孔雀于某月某日前将所用场地腾退,绿地围栏拆除,恢复原状,到期仍不履行的,本院将依法强制执行。

家长们这才知道,房东与学校已经打了两年官司,具体纠纷内容这次也披露出来。原来,疫情之前,因为经营不善,蓝孔雀就出现了未按时支付房租和水电费问题,三年疫情雪上加霜。为此,房东——某投资集团2021年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收回蓝孔雀租赁场地,并令其支付违约金。

蓝孔雀早就资不抵债,现在拖欠房租、水电费及滞纳金将近一千万元。公告白纸黑字,这是真真儿的了!

家长们不禁质问,孩子入学时,他們趸交的三年学费,一个孩子二十多万元,仅大班七十多个孩子,就一千多万元,还甭说中小班的。收的钱都花哪儿了?这个问题,法官当然解答不了。

身材瘦溜的女法官贴完公告,就夹包站在人堆外层,观察着全场情况。那个小老师就是她发现的。她悄悄走到一个法警跟前咬耳朵,法警顺着她的目光,盯上了那个在人群背后半举着手机的小老师。他眼睛盯着小老师,威严地走过去说:“请你把刚才的录像删掉!”这个小个儿女老师高老认识,走路跳跳的,还一身孩子气。她大概从来没和孩子之外的同类打过交道,明显慌了神儿,手指抖着删除了刚刚录下的视频。因为从命,巴掌大的小脸带着从命之后的委屈。这时,男法官的目光透过人群缝隙抓到了她:“你是这儿的老师吧?我现在和家长沟通,请你离开!”

小老师瞧着他,不动。“为啥?”她问。

法官不解释,也许懒得解释。法警又回到她身边,向外打出一个专业手势:“请你离开!”

“不!我就不!我就待这儿,”她的声音和她握着手机的手同时在抖,“我偏在这儿,你管不着!”

“我现在对你第一次警告,”高大威猛的法警绝对称得上帅哥,执法中的帅哥谈不上什么可爱,他板着脸,“请你离开!”

“哎——又是你!上次就数你最激烈。”她的执拗让男法官轻易将她识别出来。法官这句话形成又一重压力,向这个娇小的身躯压来。

小老师一手握着手机,双臂环抱,茶色镜片后的双眸蓄泪,委屈得就要哭出来。“就不离开,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

人群后的高老瞧着,几步走到杜副园身边,让他将小老师劝离。

“我第二次对你警告,”可没容杜副园有任何反应,法警提高了调门,“请你离开!马上!”

高老慌忙跑上前去,一把叼住小老师细瘦白皙的手腕,将她向外拉。他知道,三次警告之后,法警就要动手了,行使法律赋予他们的司法拘留权。慌乱之中,小老师只见到了晃在自己眼前的一身警服,以为其他法警冲来,要将她带上警车。她本能地下蹲,向后退着身子,与此同时反扣高老手腕,用力往下一带。高老感觉指甲嵌入并畅通无阻地行走在自己皮肤组织中。他忍着钻心的疼痛,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抓牢,同时以命令的口吻說:“跟我来!”挣着喊着的小老师这才看清,拉她的不是那些法警,而是常来学校的那个老片警。而他,似乎也没有将她带上警车的意思。杜副园向校园内推着她,配合高老对她说劝,小老师这才安静下来。

这边,法官与家长的对话又得以进行。一通艰难交锋过后,家长才渐渐散去。

高老各递给两位法官一瓶农夫山泉,想他们会进去和校方领导见一面。不想,他们统统上了车。望着开上东堤路的警车,他想想,也就明白了:法院这次来,说是和家长沟通,实际上履行着强制执行前的程序。就像那个法警对小老师发出的两次警告,总不该和家长一面不见,上来就封门吧?其实,现在已经过了公告上限定的最后时间。可能涉及各方面利益,法院迟迟未动。可是,事情总不会无限期拖下去。

留给蓝孔雀的时间似乎不多了。

又是紧张忙乱的一天,直到静园高老才打算离开。正向外走的时候,那个小老师从身后跑来:“叔叔,您没事吧?”经她这么一问,高老手腕上的伤口得了委屈似的,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小老师说着就要撸开高老袖口看。高老忙往后躲闪,连连朝她摆手:“没啥事,没啥可看的。”

“要不,我带您去医院吧?”小老师内疚的表情完全像一个做了错事,又乞求大人原谅的孩子。

高老看着与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小老师,说:“闺女,记着!以后遇事要学会转弯,不能来硬的。硬碰硬,咱吃亏。”

小老师嘴里连连嗯着,乖觉地点头。她只知道自己给高老造成了伤害,却不知道这个伤害后果——如果声张开来,她肯定会被刑拘。直到现在,知情者只限于他们二人,他怎么忍心让这丫头在自己身上跌跟头呢。

一股从未经历的疼痛从胸部发射,成一条线向嗓子蔓延过来。满脑门子豆粒大的汗珠渗出,躺在床上的老孟抹了一把额头,感觉冰凉。高老俯身连问咋了,这是?待这股劲过去,老孟才答出,说胸口闷得慌。高老说:“怕是心绞痛。”高老也有这个毛病,晓得此病凶险,它一发作,一个大活人说熄火就熄火,催他赶紧去医院看医生。过了劲的老孟又好人一个,不以为意。

手腕上的伤口丝丝拉拉疼了一路。高老到家,见老伴还没回来,女儿听到声响从自己屋子探了一下头,在唇前竖起一个指头,轻轻嘘了一声。高老立即噤若寒蝉,她八成又在进行网络面试。高老坐沙发上,轻轻褪下衣袖查看伤口。他倒吸一口凉气,手腕上留着两道深深的还向外渗着血珠的凹槽。这伤不轻,怕是以后会留疤痕。女儿在屋里说说的,就静了下来,没了一点儿声音。

翌日,高老怕老孟不去医院检查,也不备药,就将自己常吃的药带来两盒。来了,将药放在门房桌子抽屉里,告诉老孟记得按时吃。老孟谢过,将药从抽屉里拿出,看了看,摆在明处。正是上班点儿,可巧,杜副园站在校门口和老师说事,老孟紧着出去,不待他们说完就凑上前。隔窗,高老听他可怜兮兮跟杜副园念秧儿,说自己昨天跟人借了一百块钱看病。他说这番话时佝偻着腰,捂着胸口,好像正在抱恙。又说,别的咱不说,看病钱学校总该给的吧。

杜副园显然没让老孟如愿,老孟打定主意,豁出去要跟他们闹一闹。可是,他的罢工不到半天就宣告结束。上午十点多,园长亲自打来电话,请他有空上来一趟。老孟知道,园长嘴里的“有空”就是现在,立刻,马上。到了园长室,他发现后厨工作人员连同葫芦娃也在,其他没拿到钱的老师也在。谈话是集体进行的,园长言辞恳切:“请你们再容我一周时间。一周之后,即使家长不再攒钱,我也想办法发给你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了主意。园长将目光落在了老孟身上:“孟师傅,您就再支持我一把?”老孟低头半晌不语。他不好翻脸,如果伤了情面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想来想去,还得赖这儿等着他们施舍。想毕,他就闷头率先从园长室走了出去。

老孟他们这些后勤人员离开,园长又给那些留守老师开会,首先感谢她们同学校一起爬沟过坎,然后说“彩虹总在风雨后”,等学校渡过难关,她是不会忘记他们这些功臣的。

葫芦娃蔫头耷脑进了后厨,转了一圈,走到餐厅拉开一把椅子颓然坐下,双手叠肚,兀自唉声叹气。

将近中午,谁也没看出食堂有做饭的迹象。难道园长的思政工作白做了?杜副园受命,从楼上下来查看员工动向。葫芦娃将搭在胳膊上的毛巾往餐桌上一拽:“你让我用水炒菜呀?”

杜副园向上推了下眼镜,狐疑地进入后厨,踢一个色拉油油桶咣咣响,又踢一个还是咣咣响。他在厨房转了一圈儿,身子一闪,目光落在脚下排水槽上。他掀开排水槽上的铁篦子,单腿跪地,俯身拿手机手电筒往里照。照完,杜副园直起身,“靠”了一声,不知是弯腰撅的还是气的,他脸色通红,嘴里咈哧咈哧喘着气,转身噔噔噔地向外走去。

临近餐厅,刚才还怒气冲冲的脚步声就没了脾气,他潦草地瞟了一眼坐在餐桌边的葫芦娃。葫芦娃面色沉郁,稳稳地瞧着他,一副准备开干的架势。杜副园没接招儿,撩了两下才挑开门厅的塑料门帘,从这个充满怨气的空间落荒而逃。

不久,就听大门外车响,人们惊异地看到一个矮个子男家长从汽车后备厢拎下两桶“鲁花”。家长说,这是自家用的,现在送给学校食堂,请放心使用。够狠!准备大干一场的葫芦娃没想到事情是这个结果,只得将毛巾搭上肩头,恹恹起身去后厨做饭。

午饭和晚饭老孟都没吃,这一天都觉得肚子鼓鼓的。下午放学后,侧身躺在里屋床上闭着眼睛,像在为自己的妥协生着闷气,也像想着什么心事。高老劝他,没事别闷在屋里,去运河边走走。老孟翻个身,不吭气。

外屋门一响,一个黝黑的小脑瓜探进来,是拎着一袋子吃食的肖恩。他朝里喊,说自己想去喂兔子。老孟翻身坐起,说:“原来是你臭小子!”他走过高老,随孩子向外走去。满满一塑料袋吃食拽歪了肖恩的小身子,老孟从他手里接过,撑开塑料袋看,见里面装着劈成条的红薯、三根胡萝卜、四根去了皮的黄莹莹的嫩玉米、一棵肥壮的大白菜、一小把菠菜。每种蔬菜都有独立包装,上面打着超市的价签。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上东堤路,夕阳在山,肖恩奶奶已经等在园子门口了。

