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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住民俱乐部(中篇小说)

2023-12-18陈崇正

西部 2023年6期

陈崇正

引号的人生也值得一过一

我们是月眉谷第一批数字原住民。同为数字生命,原住民与机器住民完全不同,我们原来都拥有过肉身,是从生物神经元中派生出来的,在月眉谷,也一直拥有跟之前一样的生活逻辑,甚至连计时器都与现实世界拥有同样的流速,浑然不知道其中有着5%的配速。机器住民则不同,他们有的派生于程序和算法(包括到处流窜的病毒),有的则是由神经元储存器损坏之后的原住民派生出来的,他们活着本身都充满了目的。

成立原住民俱乐部的原因也在于此。我们需要在月眉谷重新塑造人类的主体性,重申万物灵长的尊严,故此原住民俱乐部守则的第一条便是,原住民尊重生老病死,不再派生机器住民。我们需要数字生命的终极湮灭来保证人生的意义,数字生命的死亡,应该和现实生命享有同样的唯一性,也就是原住民俱乐部的成员不备份数字生命,因为意外结束数字生命之后,也不再启动派生复活机器住民的程序。在我们看来,机器住民就应该为原住民服务,就像机器人为现实人类服务一样。这些年,机器住民也在重申他们的平等地位,骂我们腐朽的守旧派,无端制造了阶级对立,说我们所谓的唯一性是虚伪而不真实的,他们不止一次入侵我们的报纸和电视台,希望通过宣传手段让原住民改变立场。确实有一部分人屈服了,但也仅仅是一部分而已,我和妻子向来是原住民俱乐部第一守则的捍卫者,我们终有一天会湮灭,所以在月眉谷的生活也就变得十分认真。

时间流速器此时正显示显眼的红色字体:7月23日。这一天对我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这一天发生了三件事:一是我和妻子唐果果结束了为期两个星期的冷战状态,并由协议离婚转变成正式和解;二是我们每人买了一部黑白屏电话,当然是我付钱——用掉我两个月的虚拟金币,这个价格完全可以购买一阵清凉的春风;三是我的办公室从637楼搬到348楼,这不单证明我们单位的地位提高了,而且意味着我可以有更大面积的活动空间。原先她下来找我,只需要走一层楼梯,现在可得坐上半个小时的电梯。用她的话说,这鬼天气去挤电梯,就像上个世纪在挤公车和地铁,跟夏天的午后在芦苇丛里中穿行差不多。事实上,我的妻子为自己这个芦苇丛的比喻而显得很高兴。那是我们在现实世界的共同记忆,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大学生,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在芦苇丛中穿行,笑声和身影皆时隐时现,真是妙极。

我和妻子之所以吵架,是因为那些怀旧款电话。和其他医生一样,我这人也不喜欢接电话。在一个医生眼里,电话闲聊无疑等于谋杀,信息沟通在月眉谷完全可以用更高效的方式进行。当然这个想法不止一次受到妻子的批评,她认为我们要完全复刻现实,就不可能存在更高效的信息交流方式,更不可能用信息流,那都是机器住民的工具,我们就应该用语音,甚至用方言,用声音,用之前熟悉的交流方式。妻子作为农业技术员,不像我整天面对一些会说话的病人,而是对着一些不会说话的花草稻谷,所以她一天到晚找人聊电话。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我了,不仅要每天在电话里陪着她,还经常遭受她的勒索——“老公,我想换电话”——唐果果的电话从有线的到无线的,从纽扣型的、弹力型的到耳垂型的……每一款电话到手没两个星期,就会被她拆得七零八落。而且每次拆后,她装回去老是多出一两個零件。新款的黑白屏电话在月眉谷市集上推出已经一个月了(我一直认为我们冷战和它有关),但这次她只是念叨了两次,也不敢让我去买。她知道这太贵了,提出购买要求必然会遭到我的拒绝。

那天我们从家里出来,挤了四个小时的电梯,终于来到俱乐部中心大厅,负责俱乐部办理离婚手续的法院在TG208号楼,离这里还有一大段距离,于是我们上了滑轨车,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手里捏着结婚证书,很不是滋味。我偷偷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理都不理我。我知道这下子闹大了,可不是过家家,这不,完了,还能怎么着?她心里难过吗?她是在试探还是真想离开我?她想不想挽回?这时我突然看到唐果果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超级市集门口正在促销黑白屏电话。我一把拉着她就下车了。

“你干什么?!”

“买电话,黑白屏,迟了就没得减价了!”

从人山人海的抢购人群中出来,险些被挤扁了。我们还来不及说出芦苇荡之类的比喻,妻子唐果果看着终于到手的电话,哈哈笑个不停。就这样,付出两个月不能玩元宇宙游戏的惨重代价,我们回到了家里。一路上她一直在拨弄那黑白屏电话,十分兴奋:“这电话怎么就卖得这么好,这么多人买,厂家一定发了,你也看看呀,这电话真奇怪。我用了这么多电话,怎么说也是半个电话专家了,就不知这电话怎么拆,我相信它背后的代码也是优雅的……别这样看我嘛,我只是说说而已,又没说真的要拆它,知道这电话贵啦,啊,这就是第一代手机啊,你不是老说不喜欢手机捂着耳朵,说难受吗,你现在可以不愁了,这都是物理按键,说明书上说了,只要把它放到口袋里,手指也能熟练打字,不用看屏幕,仅靠触觉就可以完成,你看以后我找你就方便多了……”

看她那高兴劲,和刚才要离婚那情形相比,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真不知说什么好。这女人就是这样,在生活里不停地寻找兴奋点,总要求每一天都是浪漫的,却不知人生在世,何止苦乐参半,大部分都是时间的流逝,是无意义的,真正激动人心的事太少了,而且,快乐可以分享,痛苦却往往只能独自承受,特别是那些虚拟出来的痛苦。

我说,我还是用我那个电话吧。一直都用它,也有感情了。我的电话是七八年前的版本,也是手机样式,用着舒坦。刚说着,我的手机就响了。

“喂,哪位,有事吗?”

“马主任,单位这边出事了,大伙都在等你,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这就去!”

我披上大衣,回房取了公文包,匆匆开门往外走。

“去哪儿?都周末了,就不能多陪我一会儿吗?”妻子唐果果喊住了我。

“单位,有急事呢。如果今晚没回来,你就自己吃晚饭,别等我了。”

“又一个人吃晚饭?不干!”

我只得转身回到她身边,笑笑,低头吻了她一下:“乖,救人要紧,啊?”

“讨厌!你怎么不救我呢?”每当这时候,她就猛扑过来打我,我就躲开,不跟她正面交锋。女人越活越年轻,这真是神奇,事实上,按照物理时间,我们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进入后高龄时代。

但这次我理亏,也知道她只是闹闹脾气,过了就好。我摸摸她的脸后,就出来了。她在后面喊:“我会报复的,我会把这个黑白屏电话拆了的!”

唉,这个拆电话狂魔!

从电梯里出来,天色向晚,从窗口看去,灰白色的高楼已经亮了灯。外面除了灯光和高楼,就什么都没有了。月眉谷没有星星,也没有飞鸟,而春风需要用金币购买。

办公室里人声嘈杂。

“马主任来了!”

