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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2023-12-28侯凤文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竹纸菜园子后生

侯凤文

奶奶十二岁那年二月同爷爷订了婚,农历五月初二,太爷爷接奶奶来家过端午节。

当时,奶奶还是个孩子,太姥姥不放心,怕她忘记了旧社会做小媳妇的规矩,便再三叮嘱奶奶:女孩子第一次去婆家,不能像在娘家,看到什么能做就做什么,吃饭不能上桌,盛饭先盛剩饭,吃菜先吃剩菜,公公、婆婆若责怪不能顶嘴。太姥姥边说边流泪。看到太姥姥难过,奶奶也跟着流泪,并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太姥姥的话。

太爷爷住在梅杏乡,生有六个儿子,但没有一个女儿,他和太婆婆把十二岁的长房媳妇当成女儿。太爷爷开豆腐酒坊,半夜开始磨豆腐温酒,天才蒙蒙亮就开门做生意。十二岁的奶奶也早早起了床,没人叫她,便厨前扫地,灶下烧火,只要她能动手就动手,成了个小忙人。太爷爷、太婆婆在旁看了心里说,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奶奶十六岁和爷爷结婚,那年爷爷十八岁。爷爷擅经商,经常贩云峰、竹坪人家的竹纸,雇竹排水运到上龙渡去卖。奶奶共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伯取名春龙,父亲取名保龙,小叔叫万龙,姑姑叫雪英。就在奶奶二十六岁的一个深夜,爷爷突生暴疾去世,把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抛在奶奶一个妇人手上。爷爷是个小生意人,当时的伪乡长、副乡长利用权势常借爷爷的钱,爷爷又不敢得罪他们,为了生意发展,只好去借债,去世时爷爷欠下了二百多块银圆的债务要奶奶还。借出去的钱收不来,欠下的债要还,在旧社会,穷人没有说理的地方。

为了安葬爷爷,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三间老屋显得空空荡荡。一七过后,几户债主又上门封了房子,这夜,奶奶和四个未成年的孩子便凄惨惨没地方可去落脚安身。无奈之下,娘儿五个牵扯着来到村东街的侯家老祠堂前。祠堂光线昏暗,屋顶高深,两边阁楼上摆满了侯氏老人早年置办的棺木,一到夜晚便更显得恐怖。住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令人可怕,可是不敢住也得来住呀。

日子在艰难中延伸。1933年8月,村子里纷纷传说要过兵,一个村子的人几乎都逃光了。当时奶奶也慌了,幸好在村口遇上个摇拨浪鼓的老货郎,奶奶求他捎口信要大女儿的婆家赶快来人,大姑婆家在云峰胥家排,那年她14岁。大姑一被接走,奶奶便放心下来,娘儿四个日子还照旧过。

一天晚上,驻在村里的国民党部队开拔光了,劫后的村子一片狼藉,空气中充满着馊臭味。这晚奶奶再三叮嘱大伯和父亲小心,因为部队开拔,剩下掉队的散兵特别凶残,娘儿四个提心吊胆的。突然,大伯发现二爷爷先辉在祠堂上厅垒的竹纸堆似乎有动静,奶奶喝了两声,一个蓬头垢面的后生从竹纸堆里钻出来,饿得摇摇晃晃。这突如其来出现的人,使全家人大为惊骇,奶奶满脸诧异地问他是谁?那后生回答,他是宁都人,父亲开药店,他是父母的独子,在吉安读高中,回家途中被抓。早晨国民党部队开拔,他趁乱逃出,躲进了祠堂的竹纸堆里。奶奶见这后生体态瘦弱,面目清秀,是个读书人,马上点火烧了一锅热水给后生洗澡,拿一身爷爷生前穿的白土布衬衫给他换。为了安全起见,吃完饭仍让他躲在竹纸堆里。之后,白天让他躲在竹纸堆里,晚上杠了祠堂门才唤他出来。

奶奶留那后生在祠堂住了三天。后生渐渐恢复了元气,他说怕父母在家记挂,执意要回家,说这几天总打喷嚏,肯定是父母惦记。那晚三更,奶奶和大伯护送后生出村,一条朦胧的深巷,十一岁的大伯春龙在前探路,奶奶在后护着后生,一直把后生护送出村,到一处叫南头滩下的地方,才和后生告别。那后生才走两步就返身向奶奶和大伯挥手,母子俩见了心里泛起一阵酸楚,难舍的泪水便簌簌流下来。