长脖子大鹅离老远就嘎嘎嘎欢叫起来,几只绿头鸭张开雙翅,踮着脚步,以舞蹈的姿态追来,“弃儿”扭搭扭搭坠在队尾。肖恩不喜欢这些禽类,嫌它们抢得太快,鹅棚、鸭棚白白热闹一场。肖恩拽着袋子蹲在兔子栏前。那几只兔崽团团雪球般可爱,几天不见,已经会一扭一拐地走路了。

老波尔正歪着脑袋露着粉红的牙床,费力地啃着一根泛青的柳枝。见他们到来,拖着长长的拴绳,挺着犄角跑到栏边。它飞快地吐着舌头,将透过网眼塞来的胡萝卜条卷进嘴里。肖恩手缩得慢一点儿,就会被它湿润的舌头舔到手指。每被舔到,肖恩就惊叫一声,他顶不喜欢动物唾液触及皮肤黏答答的感觉。他不给它喂了,以示惩罚。肖恩给德保投食时,老波尔举头紧紧盯着他的手,肖恩偏不给它吃,失宠的老波尔气恼地将水泥地面刨得哒哒响。

德保拴在马厩中间的钢管上,大多数时间自娱自乐做着一项乏味的游戏,先是顺着一个方向将自己一步一步绕死,再反方向将自己一步一步解开。无论怎样转,它的最大自由直径只有四米左右的距离。它自有办法,先将没投到位的食物用蹄子扒拉近了,再低头去吃。

开始兴浓,肖恩逗着喂,逗着给。玩腻了,就将袋子往栏圈里一折。及见到王子,懊恼地“噢”了一声,此时这位曾经的“富翁”已经双手空空。

王子没有像往常那样,没心没肺地跑来热情迎接。此时的王子卧在圈门口,它一向喜欢卧在这里。脊背向外,高耸如陵,头朝向那个曾经庇护它们一家的爱巢。

老孟在鹿圈前站下,看着王子想事。背后一个声音说:“您是不开心吗?”

老孟回身,见肖恩仰着小脸问,就摇头。

“那您是愤怒吗?”

不待回答,孩子又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如果您愤怒,就从一数到十;如果非常愤怒呢,就数到一百。”

老孟拍着他的小脑瓜,笑了一下,心里开始默默数数……

数到六十八的时候,一抬头,不觉天色已经沉沉入暮,也不知肖恩和奶奶何时从园子离开了。

新出现在校门口的这个南方人引起了高老的注意,他的身份是学校刚刚聘请的园长助理。初升的朝阳照得他脑门瓦亮,明亮的额头总让人觉得那里智慧无限。连着几天,他穿一身绛紫色西服,里面的马甲和领带也是浅紫色的,只是领带上有着几道亮亮的斜纹,皮鞋是和衣服相搭的棕黄色。这套精致的装束衬托出这个南方小个子男人的精明干练。只是M形发际线后退得厉害,只留下头中间一撮头发,这撮头发桀骜不驯奓扎着,连同这身妖冶打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分布在亚热带地区的鸟类——火烈鸟。

上任第一天,火烈鸟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发现了隔壁幼儿园的问题。说他们入园音乐像从迪厅拷贝来的。幼儿园怎么能放这种音乐呢?起码应该是《晨曲》《春之歌》《快乐的农夫》这类乐曲,节奏明快,听起来令人身心愉悦。由此可知,那里是一群不懂教育的人在搞教育。老孟得遇知音,深以为然。因为,此前他早说过,说那家每天早上蛤蟆吵坑。有深厚农村生活经验的他还以“铲粥锅,伐锯条,孩子哭,老婆嚎”作比。可惜人微言轻,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这人是个碎嘴子,“嗨,古德猫宁,哈喽,卡姆昂。”早上跟孩子打招呼张嘴就是一串儿。这个碎嘴子语出惊人,据他说,他写的一篇抨击网游的文章在自己的微博发表后,点击量过亿,让那家网游开发及运营商股票市值一夜之间蒸发掉一百多亿元;据他说,他的意见能通过中央媒体老总登上呈报给中央领导的内参;据他说,他几乎认识北京所有大学的现任校长;据他说,他们家族出了五位将军,其中两位中将、三位少将,另有在任的七位省部级领导。一个堂哥刚刚调任某省任省委常委,即将接任省委书记或省长;据他说,在刚刚结束的全国“两会”上,他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朋友圈里的几个朋友就坐在新任总理的身边;据他说,他二十四岁时就在深圳创办了一家教育集团,集团下属八个私立幼儿园。转而,他将赚下的五千万元投资煤矿,得势的时候和几个大股东“论称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只因一次特大透水事故而倾家荡产。

人生上半场已经输掉,他一直在寻找人生下半场翻身的机会,发誓要将自己卖掉的六百八十二平米的别墅买回来。这里即将一穷二白,他的奋斗史告诉他,一穷二白之地往往蕴藏着更大的机遇。

高老在校门口听他神聊的时候,觉得背在后面的手有动静。回头,看见小老师对他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盈盈笑着,一个牛皮纸袋已经钩在他张着的一根手指上。她向他摆摆手,就跳跳地跑进了学校。高老打开看,是一杯热奶茶。他将这“春天的第一杯奶茶”让给火烈鸟,火烈鸟忙着说话,没工夫喝茶。这时,他正说到自己的神奇之处——

高老在校门口听他神聊的时候,觉得背在后面的手有动静

他是带着专利来的。园子里不是有那么多大树吗?他说,等幼兒园盘活后,首先要进行品牌重塑,他就要在这里实施自己的专利——在每一棵大树身上植入自己研发的遥感芯片,当孩子走近大树五米之内的距离,大树就能讲故事,会唱歌。到时候,这个园子就变成了故事园,这些大树随时都能组织成一场演唱会。他不仅将自己说痴了,也将听众搞得痴苶了,高老以景仰的目光望着他沉醉、痴情而显得迷幻般的脸庞。

高老双手抱着奶茶,他从来不喝这类饮料,今天突发奇想,想尝尝它的味道,就砰地扎上吸管,一边慢啜细品,一边继续听他满嘴跑火车。火烈鸟说到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难能可贵的是,他在蓝孔雀最困难的时候出场。几天前,他参加了园长亲自主持的网上招聘面试。说说的,园长哭了。她说,她是多么喜欢这个亲手创办的幼儿园,多么爱这些可爱的孩子,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倾注了自己的心血,从最初的“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发展壮大到高峰时期二百多个在册学生。现在,又陷入了怎样的艰难境地。这场变成倾诉的面试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园长抹了一把辛酸泪:“我也就跟你说说罢了,现在,我感觉我好多了。”

她绝没想到,这个自称幼儿教育专家的南方小个子下线之后就订了当晚的机票。第二天一早,拉着一个银色拉杆箱,出现在了蓝孔雀大门前。园长将嘴巴张成了O形,三分钟后脸上表情才恢复正常。火烈鸟说,这里是他命运地图必有的一站,就是仅打卡,他也要跑来一趟。在他看来,所有的问题都小事一桩,多招几个学生就都解决了嘛!来了之后,他才知道园长向他隐瞒了“病情”。即便如此,火烈鸟仍旧信心满满。他觉得,有义务也有能力扶大厦之将倾。

一杯奶茶见了底儿,并没有高老想象的那么难喝。温热的奶茶带着牛奶的醇香,入口爽滑,舌尖的味蕾还品出了春季草莓酸甜的味道。

园长将火烈鸟当作了上帝派来拯救蓝孔雀的救星,对他的侠肝义胆感激涕零,委以重任,让他总理园内事务。大将出马,一个顶俩。火烈鸟与园长彻夜长谈,了解了蓝孔雀的更多情况。蓝孔雀属于租赁场地经营,在这儿已经九年。2017年,房东某投资集团向蓝孔雀透话:想以房租入股,占百分之三十份额。那时节,蓝孔雀过的是什么日子!谁愿意分别人一杯羹?不承想,2019年底,新冠疫情不期而至。

火烈鸟透露,现在园长整天在谈融资。他说的这些,高老在老孟嘴里得到了印证。他说现在访客最多的是两类人,一类是各方债主,二类是投资考察人员。这两类人也好区分:来了怒气冲冲,直奔大门的,肯定是债主;来了神闲气定,先参观两个园子的,肯定是想趁机捡漏的老板。据蓝孔雀自己估算,至少吸收一千五百万元才能缓过劲儿来。问题是,园长还想“说了算”。人家老板当然不愿意让一个经营失败者继续管理。火烈鸟说:“看吧,快了,一个谈不妥,总不会六个老板全谈不妥吧?”