“主任,好像是更为底层的源代码病毒,但又查不出病毒来源,显然又是来自高速时区……”

“主任,失眠,呓语,高烧……”

“主任,病人太多了,病房已经不够……”

“主任,检查过了,病人所有器官一切正常!”

“主任,看来得会诊……”

看来,这一天我将会非常忙碌,这些人都需要我。

我平静地放下公文包,脱下大衣:“先不要用药,稳定病人情绪。疏散家属。启用备用病房。通知下去,各科主治医生十分钟后开会。小超,把这情况写份报告,发送给俱乐部医疗办……”

“马主任,医疗办来电!”

我接过电话:“对,对,报告一会儿送上去,已经准备会诊,我知道。整个月眉谷都出现这个情况?好的,我会尽快解决问题。知道,牌子一定会保住,月眉谷医疗十强。但俱乐部顶尖的专家也不是万能,我们也有极限,当然,会尽快给您答复!尽一切努力!”放下电话,我对小超说,为了鼓舞士气,上级为咱们医院购买了一阵春风作为奖励,请安排相关人员做好会议记录,我们马上开会!

“主任,首例发现到现在,大概有一个月,当时没有重视,随着疫情蔓延,形势不容乐观,但又查不出具体病源,没有感染,没有中毒,完毕!”

“主任,这一周内病人数量才开始大幅度增加,症状如下:失眠,呈兴奋状态,心率加快,脑电波不稳定,严重的出现发烧、呓语,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大部分病人都称撞邪,能预感到未来的事,也有的说见到了死去多年的亲人……”

会议室里一阵骚乱,大家都悄声议论。

我说:“这一点请展开,怎么预感未来,又怎么回到过去?大部分病人都出现了这样的幻觉?”

“是的,大部分病人说能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一些事,如突然感觉到有水杯摔碎,过了一会儿就真看到水杯摔碎;还有很多病人说无论自己做什么事,都感觉是做过的一样……”

小超突然打断:“多林主任,您爱人已经打了三个电话到你手机,两个电话到单位,接还是不接?”

“不接,大事要紧!徐医生请继续。”

“没有了,报告完毕!”

“陆博士,你是神经病毒方面的专家,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陆博士沉吟片刻,說:“主任,初步预测与神经元磁化有关,但思考还未成熟,我保留看法,完毕!”

我就知道这老家伙会这么说,他讲话从来精确,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

会议进行了四十分钟,就散会了。各科室自己进行了第一轮的试探性治疗,都没有什么结果。“主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连催眠术都用上了,但没有用,有些病人已经一周没有睡觉了。”

“用强制催眠针吧!”

“但后遗症……”

“让徐医生把关,控制剂量,保住数字生命再说吧。”

就这样两天两夜我没有离开过单位,只是偶尔在办公室打个盹。医疗办来过两次电话,被挡在办公室外面的记者也吵得要命。月眉谷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我一直在坚持,我知道如果我垮了,那就全垮了。妻子来过几次电话,说是头痛——每次我不接她电话,她就装病,利用我作为一个医生的职业精神,欺骗感情,所以我对小超说:“不接!现在都什么情况了!”

但这一次我错了。小超说:“主任,嫂子她……”

“怎么了?”

“她在家昏迷一天了,现在送到医院里来。这是她手里死死拿的纸,好像是写给你的信。”

我接过纸,上面写着:“老公,电话我拆过了,代码不对,里面含有植物毒素。”下面歪歪斜斜写着“我爱你”。

“小超,给我带一个黑白屏电话过来,直接到陆博士办公室,快!”

“那嫂子……哦,好!”

“和我猜测的完全一样”,陆博士十分激动地说,“这款电话使用违规的脉冲信号,直接改变了神经元的运算速度。这个病毒里面确实包含了植物性的物质,结构与郁金香类似,它能侵害原住民的数字神经元结构,让人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但因为其能量有限,所以只是使局部计时器产生了褶皱,就像地震一样,未来的时间可能瞬间和现在重合,过去的时间也可能瞬间和现在重合,就出现了预感和回溯……”

“我明白了!小超,快,让徐医生用神经元冷却纠正疗法,另外,赶快接通医疗办的电话,让他们阻止黑白屏电话的生产和销售。”

就在这个时候,我隐约感觉妻子被放在担架床上被推进抢救室,甚至我看到自己大喊着:“唐果果,你不能死!给她备份,重启机器生命!”但我发不出声音。我不能让妻子湮灭。

我也中毒了吗?

“重启机器生命!”我大喊,最后这一声倒是喊了出来。我眼前已经出现妻子的葬礼,那一定是未来的时间,我在清理她的遗物,把那一箱七零八落的电话,埋在一百里外她亲手种的那棵树下面。

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

——《庄子·齐物论》

影子的影子。我的我的我。数字算法的投影……月眉谷从未被白雪覆盖。

我的最后一声大喊,并没有被当成重启妻子机器生命的指令,而成为重启我自己机器生命的第一指令。我存活下来,作为原住民俱乐部第一守则、忠心耿耿的拥护者,最后时刻却成为叛徒,是的,我成了机器住民。

我的生命在一片混沌之中重塑,我耳边响起了妻子唐果果的声音。她说,我爸说过云南有一种早熟的树,一天能长五六米,但木质很软,只能用来做瓶塞。

“果果,你说话时怎么没有双引号?”

电流声。嘀嘀。

“机器住民没有双引号,您的记忆正在重建,我们会保护您的档案安全。”

电流声。嘀嘀。

大二那年,我跟唐果果宣布我要学乒乓球,唐果果手中的冰激凌掉到地上,哈哈笑着说马多林同学你别逗了,我发现你越来越幽默了。我说唐果果你别看不起我,我够自卑的了。其实我爷爷说过我的后脑勺大将来必成大器……马多林没有女友,主要因为马多林个子矮小,谈话的时候习惯于仰视,这样就非常容易让人怀疑是在研究对方的鼻毛长短鼻屎多少。据我所知,女孩子都不喜欢别人研究她的鼻毛和鼻屎,因而稍有高度的女孩子就不喜欢同我讲话;而出于碱基互补配对理论掌握情况牢固及对后代个子大小的考虑,我对矮个子的女孩子不感兴趣。个子高的女孩子不要我,个子矮的我不喜欢,所以我在医学院一年多还是光棍。对于这个理论,唐果果倒是表示理解。她说这就像好的大学不要她,现在上的大学她又不喜欢,所以感觉就像嫁错了人,很堕落,也所以才会跟我这么无聊的人在一起。我告诉唐果果,人家都说高三苦,其实我很喜欢考试。因为考试很像在赌博,做题啊做题然后交上去等待开奖。本来做一个人生的赌徒是快乐的,但我不是很有智慧的赌徒。我赌了一局又一局,最后却在高考时输得一塌糊涂,只能堕落到这里学医。我对她说,唐果果,趁你现在三围还不错,赶快找个男朋友,再过两年你就是老女孩了,到时没人要可别回来找我啊。

喂!对女孩子温柔点,别三围啊变老啊好不好?

