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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风

2023-12-28赵献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二姐敬老院姐妹

赵献花

正要吃早饭,弟打来电话说:“有福叔老了。”我们对于老人的去世,就只说老了,忌讳说“死”字。

父亲与有福叔是堂兄弟。有福叔是四爷的儿子。确切地说,四爷与四奶膝下无儿无女,有福叔是从别人家要来的儿子。要来的儿子在村里老是没有底气,直不起腰杆。父亲不一样,反而对有福叔如亲兄弟一样看待。母亲也是,与有福婶是闺蜜。

有福叔真是样样通:犁地,耩麦,扬场,还会盖房子,支灶台,扎扫帚。有一次,母亲说:“我家灶台时间长了,老是满屋子的浓烟,浓烟排不出去,烧水水开得慢,做饭饭不容易做熟,尽管风箱拉得老响。”有福叔说:“支新灶台吧!”有福叔拉土,和泥,搬砖头全是一个人,不让有福婶和母亲帮忙,母亲与有福婶呢,在胡同里坐在一只鞋子上一边纳鞋底,一边跟嫂子、婶子们东家长、西家短开心地聊天。

母亲说:“小逛,咱去赶集吧!”小逛是有福婶小名。母亲爱这样喊。有福婶说:“好呀,三嫂,赶集买啥呀?”母亲说:“家里扫帚坏了,再买一把。”在扫院子的有福叔听到了:“买啥呀!我扎两把扫帚不就好了。有现成的秫秸秆,那还不容易。”

院里的石榴叶落满一地,秋风越来越疯,越来越凉,不觉已是深秋。

母亲与有福婶几十年如一日的好,单纯的好,开心的好,如亲姐妹的好,有福叔也是。母亲说:“有福,寒露到了,啥时候耩麦呀?”有福叔幽默地说:“地里活不用学,人家咋做咱咋做。”母亲说:“小逛,咱去地里看看吧!”有福婶说:“好哩,三嫂。”

终有一天,父亲退休了,母亲年迈了,要跟我们去城里住了。有福婶红着眼:“三嫂,我不想让你去,但还想让你去城里享享福,你去城里,我想你了咋办?”

有福叔呢,一句话不说,吸着烟,把我们的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父亲、母亲每次回老家,有福婶都是早早地站在村东头的路口,翘首等待。见到母亲,又孩子般的欢喜。有福叔把我们的院子屋子扫得很干净,厨房里锅刷一遍,碗再洗一遍,母亲平日里喜欢吃的红薯、冬瓜、菠菜样样都备好,就等着父亲母亲回来。有福叔跟母亲说:“恁跟哥在城市里尽管享福,我会帮你们看好家哩。”

秋风撒娇地揉乱了我额头的发。我打了个冷战,要回屋了。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声音像在说落叶归根。是啊,父亲也总说这个词,落叶归根。母亲病危,要回老家。提前跟有福叔打电话,有福叔照样在家里做好各项准备,待我们回去。

有福婶拉着母亲的手,比我们哭得还厉害。送母亲那天,雨哗哗地哭,像是代我们表达离别的伤心。乡村的柏油路也离不开泥泞的特性。有福婶穿着单薄,没穿雨胶鞋,也没穿雨衣,就那样被雨淋着,哭着,在泥水里走着。我说:“婶,恁年龄大了,别去了。有二三里地远呢!”有福婶用袖口抹了把鼻涕眼泪,固执地说:“我去送三嫂。”

我們不知道,那时的有福婶已病得很深。有福叔为了不让有福婶做家务,他每天凌晨三点起床,为上学的三个孙子孙女做好早饭,打扫院子,洗好衣服。

再骑电动车去几里外的村庄给人家盖房。这样日复一日,肯定很苦,很累。我问有福叔:“累吧,要注意身体。”有福叔笑说:“习惯了。”有福叔挣来的工钱,除了家用,还要给有福婶买药。没过多久,有福婶肚子疼,胀得如大皮球,水都不能喝,也睡不下,整个人瘦得不像样。

得知有福婶住院的消息,我们姐妹去医院看望。有福婶躺在病床上,手上脚上都输着液。见到我们,她很是兴奋。她伸出另一只没输液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一直说:“恁几个闺女来,我可喜欢。我好了,恁几个不用挂念我。”问她几天不吃东西饿不,她说:“不饿也不渴,老是不过气,不知啥原因。”她把我的手放在她鼓得如皮球的肚子上,眼里含着刻意忍住的泪水,看着我,期待着我给予她答案。姐说:“婶,没事,输完水就好了。”她孩子般听话地说:“好!”我们走时,跟有福婶说:“听医生的话,我们再来看你。”有福婶说:“好!”我知道,她是真心希望再见我们。可是,我们没有再见,那次的见面竟是我们与有福婶的永别。