高老还听火烈鸟利用下午放学时间,对家长进行危机公关。他一开口就将那些家长搞得一愣一愣的。他说:“你的孩子不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家长紧张地反驳,那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他嘴不打喯儿:“那就是国家的孩子,好吧。我们为国家培养孩子,国家一定会管。要相信政府!我们的底气打哪儿来?来自人民,我们身后有十四亿人民。”他竟然流利地背了一段《少年中国说》。之后又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民族的未来,他们戕害孩子,是在动摇共和国大厦的根基。国家会答应吗?当然不能!看吧——咱们的事情不仅国家主席知道了,联合国秘书长也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路透社昨日已经做了报道。看吧——有他们好果子吃!”说着,将挡在门口的一辆三轮童车拎起,走出几步,向小操场用力一推,那没眼色的童车兀自滚动,躲出老远。

跟他聊天,刻板的高老都学会了幽默。他忍住笑,煞有介事地附和:“昨天《新闻联播》是说,政治局召开会议,会议还研究了其他事项。”

此时,校园里响起了悠扬的口哨声,高老知道,外教杰森说话就要出来了。这个老外就像一件会行走的乐器,那哨声悠扬婉转,像贴着运河水面飘来,带着悠悠水韵和春天柳笛的绿色。打着口哨的杰森背着双肩包出了校门,与站在门外的高老和火烈鸟相视而笑。这个英籍外教和王子一样,对谁都保持着友好和善。哨渐不闻声渐悄,火烈鸟又启动了刚刚闭合的两片嘴唇。

北方这个春季,西装革履的火烈鸟成了蓝孔雀门前一道亮丽风景。尽管此人大话连篇,高老也愿意和他待着。他觉得,只要火烈鸟神采奕奕往门口一站,就阳光很暖,电量很满。这个严霜相逼的学校缺这么个人,他与众不同的精气神,总能让人在绝望之中看到那么点儿希望。

四月第一周第一天,早上八点,一个幼儿主持的童音隔墙飘来,隔壁幼儿园正在进行升国旗仪式,一抹鲜红穿过操场东侧法桐尚未织密的叶隙,在雄壮的国歌声中冉冉升起。蓝孔雀这边,三根光秃秃的旗杆默默矗立在小操场北端。

杜副园鲜见地出现在校门口,他一双小圆眼紧盯着那些进出的老师,大有重振军中纲纪之意。老孟凑上去问他:“是不是在观察老师到岗情况?”杜副园笑而不语。

学校规定,八点钟所有带班老师要到校门口迎接孩子入园。实际呢,出来的老师跟羊粪蛋似的沥沥拉拉。直到八点一刻,最后一个老师才贴墙根溜出来。

老孟说:“打仗最重要的不是武器装备,是军心,军心涣散什么仗也打不赢!”此话并非原创,而是出自当过兵的葫芦娃之口。

杜副园懒得听他说话,又拿他没招儿,弄得臊眉耷眼。

是非之地总是蜚短流长,家长们借接送孩子时间交换着各种信息:有的说,园长将学校收益给公子用作海外投资,遭遇疫情,三年下来血本无归;还有的说,园长贪心不足,又在燕郊投资一家私立学校,只是时机选择不对,赔了个精光。

杜副园听得耳烦,掉屁股进了校园。园方领导一反常态的表现,不免让人猜测:也许火烈鸟说的融资真有眉目了?但任谁都没想到,蓝孔雀第二天就进入了断水断电的日子。

这不是第一次断水断电。纠纷初起的时候,集团物业说,蓝孔雀使用单独线路和电箱,因为他们拖欠租金和物业费,集团物业无法对线路和电箱维护,导致问题发生,并非该集团故意停电。现在,诉讼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这个借口已经不再需要。

潘多拉魔盒已经被打开。

先是某日清晨,老孟在门外垃圾桶发现一堆折断的笤帚和被暴力破坏的土簸箕。这才明白,为啥哪儿都找不到它们。他拎着它们看了良久,看看的就从断茬上看出了破坏者摧毁它们时的愤懑情绪。

接着,肖恩跑来,报告动物园垃圾桶里有声响。园子里鸦雀无声,面前的场景让老孟瞠目结舌:不知哪个龟孙翻进园子,将四只小兔儿扔进了多半人高的垃圾桶。这跟把别人家孩子扔井里有什么区别呢?它们只有成人手掌大小,那么柔弱,那么娇嫩,娇嫩得令人心颤。垃圾桶对它们来说就是万丈深渊。

掀开垃圾桶盖的声响吓得它们挤在桶内一角,唧唧吱吱叫得惶恐又委屈。老孟将身子探进桶里,小心翼翼将它们分拨开,又像从产房捧出赤子一般,一只接一只捧出。至于它们的母亲就没这么幸运了——兔子洞变成了坟墓,它被闷死在踩塌了的洞中。

老孟拔腿想去幼儿园中控室查监控,走了两步就闸住了脚。他想了起来,那里同样没电。小动物们一定目睹了这场罪恶,要是它们能说话多好。

看到扒出来的死兔,肖恩嘴巴朝天,露着豁牙,眼泪狂飙。老孟看着悲伤的肖恩,想到了那个已经离职的保安。

一次,保安见他修理食堂用的平板推车,问他:“你修它干啥?”老孟觉得他的问话不怀好意,就闷头干活。

“是不是闲啊?”

老孟依旧不搭言。又听那保安在旁挑唆:“给它弄坏。”

老孟诧异地看向他。“犯傻是不?弄坏,你就轻省了?”保安露着排列不齐的笑齿,逆光下,那张面孔狞厉而可怖。

老孟将鞋印拍照,拇指食指在手机屏幕上将照片撑开,仔细观察鞋印的尺寸、宽窄和花纹。又从小木屋后找到一双保安扔下的破拖鞋比对,结果对不上榫。要从作案动机查找,恐怕蓝孔雀每个员工都排除不了嫌疑。

保安走后,空出来的床铺先后来过两位新主人。

第一位就是将保安送来又接走的项目经理。前番,他过来,三方扯皮。最后,项目经理不得不垫付了保安的工资。据他说,因为这个项目失败,公司停了他的所有项目,专令其讨要欠费。

此后,他不定时来。一来就将小木屋霸占,仰在仅铺着一张垫子的床上,抱着手机打双人联机的欢乐斗地主。这么冷的天,动不动就脱下外衣,成心露出兩条粗壮的花臂。他右侧内手腕文着一个“忍”,老孟知道,但凡这样的人遇事往往是忍不住的。这个变成疤的“忍”笔画弯曲如蚓,在皮肤上隆起。这么拙劣的技艺绝不是刺青店的针法,怕是这个狠家伙自己一刀一刀反复划出来的。

不打游戏时,他目光阴沉,在小木屋走来走去,像个寻找猎食机会的鬣狗。他边走,边打手势,边哇啦哇啦打电话。老孟在旁皱眉,不拿好眼瞧他。你甭说,这也是个本事,老孟不得不赞叹,眼见他对着电话哇啦几句,钱就长腿自己跑了过来。就听他说:“我这个六十人的项目一上马,一天两顿,就是一百二十份盒饭。你不是十五块一份吗?这样,兄弟,我给你十七,那两块你知道咋办吧?我也得给当官的买盒烟抽不是。瞧你诚意。”说完,挂了手机。一会儿,手机“当啷”一响,二百四十块大洋入柜。

他美不唧收了手机,围着学校转来转去。扫见杜副园的影子,追上去就高声詈骂。他这样闹,不知道的人以为这里欠了他金山银山。其实,不过一千四百元。他在外折腾时,在屋的老孟烦躁地堵着耳朵,心里却幸灾乐祸:大骗子骗了小骗子,活该!不愧是干安保这一行的,每次闹到要报警的程度,他就出去点一支烟。之后,消失不见。

第二位是以前在后厨干面点的大姐。“孟哥,这下子我可没咒儿念了。”以前,蓝孔雀应付她,她应付房东。现在,房东收了房。她说,自己不能睡街上。她欠着房东四千多元租金,学校欠着她两万多元工资。说着,她给了“孟哥”一个新消息:她通过“天眼查”发现,园长已经成了失信被执行人,俗称“老赖”了,她的名下已经没了任何车辆及房产。东拉西扯一阵,才想起自己的正事。遂起身,让“孟哥”开小门,她要进去会园长。

老孟瓷身不动,大姐上前就要拧他耳朵:“还指使不动你了我!”

老孟向后躲着,指着墙上石英钟:“马上放学,到时候小门一开,趁乱你自己溜进去,我只当没看见。”

明白过来的大姐手指点着他脑门:“你呀,你呀,没变,还是老油条一根。”

谁也没注意她啥时候进去的。反正,进去不久,楼上就吵了起来。老孟闻声追了上去,他担心如果自己不出现,园长会追究他失职。

“我做了十多年面案,从来没遇到这样的茬口,不给工资?姥姥!”

园长,这个精致的女人,将水杯往前一摆,声音柔若无骨:“亲爱的,我跟你说,我现在水费欠着,”一摆化妆盒,“电费欠着,”又一摆眉笔,“房租也欠着……”说着,又要找出什么东西在桌上摆一下。面点师冰雪聪明,目光在园长嘴脸上聚焦,她已经悟了出来:这娘们儿是在给自己摆事实,不出意外,接下来就是讲道理了。

“打住!亲爱的。”面点师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你啥意思?你是说我也应该为学校做点儿贡献呗?”

园长声音保持着水波不兴:“我跟你说,亲爱的,政府已经给我贴条了。你找政府吧,亲爱的。”

“说啥呢!我给你打的工还是给政府打的工?”

“你这样凶巴巴的不好,亲爱的,我认为你现在需要管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亲……”

“你——认为?我认为,你现在应该支付我的工资。亲爱的——”

园长在桌上叩着手,瞧着她,不搭茬。

面点师向她摊出右手:“耍嘴儿是吧?姐,你把该的钱给了,一口一个‘亲爱的’我也会。啵!”说完,她大方地向对方预支了一个飞吻。这个具有嘲讽意味的飞吻令园长脸色绯红,也扰乱了她的阵脚,顿了顿,才接上话茬:“亲爱的,你现在就是杀了我也没用,亲爱……”

蓄势已久的面点师腾地站立起来,一挂劣质玉佛吊坠在她脖子上剧烈晃荡,被她一把抓住,塞进胸口:“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她眼神犀利如刀,令人胆寒。

园长花容失色,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哎呦喂——”她后退起身,朝外大声喊叫,“报警!给我报警!马上!受不了啦,我一刻都受不了啦!”

