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亮 余 政

一、研究背景

新时代我国教育改革不断向纵深推进，其中加强教师队伍建设、吸引优秀人才从教、提高教师队伍质量成为教育改革的基础性工作。教师资格是国家对专门从事教育教学工作人员的最基本要求，完善教师资格准入制度，对提高教师队伍素质起到纲举目张的作用。

2020年9月，教育部实施教育类研究生和公费师范生免国家中小学教师资格考试认定取得中小学教师资格改革。2022年1月，教育部将免试认定的对象范围进一步扩大为高等学校师范生。至此，我国面向师范生的教师资格认证制度经历了从最初的各级各类学校师范教育类专业毕业生免试认定教师资格，到师范生与非师范生统一参加国家组织的教师资格考试，再到新一轮教育类研究生与高等学校师范生免试认定教师资格的变化。所有师范生毕业即可获得教师资格证书，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教师队伍素质的提升。因此，改革通过国家统一组织考试的方式对师范生与非师范生进行从教资格筛选，提高准入门槛的同时却忽视了师范生的特殊性。新一轮改革将部分认定权下放至高校，教师准入关口前移至培养院校，强化各院校对师范生的培养与考核。教师资格认证制度改革正不断完善对师范生这一教师队伍主要后备军的质量把控，但该改革尚需要进一步优化。英国荣誉学位制度是促进高等教育高质量发展的一项历史性创新，具有学位授予权的高校评估学生综合表现后授予其代表学术水平的荣誉学位，与我国当前加强培养院校在师范生与教育类研究生教师资格认定中的审评作用存在相似性。分析英国荣誉学位制度，以期从中挖掘出对完善我国教师资格免试认定改革以及培养高质量教师后备军有借鉴价值的经验。

二、英国荣誉学位制度与高质量人才培养经验

(一)英国荣誉学位制度概况

荣誉学位制度来源于英国高等教育体系中的学士学位制度，成型于20世纪初。[1]荣誉学位始于牛津大学设立“通过”和“荣誉”成绩划分系统来区分不同水平的毕业生，实际上是一种学术水平认证，颁发给本科阶段成绩优异且有一定学术成就的人才。相对于完成规定年限的教育任务，考试合格即可获得的普通学位而言，荣誉学位不管是在课程难度还是在学业表现上都有更高的要求，因此代表获得者可以从事专业性更强的职业或竞争更高的职位。[2]

英国荣誉学位从高到低包含四个等级，即一等荣誉学位(First Class Honours)、二等上荣誉学位(Upper Second Class Honours)、二等下荣誉学位(Lower Second Class Honours)、三等荣誉学位(Third Class Honours)，根据学生大学期间所学课程的加权平均成绩确定学位等级，然后由具有学位授予权的高校自动为毕业生颁发不同等级的学士学位。[3]为保证不同大学授予的各等级荣誉学位质量相同或相近，英国政府对每所大学的教育教学水平展开评估与监督。为区分行政审批与学术审核，英国引入第三方独立机构——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The Quality Assurance Agency for Higher Education，QAA)对高校进行全方位审核，以确定学校是否具备自行授予荣誉学位的资格以及不同水平学校、不同专业各等级荣誉学位的授予比例，最终上报枢密院进行审批。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对各校荣誉学位评定标准进行审核，最大限度保证不同学校授予的荣誉学位含金量一致。[4]一般来说，教育质量高的大学，学生获得荣誉学位的比例要高于教育质量相对较低的大学。[5]但是，不管是排名榜靠前还是靠后的学校颁发的荣誉学位，其社会认可度以及代表的学术水平都具有一致性。[6]

(二)英国荣誉学位制度高质量人才培养经验

1.学生自主：分等级授予荣誉学位激发学生学习积极性

英国高校按质量、分类并分等级授予学位，学生获得的学位等级是在校期间学业表现的总体反映。最初，一等荣誉学位仅占全部学位授予数量的7%，二等上荣誉学位授予比不超过40%。[7]不同的学位等级体现的是学生之间的学业水平差异，且学位证书上标注获得的学位等级，作为学生继续深造或用人单位录用的重要依据和参考。一般来说，不管是直接就业还是继续攻读硕士学位，都被默认至少达到二等以上。[8]学生若想获得二等上或更高等级的学位必须各方面比同伴表现得更加突出，不仅需要学习规定课程及考试之外的附加内容，而且要具有独立从事学术科研的能力。[9]这要求学生既认真对待每一门课程，又不能仅依赖班级统一的教学进程，必须积极利用课余时间独立、自主地进行额外学习，努力提高自身素质以取得好的学位等级。[10]因此，分等级、分层次的学位授予方式能有效激发学生高要求、高质量自主学习的内在积极性。