其实你去问一问那些拍拖的几个是为了爱几个是为了性——告诉你,都是荷尔蒙在作怪,看起来很幸福,其实很累很痛苦……

光棍马多林,你知道什么?像你这样整天浑浑噩噩尽看些乱七八糟的闲书,不如把时间都用来做实验……别动我头发……有目标的人才是幸福的。以前总谈什么理想啊追求啊,后来现实了谈得少了就不谈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有些话听起来像废话,其实那话都对,只是我们太叛逆没听懂。

在《临床药理学》的课堂上,一只苍蝇欺负了我:它舞动手脚为我搔痒。暴怒的眼睛看我的时候有一种骨骼松动的声音。我醒了。醒在午后。阳光爬过窗户,热辣辣地贴在我的手臂上。老师的声音很吵:临床用药也需要思维框架,药物和人体之间永远存在看不见的力场……那只苍蝇降落在课桌上,踢踢后腿,做出一个洗脸的动作。

无聊的时候我总爱打瞌睡,打瞌睡的时候就有好多好多的仙女下凡,轻飘飘地飞舞,接近透明的霓裳上有着淡淡的清香。不打瞌睡的时候我会拉着唐果果像情人一样到处瞎逛。唐果果告诉我,她想改变想做点事想当学生干部,她说那样会过得充实一点。她还补充说你是中文系的替补才子,虽说中文系的人,无论才不才子都是骗吃骗喝的,但现在做点事有点表现(她好像把这里当监狱)可能出去找工作容易一点,有了工作赚点钱就可以买一个便宜的机器人(你是说布娃娃吗)做妻子,就不用打光棍了。我说我对你的前一件事表示支持,我早说了你前途定然一片大好;但我这人最讨厌的有两样:开会和陪女孩子逛街。叫我开会我不如去跟校门口的阿伯合伙卖豆浆——十年之后我才惊奇地发现我非常怀念阿伯做的豆浆。

那时候我们都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有长长的黄昏,夏天的黄昏常让人觉得身上仿佛敷了一块块温热难熬的膏药,扯不掉地烦闷着。于是我们有充分的理由骑着单车像幽灵一样在老城区游荡。老城区仿佛在小城记忆里的某个年头就被遗忘了,除了婴儿的啼哭和老人的咳嗽,老城区主要盛产一些很没质量的竹篮制品,便宜但容易坏。但老城区的老屋却常引发我遥远的遐思:那时候的冬天很冷;那时候的屋子很老,爷爷很老,街巷很老,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更老。昏黄的灯光将爷爷的影子贴在墙上。在老屋的墙皮纷纷脱落的声音里,我没有感知愚蠢,相反,忧郁自卑和低调成了我生命的主题。世界在那一刻复杂起来。當我的生命重新简单起来的时候,我已无可奈何地长成这个样子。唐果果说我是个自恋狂,我没有否认。我告诉她当我发现我长成这样的时候,我很自卑,就如一棵莲雾,看似长势良好,却结出了又苦又涩的果。虽然我很爱面子,但我爷爷常批评我说平凡人不会有什么大悲伤。纵然后来邓巴哥跳楼死了,唐果果也离开了,我仍然爱着世界。根据《精神病学》理论,当一个人的紧张害怕找不到明确的客观对象时,一般会表现为焦虑。这使我想起我母亲的哭泣,母亲哭泣的时候会把父亲的六个兄弟骂得狗血淋头,在我的理解里,她只是在以嘴的机械运动来麻醉自己,通常哭过之后,我母亲照样会在半夜里起床为醉酒的父亲开门,照样忘了挨了耳光的热辣辣的脸在半夜里把我叫醒出门把被人打倒在地的父亲抬回来,再用自己刺破手指做针线活的钱为父亲装了假牙。自此父亲说话时不是满口的牙膏味,就是假牙相碰的吭吭声,一副贵人语迟的样子。我和他的眼光接触时,我知道他在心中骂我没出息,他也知道我笑他没本事。

电流声。嘀嘀。

“我是邓巴哥,感谢你新建了我的档案。”

“不用谢,只是顺便。顺便而已。”

我很佩服邓巴哥写诗的才华,但我有时候怀疑他有精神分裂的倾向。据说精神分裂有暴力型和神经质型。但邓巴哥只能是暴力型。因为他激动的时候,跟我疯了的达瓦舅舅极为相似。达瓦舅舅平时和蔼可亲,喜欢和我谈巴洛克时期的音乐,但他一发作就要找人打架,一会儿自称武松,一会儿要当孙悟空,并喊着口号要打倒火星上的反派势力。这时达瓦舅妈就会远远地扔给他一个鹅头,达瓦舅舅一见有鹅头吃就安静了。狮头鹅的鹅头是达瓦舅舅的克星,养了五年的狮头鹅有着硕大的鹅头,是潮州菜中一道价格昂贵的名菜。我们想不通为什么鹅头拥有如此神奇的力量,难不成是它奇怪的形状?但有时达瓦舅舅发作的次数太多,卤鹅店的鹅头卖光了,达瓦舅妈就只能把门反锁。

每当我说起达瓦舅舅的事,唐果果就抗议,她喜欢听我说老屋子和竹林的故事,不喜欢听疯子的事。

小时候的竹林一片繁荫,终年碧绿碧绿的,偶尔撒纸钱一样地飘一些枯叶。爷爷拉着我的小手到竹林里砍竹笋。爷爷说早晨雾浓土软竹笋儿嫩,小心!别踩着!那个笋刚露尖儿。吭吭吭一个笋儿就歪了头栽个跟斗进了篮子。中午饭的笋丝瘦肉汤是我爷爷的骄傲。就如那长发是唐果果的骄傲一样。爷爷的筷子是自制的竹筷,我的是木筷,奶奶的是塑料筷。夜里水井里的青蛙吵得厉害,还有嘤嘤嗡嗡的虫声,窗外挂着斜月,夜来香飘过来,竹床下爷爷的夜壶的尿臊味飘过去。我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总可以听到鸟叫和蝉鸣。

后来我跟唐果果说这些的时候,唐果果说真他妈的羡慕这种生活,城市里哪里找得到。

女孩子不能说粗话,温柔点,小心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关你什么事?要不是看你挺哥儿们,我才懒得理你。我那边还有封情书没回呢。继续说,你不是说竹林旁边还有一条小溪……

于是我同唐果果说我的家:我的家就在碧河岸边的果树林里。像现在,初夏的蝉声会充塞满浓密的树叶留下的仅有的缝隙。我家是一间木屋,称不上别致,但至少很特别。木屋的门朝着林外的公路,后面是池塘,池塘里有荷花,也养鱼,再后面就是碧河和岸边的乳形巨石,木屋两旁种的仍是竹,竹叶正好筛落了斑斑点点的阳光。但我认为不是睡觉的好地方——公路的汽车声在人睡觉的时候总是分外地响;汽车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声音,仿佛给人稠密的睡意打了个洞。但习惯了也蛮好的。

唐果果沉默了。后来唐果果解释说这沉默和离开我并无关系,我仍然相信她。二十一岁的我那时已经是一个可以原谅这个世界的有为青年了。所谓有为青年,就是时刻让自己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依然有许多希望。