“报!我一分钟都受不了啦!”面点师同样猛烈甩着脑袋叫喊。

高老闻讯赶来,园长让他撵走这个“浑不讲理之人”。转瞬,面点师成了戏精,她跟这个老警察说一阵儿,哭一阵儿,又笑一阵儿。说时,有理有据;哭时,让人心生恻隐;笑时,又让人觉得这女人乐观顽强。

高老拿出一个老片警的浑身解数,两边抹着稀泥。最后,校方默许她住在保安空出来的那张床上。面点师大姐这才收了神通,在场的老孟叫苦不迭,自嘲说,月老儿看他寂寞,给他安排了一个新老伴儿。

“咋样,孟哥?”高老走后,面点师得意地问,“刚才咱那套组合拳打得咋样?”

老孟大加赞扬她的斗争精神。他鼓励她去战斗,自己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面点师更加能得不行:“老娘一上线,不开磨皮,不开瘦脸,不开滤镜,不开美颜,瞬间就有上万粉丝围观。跟我玩‘绕指柔’?小样儿!还‘亲爱的’,我呸!玩不死你!”

老孟看着床上展开的铺盖内心慌乱不堪。面点师手指划拉着手机屏幕,眼睛一挑:“嘿!想啥美事呢?那就是给人瞧的,鬼才睡这儿呢。不这样跟他们闹,咋能要出钱来?”说完,扯下一张手纸,打着手电进了前面园子。回来,拉开屋门,倒瓶装矿泉水,浇洗几根手指,“这儿他妈的根本不是人待的地儿,南头茅坑不知让谁扔了这么大一块鹅卵石。”她扭身朝后比画,老孟见她比画的石头有秋后冬瓜般大小。说完,她又坐下翻看手机。一会儿,猛抬起头,想起什么似的,打量了一下这间小木屋,站起来扭了两下:“这儿不行呀,粉丝要你唱又要你跳的,这破地方根本转不开身儿。”说着,忙不迭跨上骑来的“新日”,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安吉尔饮水机上“西山龙脉五号泉”水桶侧歪着,水已见底儿,高老过去先将它拍正,从桶边抽出一个一次性纸杯,水流成线,接不到半杯就断了。高老端详了端详那半杯水,喟叹一声,仰脖倒入嘴中,闪身让过走到身后的老孟。

过来的老孟摇了一下安吉尔,凉水口淅淅沥沥竟然又流出了一些水,他在底下用一条褐色小手巾接着,将手巾洇湿,擦了几把皱巴巴的脸。断水十多天了,他就再没有刷过一次牙,洗过一次脸。最难受的是洗不了澡,老孟整天干活出汗,不出一周,人都馊了,尤其下身那块,走路都粘裆。

每天早上,高老都会在餐厅门口见到家长送来的二十多桶桶装水。它们排列在一起,像一小队整齐的士兵。早来的几个大班男孩儿争着抢着去拉学校仅有的一辆平板车。抢不到的孩子,就去操场推三轮童车,那是学校给他们准备的室外活动玩具。童车车斗印着“货运车”三个字,恰好能载一桶水。因地制宜,孩子们将它们投入实用。他们快乐得像蚂蚁搬家,帮助老师将一天用水运到一楼大厅,再由体壮的男家长扛至二楼三楼教室。放学后,这些男孩儿骑三轮童车不仅将空桶送还原处,还将它们码成一条线。

今年春天,高老在蓝孔雀门口看到的绝对堪称一景。孩子们交叉背着水壶和喷壶在身上勒出X形,沉甸甸的壶水一甩一甩打着他们的小屁股,将他们一下一下拍进了校园。水壶之水供他们饮用,喷壶之水用以洗手。老孟嘴里的“熊孩子”在高老眼里成了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英雄。这么一个普通清晨,高老望着这些扭搭扭搭奋勇前行的小身影,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

“甲流”又在这个春季流行起来,好多孩子发了烧,没有水电,消毒措施不到位,入学的孩子在减少。

高老想起老焦说的,那不是一句谶语,而是现实,准确又扎心。当人处于灾难之中,就如上了手术台的病人,神经和感官系统都是麻木的,痛苦的感受不在当时,往往在灾难结束之后,持久而强烈。

谁不是在为疫情埋单呢?包括他自己。

去年九月,途经伦敦、香港、杭州,在格拉斯哥读完硕士的女儿辗转多地,疫情中艰难归国,全部就业希望寄托于今年“春招”。“春招”终于来了,可是四处出击的女儿到处碰壁。她学的是影视专业,再一次从现场招聘会上铩羽而归的女儿说,参加招聘会的人巨多,中戏和北影毕业的学生都闲着呢。出去了一整天的孩子疲惫得不想说话。简历投出去一摞,收简历的公司说,最快一周给消息。事后,女儿竟然没接到一个面试通知。等待结果的日子,她常去家附近一个叫“有毛之地”的咖啡厅看书,自己却朝“无毛之地”发展,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到处都是她的落发,单根或几股绞在一起,高老看见这些“烦恼丝”就叹息,怪不得人们叫它“烦恼丝”。

老伴儿正沉迷于幾个姐妹新编排的广场舞。早上,她们一走,家里只剩高老一人。还不到上班时间,一时不知干些什么,就打开手机看昨天的股指。手机屏幕下拉,竟然一绿到底。股评说,市场继续呈现非常压抑的状态。即使数字经济这种热度高的主题也开始降温,可见资金的谨慎情绪。这话说的——原来资金也是有情绪的!不仅资金有情绪,万事万物都有情绪。这个世界就是被各种各样的情绪搞得纷纷纭纭。

随后,高老在“今日头条”上看到一条“好消息”:新华社北京4月11日电,国家统计局11日发布数据,3月份全国居民消费价格指数(CPI)同比上涨07%,环比下降03%。在全球通货膨胀大背景下,尤其是美国、西欧等国都是两位数的“通胀”了,我国CPI指数如此之低,说明3月份物价基本没有上涨,我国没有通胀风险。

开始,高老以为这是好事。可是,接着往下一看就发觉不对了。消息说,“通胀”对经济是有害的,“通缩”更不是好事。银行系统的存款在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未来经济的不确定性,大家不敢投资,不敢消费,整个社会经济将陷入一潭死水。

疫情掏空了社会和个人财富,“报复性消费”只是众多经济学家和商家痴人说梦般的幻想。很多人变成了尿都尿不出来的穷皮。下午离校前,高老听火烈鸟在校门口跟一个接孩子的老太太抱怨:“断水断电,掐着我们喉咙了,这些人太坏了!”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你这话没说到根上,我问你,你吃饭不?”

老孟闻言,在老太太背后暗挑大拇指。火烈鸟也有脑瓜不够转的时候,顺口搭音:“吃呀。”

老太太将他按一个瓷实,然后才说:“你吃饭,人家教课的、做工的不吃饭?到超市买东西差一分钱,你也出不了门。”

火烈鸟这才知道,这个北京大娘不是善茬,就一声儿不再言语。他目光掠向高邈的天空,口中喃喃:“钱都跑哪儿去了呢?”

针对很多人担忧中国进入“通缩”时代,有分析人士指出:这只是暂时的,不必过度担忧。

接着,高老又看到一个坏消息:“首次检出!新变种病毒Xbb116已进入我国。”高老越看越烦闷,就在茶几上扣了手机。他多想一觉醒来,回到2019年11月以前晴朗的日子。

老焦走后,高老再没见过他。老孟却说,常见他骑一辆共享单车在这一带转悠。谁也搞不明白,“焦裕禄的焦”对这个伤害过他的幼儿园的感情源自何处。

有一次,老孟正在园子里修水管,听见外面有人叫,没想到是老焦。老孟丢下活计,让他到门房去坐。老焦说,自己不好再去。两人就一个园里一个园外聊天。

“你说老焦神不神?人家在木头村租了一间小屋,一个月租金才三百块钱。”老孟说。冲这点儿租金,高老想,那间小屋也就能摆下一张单人床。老孟又说,“他租的那间房至少白住了一个半月。”

老孟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学校撵他那天晚上,待学校的人和派出所民警走后,老焦没有接前台服务生递过来的房卡,而是央求人家将蓝孔雀刚交的房钱退给他。五百块钱呢,他怕在这儿住一宿就此失眠。宾馆不同意,他给人家讲自己被扔到这里的原因。最后,人家动了恻隐之心。老焦怀揣五百块钱,在运河东堤上蹲了一宿。三月初,北方这个城市夜间平均气温零下三度。想象不出,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吝啬鬼是如何熬过那一晚的。

眼目前儿,老焦还没找到新的差事。问过的单位倒是不少,人家一听他这个岁数就摇脑袋。

依旧没水没电,蓝孔雀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有人不解:这些家长不知让蓝孔雀下了啥迷魂药,还往这儿送孩子呢!家长应该反学校,应该赶紧为孩子另择新路。可他们不仅不反,还为它续命:集资为老师发工资;孩子们按学校要求,每天给小动物们带口粮。甚至,家委会给家长们排出班来,每天到校配合带班老师看孩子。其实,不是家长不明智,而是被拖下水和学校捆在了一起,已经毫无退路。既然退费绝无可能,就坚持往这里送孩子吧。他们想的是,孩子在这里一天,他们就少损失一天的学费。尤其是还有几个月就毕业的大班孩子,现在转学,另交一笔学费不说,他们也不想给孩子一个散碎的童年。