2.院校主导：梯度课程体系与严格授予标准确保含金量

英国绝大部分高校具有自行授予学位的权力，学位等级实际上是大学内部学生学业成绩考评的重要形式，是一种终结性的评价。[11]如果荣誉学位的授予失去质量标准，其存在的价值与合理性将受到质疑。对应不同学位等级，英国高校通过提供阶梯式的培养方案与具有难度差异的课程，满足不同水平学生的需求。以英国剑桥荣誉学位系统为例，学校内部有一套系统的课程与严格的硬性授予标准。学生只有按要求逐步完成培养方案规定的课程，并逐步通过考试，才能根据最终成绩获得相应等级的荣誉学位。此外，英国各高校内部建立较为完善的质量保障机制，包括自行聘请校外专家成立专门的审查小组对各院系教学水平以及学校整体培养情况进行周期性检查，并通过控制录取率与授予率、提高课程难度、建立全程淘汰机制等一系列手段，确保荣誉学位的含金量。

近年来，英国高校盲目追求办学效益，教学评价标准与学位授予标准降低，一等荣誉学位授予比例显著增加。英国荣誉学位出现等级通胀现象，其社会认可度随之受到影响。鉴于此，英国学生办公室(Office for Students，OfS)等机构呼吁高校制定相对统一的等级标准，细化质量评价指标，改进课程体系，坚持学术质量第一、严进严出的原则，否则荣誉学位价值以及高等教育可信度将极大被削弱。

3.第三方评估：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参与学位授予权审核

英国荣誉学位是由具有学位授予权的高校自行授予，为使各校颁发的荣誉学位含金量相近，学校与学校间实现学位互认，英国政府引入第三方评估组织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参与高校荣誉学位授予权审核。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是英国唯一的高等教育质量保证第三方代理机构，是非政府性质的社会基金组织。[12]它独立于高校与政府之外，通过与高等教育研究所合作，制定英国政府认可的高等教育质量标准(Quality Code for Higher Education)以及学位授予权授予基准。评估人员参照既定标准发挥专业优势，在不受行政权力干预的状态下对各个高等教育机构的教学质量进行评估，根据审查结果向枢密院提供关于学位授予权申请院校的建议。

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内部有完善的机构设置以及运行章程，定期召开董事会、委员会，百名全职员工中绝大部分是著名学者、校长和管理人士。[13]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不同的职能部门有各自分工，其中担任核心审评工作的是审查组，评估质量的高低主要取决于该部门的结构和水平。因此，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对担任主要审核工作的专家组成员进行严格选拔与专业培训，强调评估人员的多元化及专业性，既有教育评估专家，又有资深教授学者，还包括利益相关的工商业界人士。为最大限度保证评估的客观公正，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规定评估者不得参与评估与自己有关系的高校，否则将给予严厉处罚。[14]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在审评过程中非常重视与高校的沟通，常采用实地访查的方式对学校教学质量进行监控。在完成现场评审，接受信息反馈、申诉等流程后，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反馈给各高校详细的质量审核报告[15]，并对评定为需要改进的高校进行持续地整改追踪。英国政府引入第三方组织对高校荣誉学位授予权进行评估，学位授予权批准和审核的主体相分离，寻求在学术治理与行政管理间取得平衡，有效压实了高校培养主体责任。

4.社会效应：广泛的社会认同促进荣誉学位良性发展

英国荣誉学位已经获得英国公众的普遍认可，被默认为能有效识别或筛选人才的标志之一，成为升学或录用员工的重要依据，毕业生的就业起薪通常与获得的学位等级挂钩。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在审评结束后将评估结果以书面报告的形式对外公开，高等院校、学生、家长、雇主等均可获得关于各校教学质量的详细信息。媒体和社会舆论对高等院校的教学水平较为关注，通过定期公布大学排行榜以及授予二等以上荣誉学位比例等方式，对荣誉学位制度的运行形成社会监督。对高校而言，二等以上荣誉学位授予比例的上升意味着学校人才培养质量的提高。这不仅有利于提高学校声誉，而且有利于学校吸收更加优质的生源。对学生而言，分级分类授予学位能够激发学生的竞争意识与自我提高的紧迫感。对企业或雇主而言，等级制的荣誉学位能够帮助招聘者降低成本更高效地找到合适的优秀人选。对英国政府而言，荣誉学位是在高等教育普及化的态势下保证高水平高层次人才培养的有力手段。因此，荣誉学位在英国得到各界广泛关注、社会效应充分释放下，反过来不断推动高校向社会输送高质量人才。

