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永

我在公安局行政审批中心办事的时候，坐在我面前的工作人员突然站起来跟我敬礼，朗声说：“张老师好！”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黄忠颖，是那光的。我刚刚复员转业分配在公安局，还没来得及去拜访您。”办事窗口不方便聊天，我们互加微信，留手机号码。

我的学生黄忠颖从小学二年级到高中都长得很瘦，高三第一个学期，他选择去当兵。他在部队成长很快，从班长当到排长、连长、营长。十几年过去了，经过部队多年的熏陶、洗礼、熔炼，他长得高大健壮，沉稳干练。

晚上，黄忠颖召集在县城的七八个同学集中，强烈要求我到场“指导”，我们一直聊到深夜才散。

2002年10月，我通过竞聘，考上了巴马瑶族自治县那社乡公爱村那光教学点教师。

2003年2月16日上午8点，我冒着蒙蒙细雨登上开往那社乡的中巴车。那光屯是个大屯，有97户402人，屯里大多数是砖瓦房，只有两户平房。廖支书说：“可怜我们这么大的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领财政工资的人，我作为支书，感到很悲哀。今后我们屯能不能出个把干部，就靠张老师了。”我说：“要靠大家共同努力。”我们往屯里走的时候，廖支书说我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他一定想办法帮我解决。他说我是第一个到屯里的公办教师，之前的7个教师都是代课教师，从来没有认真教过学生。

那光小学这学期共有学生52人，其中学前班18人，一年级19人，二年级15人。学校就只有我一个老师，我开始了“教师兼校工，教书兼打钟”的教师生涯。上课的时候，所有学生集中在一个教室，实行复式教学。我把黑板分成两半，前20分钟学前班和一年级上课的时候（学前班和一年级共用一本教材，学同样的内容），二年级预习或做作业；后20分钟二年级上课的时候，学前班和一年级做作业。

刚开始的几节课，我讲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发现孩子们在下面昏昏欲睡，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问了一下，原来之前的老师都是双语教学，先教学生用普通话读，再拿壮语来解释、翻译，可我是汉族，不会讲壮话。学前班和一年级学生基本上不会说普通话，二年级学生勉强会说一些。我要求孩子们，从今天起，大家在课堂上、在课余时间见我打招呼，说话全部要用普通话，会讲多少讲多少，二年级的学生要主动帮助学前班和一年级学生学习普通话。没想到一年半后我离开那光小学时，我不自觉地学会讲壮话，而从学前班到二年级的学生都学会讲普通话了。

看着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眼神，我不敢懈怠。对于学前班学生，我手把手、一笔一画地教他们写字。一年级和二年级学生不会做的题目，我一次次地讲解，直到他们学会为止。我要求学生们要爱护书本，尽量保持书本干净。写作业的时候要认真，一笔一画地写。在家里写作业的时候，要把桌子擦干净。开学时学生们写作业很不认真，基本上是应付了事。我一一纠正，一个月以后，有了很大的改观。我用最大的耐心教学生，希望每个孩子都能有所进步。

我跟每个孩子都平等交流，尊重他们讲话、发表议论的权利，鼓励他们提出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甚至是乱七八糟的想法。二年级学生说我不像一个老师，像一个整天陪着他们玩耍的大哥哥。

孩子们大多数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玩得全身上下都是泥巴。我要求孩子们每天上学前要把脸洗干净，晚上睡觉前要洗澡。衣服每天要换洗一次，起码两天换洗一次。要保持衣服干净，不能一巴掌拍在身上，灰尘飞起来一米高。孩子们哈哈大笑，互相拍对方的衣服。一个星期后，孩子们的脸上、身上干净多了。

学校除了两间房屋和30张摇摇欲坠的课桌椅，其他什么都没有。为了改善学校的办学条件，我硬着头皮找到县教育局，申请到一批新的课桌椅。找到县文体局，申请到一批儿童图书、两张乒乓球台和一些乒乓球、羽毛球及球拍。半个月后，图书和新的课桌椅、球拍、球全部拉到学校。我做了一块“那社乡公爱村那光小学”的白底黑字竖式牌子挂在教室门口。我买了一面国旗、一台收录机和国歌的磁带，叫家长们砍来竹子做旗杆，专门训练二年级的两个学生每星期一上午负责升旗，我每星期一都在国旗下对学生进行爱国主义和理想信念教育。至此，学校的面貌焕然一新。我还跟县民政局申请到一批衣服鞋袜分给孩子们穿。每星期一上午，孩子们主动穿上我发给他們的新衣服新鞋参加升旗仪式。