据老孟观察,学校还是有一套的。“你瞧,”他说给高老,“他们要求老师将孩子的学习和生活随时用手机拍摄,发送到家长群中。尤其是杰森上课时,几乎全程录像,就是为了让家长相信,这里虽然遇到了困难,他们仍在努力保障正常教学和生活秩序。也为了让家长们相信,他们高昂的学费没白花。”

至于老孟这些员工,更是一只只被套牢的股票,现在逃市,百分百认赔。坚持不离场呢,或许有解套的那么一天。泰坦尼克号已经进水倾斜,一船人都预见到了巨大的危险,有人选择了跳海逃生,有人藏匿着财物,有人慌乱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有人茫然在胸前画着十字。还有人,和爱人手拉手躺在大床上,坦然接受着意外。蓝孔雀的员工也一样滞留在船上,将自己的命运交予了上苍。

杰森提前下了船。

全区仅私立幼儿园就有二百多家,区教委民办教育服务中心仅有几名工作人员,即使人手紧张,他们还是下派了一名工作人员常驻蓝孔雀开展工作。教委的人一来,首先对周边几家私立幼儿园的外教进行了核查。结果发现,杰森持有的竟然是即将到期的旅游签证。杰森被外事警察传唤到了派出所,被告知,其行为属于在中国非法务工。被罚了一笔罚款,签证到期前,他不得不离开中国。外事警察告诉他,如果要将旅游签证办成工作签证,得回本国申请。

杰森拖着行李箱从楼上下来时,吓了一跳。教学楼门厅站满了人,他们有如礼送一位出征的将军,悲壮的气氛在沉默中愈显悲壮。一个孩子撇着小嘴巴委屈地向杰森扑来,接着,又一个扑来,他身上挂满了孩子。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Jason——my friend——I love you!”挤不上去的肖恩在人群外高喊。

“大家都回去吧!我会回来的——”杰森喉头耸动,眼睛已经湿了,“还会来中国!”他的中国话已经说得非常溜,勉强说完后半句,一甩头,一头卷发微微震荡,口哨声悠扬荡起。他目光深情地望向他曾经工作的校园,渐渐收回的目光又滑过孩子们一张张面庞。这次,大家都能听懂,他吹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杰森放下掛在自己身上的孩子,一步步迈下最后三层台阶,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向楼外走去。这张唯一的洋面孔一经离开,学校冠以的国际二字似乎再也没什么道理了。

老孟这次没有一丝犹豫,当教委工作人员打电话询问学校门口是否还有要账的时,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坚决果断地说:“我有重要的事情向你们反映。”丢掉幻想,准备战斗!蓝孔雀已经人神共愤,老孟这只无声鸭要发声了。

起因源于两件事,一件是厨房的两位女工在“58同城”上发现了学校发布的招聘信息,保安、厨师、校车司机、保洁及修理工,几乎涵盖了所有后勤工种。一个女工当时就哭了,拉下口罩擦眼泪:“他们啥意思?我们还干着,他们就招人。发不下工资为啥还招人?有招工的钱,给我们发工资好不好?”最后,后勤员工得出一致结论:他们就是在骗人!

这件事已经沸反盈天。不想,下午又来了老两口。他们找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电话打不通,只能请门房帮助传达。原来,春季开学时他们的外孙报名入学,刚刚交过一年半的十八万元学费,现在来校咨询五月份入学的具体事宜。

老孟闻听气得直哼哼,说:“等五月份,这个学校怕是已经完犊子了。”两位老人诧异,老孟不再绕弯儿,讲了学校的实情。孩子姥姥当时就坐在了地上。他们一家春节后才来此地,对这里的情况一概不知。老太太拍着大腿呼天抢地:“这不是坑人吗?法院判了腾退,他们罐里装人,还在招生!”老人最后是被救护车呜啦响着拉走的。

老孟眼前最佩服“焦裕禄的焦”,临走那么一闹,拿走了五千多块钱。而他,算计来算计去,算到手的不过一张白条。怨不得曹公作《聪明累》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等着教委工作人员来的这段时间,校门口又来了一男一女,说是校车租赁公司的。女的站在校门口小广场上打电话,就听她说:“一天都不能等了,今天钱不打过来,我们就收车!”说罢,气哼哼挂了电话。朝那男的一摆头,男的进入空空的门房,从钥匙盒拿走了校车钥匙,说是要校验车辆。一会儿,停在校外的四辆黄色长鼻子校车就没了影儿。

教委工作人员进屋时,高老却发现一个人夹着小喇叭出现在家长群中。那人在人群里转来转去,随身背包拉链没有拉紧,露出一角红绸,似乎是一个即将展开的条幅。

高老分开人群,快步向他奔去……

最先发现动物园出事的是肖恩。他看见有几只兔子从栏里跑了出来,在园子里蹦蹦跶跶,就跑去门房报告,却没找到动物饲养员。正不知所措之时,肖恩看到了警察爷爷。

高老在动物园看到了惊人的场景——不仅园门大开,里面所有的栏圈都开着门。几羽白鸽已经不见踪影;三只孔雀蹲踞于枝,戛然长鸣,哀厉而弥长;公鸡母鸡在各处觅食着躲在草窠里的昆虫;解了缰的德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敢贸然走出栏圈;老波尔彻底傻掉,不时昂头“咩”地问上那么一声;鹅鸭不知所踪。王子呢?

高老心里一咯噔。他记得老孟说过,王子比德保值钱。难道这老东西给他来了个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若此,他高老难辞其咎。一句玩笑话,谁想老孟当时就走了心呢!他这个念头也许在那时受到触动而萌发,经过长时间酝酿,现在付诸实施。

蠢呀!高老心里责骂自己,也责骂昏了头的老孟。欠钱属于民事纠纷,你弄走了王子,就成了刑事犯罪,涉嫌职务侵占或盗窃罪!这事,他咋向所里交代?

他还心存侥幸,希望这事与老孟无关。可是,老孟和王子同时消失不见,这怎么解释?高老猛地想起,昨天下班前老孟为啥留给自己七八个腌蛋?

小木屋床铺上已经没有了被卧,只剩下一张脏乎乎的九州玉兰床垫,被压扁的垫子上分布着几块面目可疑的斑迹。桌上戳着一截燃了一半的红蜡烛。拉开桌子抽屉,里面被杂物塞得半满,阿司匹林和麝香保心丸的药盒是空的,三盒过期兽用消炎药,一个针线包,两个五毫升秃头针管。合上抽屉,目光上移,墙上一面方镜,镜框缝插着一张黄色小卡片,上面勾出几个字:三思而后行!

“三思而后行?你他妈三思了吗?”高老在心里骂了一句。

俯身,掀开扣住坛口的一个豁碴白碗,一股咸腥味扑上来。晃了一下坛子,里面哗哗水响。撸起袖子,他探手进去,在里面打捞三圈,什么也没摸到。抽出黏乎乎的湿手,不顾擦拭就掏摸手机。给老孟打电话,不通;发信息,不回。高老就不敢再打再发了,怕被拉黑。这时,茫然无措的他看见镜框边缘还有碳素笔写的一行小字:“8月1日之前,鹿茸。”一时猜不透是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高老频繁出现在蓝孔雀是带着任务来的。春节后,所里部署:受疫情影响,全市部分培训机构及私立学校出现因经营困难而闭门跑路的情况,要求社区民警摸排,核实相关企业经营状态。高老将蓝孔雀上报。随后,主管副所长打来电话,让他重点关注。据分局掌握,这里可能会“爆雷”。哪承想,自己随意一句话造成了一起刑事案件。所里让他来“维稳”的,他却为单位添了乱。

行为实施者目的明确。他,严谨地说,他或她解散了这个动物园,让动物们上演了一场暗夜大逃亡。只是,除了鸽子、鹅鸭、兔子,动物们没有领会和贯彻好实施者的意图。随后,有人在运河宽阔的河面上发现了嬉戏畅游的鹅鸭,那几只兔子在邻近的运河文化广场的草坪被发现时,正被几个孩子当作野兔围剿。最终,只有鸽子和“弃儿”越狱成功。鸽子可以展翅高飞,“弃儿”呢,被养?被炖?下落不明。

发现王子丢失,蓝孔雀向派出所报了案。据校方说,这头梅花鹿至少值一万块钱。高老这才明白,为啥老孟说王子比德保值钱。同事和高老一起勘查了现场,德保的缰绳是人为解开的,拴老波尔的绳子也是解开的,王子当然也没有能力解开拴缚自己的绳子。

回所,高老和承办民警探讨这起案件。治安警說,由于存在劳务纠纷,能不能立案还不好说。再说,还存在另一种可能,被解开绳子的梅花鹿自己从园子走脱。他们要跟分局法制支队汇报,好在决定是否立案有七天时间。

尽管办案民警分析出来的另一种可能扩大了他的侥幸心理,冥冥中,他还是觉得此事与老孟有关。“要弄,我就弄王子……”老孟沉郁的声音在他耳边放大,放大,越来越响。

七天?高老怔忡不宁,暗中盘算着时间。这个法律时限是给办案民警的,而给他高老的时间只有四天。这四天时间,他要将丢失的王子和老孟都找回来。

高老即刻行动。

东堤路“雪亮工程”的高竿上,一个探头对着学校大门,另一个照着去往新华东街方向。他在园子门口站了足有十分钟,然后启动了大脑里的“导航”。播报者每次开言都加上一句前缀——要是我的话,“要是我的话,我会往北走。”

高老心中回应:“对!往南就是中心城区了。”然后,他就背起虚拟的铺盖卷,牵着虚拟的王子,用手机掐着时间,沿运河东堤路向北走去。

走出七八百米后,就到了运河与温榆河交汇处。画外音说:“要是我的话,我不会再走河边路。”