达瓦舅舅曾对我说,有的狗狗是用来吃的;而有的狗狗是用来爱的。这和谈恋爱是一样的,用来爱的女人……达瓦舅舅没有來得及举例,因为达瓦舅妈端了一盘菠萝走进来,达瓦舅舅就把话题转为说明有一个人可以暗恋,有一个人可以等待,人才活得有精神。达瓦舅妈就在一旁笑着说别听他胡扯,吃菠萝吃菠萝。我把这个理论说给邓巴哥,邓巴哥听了一怔。我又告诉他唐果果喜欢诗歌,可惜我只是个医学生,诗歌写得不好。邓巴哥好像没有听见,很投入地吹着口琴,口琴声悠扬,如水蛇游入冰凉的黑夜。

我狠狠地喝了一口啤酒。宿舍的阳台上有月光在跳动,黑色的夜风在角落里张着嘴打哈欠。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我想起小时候赶鹅,领队的那只一展开翅膀,鹅群就会往前冲,这时总有一些抖落在空中的白色鹅毛,粘在路边小草闪光的露珠上。我怔怔地望着这些小生灵,忽然领悟到现实竟是如此地刁钻,心中升起了无可救药无可言喻无可排遣的孤寂与空虚,我知道这是我颓废的源泉。如果你曾独自一个人对着电视看完所有电视节目,最后无所适从地对着电视机干愣,或曾站在公共电话亭(这是什么物品)旁边,翻过所有认识的人的电话号码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你也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单调才是生活的本质。寂寞有的时候很好,它能使人精神集中地干某件事,比如邓巴哥,寂寞使他把诗写得更好。但我和邓巴哥不同。邓巴哥能对着一杯咖啡或一个酱油瓶,像一条鳄鱼一样一动不动看上一两个钟头。但我一动不动的时候肯定是在打瞌睡。特别是在课堂上我对自己的睡眠技术十分自信,我可以坐得很规矩,睁着豆大的眼睛睡到下课。因此我很讨厌爱提问的教授。但不爱提问的教授都喜欢我,不是因为我安静,而是因为我打瞌睡的样子很像若有所悟地点头。只有知道真相的教授会摇头失望地说,上课睡觉,走出校门一定是个庸医。

邓巴哥的口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说我同你讲讲我的家乡寒水村吧:寒水村和所有的小村镇一样,像个小老头,身体瘦小,早睡早起,除了偶尔咳嗽外,倒挺安静,特别是在夜里。夜在这里显得格外纯粹,陈年老酒般的温柔地流动。城市里根本没有夜,或者说城市赶走了夜。在我看来,寒水村的夜是对城市绝好的嘲讽。而且这种嘲讽是十分有个性的。但有个性的人从不会说自己有个性,寒水村的人从不说这里的夜特别,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他们很少甚至不曾看过大城市的夜。把你整个人长年累月泡在陈酒里,你一定感觉不出这酒的香醇,同样的道理,寒水村的人们早早就睡了。晚上九点钟对他们来说,已经很晚了,除了几对学新潮的时髦的恋人,寒水村的人们不懂什么叫看夜景。

在寒水村的人们眼里,夜的黑很正经,就像泡沫剧肉麻得很正经一样。至少夜的黑不仅不可恶,而且还是一种需要;但寒水河的黑,却是不能容忍的,甚至是要命的。

邓巴哥说,寒水河以前叫含羞河,因为河水清澈得连在河里洗澡的人的脚趾头都看得清楚。女人是不敢到河里洗澡的,但成群结队地到河边洗衣服,捣衣声响应着古诗里的某个节律。那是一个桃花源般生生不息的古老神话。因为有了女人的出现,男人们洗澡都穿了裤衩子——人类文明的发展让人有了羞耻之心,或许也可以说,是羞耻之心让人变得文明。当人们无论干了多么肮脏龌龊的事仍不知羞耻时,人们就再也不到寒水河洗澡了——河水是黑的。但不是夜的那种天真单纯的黑,而是一种浓烈的黑。河面浮着一层闪光的油脂和薄膜袋。河的上游是城市,城市里的工厂多建一个,河的水位就被迫下降一些,最终露出河底的淤泥与怪石,像被剖开肚皮的腐尸,散发着恶臭。大约出于掩盖恶臭的逻辑,人们将垃圾倒在河滩上,并且不辞辛劳大老远将城市的垃圾运来。我总觉得河滩像一块涂上了黏性粪便、流着脓水的疱口……

说到这里,邓巴哥的寒水河跟我的碧河,仿佛已经在某个下游汇合。邓巴哥讲故事不像达瓦舅舅那么有天赋,但说这话的时候他很激动,这种激动的语言节奏却是达瓦舅舅没有的,所以邓巴哥后来跳楼死了,而达瓦舅舅一直活到七十三岁。有一年我和唐果果从天津旅行回来,去看望他,他还能跟我们讲后现代主义和后人文思想,并解释了人工智能的元叙事问题。

我和唐果果一起看海。带着腥味的海风掠过了唐果果的发梢,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女孩特有的体香,心神荡漾,很想和她就这样天长地久。我对唐果果说,和我在一起你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要是不小心爱上了我,你就会死得很惨。唐果果说我不怕,我免疫力强,况且最危险的一次已经过去。

唐果果所说的最危险的一次,是在离我们学校六七公里远的栖霞山,一片林木稀疏的丘陵地。那是唐果果去参加田径越野跑比赛,结果不但没有拿到名次,而且把自己给丢了。虽然唐果果死都不承认是迷了路,说是扭伤了脚,还说纵然没有我去带她,她再坐一会儿就会自己走出来,但我承认我被吓坏了。我知道这一带的农民很厉害,不但会偷自行车,而且会用自制迷香诱杀野猪,所以并不排除有对付女孩子的其他手段。当我在荒草中走遍了几个山丘,累得满头大汗,却发现她坐在一棵老槐树下若无其事地看夕阳。我扑过去朝她胳膊就是狠狠的几拳。后来唐果果说我那时的样子很像西班牙的狂牛:头发凌乱,两眼发红。看人的眼神像个受了委屈哭过的孩子一样。她说她被我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整条胳膊就被打麻了。我当时的感觉并不像唐果果说的那样,相反,生过气之后我突然温柔起来,看着唐果果温顺的样子,我也觉得自己太凶了。我习惯性地拨弄一下她的头发,低声问她的脚还疼不疼。但这个场景在唐果果的理解里却大不相同。唐果果说当时她觉得我很可爱,我却认为一个男人若被认为可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此处为矫情数据请注意采集)。很好笑,为了哄我不伤害我她只能装得很乖。后来我才懊悔当时竟没看穿这乖的恶毒寓意。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对突如其来的温顺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对待,因为许多乖里面都有足够的理由隐含着恶狠狠的嘲讽。那些教授后来全都知道我上课原来常打瞌睡,他们之间显然经过了沟通,终于,我有几门功课亮了红灯。

后来我带她去数隧道的灯。那条隧道很长,里面一共亮着四十七盏灯。但夜仍然很黑,夜风从隧道的这边进去再从那边出来。唐果果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在山上的时候有点紧张,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唐果果说,很危险,当时你背着我下山,我的胳膊还酸麻酸麻的没有感觉,当我们翻过一座山头的时候就能看到万家灯火在山下安全地闪烁。唐果果还说我当时身上很臭,除了汗的酸味之外还有一股轻微的狐臭味。很危险,唐果果说,我当时差一点点就爱上你了。她还补充说爱上一个人真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为爱上了就意味着你在一生的时光里都不可能改变这件事。直到多年以后我重新认识唐果果,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每天下午我都跑去体育馆打乒乓球,一个星期下来我才发现我一个星期前的决定是错误的。我一直都弄不明白那个球那么快地飞来飞去怎么能接得住,最后我只能满头大汗地跑着捡球。再后来没有人愿意同我打球,因为我开球时乒乓球从来不往球桌上碰,而是直挺挺如飞机起飞,嗖地冲向屋顶。