每天早晨，我站在学校门前的空地上，俯视着整个村庄。一轮红日从东边山顶慢慢探出害羞的脸庞，万丈金光映在村庄上空，一切生物都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尽情地吸吮着。一层薄薄的雾在山间游荡，它们还不愿离去。正在上学的孩子们蹦蹦跳跳踩着河里的大卵石过河，就像弹钢琴一样，旋律优美，意境深沉。他们无忧无虑地唱着欢快的歌谣，尽情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一些学生还蹲在卵石上，掬水洗手，擦脸。我看得呆了，突然诗兴大发，一首美妙的诗歌瞬间成型——《一个人的精彩》：一所小学校/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巅/掩映在漫山遍野的桃花、李花丛中/放眼望去/整个村庄尽收眼底/一个老师/统治着整个学校/听着琅琅的读书声/唰唰的写字声/享受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陪伴着孩子们茁壮成长/仰望星空/数星星，看日出/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乐在其中/白天的喧哗/夜晚的寂静/凌晨的宁静/这是我一个人的学校/这是我一个人的精彩/这是我一生的荣耀。两个月后，这首诗发表在《中国教育报》上。一些热心读者通过联系地址写信给我，问我需不需要捐款捐物。我回信说，一、二年级学生的衣物、学习用品都需要，多多益善。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两大麻袋衣物和众多文具、作业本、童话书等学习用品。衣服和裤子，每个学生基本上分得两件，学习用品每个学生分得一份。童话书放在教室的图书角，大家随便翻看。之后，我陆续收到了一些各界人士捐助的衣物、图书、学习文具等等。

我上课时，经常有家长到教室门口叫学生做这样做那样，有叫学生放学后要去收牛收马、打猪菜、割草、煮饭煮菜煮猪潲的，有叫放学后回去管好弟弟妹妹的，严重影响了我正常的上课秩序。有过几次这种现象后，我忍不住严厉批评了一个家长，说以后我上课的时候不允许来影响学生，实在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也要在教室门外安静地等到我下课了才能讲。学生的任务是学习，家务能做多少是多少，不能强求。我要求学生放学回去后马上跟自己的父母亲讲清楚这个问题。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家长敢在我上课的时候来喊学生了。

在班会上，我鼓励孩子们大胆说出自己的理想。孩子们的理想都很现实，要当干部，当老师，当军官，当飞行员，当科学家，做生意赚大钱……孩子们说完自己的理想后，我作总结讲话，我希望孩子们永远记住自己的理想。我告诉孩子们，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就要认真听老师讲课，认真做作业，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你们将有更多的选择。你们要记住，读书是为了你们自己，而不是为了父母亲。你不要说什么我就是读书不得，我比较笨，我怎么样怎么样，这些都是废话。只要你努力，勤奋，认真思考，每个人都能取得好成绩，每个人都能上大学，都能找到好的工作，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我希望你们永远记住我的话，将来你们不读书了，出来做事情的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你们这辈子最轻松、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读书的时候！

在家长会上，我围绕“一切为了学生，为了一切的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讲话。我告诉家长们，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父母的言传身教会影响到孩子的一生。老师在学校负责教学生读书学知识，父母在家负责教孩子为人处世的道理。家长们要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尽量给孩子营造良好的学习环境。建议各位家长在家的时候夫妻间要互敬互爱，尽量少吵架，少说粗口话，不要参加赌博等违法犯罪活动，积极向上一点，为孩子做好榜样。不要让你们的小孩子跟你们一样，老话说，要一代更比一代强。对于农村的孩子，如果要跳出农门，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最好走的一条路。