高老心中再次回应:“对!前面不远就是国际月子会所,挨着是自行车泵道公园、御膳肘子王,他们门口备不住有朝向河边路的探头。”高老牵着王子下了河边路,走温榆河北岸斜长的河坡。

果然,在一段松软的河坡地发现了一趟棉花状的蹄印。由于斜坡的缘故,傍河的一侧深,上面一行浅。高老心中对王子说:“这就是你的蹄印。瞧!走到这儿的时候,你还打了一个趔趄。”与鹿的蹄印并行,断断续续发现一行不太清晰的脚印,斜坡造成行走时重心下移,也是上浅下深。后跟压力点重,前掌前边沿有虚边,几乎每个脚印的脚尖部位都带有豁痕。高老又研究步幅,发现步幅短且宽,步角外展,他眼前仿佛出现了老孟端肩走路的姿势。

过了温榆河闸桥,蹄印脚印都消失不见。他从闸桥又往回捯了一段,确认脚印就在此地消失。闸桥正在向下游泄水,七眼闸桥开了三眼,闸这边水平如镜,闸那边浪花激越,溅起的黄白色泡沫在河面浮出老远。他在隆隆水声里站下,画外音又说了:“要是我的话,从这儿上路。”高老牵着王子爬上路基,眼前是一段宽阔笔直的河边路,路两侧全是绿化带和成行的法桐,前面已经没有什么单位了。

要是有一只警犬多好啊!要是给老孟手机定个位就更好了!这些也就想想罢了,他一个片警哪儿有能力调动这些警务资源呢?何况还未立案。画外音催促:“要是我的话,我会继续往前走。”高老和王子就继续前行。走了几步,站立下来。因为,他看见温榆河上有一条正在打捞苲草和漂浮垃圾的平底拖船。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乘船到对岸,然后从那里消失。

他手搭凉棚,目测那船有三米多长,两米多宽,倒是能载下王子。问题是,老孟能搞到船吗?

他暂时不搭理脑子里那个声音。双手拢口,朝船上穿橘红色救生衣的两名工作人员喊叫。机动拖船船头一拨,犁开静静的河面靠拢过来。高老站在岸边,说要搭船过河。掌舵的说,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客船!高老朝他们晃着工作证,说去河那边办案。掌舵的说,工作期间这船不允许搭载任何人。另一人将网抄子里的矿泉水瓶扑棱棱抖在甲板上,说:“现在警察也不多啥。”

高老就说:“那我跟你们管理处主任说,晚上非得借这条船用一用。”

掌舵的不愿意再搭理这个牛气哄哄的警察,拨转船头:“有本事你去找——我们的船是属鸡的,到晚上就归窝上架,从来不允许夜航。你们警察脸面大,没准儿能借你。”

已经得晓答案的高老不理他们的揶揄,牵着王子闷头继续前行。

到了与朝晖东路相交,位于桥头的大路口,“要是我的话——”画外音在犹疑,高老牵着王子不知进退。可喜的是,在两根高竿上看到朝向不同的七八个探头。这些模样和型号各异的探头分属不同的部门和单位。他敢肯定,其中必有探头在派出所掌握之内。

高老放下铺盖卷,圪蹴在河坡上歇脚。这一圈下来,感觉腿都走短了一截。手腕上的伤口被汗水浸得酥酥发痒,痒得他想伸手去抓挠。天色渐暗,河对岸的高速路车声辚辚,连续不断的车灯倒映在温榆河里,将整条河映成了一道流动的霓虹。歇过脚的高老站在路口一角,给派出所指挥室打电话,报告自己的位置:“我不挂电话,你们现在就调探头,能看见我吗?”

一会儿,电话里说:“高老!回身——”高老就举着电话回身。“招招手——”高老又冲着探头招招手。

“看见啦!”

“等会儿,等会儿!”趁一个绿灯,高老举着手机笨拙地跑到路口另一角,又朝着迷蒙的暗空转身,招手,对着电话喊,“能瞧见我吗?”

这样,跑过路口四个角,确认监控探头没有死角,才放心地挂了电话。

转过天,他没从这个路口出发继续寻找,而是去了派出所指挥室。这个路口四通八达,让“导航”失去了判断能力。

听完这事,值班的辅警说,恐怕没时间帮他查那晚的监控。果然,指挥室的“110”报警电话不断。高老坐在操控台前,那个年轻的辅警忙里偷闲跑过来,问他从晚上几点开始查。高老想了想,说:“从晚上九点半开始吧。”这个时间不是他拍脑门想出来的。据访问,那天,面点师又来门房点卯,直到晚上九点,临近她的直播时间才离开学校。就算她离开后老孟即刻开始行动,牵着王子走到那个路口也得半个小时。

辅警教他如何操作,又跑去接“110”,回来见高老眼睛不眨,紧紧盯着黑乎乎的屏幕一帧一帧看。

“嗨,您这样查得查到啥时候!”辅警又教给高老如何使用快进键,“您想呀,这个路口灯光齐全,一个人牵着一头鹿出现,太明显了,扫到他们的影儿,就按这个键。”他在暂停键上拍了一下,画面静止。高老觉得是这么回事,就自嘲说自己脑子锈成疙瘩了。

一宿呢,即使倍速查询也是个工夫。何况,怕错过画面,高老仅使用了三倍速。只一会儿,闪烁的屏幕就刺激得他快速连续眨眼,一双老眼发酸发胀,泪流不止。坚持不住的高老站起,坐下,又站起,又坐下。用掉整整半天時间,将案发那夜从天黑一直查到天亮。

午饭时间,辅警见高老还坐在屏幕前,就探身问:“还没结果吗?”高老瞧他一眼,拧着眉头,心里犯着嘀咕,怕是自己看漏了。

辅警劝他先吃饭,高老坐着不动,辅警敲着饭盆又说:“中午事少,我帮您再看一遍。”高老谢过,这才起身。

下午,两人相见。辅警说,他也没查到。高老就想,难道是面点师记错了时间?就将时间段往前扩。又是半天过去,依然没有查到。这就怪了,他们在此土遁了不成?

“这有啥不明白的,”闲下来的辅警和他一道分析,“上车了呗,他们一定在路口前的某个路段上了车。”

高老瞧着他,猛一拍大腿:“对呀!”

高老又谦卑地向小字辈请教如何查车。两人的气场出现了微妙转换。就见小字辈跷着腿,端着茶杯,俨然一副老师父姿态:“这好办呀,小客您不用查——装不下;大客也不用查——不可能;工程车不用管——不可能;最有可能是——小货!尤其是厢式小货。”

高老佩服他的分析能力,又问:“那,大货呢?”

“大货?有可能。不过,重载还是轻载,听声音,看速度,倒是好分辨。如果是重载,也不用管。”他建议,先查厢式小货。查不到,再考虑大货。毕竟,为一头鹿而调动一辆大货车的可能性不大。小字辈又授以高老查找和保存的方法。

事后证明,这个思路让他们少走了很多弯路。

直至晚上十一点钟,共筛查出389辆厢式小货车,另有三辆遮挡号牌的,他不知如何保存,就记下了时间码。离开指挥室时,正是晚间警情高峰,高老没打扰忙得手脚朝天的年轻辅警。

往下咋办?夜里躺床上睡不着,他想到了去交通队查车。把能找的人滤了一遍,却想不出一人。这才发现,人到了这个岁数已经没什么朋友了。几乎一宿,满脑乱糟糟的梦境。他梦见自己光足在河边追着王子。王子与他若即若离,好像被谁牵着的一个风筝,追来追去,就是抓不到它。醒来时,他又想到了那个小字辈。他觉得,现在已经离不开他了。刚参加工作时,他管别人叫师父,后来的民警管他叫师父。现在,又轮了回来。这才发现,很多事情都是輪回。就慨叹造化弄人,兜兜转转,人这一辈子就是一个圈儿。

第三天,高老依旧沉浸在指挥室。

“这也不难办,”小字辈脸上挂着自信,“车虽多,多半是过境的。您想呀,本地人谁半夜三更出来乱跑?尤其是后半夜。”他说,再往下查,就要进入“车辆静态信息采集平台”,他没有查询权限,问高老敢不敢找所长批密钥?高老说,这有啥不敢!为找回王子,现在让他找古特雷斯他都敢去。

小字辈说得渣儿都不差。高老觉得困难的事,在他这儿总有办法。还是年轻好!年轻的自己也是这样,觉得没有什么事情难得住。这个平台根据车辆常泊地帮他们筛下三分之二过境车辆。剩下121辆本地车,车辆及车主信息密密麻麻打了四页纸。

人一有指靠,各方面能力会急遽退化。高老继续向小字辈讨要办法。“往下,可是老同志的强项呀!”他和高老开着玩笑,“调查走访,逐车进行。”

高老直嘬牙花子,就这个工作量,怕是三个月都完不成。忽然,他想起还有三辆车,忙找出记下的时间码:一辆出现在23时45分南桥头。另外两辆前后间隔5分钟,出现在凌晨4时10分和4时15分。三辆车都向北行驶。小字辈将捕捉到的司机画面放大,再放大,想通过人脸识别系统描绘出当晚司机及车辆行驶轨迹。放大的画面颗粒粗糙,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司机戴着口罩的一张脸。

小字辈皱着眉头,眼盯屏幕,高老盯着小字辈那张因认真而显得严峻的脸。此刻,他脑子已经不够用了,全仗着这个新交的小伙伴。小字辈将三张截图指给高老看:“瞧!这是什么?”他指着第一辆车的风挡玻璃。那东西立在驾驶舱中控台上,像路由器朝上长着的两只爪儿。

高老将眼睛贴在屏幕上:“玩具?可能是个儿童玩具。”

两人交换眼神,小字辈没肯定,也没否定。又指着第二辆车的风挡:“注意没?四张年检标沿着玻璃外缘贴成了倒L形!”