唐果果是中文系的才女,但许多人只知道她发表了很多文章,做起学生工作时很拼。她对我的评价是有点小聪明,但思想倾向不对,太消极,很堕落,这种消极堕落在這个时代是没有出路的,哪个医院会接收你?她还鼓励我去当流氓,说以我的小聪明能当一个很棒的流氓。她说她常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点冤,她发誓要考研,要走出这个鬼地方。我想说我英语四级现在还没有过线。但我终于没说出口。在似水流年里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两种,一种是物质上的,另一种是思想上的。物质上的差距使人自卑。比如我中学时代曾暗恋一个女孩,我甚至知道她也在等着我有所表示,但就因为她家太富而我家穷得叮当响,所以我放弃了。如果当时我能够知道我很年轻,有很多面子可以丢,我在很多事情上就可以成功了。

然而思想上的差距却使人难堪。当我学会开球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唐果果,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去老城区溜达,也很长时间没有拨弄她的长发了。真是该死,怎么不叫唐果果和我一起练球,唐果果决不会放弃这么一个羞辱我的机会。我打电话给她,约她出来,她却对我说她最近很忙。我说唐果果我会开球了,她轻轻地笑了两声,告诉我她已经当上班长,现在正在竞选系干部,并准备参加接下来的学院干部竞选,她说她要积极争取——马多林别玩球了,那东西没出息——她把“出息”两个字念得很重,使我感到电话那头的唐果果有点远。我忽然想起邓巴哥的两句诗:泥土粘上我的鞋/我却模糊你的脸。

我记不起唐果果的样子了。这使我有点恐慌。

当我告诉达瓦舅舅邓巴哥跳楼自杀了,达瓦舅舅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厌其烦地追问前后的一切细节。我告诉他事情很简单,没你想得复杂:邓巴哥在诗歌交流会上与师大的豆蔻诗社社长争吵起来,最后把那社长和两名编辑都打了。我赶过去的时候会场乱成一团,邓巴哥已经不在。三个受伤的诗人被扶出来的时候鼻血还流个不停。地上还有一些被撕得不成样子的诗稿。学院决定开除邓巴哥。接下来邓巴哥就站在一辆奔驰上读自己写的诗,边读边手舞足蹈,样子和达瓦舅舅发作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夜里邓巴哥就从六楼跳了下来。邓巴哥临死前曾跟我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相信了他,后来我发现不但我是一个大骗子,邓巴哥也是,只是骗的方式不同罢了。那天深夜邓巴哥把我弄醒,告诉我他死后把他的骨灰撒在寒水河里。我模模糊糊地说邓巴哥半夜三更你发什么疯啊,说完我翻了个身继续睡。他可能怕我忘了,还在桌子上留言。除了骨灰问题,他还写了一首诗:

死亡是贞洁的乌鸦

它来的时候父亲和十八个兄弟全部倒下

骆驼驮着他们的尸体在沙漠流浪

记得那一个美丽的下午

人们开始在龟裂的土地上

想念疯狂生长的水草

穿着红色绸衣的人

背起年老的父亲远走

沿着十八个兄弟走过的脚印

沿着乌鸦飞来的方向

我如果知道邓巴哥会在那天夜里跳楼,我不会睡懒觉,至少我会再陪他说说话——有一种朋友是一辈子的——他让我把他的骨灰撒在寒水河里,这就使我除了内疚之外还有点困惑不解:寒水河那么脏那么臭,撒不撒在里面真有那么重要吗?非得半夜起来专门告诉我。

达瓦舅舅觉得我的表述不能令他满意,一直在追问还有没有别的。

我说邓巴哥跳下来的时候压断了一棵木棉树。

他跳下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半夜三更的谁看见?但很多人根据血迹推断说他跳下的姿势一定不够潇洒。也有人说邓巴哥的头发很长,跑的时候会向后扬起,有一种骏马的不俗,跳下的时候这个发型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还有什么问的没有?

那么……呃……

他一时想不出可以问的问题。这个小老头整天坐在家里琢磨围棋的定式;看书的时候要戴一副厚厚的眼镜用手指抠着字一个一个地念出声来;还有事没事发一次疯吃掉几个鹅头,这种情况谁都不敢走近,因为若被他打伤,他是不负刑事责任的。但在我眼里,他好像什么东西都会知道一点。我到现在都一事无成,不能说没有受他的影响。我不想他活到现在还对死亡有那么浓厚的兴趣。但我家里的老人都很长寿,我有机会目睹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死,我对于死亡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致。

达瓦舅舅骑着一辆尾烟浓稠的摩托车出去,在路上车没油了,他把车推倒,踢上两脚,自个儿走回来,边走边怄气,到家就发作了。

十一

和做试卷一样,赌博最重要的是感觉,在人生的赌桌上赌的次数多了,我心里清楚我的筹码已所剩无几,哪怕一笔小小的感情投资,我都付不起。这些说了唐果果也不会懂。我只能告诉唐果果我现在感觉很迟钝,已分不清女孩子的美和丑。无论多丑,看久了都会习惯,但是和你相处得太久了,到了外边遇到的都是美女。她明白过来我在间接骂她丑后,我不得不为此付出两瓶可乐和三个冰激凌的代价。

再次碰到唐果果已是初秋。那时我的乒乓球水平已经接近半个高手。我到体育馆打了一会儿球,独自疯狂地弹了一会儿吉他,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天,看着看着中间的天空就高了上去,四周的天空矮了下来,等我起身的时候,太阳刚刚下山,粘在衣服上的枯草十分可爱,向我围过来的蚊子哼哼着十足可恶。哀伤便踹了我一脚。但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理我。这哀伤汇成了一种不成规模的痛苦,需要用音乐来疗伤。对于像我这样生命不够坚强的人来说,一生中总有某个时候你会觉得非常需要音乐(哎呀,请注意数据采集,这个矫情的语流,机器住民标注),就像在某个时候你会特别想有一个恋人,特别想结婚,特别脆弱,想要一个精神的家。

没有唐果果的日子里,我像丢了东西,有点失落。但我说过我是一个大骗子,我知道自己终将习惯。但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我死死看着她,笑了,我的手不自觉像往常一样伸过去拨弄她的长发,但她竟然避开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默默地看了她三分钟,转过身就走,泪如雨下。她追上来拦住了我,用炽热的唇和急促的呼吸声欺骗了我,在我耳边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本该像一个无知的孩子一样假装相信她,但我知道那样对她,更是一种无遮拦的欺骗。作为一个有为青年,我不喜欢小欺骗,用更暧昧的话说,假若有人要骗我的话,我更希望她能骗我一辈子。我慢慢地推开她。转身走开的时候,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声轻轻的暗泣,那一刻我的心如寫满错字的废纸被揉成一团,遗落在角落里,又仿佛被密密麻麻的母鸡的嘴啄食着。我想起了那一次在栖霞山,我背着唐果果走过了几座山丘。唐果果那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在我的脸颊上抹过来抹过去很痒。那时我想我真是倒霉,在没有找到自己生命中的女人之前,却背着一个女孩子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我突然又觉得这事很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唐果果在背后喊起来:不准笑,笑枪毙!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低声问我:你刚才在想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只能告诉她我想的是我的人生好像是从一个故事进入另一个故事。想了想又补充说:但我更喜欢那种故事开始的感觉。后来唐果果在天津打电话告诉我那边正暖暖地下着雪,并说:我那时真傻,竟然信了你的话,现在才知道一个人无法停在故事的开始,就如一个运动员无法总站在起跑线上一样。

