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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摆摊头那些事

2023-12-30庄大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辰光姆妈小摊

■ 庄大伟

记忆中老上海的路边摊、夜排档、烟纸店、马路菜场,已经消失很多年了。回想起阿拉小辰光看到过的那些充满烟火气的场景,那些摆摊头的故事,至今心中依然暖意浓浓……

路边摊

那些年,路边摊是上海滩上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一清老早,卖早点的摊头(通常是一辆放着玻璃框的黄鱼车)就出现在路边,给匆匆出门的上班族提供大饼、油条、葱油饼、蟹壳黄、羌饼之类的早点。

大马路上人来车往,是看勿到有人摆摊头的。小摊头一般都摆在小马路上,转弯角落,或者居民进进出出的弄堂口。

阿拉学堂门口的一条小马路上,就有很多小摊头。特别是到了放夜学辰光,从小零食摊的到修钢笔的,排了一长串。

在这些小摊头里,当然是卖小零食的摊头最多了。勿少学生仔都是馋痨胚,袋袋里只要有几分钱,都要把它们用光。小摊头上的小零食交关便宜,一分二分都可以买,什么桃片、话梅、盐金枣、粽子糖、九制陈皮、酱油瓜子、奶油五香豆、三北盐炒豆……小零食多得莫佬佬(很多)。

记得小摊头里有卖新疆葡萄干的,装在小盒子里。小盒子只有火柴盒那样大,里面装了可怜巴巴的十几粒葡萄干。这些从遥远的新疆运过来的葡萄干,那辰光卖得很贵,阿拉小巴辣子一般是勿舍得买的。

老师、家长都反对阿拉学生仔买小摊头上的小零食。手捏捏,苍蝇飞飞,多少勿卫生啊!不过阿拉这些学生仔基本上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每一个学生仔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吃零食吃坏肚皮的记忆,不过从来没有看到过吃坏肚皮去找小摊头算账的,只怪自己嘴馋,自认倒霉。肚皮好了,嘴巴一馋痨又去买那些甜的咸的吃了。所以那辰光面孔上有白印子的小朋友勿少,这是肚皮里长蛔虫的标志。有辰光吃坏了,肚皮泻,爹爹就会倒出小半杯自己浸的杨梅酒,吃到肚皮里火辣辣的一阵过后,肚皮马上勿泻了,百试百灵。我怀疑自己吃老酒就是那个辰光学会的。

除了卖小零食的摊头,还有套圈圈、做面人、打气球的摊头。在这些摊头周围常常围满了学生仔。袋袋里没有钞票的小朋友也在围观,围着看热闹呀。藤条做的圈圈跳跳蹦蹦的,很少看到有圈圈套进奖品上的。不过围观的小朋友还是会大呼小叫的。而围在做面人小摊前的小朋友都不大出声,大多瞪大着眼睛,看着彩色面团在手艺人指间搓搓捏捏,一歇歇功夫,一个个孙悟空、猪八戒、哪吒、济公便活灵活现地出现了。偶尔有学生仔买去一个,大家便朝他(她)投去眼痒(眼热)的目光。打气球的摊头前,“乒乒乓乓”的气枪声也吸引了勿少看热闹的小朋友。记得除了打气球,也有打麻雀的。麻雀在扁平的铁笼子里扇动翅膀,逃来逃去,等着挨枪子,也是蛮可怜的。小姑娘喜欢围在卖蝴蝶结的摊头,还有电影明星照片、歌片摊头前,挑挑拣拣。

反正放学辰光,这条小马路上,全是阿拉小巴辣子们的市面。

有一趟我看到有一个卖铅笔的摊头,卖的是赤膊铅笔(笔杆没有上漆),是工厂里流出来(很可能是偷出来)的次品,价钿很便宜,我买了一大把。第二天正好碰到测验,我的这些赤膊铅笔常常断笔芯,石墨笔芯很硬,不时勾破卷面。我心境大乱,自然成绩不理想。后来姆妈问我,你的测验成绩不好,跟铅笔有啥关系?“当然有关系了。”我拿出了这把赤膊铅笔。于是姆妈讲:“要记牢,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这句闲话,我一直记得牢牢的,至理名言哪。