高老点头。可是,他不知这些发现的意义何在。

小字辈忽然一拍鼠标:“有了!”就见他再次在电脑机箱上插上密钥,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将两张放大的截图逐一输入“视频图像解析平台”。每敲一次回车,屏幕上就出现一列下拉单。两次过后,轻点鼠标,打印机嗤嗤作响。他将打印机吐出的两页纸迫不及待地拿出,戳齐,递给高老:“这是前面两辆车的当夜行驶轨迹。”

高老诧异:“没车号,没车号也行啊?”

小字辈自得地告诉他,现在各类警务平台功能越来越强大,只要抓拍下来的物品特征明显,没车号一样可以描摹出车辆行驶轨迹。

凌晨4时32分,贴倒L形年检标的厢式小货车进了八里桥市场,屁股后头紧跟着又进了一辆遮挡号牌的车辆。“瞧见没?这两辆车是一块儿的,应该是结伴到市场上菜的菜贩。他们整天在路上跑,受的罚款多,遮挡号牌为了减少罚款。”小字辈说。两人的注意力都转到剩下的那辆车上,它的轨迹很奇怪,跑出几十里地到了漷县,又继续往南,几乎到了廊坊边界,又折返回来,编了一个大8字,在皇木厂村附近消失不见。

小字辈又将最先出现的两辆车到“车辆静态信息平台”复盘,发现第一辆车常泊车于八里桥市场,第二辆车常停泊于靠近燕郊的一个村庄。他嘟囔:“怎么又是八里桥市场?”

这两个人的思维不在一个点上。高老拿着两页纸,“皇木厂?”他听到自己已经出了问题的心脏强烈地撞击了两下胸膛。别是老孟说的“木头村”吧?那是过去为营造紫禁城,存储从南方运来的皇家木材之地。至于那车为什么去了漷县,又去了廊坊,怕是指东打西的障眼法。

小字辈说:“这下,您塌神儿吧,我将这两辆车都输入了‘视频图像解析平台’,只要它们再次出现,系统就可以捕获、识别并进行模糊报警。”高老才知,自己已经被时代的步伐甩出八条街了,只能慨叹廉颇老矣。

参加工作,他就在基层派出所。那时,法律尚不健全,也没有现在这么多程序性规定和科技应用。带他的师父说,公安有啥业务?公安没啥业务!公安最大的业务,一是群众工作;二是做好笔录。作为治安警的他就留心,问话怎样问到点子上,怎样记述得清楚明白,最短时间将自己练成了硬手。后来,师父在追捕嫌疑人时发生了车祸。车祸造成一死一伤,死的是师父,因公牺牲。至今,他还记着师父第一次跟自己谈话时说过的一句话:“‘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人们瞧梅花瞧的是啥?不是它的颜色,是它的清气!什么是清气?就是精神头。所以呀,人啥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少了精神头。”

算来,师父已经离开二十四年了,自己如今的岁数都超过了师父当年的岁数。这句话却新鲜悦耳,犹在耳畔,一直滋养着他,将他滋养成了一株老梅。如果此时老天开恩,允许他跟师父交流一句话,他想说:“师父,我的精神头在,它一直都在。”

晚上上床前,他想,还剩明天一天了,不知有什么结果等着他。

皇木厂位于城区南部,是一个待拆迁的城中村。进村所见,到处破破烂烂。嗯,高老心中暗想,这里的氛围和气息与老焦所花那点儿租金相符。

出门时,他背了一瓶矿泉水,装了女儿的一点儿零食,做好了在这里寻找一天的准备。村里只剩了些不愿意上楼的老人,大多数房屋都租给了外来打工者。白天人们外出,多数院子掩门闭户,村子到处静悄悄的。高老合计,冲那点儿租金,房子应该脏乱破旧矮。顺着这个思路,走街串巷,逐院查访。

村子不小,横着三条街,竖着三条路。将近中午,勉强才走过半个村庄。梅花鹿在这里并不常见,可是,他又不便调动嘴巴打听,怕跑了风。只能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耳朵听。结果,耳朵立了功劳。

高老望向女儿,又望向老伴儿,觉得幸福暖暖,又觉得心酸要落下眼泪

精疲力竭的高老坐在一户油绿色铁门前的台阶上休息,打算在此吃两片面包再往下走。刚将面包片塞进嘴里,“呦——呦——”一种很少听到的奇怪声音传来,他停止咀嚼,鼓着腮帮子,竖起耳朵,“呦——呦——”又是两声。此时他已确定,声音是从身后这扇铁门内发出来的。他提了提鼻子,闻到了动物园特有的那股狐臊味。悄没声转过身,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紧贴狭窄的门缝。良久,一截移动的枯黄色的“树杈”从他眼前飘过。随即,一抹带有梅花斑点的褐黄色动物躯体在移动。接着,院内传来嘚嘚的吆喝声和嚓嚓走路的声响。他按捺内心激动,得手的小偷一般,带着得手后的刺激、愉悦,又焦灼紧张的心情,仓皇逃离了这个村庄。

晚上,老伴儿做了一桌子菜。门铃叮咚一响,女儿跑去接过从网上叫来的生日蛋糕,高高举过头顶:“老爸,生日快乐!”拆开盒子,蛋糕下面裱着一圈儿蓝色波浪线,最上一层,用三色奶油裱着八朵花,花瓣层叠,雍容华贵,中间空出的地方写着:开启不劳而获新生活!高老望向女儿,又望向老伴儿,觉得幸福暖暖,又觉得心酸要落下眼泪。

今天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今天与往日似乎又有些不同。理论上说,打今天开始过了“六张儿”,就是无丝竹之乱耳,乐琴书以消忧的日子了。

早上,高老先去了派出所,向内勤交了单警装备、警衔、警务手机及其他公物。随后,所里临时纠集,最终“抓了”四五个没走脱的,开了一个不咸不淡的欢送会。高老在会上一再向领导和同事们表示感谢。挨到散会,高老想,这些天忙着找王子,没顾得蓝孔雀,出了所就朝那边走去,兼有向自己最后工作岗位告别的意思。

门房小木屋空无一人,他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呃——王子早上喂了吗?”他劈头问。

“……”

电话那头没人说话,只有能感觉到的呼吸和心跳。

半晌,那边才有了似乎来自山洞深处的声音。也许为了保持气势上的绝对优势,不待对方说完,他粗暴地打断了对方:“不知道我在说啥?那我告诉你我在说啥:皇木厂村北三街138号。”

“……”

那边似乎在吃惊中费力地喘息,接下又没了声音。

“你告诉老孟,让他赶紧把王子送回來。明天,仅限明天。过了明儿公安局就立案侦查。”说完,干净利索收了线。

“高老!运河东堤路发现那辆厢式小货车。”小字辈在电话里急促地说。“运河东堤路?”高老一时发懵,自己不就在东堤路上吗?他举着手机,原地乱转,蓦地,就见一辆厢式小货车不可思议地朝自己开来,更不可思议地停在了自己身边。

从车上下来每日送菜的菜贩,明白过来的高老笑了起来。

菜贩却苦着脸,没有像往常一样往下搬运肉蛋粮油菜,而是问高老:“他们这儿要黄?”他才闻消息,今天是专门找学校要账的。似乎来自熟人的消息可信度更高,问罢,不等高老回答,就去门房找老熟人落实这个消息。高老告诉他:“甭瞎忙了,人都走了。”

“都走了?”菜贩更加焦灼,骂老孟这人真他妈不地道,天天见面,就不知道提前透个话儿。说完,撇下车子,急急进了学校。

高老围着车转来转去,透过风挡玻璃,他看到了那个在监控中曾经看到过的怪物。这个绿色塑胶制品,上下一般粗细,支着两个触角。拉开车门,手指触到它柔软的身体,他仿佛猜出了这东西的门道。用力一挤,它装在两粒豆荚里的大眼睛暴突出来。高老吓了一跳,随后笑了起来。他捏它左边,左眼暴突;捏它右边,右眼暴突;捏它身子,两眼暴突。捏了几下,才压住它的头部拍照。网上一搜,知道了它的名字:爆眼小菜虫。

高老又转到车后,掀开后门,看着这个车厢他愣住了:这个车厢根本装不下王子!

他调出AR测量,举着手机,车里车外扫来扫去,一会儿就得出了一组数据。这辆车是长安之星9,车长44米,宽16米,高19米。44米是车身全长,车头及驾驶舱占去三分之一;19米是地面到车顶的高度。车厢宽度尚可,可这个高度?绝对上不去一个王子,仅它四枝八杈的鹿角恐怕就有四五十厘米高。又百度梅花鹿资料,网上说,成年公鹿平均体重138公斤。高老更加疑惑,不禁失神自问:这车能装下吗?