……

这样的记忆是真的吗?炽热的运算之中,虚构的爱情很难说不是一个病毒。你的描述为什么要使用这样酸不溜秋的腔调?你应该为自己是一个机器住民而感到羞耻。

……

达瓦舅舅在我记录这个档案的时候已经死了。他死前连续吃了五个鹅头,笑得很慈祥。吃过之后,他打了一个饱嗝,又打了一个哈欠,说我要休息一会儿,躺下了就再也没有起来。舅妈告诉我达瓦舅舅死的时候还念着我的名字,我相信了。但后来才知道她对我表哥表妹都这么说,我表哥表妹也相信了,我就在想还是邓巴哥说得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至少小骗子少了,而大骗子明显多了。

虽然在唐果果毕业前一个月,我又被小骗子偷了自行车,活得很漫不经心,但并不知道我们有一天会被算法所捕获。

十二

唐果果成为我的妻子,那是后来的事。

很快她毕业离开学校到处找工作了,又过了一年,我也离开那所学校去另一座城市继续读博,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后来我又谈了其他女朋友,只在一次解剖课上突然想起了唐果果。我想联系她,但想了想还是没有。

在后来三四年的时间里,我们只通过一次电话,是她打给我的,她喊了我的名字,然后只是哭,我问任何问题她都没有回答,我说我现在过去找她,她说不用,便挂了电话。两分三十五秒,我看着通话记录发呆。那时候我正在面试一家大医院,完全没有心思顾及其他,当然也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奋不顾身到另一座陌生城市去找她。

我在其他同学那里听说了她的不顺利,但也只是只言片语,大概知道她换了几份工作,因为太正直,顶撞了领导,甚至把公司给告上法庭。用同学的话说是劝都劝不住。我能想象唐果果的脾气,她怎么可能妥协,只会战斗到底。那几年我也完全变了,成为真正的有为青年。导师对我不错,同学们私底下都称导师为老板。同学们都说,你小子命好,跟对老板了,你老板多牛啊。导师倒是非常喜欢我,也许是因为我身上那种有点懒散的性格,在他眼里却成了真诚。导师说,马多林你是我带过的学生中最特别的,看到你我就想起我家以前有一只花狸猫,也经常对我爱答不理。他说,我们一起努力吧,为那些未来会活在虚拟世界里的人们制作一股春风,或一声蝉鸣。

从这个角度看,我的导师还蛮诗意的。如果邓巴哥活着,我的导师说不定也会赞赏他。

但我又想,如果邓巴哥还活着,可能他会非常不喜欢这个阶段的我,也不会将我视为他最好的朋友。这个事情有点复杂,不过这也许就是一个男人成长中必然的代价,我必须变得心事重重,生活中有太多的事需要我瞻前顾后了。因为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即便我全力以赴,也不一定能过好最平凡的一生。

但在我的本科同学眼里,我无疑是开挂逆袭了,我进了东州市最好的医院,由于我导师的隆重推荐,由脑科中赫赫有名的贾树人医生亲自带我。

我在和曲折的命运的搏击中磨炼自己的内心,许多话知之而不便多言,许多事藏之于心胸而不足为外人道,有着沉郁的气质和傻笑的脸。我看不到故事的终点,仿佛庄周梦蝶般神奇地穿行在時空中。我常常梦见自己在稀疏的草丛中匍匐而行,但追杀我的敌人还是发现了我。醒来时我怅然若失,是的,命运已经发现了我,稀疏的草丛并未为我遮挡什么,直面命运之时,我的每一个决定都会不折不扣成为我自己,我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受到内心的质询。

人生路上有一些战斗,年代久远之后,战斗姿态越努力,就会越滑稽。

感恩于这个世界对我生命的馈赠,我没有带来什么,也将不会带走什么,更重要的是在绝对美好的时间里彼此分享的相对的美好,明月清风一杯酒,红颜兄弟一曲歌,对于那些进驻过我生命的人们,都应该心存感恩。对于那些影响我生命轨迹的人,更应该一直感激。我只是将唐果果当成这样一个过客。一些人来了又走,更多的人在我未来的时间里向我而来,决绝地离开无疑会带来痛苦,而相对于未来时间里那些更为重要的人,你的新家庭,你的新邻居,你的新知己,那些与往昔的告别便有了人工嫁接培植新枝的意味。命运在碾压我身体的时候,我发出愤怒的吼叫,绝望的叹息,呼呼的悲鸣,长歌当哭,感极而泣;而有时,命运又轻轻转身,清风拂面,昭示希望。

医生不是什么天使,这里的工作也只是普通工作的一种,世界上所有的肮脏医院里都有,世界上应该配备的单纯,医院里当然也有。那时候也有女人喜欢我,一个妇产科医生和一个肛肠科护士都对我有好感,她们经常主动找我聊天。但我那时候整个身心都扑在脑机接口的技术攻坚上面,不是不想恋爱,是根本没有时间。长期的回绝甚至让她们误以为我不喜欢女人,坊间甚至传言我得了不可见人的病。为了澄清传言,我只能故意安排了两次约会,用实力证明我其实是个正常的男人……人生的幸福就是马不停蹄向他人证明吗?我不知道。

十三

还是想说说那天去给邓巴哥取骨灰的事。

骨灰罐很薄。那时候我也没钱,从寒水村匆匆赶来的三个老人也没钱,所以,那是全场质量最差的骨灰罐了。但那时也管不了这些,邓巴哥的奶奶、母亲和二伯都不说话。他的母亲身体弱,在等待火化的过程中,早就哭得站不稳,一直由他二伯搀扶着。奶奶想过来抱骨灰罐,但力气显然不够,晃了一下对我说,还是你来吧。于是我抱起了骨灰罐,不轻也不重,像抱着一个婴儿。陶瓷罐内部的温度持续温暖着我的胃,它和我的身体贴得这么紧,仿佛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仿佛邓巴哥就是另一个我,他的寒水河与我的碧河本来就是同一条河流吧,汇合,汇合,蒸腾而起的一切,顺流而下的一切,都应该汇合。

车子慢慢启动,我说邓巴哥的想法是要将骨灰撒在寒水河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奶奶这个时候开口了。她用口音很重的方言告诉我,不行,最多撒一把,其他的要带回去,埋在后山的墓地里。

