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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

2023-12-28李浙平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育林阿姆檐下

李浙平

回到瑞安的次日,我又被母亲送到阿姆家。

阿姆家的老屋,是砖木结构的平房。大门朝东开,门外就是浦后街。进大门稍稍往左走几步,是一个方整的院子(惯叫院子为道坦)。靠西、南、北面是上间(中堂)、正间和厢间。穿过上间靠北有一扇后门,进去还有一个小院,院中贴西墙有口方形水井,井水清澈,长年不涸。

这座房子的主人,是陈婆婆。阿姆是陈婆婆的儿媳。我称呼陈婆婆为阿婆。阿婆的丈夫张阿公在北伐战争中捐躯。北伐胜利后,民国政府对张阿公以示荣哀,抚恤阿婆八百块大洋(银圆),阿婆用抚恤金的一部分买了这座带院子的房屋,一生在此居住。原先这座院屋,只有阿婆一户。解放后,阿姆将上间西北边的一排房间卖给了两户外姓人家。阿姆一家人就住在了南边的正间和厢间。上间与院子公用。我来时,院屋里是三户人家。

在阿姆家厨房间的窗外,育林哥种了几盆花,有兰花、菊花、月季花。花卉旁边的两口大水缸里养了金鱼,特别好看的是全身黑色的水泡眼和红头白身的红绣球,还有珍珠鳞,在绿水草下悠然游动。我喜欢扒着缸沿,看忽上忽下游动的金鱼,伸手入水去摸摸金鱼。在正间外廊的阶檐下,育林哥搭了一个四四方方很大的鸽子笼,饲养了好几对鸽子。每天清晨,育林哥将笼子朝东的一扇小门打开放平,就成了一个小平台。窝了一夜的鸽子相继从笼里走出,鸽子有灰色与白色两种,嘴喙朱红,一只脚上套了环圈。鸽子站在小平台上,东张西望,抖擞全身的毛羽,随后一飞冲天,在天空中翱翔盘旋。如果鸽子下了蛋,阿婆、阿姆和育林哥都舍不得吃,我每天能吃一个煮熟的鸽子蛋。我坐在餐间的高门槛上,阿姆将剥了壳的鸽子蛋给我,叫我慢慢咽。鸽子蛋透白晶亮,真香!

一张纸写满了,阿姆也买菜回来了。阿姆进了厨房间放下菜篮,就去拿藤拍,到院子拍被子,又将被子翻过来晒。我抬头望着阿婆,说我想去玩。阿婆露出很慈祥的微笑,朝我点了点头,说:“去吧。”我撂下铅笔(我写了字的纸,都被阿婆折起来放着,这是我后来发现的),爬下椅子,转身跑到院子里,也要拿藤拍打被子。阿姆说拍起来有灰尘,叫我站远处。我很想拍被子,却又很听阿姆的话,只得远远地站着,看阿姆继续拍被子。阳光下,尘埃闪闪飞扬。

太陽落山前,阿姆用小铁皮桶,从后院的井里打来水,提到前院,给发烫的地面洒水。清凉的井水接触到地面,就有一股热气腾起,扑面而来。阿姆在洒水时,不让我站在院子里,说受了热气容易中暑。我小时候体质弱,阿姆是很担心我中暑的。中午我去幼儿园前,阿姆总要在我的额头、肚脐眼和腋窝涂抹万金油,这样能防止中暑。我站在阶檐下,看阿姆在院子里来来去去洒水。将整个院子的地面洒个遍,阿姆往来前后院要打三四桶井水。一遍遍洒水,直到地面湿漉漉的,阿姆才停下。洒过水的院子,在晚饭后是特别的清凉。晚饭吃过,阿姆将空盘空碗筷子匙子酱油醋碟洗净擦干,摆进格橱;又将锅里的剩饭铲进饭篮,将饭篮挂在阶檐下横梁的钉子上透风,这样剩饭不会馊;又去清洗铁锅和镬盖,擦了灶台面;检视了一下灶膛有否剩余火种。诸事都停当后,才将屋里的两张长凳搬到院子里。育林哥则去搬竹床板,铺在长凳上。阿婆端了竹椅,在竹床板旁坐下,轻摇蒲扇,和邻人说些家常话。清风徐来。阿姆点燃了盘成圈的蚊虫药,放在阶檐下,这样既让散开的药气驱了蚊子,又不致蚊虫药的气味呛鼻。那时候,育林哥正和爱华姐恋爱,他时常不在家乘凉。阿姆给我洗过澡后,让我换上涤过的背心、短裤,然后叫我到竹床板上玩。

阿姆坐在我旁边,指着夜空,说这颗很亮的星是牛郎,那边一颗很亮的星是织女。两颗星当中一片很长很亮的星带,是天河(即银河)。然后,阿婆就讲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原来牛郎和织女一年才见一次面。阿婆指着月亮,说月亮上有嫦娥,有玉兔,还有一位砍桂花树的吴刚。我就问,他们能不能天天见面。