将近中午,菜贩挂着哭相才出来。高老还对着这辆车发呆。菜贩说,自己将近十二万元的菜款怕是要打水漂儿。说完,又骂老孟这人真操蛋。高老安慰他一番,才问他上周用没用这车拉过一头鹿。菜贩说,没有。高老又问,那借没借出过这辆车?菜贩说,这儿的姓孟的借过,说是下班后帮朋友搬家,还车的时候都后半夜了。为此,还给了他四百块钱车费。

这就对了!高老想保不齐以后还要找菜贩,就留了他一个电话。菜贩吃亏就吃亏在消息不灵上,此时巴不得多认识这里一个人,留了电话又主动加了高老微信。

现在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他想起了那个脑筋急转弯:将大象放进冰箱需要几步?也许只有打开冰箱门,把大象放进去,关上冰箱门这么简单。他还不知道这个弯儿绕在哪里,一时还没转过来。

当晚,他给菜贩打电话,也说借车。菜贩问他时间,他说:“明早。”

菜贩说:“早上肯定不行,这车每天都要送菜,忙完得中午。”

高老就说:“中午也好。”说定后,高老打算先转给他四百块钱车费,想了想,手指一动,又加了一百。

转天午后,菜贩如约将车送来。

接到车,高老用高德地图搜索本地鹿场。没想到,竟然出来十多条结果。选择最近那处,导航出发。开出二十多公里后,过了一个不大的镇子,导航显示目的地就在附近。

他要做一个侦查实验。但是,这个侦查实验他不想自己做。他预备将这个问题抛给鹿场主,借口他早已想好,就说自己想买一头梅花鹿,看他怎样将一头大象装进冰箱。

鹿场主,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正在一个大院子里割鹿茸。鹿圈旁的地上展开一条麻袋,上面放着一截细长的麻绳、一盆草木灰、一个弯把手锯,多半瓶红星二锅头酒。

鹿场主先拿出一截两米多长的不锈钢钢管。高老不知此为何物。又拿一个五毫升注射针管,扎穿一个棕色玻璃小瓶的上盖,抽了一管药液。然后,换了一种样式特别的针头,又给针管安上一簇红毛线做成的尾缨。忙完这些,他才将针管顺进不锈钢钢管中。就见他悄悄向鹿靠近,在几米以外的距离停下,将不锈钢管含在嘴里,待鹿静止不动时,瞄准它呼地用力一吹。带着尾缨的针管稳稳地飞出钢管,在鹿的屁股蛋子上着陆。接下来的一幕似曾相识:不知借力启动了什么装置,针管开始自动注射。那鹿一头倒地。

倒地的鹿耷拉着脑袋,脖子伸得又长又直,眼睛失神,舌头横吐。这不就是影视剧里千篇一律的刺杀行动吗?高老惊奇于那药的药力,咋这么快就能将一头成年公鹿放倒?

鹿场主用二锅头先浇后擦了手锯,一个女人从屋里拎来一桶五斤装的东北高粱酒。他们忙着的时候,高老也暗自忙着——蹲下身子,捡一根小棍扒拉了一下鹿场主扔下的药瓶。小药瓶在地上翻了个身,露出了标识面,高老拍下一张照片,随后用手机搜索。此时,鹿场主已在鹿脖子下垫起两块旧砖,又用一条旧布将鹿眼蒙住,细麻绳在鹿茸根部扎紧。高老划拉着手机屏幕不顾抬头,耳畔嗤嗤响着锯子拉木头般的声响。一个词条跳了出来:鹿眠灵——兽用麻醉性镇痛镇静药物,主要用于马、牛、羊、犬及鹿等动物,有效成分为赛拉嗪,又称甲苄噻嗪。

高老笑着收了手机,很多事情往往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原来将一头大象装进冰箱就这么简单。

鹿头上的伤口向外滋着一串细弱的血珠,女人赶紧递上倒好高粱酒的不锈钢小盆。接过鹿茸血,鹿场主抓把草木灰在切割面紧紧按住,按了好一会儿,换一把草木灰又按,直到血被完全止住才撒手。割下的鹿茸视如皇冠,被捧进屋里。鹿场主又在鹿屁股上扎了一针。片刻,梅花鹿四蹄朝空一蹬,爬了起来。乍一起身还在懵懂状态,走得歪歪扭扭,像个醉汉。

忙完一程的鹿场主擦着手,才顾得问这个造访的老头儿何事。高老原来的想法已荡然无存,就抖机灵说,想跟他这儿买点儿鹿茸酒。鹿场主就让女人端盆回屋灌酒。

那晚,高老煮了两个老孟留给他的腌鸭蛋。摆弄半天,才将打来的鹿茸酒倒入一个光洁精致的玻璃酒杯。他平生第一次喝到了鹿茸酒,感觉对它期待值过高,鹿茸血的腥味压过酒味,搞得他龇牙咧嘴,像在受刑。

北京的春季不缺少阳光,春和景明的日子却不多见,天空不是灰扑扑就是黄澄澄的颜色。虽然满眼绿色,却有失明快亮丽。高老倚在运河步道石栏杆上,从围绕蓝孔雀的那丛日渐浓郁的绿荫传来大鹅嘎——嘎——的叫声。宽阔的河面像披着一匹银灰色闪缎,水面之上,一丛一丛光斑碎银般跳动,将高老的眼睛刺成了两条缝。

前天去单位时,他将事情的最新进展告诉了办案民警。办案民警皱着眉头,说把鹿送回来才算完事。他没工夫听高老细说,也没有表示出更多喜悦。一事未尽,一事又来。报案的又是蓝孔雀。门房空了以后,四五个人进入毫不设防的学校,一夜之间拆走了十多台空调。分局法制答复,此类案件按盗窃办理。案件侦查指向保安公司的那个项目经理,经连日工作,被盗物品及作案车辆已经在大兴找到,嫌疑人正在抓捕。听说此事,高老怎么也理解不了,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为啥因为一千多块钱弄走人家十多台空调机?

此时,倚着石栏的高老內心释然。他想着办案民警的交代,大拇指悬在手机屏幕上,在想如何措辞。想好后,将手机凑近嘴巴,手指摁了下去:“我不希望这件事情还连累到别人!”一字一顿说完,一撒手,这条语音迫不及待嗖地跑了出去。他想他们都听得懂——仅凭老孟一人,不可能将小三百斤的王子搬上距地四五十厘米高的车厢。

那天,所里开完欢送会,高老了无挂碍地交了差事,还不知道谁来接手。会后,抱着一捧不知如何处置的鲜花去了政委办公室,一圈白色的满天星簇拥着几朵金黄的玫瑰、粉红的康乃馨,馥郁的花香在室内弥漫。在沙发上坐下没来得及说话,花香刺激鼻黏膜,他先在政委屋里留了两个喷嚏。高老边从茶几抽面巾纸擤鼻涕,边问政委。政委说:“由谁接替议了一次,还没定下来。”又问他,“您有什么事吗?”高老听出了言外之意,这事跟你还有什么关系吗?他口中讷讷,想自己也是多余。他这个离任“老军”并没有什么火盆、锅子、碗、碟,也没有酒葫芦留给新来的“林冲”,就想跟当年师父嘱咐他那样,跟接替者嘱咐几句。既然人还没确定,遂起身告辞。

“高哥!花,”政委在背后叫他,“您的花!”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在茶几上的那束鲜花,并没有去取。

此时,倚着石栏的高老看着浩浩荡荡川流不息的大运河,慨叹逝者如斯。这里可是北运河之端啊!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历史上4月26日都发生过什么?他摸出手机,网上一搜。

121年,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出生

1861年,我国近代科学家、铁路工程师詹天佑诞辰

1911年,清华大学建校

1947年,南京大屠杀首恶谷寿夫被枪毙

1954年,日内瓦会议召开

1986年,苏联发生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

1988年,海南省人民政府成立

2017年,中国首艘国产航母下水

……

看着,看着,高老为自己沾了这些大人物或大事件的光而笑了起来。复制,粘贴,在最下一行又打了几个字:

2023年4月26日,一个高姓老儿退休。

看吧,如果这次敲打还听不到响儿,明儿一早他就去皇木厂村找他们。不怕他们跑掉,他太了解他们了,他们的本意不在窃取。而且有王子羁绊,谅他们也跑不到哪儿去。那天发现王子,他不能进去,因为当时他还有警察身份。进去,只能抓他们。现在,就能以朋友的身份去会他们了,告诉他们,自己的屁股自己擦。

高老起身,向蓝孔雀走去。远远望见关着大门,这些时日过去,不知学校现在是死是活。他听到校园小操场隐隐约约有孩子们的欢叫声,蓦地,又见到那几辆消失已久的长鼻子校车停在了学校门口。哦,还好,它还在。要是有人能接下这个烂摊子,倒是救了不少人呢。唉!疫情过去了吗?谁敢肯定地说,它一去不返了呢?它对人类的影响绝不仅仅是自由和呼吸,而是地球之殇,时代之痛。这个伤痕累累的蓝孔雀,也许明天就会关掉大门,也许会渡过这个难关,就此坚挺下去。

他现在觉得,有些事情,尘埃漂浮比尘埃落定要好。

令人炫目的火烈鸟已经不知去向,高老耳畔仿佛还响着他一成不变的问候语:“嗨,古德猫宁,哈喽,卡姆昂。”他真话里包含着假话,假话里又有真话,高老无心分辨那些话的真假,权当笑话来听。只是当他说到带来的专利时,高老认真听了,并且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只有这个没超出他的生活经验。

一次,他沿着温榆河绿道遛弯儿,走到闸桥附近,就听一个女声在河边方柱灯箱里说:市民朋友们,您已进入水利工程管理范围,请远离闸区,云云。高老一跺脚,她就说一遍。当时他想,火烈鸟的专利技术并没那么神秘,那个被脚步声启动的芯片可能就是一个声控开关。他跺脚的时候,曾闭上眼睛痴迷地想象:如果将这板板正正的提示语置换成童话故事或欢乐儿歌该有多么新奇曼妙!

成阵的蜜蜂蝴蝶嗡嗡嘤嘤,围着一株株洋槐正在进行着一场饕餮盛宴,满园漂浮着脉脉槐花甜丝丝的香气。毛白杨睁大了眼睛,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想必这些大树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这一刻,周遭枝摇叶动,哗哗作响,它们仿佛真的唱起了欢乐的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责任编辑/张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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