按照乡中心小学的要求，教学点的段考在各教学点进行，一、二年级（不含学前班）期考要到村完小校进行。村完小校离那光小学3公里，孩子们需要走路一个小时才到。去村完小校考试要蹚过一条5米宽的小河，秋季学期水位下降，孩子们可以踩着河里的大石块走过去。夏季学期河水涨到70厘米左右，流速很快，我不放心孩子们蹚过河，一一背他们过去，考试完再背回来。每次往返背二三十个孩子过河，我都会腰酸背痛好几天。还好，孩子们很争气，从我接手的第一个学期起，期末考试及格率均达到100%，优秀率（语文、数学双科各90分以上）均达到40%以上。我连续三个学期获得全县“优秀辅导教师”奖。

刚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廖支书每天都叫我去他家吃午饭、晚饭。第二个星期后，学生家长开始轮流请我吃饭。黄明福第一个来学校叫我。我推托了几次说不去，黄明福叫廖支书来拉我。廖支书说：“我们屯里的人商量好了，你一个外面来的老师，人生地不熟，自己煮饭不合适，我们随便哪家煮饭的时候多放半瓢水就够你吃了。今后你中午、晚上都去群众家吃饭，随便进哪家都可以。”我说：“这样不合适吧？”廖支书说：“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就这么定了。难道我们屯400多人，还养不起你一个人吗？”从那以后，我中午饭、晚饭都去群众家吃，我拿到学校的炊具只能用来煮早餐，一罐液化气到一年半后我调离时才用完。在群众家吃饭，不喝酒是不行的。经过一年半的锻炼，我的酒量从米酒三杯倒，不知不觉练到了上桌先干三碗，总量在十碗左右。

黄明福要求我严加管教黄忠颖，他说：“我们家祖祖辈辈没有出过一个领财政工资的人，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独崽黄忠颖身上。黄忠颖很调皮，他不听话你就打死他，不要怕他疼，棍棒之下出人才。”我说：“孩子主要以教育为主，不能打的。”黄明福说：“没事，你随便打，打死了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在其他学生家吃饭的时候，家长也这样要求我。

学生家长请我吃饭的理由五花八门，孩子会说普通话了，要请我一餐；孩子会写字了，孩子成绩有所提高了，孩子会唱歌了，会打羽毛球、乒乓球了，都要请我一餐。所有的学生家长请我一轮后，没有学生在那光小学读书的群众也要请我吃饭，理由是感谢我教育培养那光屯的孩子。所有的人请我吃饭，我都必须去，不能拒绝，也拒绝不了。

家长经常叫孩子们拿青菜、瓜苗、青黄豆等给我煮早餐吃。一些家长还拿来小壶茶油。三月三的时候，家长送我五色糯米饭，端午节送我粽子，八月十五送我自制的月饼，过年时送我腊肉、糍粑。群众家里不论有什么好吃的，都会记得我，要么送我一份，要么叫我去家里吃。

教师节到了。我早上刚刚起床，发现门口摆着好几束漂亮的野花。孩子们撕下作业本写着祝福语：“老师，祝您教师节快乐！我们爱您！”

抱着花束，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我在那光小学教书一年半，整整三个学期。之后，我改行到那社乡人民政府工作。

我调到县城工作后，学生家长们逢年过节的时候来县城赶街，经常送鸡鸭给我，我无法拒绝，只好收下，上街买一些等价的物品给他们拿回家。一些孩子想来县城读书，家长们很自然地找我帮忙联系学校。鄉亲们已经把我当作他们中的一员，谁家有进新房、孩子结婚等好事都会通知到我。每次到屯里喝喜酒，我不到七八家吃饭根本回不来。往往是在这家还没有认真吃几口，那家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不去家里坐坐是绝对不行的。为了解决那光屯群众的出行问题，我协调相关部门修了一条从乡政府到那光屯的砂石路，几年后又申请到资金改建为水泥路。

我认真统计了一下，我教的学生当教师3人，医生2人，军官1人，机关干部6人。廖老支书跟我说：“2017年你教的第一批学生开始出来工作以后，屯里出来工作的人越来越多。目前全屯有35个人领财政工资，外出经商、办企业的有上百人。群众都说你是我们村的大恩人。2017年我们村已经整体脱贫，家家户户建起了漂亮的楼房，很多群众买了小汽车……”

回首人生40多年，我先后工作的单位有七八个，但最有成就感的，还是我短暂的教师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