三、我国免试认定中小学教师资格改革内涵与隐性问题

(一)免试认定中小学教师资格改革内涵

2000年，我国出台的《〈教师资格条例〉实施办法》规定，各级各类学校师范教育类专业毕业生可以持毕业证书，向任教学校所在地或户籍所在地教师资格认定机构申请直接认定相应的教师资格。在教师队伍总体质量出现下滑的情况下，2015年教育部正式全面推行教师资格证书全国统考制度，取消师范教育类专业毕业生免试认定资格。随之而来的是由国家直接承担对所有申请教师资格认证的人员进行资格审查的任务，这在一定程度上挫伤了学生报考师范类专业的积极性。2020年，教育部印发《教育类研究生和公费师范生免试认定中小学教师资格改革实施方案》，之后扩大改革范围并印发《关于推进师范生免试认定中小学教师资格改革的通知》。

新一轮师范生免试认定中小学教师资格改革，与最初教师资格条例规定的师范毕业生免试认定存在本质区别。按照最新方案规定，招收教育类研究生的高等学校从2021年起，可参加免试认定改革。[16]2017年及以前加入国家中小学教师资格考试改革试点省份的高等学校相关师范类专业，自2022年起可以参加免试认定改革。实施免试认定改革的高等学校根据培养目标分类对本校教育类师范生开展教育教学能力考核，考核合格的2022届及以后年份毕业生可凭教育教学能力考核结果，免考国家中小学教师资格考试部分或全部科目。[17]因此，该改革至少包括两方面内涵：一是深化教师资格认证制度“放管服”改革，将部分认定权下放给高校，强调教育部对实施免试认定改革的高校进行审核，压实培养高校的主体责任，提升师范类专业与学校的办学质量。二是加强相关院校对教育类研究生与师范生培养过程中的质量动态监测，重视培养院校对人才的考核，将教师准入关口前移到培养院校，从而有效选拔优秀从教人才，提高教师队伍素质。

(二)免试认定中小学教师资格改革的隐性问题

1.参与改革院校培养与考核机制尚不健全

改革方案提出学校自行组织教育教学能力过程性考核，重点考查师德素养、专业能力及技能培训等情况。各院校如何进行过程性考核、院校间考核难度差异如何控制，以及如何确保各校考核的有效性与公正性等问题仍亟待解决。目前，大多数院校内部培养与考核机制尚不完善，对教育类研究生及师范生培养过程中的动态质量监察与保障有所欠缺，开设的课程陈旧且缺乏系统性、教育实习等环节流于形式。各院校自主考核的标准参差不齐，难以保证不同学校授予的教师资格证书内在“含金量”的一致。另外，教育类研究生招生考试中存在大量跨专业报考现象，从未接受过教育教学能力培训的跨考生通过几个月“速成式”备考成为教育类学术型研究生。在这种情况下，院校将承担更大的培养与考核负担。

2.部分学生投机取巧缺乏内在学习积极性

部分院校存在考核机制不健全、考核流于形式等问题，教育类研究生及师范生免试认定中小学教师资格不利于调动学生自主提高教育教学能力的积极性。根据规定，师范生的教师职业能力笔试部分可由参与改革的院校自主命题组织考核，面试可结合教育实习等实践环节一并考察。通过三级师范类专业认证的师范学校毕业生，修完人才培养方案所规定的课程，成绩合格并符合毕业条件，即认定为笔试合格；完成培养方案规定的教育教学实习，即视为面试合格。[18]这意味着部分学生只要不挂科或通过基础的教师职业知识测试，完成教育实习顺利毕业，就能获得教师资格证。此规定易滋生某些投机取巧的行为，部分师范生懒于提升自身教师素养，教育教学实习走形式或实习经历造假。无淘汰、无等次差别免试授予教育类研究生及师范生教师资格证书，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此次改革对高质量教师后备军的筛选与甄别效果，难以激发学生自主提高教师专业素养的内在积极性。

3.行政审批与学术审核仍由教育行政部门包揽

教师资格免试认定改革突出院校认定的方法原则，强调教育行政部门“放管服”的深化。实际上，我国长期以来高等学校自主办学、学术自治相对较弱，介于政府与高校之间的第三方评估体系尚未成熟，无法做到行政审批与学术审核主体分离。高等院校专业建设水平以及是否具备免试认定权，由教育部组织师范类专业认证专家委员会进行评估。该委员会构成人员由教育部任命，秘书处设在教育部高等教育教学评估中心，本质上隶属于教育行政部门，“办管评”实际上仍由教育行政部门包揽。此外，专家委员会是限期内成立，非长期稳定的独立评估机构。目前，专家组评估成员共20多人，包含来自参评学校的现任教授。各校在评估结束后根据认证报告进行整改，评估中心组织专家对各校提交的整改报告进行审查，而非对实际整改情况进行追踪调查，以评促建未落实到位。