偶尔在小摊头上买的东西,也有救急的。记得有一年六一节,班级里联欢会,每个同学都要表演一个小节目,原来准备朗诵一首诗或者唱一首歌(大部分同学都这样),偏偏碰到扁桃腺发炎,一张嘴,发出来的声音像哑壳蝉。急中生智,我突然想到前一天放学辰光在小摊头上买过一副魔术扑克。根据里面的说明书,昨天夜里白相过几趟。只好临时抱佛脚了,我依葫芦画瓢,当场表演了一套魔术扑克,大获成功。哈,至今记忆犹新。

到了热天,马路上卖冷饮的、卖水果的小摊头最多。阿拉顶喜欢买断头棒冰,便宜。削甘蔗皮的小贩,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一根甘蔗的皮削得干干净净。买卖甜芦黍,小贩是勿削皮的,吃的辰光,一不当心就会割开手指。现在西瓜品种改良了,一年四季都吃得到西瓜,而且吃大不到不甜的西瓜。不过那些年,买到不甜的西瓜,是经常碰到的事体。所以经常会为西瓜甜不甜发生吵相骂的事体。后来卖西瓜的小贩门槛也精了,只吆喝“包开西瓜”,就是保证开出来的西瓜是熟的,所谓“包熟不包甜”。称好分量,一刀下去,勿管甜勿甜,只要西瓜是熟的,钞票付脱,西瓜拎走。热天还有卖叫蝈蝈的摊头,常常是阿拉男小囡的聚集地。

到了过年辰光,小马路一个个卖木刀、木枪、野乌脸(脸谱)、风车、兔子灯的小摊头就闹猛起来,像雨后春笋一样。有一趟我用零用钿买了把水枪,“啪啪啪”乱飙(射),勿当心把水飙到隔壁人家灶披间(厨房)的热油锅里,差点闯穷祸(插一句,小辰光最怕小朋友对你讲“大伟,侬闯穷祸了”,因为自己做错了事常常不知道做错了事)。

炮仗,也是阿拉男小囡的最爱。有一种“地老虫”的炮仗,点着后会在地上乱窜,然后爆炸。阿拉买来“地老虫”,经常会在人多的地方偷偷地放,吓得小姑娘乱叫,大人乱骂。着劲!有一趟住在阿拉隔壁的“长脚鹭鸶”,在商店里放了一只“地老虫”,“地老虫”乱窜,窜到角落头一堆硬柏纸(马粪纸)里爆炸,结果差一点引起火灾(还好火苗被营业员两盆水浇灭)。面孔吓得刷白的“长脚鹭鸶”被营业员送到了派出所。从那以后阿拉再也不玩这种吓人的“地老虫”了。

那些年,城管勿叫“城管”,叫“纠察”。他们手臂上戴着印有“纠察”字样的红袖章,专管那些在马路上摆摊头的小贩。如同现在的“猫鼠大战”一样,只要远远地看到戴红袖章的来了,小贩们就一哄而散。

那些卖外烟的最活络,只是在路边放一只破筐,上面盖着张硬柏纸,纸上写着“外烟”。那些外烟贩子眼乌珠乱转,看到男人家就上前,“朋友,外烟要伐?外烟要伐?”他们的口袋里(内插袋、外插袋)装满了万宝路、健牌,像装满了子弹匣。也难怪,外烟的成本高,要是被纠察捉牢,损失就大了。有一个卖零食的专业户,一趟也没有被“纠察”捉牢过,“我的眼睛只要注意那些贩外烟的,他们一滑脚我就溜。卖外烟的那批小滑头,是我的风向标”。

那辰光只要一发现街头出现纠察,早有准备的小贩们,把摊在地上的被单一卷(商品是放在被单上的),立刻就滑脚。不过卖油氽臭豆腐的摊头最难撤了,侬能拎起一锅子油逃吗?只能坐以待毙,别无它法。

当然也有“智斗”的。弄堂隔壁的阿三头在手帕厂上班,有一段辰光单位里工钿发勿出,就发绢头(上海人习惯上把“手帕”叫“绢头”)给工人。那些年,罐头厂发罐头,食品厂发压缩饼干……并不少见。阿三头住的是街面房子。纠察来了,要没收摊在席子上的绢头。阿三头勿买账,吼道:“滑稽伐,我把绢头拿出来晒一晒可以伐?”说着他又从屋里抱出一床被头来晒。纠察们只好吃瘪,在哄笑声中没趣地走了。

要说看到纠察逃得最快的应该是开着卡车来卖西瓜的小贩,他们喇叭一响开走了,气得纠察直跺脚,一点办法也没有。还有一点我一直搞勿懂,小贩们看到有纠察来全都各自逃散,只有卖栀子花、白兰花的老太,稳坐钓鱼台,依然笃悠悠地叫卖“栀子花、白兰花,3分洋钿买1朵,5分买2朵……”没有一个纠察会去找她的麻烦。莫非是因为小本买卖,本钿太小了?