父亲成家后,奶奶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父母是裁缝,在周边隔三五里地的村子上户做手艺,他们便早出晚归。如果去十几里,甚至几十里遥远的山寮做行走裁缝,便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年中父母在家少,在外的日子多,他们把一个家都交给了奶奶。

孩子七八岁,十几岁,那是能吃出饭菜滋味的年纪。每天做饭时,奶奶口里念着红烧锅,烂切菜,冇油能炒出有油菜,奶奶做的冇油菜,人多抢着吃更有味,她看着我们兄弟姐妹八个吃饭的样子,边笑边说,旧社会,当家男人每天傍晚都会打开饭罾笼看,若饭罾空了,就高兴,孩子们吃得饱,长得快。每隔一段时间,奶奶就煎薯粉雞蛋给我们姊妹改善伙食,这样的美味就像是招待远方来的客人。

吃完早饭,奶奶收拾完厨房,便挽一大竹篮衣服去村口小河边洗。这一大竹篮小孩子穿的脏衣服,奶奶在搓衣石上不停地搓,要搓洗到快中午。洗衣服又没有肥皂,奶奶只好在衣服脏处抹上野皂角汁,结果我们穿的所有白洋布衣服全变成了黄不黄来黑不黑的衣服。后来干脆请染色师傅把我们穿的衣服全染成了黑色。奶奶说黑色不显污容易洗。这不是奶奶贪懒,每到秋冬季节,奶奶一双粗糙的手就皲裂,一浸到水里就非常痛苦。只是奶奶不当着我们的面叫苦叫痛。

懵懵懂懂,春分下种,在这个生长的季节,奶奶会带着我和姐姐、大妹去菜园子,撒下第一批菜种,二三月雨水多,空气湿润,田野到处是刚刚露出新芽的青草味,去菜园子是一条泥土路,时有泥泞,这条去菜园子的路要缓缓走。

我家菜园子坐落在高浒谢家去李家村、白槎村三岔路口左边高塝上。到了菜园子,奶奶把围在腰上的黑围巾铺在菜地一角的草地上,让我们三姊妹坐在上面。我们沐浴着春日的阳光,看奶奶整地,撒种。奶奶一边劳动一边对我们说,她多种一畦菜,你们兄妹就会多一些菜吃,就会长高一点,我们家在别人眼里就会比昨天大一点。想到这,她握锄头的手有使不完的劲。奶奶挥汗如雨,隔很远就能从风中闻到她的汗味,后来,我们姊妹去菜园子的次数多了,习惯了,鼻子不再闻到这种汗味。

几天后,奶奶播下的菜种新苗齐整,绿油油的。我们看着青葱的菜苗,回味着即将吃到的蔬菜滋味,感受到一个新的季节来临,心里激起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1966年,我们家从客居的高浒村又搬回老家梅杏镇居住。我才八岁,就和奶奶去中井抬水。奶奶用挽水竹篙勾住一只小勾桶放到井中吸满水,然后紧握住挽水竹篙一点一点用力地提上来,再倒在水桶里,要连续提三四小勾桶,才能装满水桶。最怕下雨天,竹篙滑,握不住,如果提到一半掉下去,又得重新再来。装满一水桶,祖孙俩用一根竹扁担抬回家。我矮,用肩头扛,奶奶就用右手挽着另一头扁担,保持扛水的扁担平衡。我年纪小脚短,从中井走到家要走200步,奶奶只好小步跟着我的步伐。两年后,从中井打水到家我只要100步,走得又快,这时奶奶反跟不上我的步伐。奶奶感叹道,长大了一辈人,也老了一辈人。从中井提水、抬水都不易,那时我们家用水十分节约,是一勺一勺数着用。

我们家生活过得不尽人意,但奶奶看不得别人受苦。1970年大年三十夜,有个四十几岁没了老婆的浙江人,带着唯一12岁的女儿在我们村爆米花,晚上借住在我家厅堂。这晚奇冷,奶奶看见他们父女只盖了一床薄破被,冷得蜷缩在被子里发抖,便把一床压在我们被子上的摇篮被拿给浙江父女盖,给别人送去了温暖,自己只好取下挂在墙上的一件蓑衣盖在床上。奶奶这种同情别人的品质,潜移默化地教育着我们兄弟姐妹八人。

我的奶奶是在半夜睡眠中走的,她老人家生前为儿孙操碎了心,临走还不忘让子孙省心。每当想起奶奶一生吃的苦,却没有享到儿孙一天的福,心里就难过,觉得对不起她老人家。如果她还健在,我们会把挣到的所有钱给她花,告诉她:孙辈家家都过上了富裕的日子,愿奶奶在地下安息!

奶奶名叫张春娇,享年8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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