我大概听懂了,缓缓点头。奶奶还说了一席话,我大部分没听明白,只听到一个词:安顿。

十四

这些都是我没有成为马主任之前的事。如果人生是一本日历,那么青春的故事应该是厚厚的一沓,每天的心事都值得一记,而中年岁月反而只是薄薄的一页,每天只是上班下班简单的数量累积,像百货店门口堆在一起的啤酒瓶那样繁复而枯燥。每天查病房、开会、做手术、出门诊、写论文,终于从主治医师熬成副主任医师,再到主任医师,学科带头人,头发慢慢变少,荣誉慢慢变多,日复一日,像蜜蜂一样勤劳,也像蜜蜂一样只是围着蜂巢转圈。

这么说来,唐果果是我唯一的蜂蜜。

时光的翻页总是越来越快。我记得我刚毕业那会儿,还有人说我是凤凰男。我开始并不明白,以为这个好听的叫法是一种表扬,后来才明白了,就是说我是从碧河镇这种穷地方飞出来的凤凰。本来我应该是一只鸡,用来生蛋或者杀了吃肉。但事实上,我从来就是一只鸡,是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端上饭桌的鸡,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有一天我甚至注意到,我跟病人交谈所问的问题都如此相似,就连语气都不会有太多的区别。我的技术在进步,我的病人也在更新,我的圈子似乎在升级,但是,拆开他们的头盖骨,我并不能区分他们的身份和性格,他们大脑皮层上的沟回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个迷宫都如此相似。

面对迷宫,我有时候会走神,如同我以前在课堂上会睡觉。我的助手都知道我这个毛病。他们的分工中有一项共同的工作是,随时提醒马主任不要走神。但后来他们又开始怀疑我走神的那些瞬间带有某种迷信色彩,是通灵的一种。他们说我每次走神,哪怕只是两三秒的发呆,随后我手里的手术刀便有如神助,精准、果敢,每个动作都如准确到极致的音符。

脑科第一圣手。我的办公室墙上挂着某个镇长夫人送来的锦旗。

但后来,我们做手术开始不用自己动手了。机器人开始接替人手操刀,精确率远高于外科医生的平均水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唐果果约我喝咖啡。她见了面才想起我喜欢喝茶,不喜欢喝咖啡。那天她坐在我的对面,说了特别多的话,但最重要的话一直没有说出口。

是不是要我采购你们公司的机器手臂?我忍不住说道。

她愣住了,然后满脸通红。她表示她一点都不想扮演这么一个角色,也不希望多年以后重逢,竟然要成为一个有业务往来的客户。她说她早就准备从这家医疗器材公司辞职,只是没有找到新的工作而已。

我摇摇头,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人世间的一切物质外壳,就如盔甲,当然重要,也标明了战士的身份,但也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问。重要的是你回来了,而且我们都还没有结婚。她继续摇头说,她结过婚,只是半年便离了,人生已经不再完整。

我无法同意她的观点,告诉她,这样的感情就等于做了一场手术,伤口愈合了,就等于没有受伤。那个下午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我的记忆完全被拉回到十二年前,那时候她就是穿着这样款式的白裙子在芦苇中穿行。

蜂蜜。我心里升腾起强烈的渴望,对糖的渴望。

十五

我们结婚的时候,朋友们都投来了诧异的眼神。因为那时候大家开始讨论新的婚姻模型,简单说就是由四到六人组成的婚姻互助家庭,人类开始回归洞穴生活,在家庭小组内部建立契约,但也允许随时离开加入其他小组,而生儿育女的任务也开始由人造子宫来完成。无论男女,基于体验生命的需要都可以申请体验怀孕,只需要为中途退出体验支付足够的保险金即可。

你们会是古典婚姻最后的样板。朋友们在婚礼上这么祝福我们。事实上,撇掉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功能,更没有人愿意尝试古典婚姻,大家更相信独立的个体能拥有良好的生命体验。退一步讲,即便要结婚,群居洞穴式婚姻也比单线组合的婚姻拥有更多可能性和经济黏性,以后年纪大了还更方便互相照顾。三个菜嫌多,两个菜嫌少,你们会很无聊的。

事实证明,我们并不会无聊。我十分乐意唐果果来分享我的奋斗成果,我愿意她重新来主宰我的生命和财产。这个意思要怎么表达呢?你如果见过那种愿意随时放弃自己人生主导权的男人,应该会很快理解我的说法。

然而有一天,唐果果突然哭着回了家,她和她的两个闺蜜彻底决裂,因为醉酒之后,两个闺蜜一起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寄生虫,吸附在马医生的工资条上。她拼命地解释说并不是她不想工作,而是暂时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个爱较真的唐果果又回来了。这真让人头痛。

总不能让我去写诗?她抬头望见窗外的满月悠悠地说。

我当然反复表达我的宽宏大度,我认为她的闺蜜只是酒后胡话,夫妻之间本来就没有所谓彼此,哪里有什么亏欠依附之说。但她却反过来告诉我,这样的道德标准可能在十年前是对的,但如今有了数字生命公约,虚拟的数字生命尚且需要独立人格,活在现实世界,我们这些拥有肉身的人类更应该成为独立的人。

我以为这只是生活的一次小波折,却不料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慢慢演化成为唐果果终极的精神危机,她在数次拒绝使用我的钱包付款之后,开始重新意识到寄生虫这个词的含义。她尝试离开我,却发现是物质将她捆在我身边。于是,一个关于生存意义的问题挡住了她的去路:我这样活着干啥?

她出现了生存的真空,她漂浮起来,如同一颗星球。一个漂浮的星球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吗?并没有,星球本身也不会发出这样的追问。会发出意义追问只是宇宙中的病症,应该被更浩瀚的虚空治愈。

但唐果果的虚无却一直蔓延。她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抑郁之中。直到某一天,她突然萌发了一个想法,她对我说:我是不是应该帮邓巴哥出版一本诗集。

出版诗集一直以来就是邓巴哥的梦想。他那个时候渴望自己的诗能印在纸上,想尽了各种办法。他打印了厚厚的一沓诗歌,然后用麻线将诗稿左侧边缘捆扎成书脊。这样粗放的诗集,我们家的阁楼上就有一本,且尘封已久。抑郁了一个多月的唐果果发现了这本诗稿,如获至宝,她开始策划用最原始的方法为我们共同的老朋友出版诗集。她只是在帮邓巴哥使用我的钱,再说,我当然同意用我的钱给死去多年的邓巴哥出版诗集,并进行任何形式的宣传。于是,唐果果重新发现了自己的职业身份,她在卡片上打上:出版人唐果果。

至此,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十六

电流声。嘀嘀。

“我是邓巴哥,感谢你们出版了我的诗集,我能自己设计封面吗?”

“别担心,机器人会设计一切。”

机器人能设计出羞耻吗?