小贩们看到纠察来作鸟兽散,阿拉小巴辣子看到小贩们兵荒马乱的样子,最开心了。记得那辰光还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同志们,捉牢伊!投机倒把贩卖糖精片。”哈哈。

我从小就喜欢吃茶叶蛋。印象中卖茶叶蛋的基本是老太,跟卖栀子花的老太一样,纠察是勿来寻她们麻烦的。我吃茶叶蛋,从学堂门口一直吃到证券公司门口,可惜现在卖茶叶蛋的摊头已经没有了。

夜排档

阿拉小辰光也有夜排档,不过勿叫“夜排档”。天黑以后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有辰光会听到“笃笃笃,卖糖粥”的叫卖声。弄堂里有挑着担子进来卖糖粥、馄饨、酒酿圆子的。听到叫卖声,小摊头周围就会陆续出现拿着饭碗、锅子、饭盒来买夜点心的顾客。他们七嘴八舌,锅盆叮当,弄堂里立刻热闹起来。他们中有家里做夜班要回家的,有几个人打麻将打到一半感觉肚皮饿的,也有听到弄堂里的叫卖声嘴里馋痨的。

我就是属于这种听到“笃笃笃,卖糖粥”的叫卖声,便会馋痨的人。我问姆妈:“要勿要去买点夜点心吃吃?”姆妈经常回答:“今朝侬夜饭没有吃饱?半夜三更的(其实哪里半夜三更呀?)吃饱了肚皮,会睏勿着的。”我心里说:“其实勿吃才睏勿着呢!”有辰光姆妈会开恩,从绢头包里抽出几角洋钿,“去买两碗小馄饨”。我立刻拿着钢精锅子,飞一般跑出去,加入买夜点心的队伍。有辰光爹爹单位里加班,回家晚了,姆妈想要出去买点夜点心,都勿晓得到啥地方去买?挑着担子串街走巷卖夜点心的,他们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到啥地方找他们去?半夜里肚皮会饿,爹爹最好嘴巴里塞块苏打饼干垫垫饥。

后来阿拉弄堂隔壁的小马路转弯角子上,到了天暗下来,油布大阳伞下白天摆皮匠摊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路边摊,专卖柴爿馄饨。啥叫柴爿馄饨?百度上说,柴爿馄饨是上海对流动馄饨摊的一种称法。上海馄饨摊最早可追溯到清末时期,在1920年代至1940年代的上海十分常见。摊贩于深夜用木柴烧火并打着竹板叫卖,所以称为“柴爿馄饨”。

我家附近的这家柴爿馄饨,夫妻俩一个烧煮一个收碗擦桌。几只长条凳,两只能够折叠的桌子。油腻腻的桌面上,摆放着酱油、辣酱、醋。烧煮馄饨的大锅放在一只旧柏油桶上,桶壁上开着通风口,燃烧着的柴爿喷着火焰。远远地,就能看到这片烟火气,所以不用叫卖,完全是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样子。要晓得夜里是没有纠察来干预的,所以可以笃笃定定地坐下来,慢慢吃。夫妻俩的吃饭家什一辆黄鱼车都可以装着跑,进退自由,颇为潇洒。记得乘风凉辰光,爹爹、姆妈带阿拉吃过几趟柴爿馄饨,味道还真勿错!