阿婆笑着说“能”。阿婆说月亮的时候,双眼特别明亮。有时候,天上会突然闪过一道亮光,阿姆说那是流星。以后看到流星,要马上闭上眼睛,不要看。我不懂什么是流星,也不懂为什么要闭上眼睛不能看流星。就奇怪天上好多的星星,特别是北斗星,我每晚看它们,都在原来的地方呀,为什么不像流星一样会动呢。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在我回忆阿婆和阿姆时,老人的一言一行,就如凿子刻在心上的痕迹,是无法移动的。

乘凉,听故事。阿姆给我摇扇驱蚊,然后我就睡着了。阿姆抱我到屋里床上睡。在阿姆家,夜里,我一直跟着阿姆就寝。那时候,我每天早晨起床,总会先看到挂在床头墙上张伯的照片(遗像)。镜框里的张伯,很英俊,微微侧着脸庞,梳着小分头,扎着绒围巾,看衣领的样子像是穿了夹克衫。

才过立秋,清晨的风,吹到身上就有些凉意了。阿姆开始给我穿上罩衫和长裤。不知是何原因,在秋天里,时常会有一些雀儿飞到院子里,在地上蹦蹦跳跳,觅食。院子的地是很干净的,因为阿姆每天凌晨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拿大扫帚扫地。干净的地面不会落了食,不过,雀儿还是东张西望,不停地用喙往地面啄。育林哥教我一个捕雀儿的法子,用一根绑了长绳的短棒,斜斜地撑住米筛,在米筛下的地上撒几粒米,等雀儿来吃食时,拉动长绳弄倒短棒,覆下的米筛就能盖住贪吃的雀儿了。我照着做,站在米筛旁等雀儿飞来。可雀儿总不飞到米筛下。育林哥说人站在米筛旁,雀儿怕人,是不会飞落的。于是,听育林哥的话,我到阶檐下躲在圆木柱边,手牵着线,静静等雀儿飞落。还真有雀儿飞来,到米筛下吃米。我兴奋得赶紧拉绳。短棒倒了,米筛覆下,但雀儿却快速飞起,逃掉了。这样玩了几次,没有捕到雀儿。阿姆说雀儿很灵光的。我很失望,扁起嘴,想哭。

我终于没有哭。因为育林哥下班时,给我带来一只知了,装在一个小小的竹笼里。我捧着小竹笼,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看笼里的知了。育林哥拿一根短短的篾条,伸进竹窟窿里朝知了捅一下,知了叫了。不过,叫的声音很轻、很短促。中午时分,阿姆带我去午睡,她将小竹笼挂到阶檐下横梁的钉子上。知了叫了,叫得很响,叫了很久。那时候,育林哥常常会带一些小昆虫让我玩,有一种蚱蜢,体形很大,会叫,大家都叫它放车弹,还有天牛。不过,最听话的,是育林哥饲养的鸽子,抱在手里,它不挣扎。鸽子的羽毛很光滑,摸上去像摸绸子,很舒服。鸽子的眼睛红红的、晶亮,一眨,一眨,向远处看。鸽子喉咙里发出的“咕、咕”,比雀儿的叽叽喳喳要好听,好比阿姆熟睡中发出的鼾声。一天家务劳作后的阿姆,夜里睡得沉。

我小的时候,一到冬天,双脚就会生冻疮。冬天,我穿的棉鞋,是外婆做成从黄岩寄过来的。棉鞋保暖,但也令生了冻疮的脚趾和脚后跟奇痒难耐。那时候,也没有冻疮膏可用,阿姆就用土办法给我疗养。太阳正旺的中午,阿姆从后院的水井里打来清冽的井水,倒在小脚盂屉或荡挈(带把的脚盂)里。阿姆让我坐在小竹椅上,将我的鞋袜脱掉,让双脚浸在水里。井水很冰,双脚一入水,钻心的冷。过一会儿,双脚开始暖和,脚趾和脚后跟不再发痒。我在院子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冰脚。阿姆的土办法还真有效,经过井水冰过的冻疮,在接下来几天里,不再奇痒。等到双脚又发痒时,阿姆再用这个法子。一个冬季里,用井水冰脚,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虽然没有治愈,但我脚上的冻疮,始终没有出现溃烂。阿姆用井水给我冰脚时,我看着自己的脚丫,再看阿姆的脚,就会好奇地问阿姆,您的脚为什么这么大。阿姆听了就笑,说:“大人的脚都大。你长大了,脚也会变大的。”

我成人后,经常要回到阿姆家看望阿姆,冬日里,不管有多冷,阿姆都穿着布拖鞋。有一次,我忍不住地对阿姆说:“天气这样冷,您为啥不穿棉鞋?”阿姆笑起来的脸上多了许多条皱纹,她看了看自己的双脚,很平静地说:“棉鞋穿不进去。”我盯着阿姆的双脚,隆起的鞋面现出脚趾间明显变形的形状。阿姆长年累月地站立劳作,使双脚慢慢变形,形成严重的拇外翻。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竟有些痛。哦,阿姆已有八十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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