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耀东

这周，我又回老家了，小村寂静无声，星星点点的灯火在人家的窗户上闪烁。

我的车灯掠过夜色，家里的那只小黑狗像往常一样跑到我的车头跳跃，只是，父亲窗前的那盏灯再也没有为我拉亮！

是的，父亲走了，已经去世快半年了。

我没有想到父亲会走，在父亲出现咳血的一个多月前，刚在省中医院为他做过食管扩张手术。在出院报告中，所有的指标都显示正常。父亲高兴坏了，以为他度过了生命的危险期。他听人说，患癌症的人，能够在五年内不复发，就无大碍了。从南京回来的那段时间，父亲的心情大好，逢人就讲他身体康复了，还打电话给我姑姑，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我也认为父亲度过了他的人生劫难！

然而，那日我回老家，推开父亲的房门，我看到他坐在床上，精神不太好，就問他怎么了。他说没大碍，刚挂过水。我心头一紧，追问什么原因。父亲才说咳血了，已经挂水止住了。我心里稍安，有点放心不下，打个电话给我做村医的表哥，他说再观察下，不行就去医院。由于第二天就上班，我就走了。不想，周二的早上我就接到母亲电话，说父亲身体很虚，不能下床，吃饭情况也非常糟糕，基本不吃什么东西。我急了，赶忙打电话给我弟弟，让他把父亲送到宿迁医院来。我则挂号，联系床位。

父亲住院起初，一切都还不错，检查的指标大多正常。父亲的精神状态也很好。医生不准父亲进食，说是为了伤口尽快愈合。后来，也允许喝些稀粥了。我们都很高兴，父亲甚至打电话给母亲，说他的病好了。我的思想也有些放松，认为父亲的病情已经向好发展。不想，父亲的病情突然出现反复，负责看护的妹妹打电话告诉我，说父亲又咳血了。我紧张起来，找到医生，医生说父亲的身体太弱了，只有等身体好转，指标正常才能去做胃镜，才能找出问题的症结。在焦急的等待中，终于接到医生开出的做胃镜的通知。

父亲是被轮椅推着进胃镜室的。父亲的病情这次是真的重了。因为父亲的脾气很倔，如果不是自己实在不能走了，他是不愿意坐轮椅的。在乘电梯的时候，父亲看到电梯中镜子里的自己很惊讶，他说自己怎么变成了这鬼形！是的，父亲的脸色蜡黄，精神憔悴，瘦得皮包骨头。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他从不容自己邋遢，即使生病住院期间，他也要保持干净整洁。

从胃镜室出来，父亲说有大便意，要我赶忙为他找厕所。偌大的医院，一下子不容易发现厕所的位置。我说：“你实在受不住，就便在裤裆里。”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吓得赶忙打听厕所的位置。我知道我说错了，爱干净要面子的父亲是不会这样做的。住院期间，由于需要心电监护，身上缠着各种线，大小便极其不方便。我们要用便盆在病床上接便，他执着地不同意。我一直认为，父亲的死，与他的固执有关，与他执意要起身大小便有关。因为父亲被查出来，食管的动脉破裂，医生说只要稍不留意就会大出血。

父亲走的当晚，我和弟弟妹妹都在。妹妹帮父亲洗脸刷牙，我则要给他擦擦身子。父亲拒绝了，说身上干净，不用天天擦。估计还是嫌我不会擦，每次都把他的被弄湿了。我们就坐在病床前和父亲说说话，他听说输血很贵，就不怎么愿意输血。我劝他要听医生的话，听我的话。父亲像个孩子似的点点头。他知道，孩子们都是为他好。每每回忆起父亲信任的目光，我心里就像针刺一样难受。