四、英国荣誉学位制度对我国教师资格免试认定改革启示

(一)差异化免试认定教师资格

英国分等级、分层次授予学位，并将学位等级与升学就业紧密联系，能有效激发学生学习积极性，促进英国高等教育质量提高。荣誉学位制度下英国本科生若想取得好的学位，必须认真对待所有课程与考试，想办法从同伴中脱颖而出，而非仅追求及格水平。

按照我国现有的教师资格免试认定方案，学生不论分数高低只要成绩合格并完成教育实习，即可获得代表相同含金量的教师资格证。我国教师资格免试认定改革，可以尝试将各学段、各学科的教师职业资格分为三个等次，每个等级设置不同的有效期及执业范围。根据学生全部学年的加权平均成绩以及教育实习表现进行分级认证，证书有效期满后对是否仍具备从业资格再次进行评估。最高等次的教师职业资格应设置严格的授予标准，并控制授予比例，各院校授予权及授予比例经评估后确定。证书等级既可以作为毕业生能力的信号，帮助用人单位高效识别优秀人才，也可以作为获得人力资本的衡量标准，适当与应聘资格或入职后的工资起薪挂钩。

(二)坚持质量原则严格把控认证标准

高质量是英国荣誉学位的生命线，失去质量标准的荣誉学位制度将丧失意义。控制授予率、设置淘汰率以及制定复杂的课程体系与严格的考试标准等，都是英国荣誉学位制度严格把控学位授予质量的手段。我国教师资格免试认定改革作为撬动师范类教育改革的杠杆，将教师准入关口前移到培养院校，只有各院校提升人才培养质量以及不断加强对师范生教育教学能力考核的权威性与专业性，该改革才能实现筛选优秀人才从教、提高教师队伍素质的目的。

其一，各院校作为培养主体应坚持高质量的培养原则，制定系统的培养方案，对开设的课程定期进行价值评估，及时对低值课程进行整改。其二，学校内部建立健全教育教学能力考核机制与淘汰机制，各院校制定相对统一的具有操作性的评价指标，建立整个行业认可的教师资格免试授予标准，提高认证标准的可比性与可操作性。重视培养过程中对学生师德情怀、教育能力及教育实践等情况的动态监测，形成师范生成长档案。另外，高校加强与教育实习基地的联系，落实双导师培养模式，严格要求教育实践时间与成效，学生顺利通过实践考核后才能正式通过认证。

(三)建立师范类专业认证第三方评估体系

高等教育质量保障署是英国高等教育高质量发展的重要抓手。它作为英国唯一的非政府性质第三方评估组织，拥有独立法人地位、较高的公信力、稳定的经费保障、完善的机构设置、严格的评估程序以及专业且多元的审评团队。

我国2015年修订的《高等教育法》强调“通过第三方专业机构对高等学校办学质量进行评估”[19]。2017年出台的《关于深化高等教育领域简政放权放管结合优化服务改革的若干意见》，再次提及高等教育第三方评估的问题。《教育部办公厅关于编制2021—2025年普通高等学校师范类专业认证工作安排的通知》鼓励有条件的地区整合或依托教育评估机构，按照师范类专业认证机构管理有关规定，经普通高等学校师范类专业认证专家委员会认定后开展认证工作。[20]

所谓“第三方”是相对于“第一方”和“第二方”综合考虑的，与第一方、第二方不具有行政隶属关系和利益关系，必须能够完全公正客观的解决问题，并且处理结果能够让人值得信赖，具有较高的权威性。[21]但是，目前我国政府与高校间的中介组织发展仍不成熟，难以发挥作用。负责审核评估参加免试认定改革院校的专家委员会是规定期限内成立，隶属于教育行政部门没有独立的法律地位，实质上是行政审批的代表。因此，教师资格免试认定改革还应着力培养第三方专业评估组织，完善相关法律与政策体系，形成学校自评、第三方机构评估、委员会复核、国家认定的程序，使教育行政部门“办管评”变为真正意义上的“放管服”，同时构建完备的质量监督体系，真正落实以评促建，助力师范生免试认定教师资格改革实现培养优秀教师后备军、提高教师队伍素质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