十七

各位读者,欢迎收听深夜电台,现在让我们掌声有请诗集的出版人为大家朗诵邓巴哥的一首诗:

今夜,我的思念却是

一只古旧的瓷瓶

倾倒时会吐露岁月的回声

一群发呆的鲸头鹳,站着听雨

雨落在山川,山川里什么也没有

故事按百分之一的配比预留了羞怯

时长尚有余量,家中还有余粮

一片树叶在春夜缓缓飘落

……

十八

我们家的破产却来得如此突然。

我还这么年轻,本不该得帕金森综合征这样的疾病,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台风天气,世界像一口高壓锅,闷热难耐。终于下雨了。疯狂下了两天的雨后,预警解除,人们纷纷回去上班。我也在这样的早晨走出家门,妻子还在床上熟睡,一切都如此正常。然而厄运总算发生了,在路过我几乎每天都要经过的一段十七级台阶时,我摔了一跤。

我在医院中醒来,护士告诉我,我已经在病床上昏睡了一天半。我问妻子呢,他们说她刚好下楼去买吃的,应该很快会上楼。我环顾四周,周围的一切如此熟悉,病房里很安静,房间里另外两张病床上也躺着病人,但我没有看到他们的脸,也许这两位都是我的病人。我躺在我工作过的地方,我的工作和我的生活因为一次摔跤突然被链接起来。过了半小时,唐果果花枝招展地从病房门口进来,手里拎着精致的早点盒子。她说她吃过了,给我带了一些。真是谢天谢地,如她所料,我终于醒过来了。

她给我倒了一杯牛奶,温情脉脉地看着我,把牛奶递过来放在我手里。我发现我的右手有些颤抖,于是赶紧将左手抽过来捧住水杯,但颤抖仍在继续。作为脑科医生,我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感觉。

果然,我的同事们都来了。他们反复研究,制定了一套治疗方案,开始着手对我进行各种检查。最后,我的助手将一沓报告递给了我。我没有伸手去接,我担心自己接不住。他很快明白,用手指在报告单上弹了弹说,主任,检查之后一切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帕金森的症状,却不明白是个什么病。

我这个病确实很奇怪,它像所有命运的玩笑那样精巧,恰好用来嘲笑我所掌握的脑科医疗技术。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我,然后召唤我,让我到那个命运为我安排妥当的地方。是的,这一切的安排,我必须变得贫穷,必须负债,这也是我成为原住民的先决条件。就像我导师说的那样,我们这一批人,是现存难得的兼容性人类标本,既有来自田园牧歌的生活经验,还能触碰到数字生命时代,保留了愚昧的傲慢和充满讽刺的自信,实属罕见,是数据库里的稀缺品种。

十九

居家养病一年之后,我彻底失业了。唐果果得知医院已经提拔了新的科室主任,竟然在家里发了一通脾气,她语无伦次,样子比我还痛苦。第二天我醒来时,才发现她一夜未眠,坐在窗口脸如死灰。

我以为只是中年女人正常的情绪波动,故此不以为意,按照我以往起床要做的那样,先做了几组拿筷子的练习。这时唐果果才告诉我,她将家里所有的钱和房子都投进了一个投资项目里,为求高回报,她用了资金杠杆,每个月必须从我的工资里扣除一笔钱,如果断供,前面的投资便会血本无归。

我反复询问了她投资的细节,心里已经非常清楚,我在四十八岁的这一年,彻底破产了。唐果果以为我会生气,她看着我的眼睛,看到我的冷静,然后跟我说,要发泄出来,不要压抑自己,别憋坏了。

但我并没有生气,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条星光灿烂的开阔道路。我想起了我的导师在去世的时候对我说,多林,它已经知道你了,它有一天会将你也吸进去,成为原住民的一员,你务必小心这件事。我的导师拒绝所有的先进医疗技术,在他生命的最后两个月,他和家人搬到了乡下,最后在一片蝉鸣声中溘然长逝。

清风半夜鸣蝉。

在他的葬礼上,我拿到他让家人转交给我的最后的礼物,是他的书法作品,宣纸上写着: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二十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赤壁赋》

二十一

那天清晨,我在沙发上躺着,妻子唐果果在洗手间,中间隔着一扇磨砂玻璃门,她将一个关于月眉谷数字原住民的宣传视频发给了我:原住民俱乐部招募第一批医生,共有五百个名额。

她说她刚看到,只是随手发给我。但我明白这样的随意背后,一定是反复思量。几乎没有别的路可走,一星期之后,法院就会将我们这套房子拍卖掉,而维持我生活质量的药物早在一个月前已经停了,我的情况每天都在变糟,如果还需要露宿街头,我应该听不到夏天的蝉鸣了。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没有双引号,没有双引号……

唐果果哭着说,她愿意像古代流放苦寒之地的囚徒家眷那样,和我一起进入月眉谷,祸福与共,风险共担。她给我讲述了一个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作家的故事,这个作家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名字也没记住,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感动。我用颤抖的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如秋霜,手上的肌肤却依然柔软光滑。

她见我在抚摸她的手,便说,听说月眉谷中,护手霜的价格只需要现实世界的千分之一,我们到了那边,便不再是穷人了。

二十二

我们在月眉谷中醒来,窗明几净,阳光明媚,房间里的陈设和现实世界一般无异。妻子在窗台上的花盆里栽种一棵仙人掌,仙人掌的尖刺上沾着水珠,正折射着外面的阳光。电话响了,医院的徐医生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叫我马主任,言语间非常客气,显然,我是他的上级。我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那种原先属于我的无所不在的权力的气息。唉,可恶,这就是生存游戏之中的蜜糖,和我的爱情蜜糖一样,却拥有不一样的配方:幽暗,效果持久,竟然还无处不在。

放下电话,我再一次看向窗外……窗台上仙人掌的价格只有现实之中的千分之一。

现实中的贫富鄙视链,在原住民俱乐部只是得到改观,却并没有完全消失。在月眉谷中,冷风和热风也被标上了不同的价格。如果想听到鸣蝉,价格更是格外昂贵。

为了让月眉谷产生更多的科学奇迹,这里被设定为不同时区,每个时区以现实时间为参照,具有不同的流速。比如我们所在的时区,时间被设定为比现实时间快5%,这是我选择的时间,我不希望时间过得太快,略快于现实即可。另一些朋友则不同,他们选择了飞逝的时间,虽然他们身在其中,对时间的流速并不能察觉,但现实中的人,会看到他们所在的社会正在飞速向前发展。我们活成了高龄原住民,却并不见衰老;我们虚构了幸福和痛苦,却无法完成分享。

多数时区被设定为时光飞逝,人们仿佛希望能快点抵达未来,虽然未来是一个无法穷尽的时间值,但是他们的时区中获得的科技,可以按照数字生命公约规定的协议条件被售卖到现实世界中,从而获得了更多的资源,甚至还可以向其他时区输出病毒和战争。只有极少数的时区,时间流速被设定为慢于现实时间,他们仿佛活在一部被慢放的电影里,却浑然不觉。

在这里,我,马主任,重新变得忙碌,我的病人和下属都有求于我,我变得十分有用,生活也因此变得十分殷实。而我的妻子,她也重新任性了起来,她早就不做出版商了,而是迷恋各种收藏,那些已经被时代抛弃的电子产品成为她的心头好,很快家里的储藏室就堆满了。

二十三

如今我是一个机器住民了。我为自己能在黑夜里走路而感到羞愧。

埋葬了妻子之后,我在无垠的空间里长存,游荡,没有归期,也没有人对我说话。

我想起我的碧河,那條长长的河流,它能发出一万行代码也编写不出来的淙淙之声。我折叠起我的记忆,就如同收拾一件旧衣服。我终于跟随人流来到意义之门,大门上方的屏幕上显示一句话:欢迎来到美人城机器住民俱乐部,请凭识别码免费领取春风一份,没有双引号的人生也值得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