不过那些年这样的路边柴爿馄饨摊,还是寥若晨星,勿大容易看到。到了20世纪80年代,上海滩的夜排档(后来不局限于夜市)开始逐渐多了起来。据说大排档本写作“大牌档”,兴起于二战后的中国香港。“档”在粤语中有不固定流动的意思。百废待兴之时有人在街边卖熟食,提供折叠桌椅,晚上休息时,就用铁皮把排档大包厢捆起,置于路边。到了50年代,香港政府给这些摊档发牌照进行规管,由于牌照是张大纸,得裱起来放在显眼处,故为“大牌档”。但“牌”又与“排”同音,不少人误以为大排档是“一大排人食饭”的意思,因而又写成“大排档”,也就这么流传了开来。

大排档全国各地都有,大多是聚集的小吃摊,沿马路一溜排开,以烧烤、串串、麻辣烫和简单小菜为主。后来有些店面固定下来,也开始讲究装潢,虽然卫生情况仍然不佳,但沸腾的人声配合食材和铁锅当街高温爆炒,吸引路人,生意自然不错。上海的夜排档红极一时的,当数虹口区的乍浦路。当年我家离乍浦路不远,我经常会聚集三五好友去那里聚餐。那时的乍浦路美食街,店家已经过百,小吃排档、家常菜、高档馆子一应俱全。

那些年,长宁的玉屏南路、彭浦夜市、浦东的昌里路、寿宁路的“龙虾街”……不胜枚举。

我就是偏爱夜排档,喜欢当街高温爆炒,吃客们吆五喝六,吵吵嚷嚷的那种氛围。有辰光,几个勿认得的朋友,各人在各人的餐桌上吃烧烤,喝啤酒,聊天。聊法聊法,跟邻桌的朋友聊到一起了,于是几张小桌子拼成一只大台子,干脆聚在一起吃起了烧烤,喝起了啤酒,聊起了天。吃到最后,还争着买单。这样的事体,我碰到过好几趟。

要说经常来夜排档的吃客,嘴巴交关刁,哪一家排档的味道赞,菜肆好,吃过一趟就晓得了。所以侬去夜排档,拣人多的地方去“消拼(shopping)”一般是勿会错咯。啥人家调了厨师,一吃就吃出来了。当然,老板(老板娘)热情,也会拉住勿少回头客。我认得一个夜排档的老板娘,人家叫她“阿庆嫂”,吃到半当中,常常送只把小菜,结账时抹掉个零头,常常使侬心里交关适宜。有一趟老板娘说漏了嘴,“其实都是汤里去水里来,蜻蜓尾巴自吃自”,虽然话糙但理不糙。还有,生意好的排档,流转得快,食材自然也新鲜,也是吃客们选择的一个原因。

烟纸店

那些年,星罗棋布地坐落在上海滩的烟纸店,卖的东西跟小摊头上卖的一样,都是一些小零小碎的日用品。不过开烟纸店,不能讲是摆摊头。开烟纸店要比摆摊头档子高,毕竟有一个固定的门面。当然如果想买只锅子,买听饼干,侬肯定会去百货店、食品店买,勿会去烟纸店的。

不过侬讲烟纸店跟摆小摊头一样,开烟纸店的小老板肯定勿买账,“阿拉开的烟纸店,样样都有,像爿小百货店”。当年滑稽戏里有句形容烟纸店里东西多的顺口溜:“牙刷牙膏香肥皂,卫生草纸电灯泡,阿司匹林橡皮膏……”记得我家住在复兴中路辰光,弄堂口有一家烟纸店。小辰光我吃饱饭没有事体做,曾经跟邻居阿六头分头到附近的一家小百货店和家门口的这家烟纸店去“调查”,数一数小百货店有没有100样货色(货物)?烟纸店卖的货色有多少?两家“小百货”PK一下。

我去的那家烟纸店,我一边数一边问一边记录:肥皂、草纸、牙刷、牙膏,针针线线、宽紧带、橡皮筋,各种纽扣、大小揿钮,刀片、剪刀、长短钳子,灯油、蜡烛、自来火,纱绳、麻绳、皮鞋带、跑鞋带,木梳、头绳、生发油……真的多得勿得了,数也数勿过来。

不一会儿阿六头跑回来,问他“调查”到了多少货色?他结结巴巴地报了一些“菜名”,报不下去了。他说他被百货店的营业员赶了出来,骂他“小赤佬,勿买东西搞七念三作死啊”。那些年,百货店里的不少营业员态度都勿大好,不耐烦。侬买东西,想调换一个看看,他们就不耐烦了。要是侬买回去了,再想来调换,那就麻烦了,吃足排头,“侬自己哪能勿看看清爽”“看到了吗,商品售出该不退货”。柜台上果然有这样字样的牌子。阿六头勿买东西去七问八问,当然要被人家赶出来了。而阿拉弄堂口烟纸店里的老头老太,人交关客气,无论老人小囡,“童叟无欺”。姆妈叫我出去买东西,只要烟纸店里有的,我就买烟纸店里的。主要是烟纸店里的老头老太态度好,耐烦。