有福婶走了,带着她对亲人的依恋。有福叔整个人也蔫了,他那不怕苦、不知累的精神也随有福婶走了。那些日积月累的操劳也趁机一股脑儿都出来找有福叔算账了。记忆差、手抖、腿疼的有福叔看着真是让人忧,让人怜。那次我们回家,顺便去他家看他,院子里冷冷清清,我们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应。原来有福叔听到我们喊,他在兴奋地答应,他的声音低得如蝇。他在艰难地爬着,他说他还没吃饭,去厨房弄饭哩。我们问他:“不能站起来走吗?”他笑说:“爬着比走得快。”瞬间,我们几个都哭了,再看有福叔的饭,就是冷水泡干馍。姐说,还不如小狗的饭好。

那次,我们姐妹有个小小的秘密,就是我们姐妹几个兑钱,让二姐保管,二姐也住在老家,离有福叔家近。三天两头地偷偷给有福叔送点饺子、包子、面包之类的。每听二姐在我们姐妹们微信群里说:“我今天给叔买的面包,有福叔想吃面包哩。”我们都会给二姐点赞,同时也很欣慰。

其实,有福叔儿女双全。女婿几年前病故,闺女带着她的孩子们,为了生活,常年在外打工。儿子儿媳呢,也是常年在外打工挣钱。有福叔照顾的孙子孙女也大了,孙女嫁了,孙子上高中住校了。他儿子说:“谁不想孝顺,俺在家孝顺了,谁给俺钱养活家呀!”为此,邻居们再看不惯,也不敢说一二。这也是我们姐妹们秘密行动的原因。

清明节回家,有福叔家的门紧闭。有福叔被送敬老院了。每次去都哭得像个孩子,不想去敬老院,想回家。后来又听堂姐说,有福叔没换洗衣服,她在网上买的衣服,给有福叔送去。姐说,有福叔在敬老院比在家好,好歹能吃个热乎饭。我们姐妹也总是挂念,总说,有时间了去看有福叔。

还没等我们有时间,就接到弟这样的电话。弟说:“敬老院的工作人员用三轮车一大早送回来的。有福叔家的大门从里面反锁着,几位年老的大娘婶子围着有福叔,要么伤心流泪,要么无助叹息。就这么老了,孩子们还都在外地打工;就这么老了,没穿一件像样的送老衣服;就这么老了,连家门都进不去。大娘婶子都爱莫能助,还是邻居家兄弟翻墙头到院子里,才从里面把门打开。”

听说人老了,只是人的肉体老了,人的灵魂还在。于是,想到了这样的画面:有福叔站在家门口,如孩子般欣喜若狂,终于回家了,家是他这一辈子生活的根,他如一片落叶,叶落当然要归根呀。而此刻,终于不再受那种想念家的煎熬,家在眼前,怎能不喜呢!可是,家门紧闭,他无论如何也进不去,他急得直跺脚,大声喊儿女的名字,怎么喊也无人应答。殊不知,他的儿女还在千里之外。他只能求助于年迈的邻居,邻居们也都束手无策,翻墙,他们翻不过,砸锁,他们也砸不动,他们着急,怜悯,愤怒,甚至有老人用拐杖敲着地骂。有福叔才不管这些,他只想回日思夜想的家。

两天之后,儿女们终于从千里之外回来了。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苦命的爹:“您走了让我们咋活!”儿子或许没时间哭,电话通知亲朋好友,搭阔气的灵棚,请有名的唢呐班,儿子说,要让爹走得风风光光,无论哪个环节都要讲排场。

送有福叔最后一程。我们姐妹也都回了,长长的胡同里摆满了丧宴的桌椅,做饭的大厨们,肩上搭着条白毛巾,嘴里叼着烟,笑眯眯地眯着眼,倒像在做喜宴,拎着长勺,大汗淋漓地忙活着做丰盛的饭菜。满院子里戴孝的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认识的坐在一起高门大嗓地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个性张扬的鞭炮声,凄凄哀哀的唢呐声,闺女儿媳死去活来的哭声,还有灵棚里让人震撼的三拜九叩行大礼仪式,招来了深秋的风。风呼呼地吹,如在吹一首很伤感的长号,落叶飘呀飘,像是在寻根的方向。

我想象不到这深秋的风,它该是怎样的心情,它只是鼓着腮帮使劲儿地吹,吹啊吹,它吹乱了我们的孝衣,吹干了我们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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