大约八点多钟，父亲就催我和妹妹去睡觉，说有我弟弟一人在就行了，用不着那么多人。因为前两天都是我值班看护，妹妹在企业工作，第二天要早早上班，我们就回去了。谁知大约凌晨四点，我接到弟弟的电话，说父亲又吐血了。我听到电话那头弟弟的哭腔，知道大事不好了。等到我和妹妹赶到医院，父亲已人事不知，病床前两个医生一个在用仪器抽吸父亲口中的血，另外一个在努力做人工心肺复苏。大约半个小时，医生告诉我已经回天乏术了。我们只好放弃了抢救。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父亲，几个小时就和我们阴阳两隔了！

那一刻，我没有哭，也没有喊，也没有向谁抱怨什么，只是觉着整座楼都坍塌了。

心中有无数的“也许”。也许我不去出差早点带父亲看病，也许我不以工作忙为借口早点到省城对父亲做全面检查，也许我不盲目地直接去省中医院做扩张手术，也许父亲就不会早早地离开了。而这些都是无用的也许，一切都变成了事实！痛，只能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底！

时间溯回2014年10月，有天晚上我和母亲闲聊。母亲突然告诉我父亲吃饭老是噎着，吃馒头鸡蛋等需要就着开水才能下咽。我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一种不祥之兆在心头弥漫开来。我决定第二天带父亲到医院检查。

挂号、拍片，一切都很顺利。在把片子送给医生审看时，医生示意我父亲到诊疗室外面，单独告诉我父亲的病症是食道癌。我蒙了。虽然心理上有了父亲会有病的准备，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恶病。我有些狐疑，担心县级医院诊断不准，立即调转车头，到淮安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诊断的结果依然是癌症。我慌了，但又不敢从表情上流露出来。父亲问我病情，我说没什么大问题，诊疗单也没有让他看。

回到家，我设法联系了南京的肿瘤医院，决定尽快给父亲做手术。

父亲在南京住了半个多月的院，还未完全康复医生就催促他出院了，因为床位实在紧张。在父亲住院的日子里，我们兄妹仨一直陪伴着他，为他清洗身体，帮助恢复体能。我妹妹为了伺候父亲，饮食不调，睡眠不足，竟然在夜里晕了过去。好在，终于出院了。

回来后，父亲又到地方医院做了放疗，断断续续住了几次院。总体无大碍，就是食管老是不通畅，吃瘦肉类东西就会噎住，先后做了两次食管扩张手术后才有些效果。好在每次复查，各项指标没有呈现出异常。一晃就过去了五年。原以为，父亲会迈过五年这道坎，会躲过人生的劫难，遗憾的是这一次，父亲没有抵抗住病魔的侵袭！

父亲是名兽医，经常走村串户，为周围乡镇的很多人家看好了牲口。小时候我放猪放羊，因为贪玩，猪拱了人家山芋，羊吃了人家麦苗，当人家要我报出父亲的名字时，就不再追究了。父亲是我少年时崇拜的偶像。这是我童年最值得自豪的事。

父亲只有初中毕业，但他对子女培养非常重视。父亲有句口头禅：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小孩读书。在上世纪80年代，作为一个偏僻乡村的农民，能有这样的思想真的不容易。我们时常庆幸遇到一位开明的父亲，正是他不惜代价的培养，我和弟弟都考上了学校，有了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父亲经常带我们感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讲一些励志的身边故事，要求我们奋发努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当我们跨进大学的门槛时，父亲脸上的皱褶绽放成了花。

父亲喜欢喝酒，不分早晚，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烟也抽得比较滥。手术后，我们不允许他抽烟喝酒，并和他“约法三章”，等到他过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开始抽好烟、喝好酒，作为子女就不再干涉他的自由了。父亲听信了我们的话，每每在别人劝他抽烟喝酒时，就用我们的约定做挡箭牌。据母亲说，父亲实在禁不住诱惑，就会把烟拿在鼻子前闻闻，酒从未碰过。遗憾的是，父亲没有等到八十寿辰的那一天……

有时想，这个世界真的有灵魂的存在那该多好，父亲一定能在天上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