上海的烟纸店一般是夫妻两人一道经营,又叫夫妻老婆店。之所以叫烟纸店,据说因为上海人经常去这种小店里买香烟和草纸,“烟纸店”由此而来。也有另一种讲法是,本来这种小店是卖胭脂、雪花膏的,就叫“胭脂店”。后来店主开始卖点香烟、草纸等日用品,于是“胭脂店”叫法叫法就叫成了“烟纸店”。那些年,香烟、火柴、肥皂、草纸是烟纸店的“四大金刚”,那些贴近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小商品,也逐渐进入烟纸店。

烟纸店里的小商品多,而且常常还可以拆开来买,自来火可以买半包,香烟可以三支五支的买。最重要的是老百姓在要紧要慢辰光可以“救急”,比如半夜里可以买得到药(胃药、退烧药等),临时停电了可以去买支蜡烛,甚至半夜被蚊子咬,也可以去敲门买盘蚊香,侬只要向烟纸店老板打招呼,“实在勿好意思,实在是被蚊子叮得睏勿着”,烟纸店老板也会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小窗口里把蚊香递给侬。

对了,那些年上海滩上的烟纸店,常常配有公用电话,大大方便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特别是居民半夜三更有发急病要叫救命车(救护车)的,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敲开烟纸店的排门板,打电话叫救命车。

阿拉弄堂口的这家烟纸店,也安装了公用电话。编上号码的排门板,最后一块排门板上开着一个小窗口,就是用来半夜三更给人“救急”的。记得有一趟一个贼骨头(窃贼)半夜里进弄堂来偷东西,被居民发现了,把他堵在一家人家的晒台上。这个贼骨头手里拎着一根铁棒,眼露凶光,弄堂里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抓他。这个辰光烟纸店的老板看到了,一只电话打到派出所,一歇歇辰光民警就赶到了。本来大家眼看这个贼骨头就要翻墙翻到隔壁弄堂去了,民警一到,贼骨头立刻瘫倒,乖乖就擒。后来大家发现,烟纸店电话机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医院、药房、派出所、居委会、自来水公司、电力公司等的电话号码。老板、老板娘真是个有心人。后来居委会干脆把一只失物招领箱也挂在烟纸店门口了,说是弄堂口人来人往,失主容易看见。

烟纸店的这对老夫妻,膝下无子,就靠开这爿烟纸店维持生计。老头负责进货,老太看柜台。我经常看到老头推着脚踏车(上面堆满了货物)进货,累得满头大汗。老头闷声勿响的,老太闲话蛮多。邻舍隔壁来买东西,临时忘记带钞票或者钞票不够,老太都是肯让人家把东西先拿走,“钞票有空咯辰光掇来(宁波话:拿来),唔告咯(没有关系的)”。老太是宁波人,一口石骨铁硬的宁波闲话,人交关客气。最让我感动的是,有一趟家里有客人来,姆妈烧小菜烧到一半,突然发现味之素(味精)用光了,她让我去烟纸店买一包。我奔出去买,勿晓得啥辰光袋袋里的钞票落掉了。烟纸店老太虽然看我有点面熟陌生,她还是把一包佛手牌味之素交给我,还是那句闲话:“钞票有空咯辰光掇来,唔告咯。”

后来老头生毛病走了,烟纸店就剩下老太一个人照料了。邻舍隔壁看她孤苦伶仃的,爷叔阿姨买东西,常常勿要她找零头。有一趟我也学他们的样,故意不拿零头就跑了。过了两天再去买东西,老太就一把拉住我:“上趟侬有五分找头没有拿。”我慌忙说:“没有没有,是侬搞错了。”老太拍了拍额头:“要么我搞错人了……”一副很懊恼的样子。

是啊,不少上海人的童年回忆里,总也离不开弄堂口的烟纸店。

马路菜场

其实,小菜场也都是由一个个卖鱼卖肉卖蔬菜卖豆制品的小摊头组成的。那些年,上海滩的室内菜场(比如三角地小菜场、福州路菜场等)不多,而大多数是马路菜场。

老底子,上海南市的外咸瓜街(咸黄鱼街)、面筋弄、鱼行街、火腿弄、杀猪弄、豆市街等地方,是晚清、民国年间制作副食品小作坊的聚集地,前店后作坊,也是上海老百姓买小菜个地方。据史料记载,最早市郊农民和菜贩子一早在集市上设摊,或者串街走巷叫卖蔬菜,黄浦江、城隍庙、小东门一带,这样的集市贸易比较集中。现在的宁海东路,早先就叫“菜市街”。

我家隔壁有条小弄堂,天还没有亮,小弄堂两边就摆起了卖菜的摊头。其实也不算是弄堂,只是一条没有路牌的小马路,两头通往两条大马路。这条小马路不是柏油铺的,是一条七翘八裂的弹硌路,脚踏车踏在上面颠得屁股痛,黄鱼车踏过噪声震耳。这条马路菜场是有人管理的,进入马路菜场摆摊头的小贩,不用担心戴袖章的纠察来驱赶,摆摊头的都有固定摊位,要想去买点啥,容易找得到。住在附近的居民都喜欢来这里买小菜。姆妈买小菜也常到那里去,姆妈讲,虽然那里的小菜花式品种勿多,主要是路近。不过也有不方便之处,就是必须赶在早上八点钟前去,超过八点钟这条马路菜场就收摊了。

这是为啥呢?后来一打听,原来这条小马路上有一所民办小学,八点钟一到,小学生们就要出来做早操的。那辰光学堂条件差,像这样没有操场的弄堂小学并不少见。开头摆摊头的小贩不买账,他们出了管理费,为什么这么早就让他们收摊?民办小学的校长也不示弱,八点钟一到,学堂里的学生仔蜂拥而出,挤满一条马路,老师手里的电喇叭乱叫。这副吞头势小贩们如何卖小菜?后来管菜场的跟小学谈判,由于先开学堂,后出现马路菜场的,马路菜场方“礼让”,于是订出了“八点钟收摊”这么个条款,双方才歇鼓收兵。其实明明是一条公共马路,谁有权利这么处置啊?晕。

我经常跟姆妈去马路菜场买菜,主要是帮姆妈拎篮头的,有辰光要拎两只篮头。一踏进马路菜场,就感觉到周围乱哄哄的一片,讨价还价的,吵架的,大呼小叫。卖鱼卖肉的小贩似乎都有一种优越感,吆喝声音响亮,而摆葱姜摊的,刮鱼鳞的,则总是默默无声。鱼摊头前腥气冲天,地上垃圾滑脚,路边的泔脚桶更是苍蝇乱飞。昔日的马路菜场可以用三个字来高度概括“脏乱差”。

马路菜场常常会延伸出一段路,也有摆小摊头的,不纳入马路菜场管理。不过纠察会来赶,会来抓,常常也闹得鸡飞狗跳的。只有卖葱姜的老太,看到纠察来了,继续稳坐钓鱼台。而那些纠察对摆葱姜摊的都一概视而不见,如同看到卖栀子花、白兰花的老太一样眼开眼闭。

我跟姆妈曾经在马路菜场那段延伸区域,上过几次当,都很搞笑。一趟是阿拉明明买了几只大闸蟹,看着小贩把蟹装进蒲包里,结果拎回到家,发现被调包了,蒲包里的大闸蟹变成了癞蛤蟆。当然阿拉再追出去,卖蟹的小贩早已不见踪影了。还有一趟姆妈叫我去买几只皮蛋,我也在这段延伸区域看到有卖皮蛋的摊头,于是买了几只。那辰光的皮蛋外面都是包裹着砻糠泥土的,等回家后敲开来一看,发现不是皮蛋是洋山芋。我立刻快步返回“作案现场”,当然不见那个卖假皮蛋的。后来我只要经过此地,只要看到卖皮蛋的,总会先买一个,付好钞票,当场打开来看看,总是一无所获。我忽然想起“疑人偷斧”那句的成语。

现在马路边能看到摆摊头的越来越少了。如今外卖送货业务发达,侬只要手指头一点,大到空调、洗衣机,小到电蚊香、润唇膏,快递小哥都会一一给侬送上门来。虽然今非昔比,不过那些年那些小摊头的记忆,却依然萦绕在记忆中,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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