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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8拜常娜

西部 2023年6期
关键词:九连打谷场阴沟

拜常娜

我长大的地方叫莲花池村,这是她现在的名字,她以前叫光明队。村里有两个很大的泉水池,一个叫莲花池,一个叫九连泉,这两池泉水盘踞在村头村尾,虽然隔着一个村子,但它们却被大大小小的许多沟连接着。

光明队最多的就是沟,最主要的是一条连接着九连泉和莲花池的大阴沟,横亘在居住区和对面坟地之间,和大阴沟垂直的方向延伸出很多小沟,乡亲们就住在这些沟与沟之间的平地上。我家房后的沟对面是二伯家和大哥哥家;房前的沟对面是米吉家和吾普家,他们两家是我们村里的养牛大户,村里家家户户喝的新鲜牛奶几乎都是从这两家买;我家和大伯家、五奶奶家住在一起。为了家里人来去方便,大人们在二伯家与大哥哥家的沟里用砖块铺出了一条小路,小路两边被大伯整理出来种满了菜、玉米和向日葵。我去二伯家和大哥哥家只需翻个沟,但是去买牛奶就只能走大路。

和我们隔着大阴沟的那边有坟地,还有很多打谷场。我家的打谷场也在那里,从家去打谷场必须翻大阴沟,但是这条阴沟太潮湿了,防不住就会踩进一个水包里。沟里树木、杂草丛生,坟地一边的沟沿上还有很多因为水土流失而从土里露出的棺材板。

小时候,我跟妈妈去三姨家,妈妈想抄近道,就带着我翻阴沟。结果刚刚走到沟底下,妈妈迈出第一脚就一声尖叫,拉住我就往回跑。不明白什么情况的我,也只管跟着她跑。上来以后,妈妈说她踩到了蛇。没过一会儿就下雨了,妈妈说这场雨是因为她踩了蛇。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理,后来很长的一段時间里,只要下雨,我就在想这肯定又是谁踩到蛇了。因为这件事,我对这条大阴沟更恐惧,我总觉得里面有很多蛇和老鼠,让我隔应。

尽管我对这条沟充满了恐惧,但依旧没有逃脱父母让我一个人翻沟去打谷场给他们送东西的命运。我家有两块耕地,其中一块每年都种小麦。七八月,六亩地的麦子成熟了,几家走得近的邻居就商量着割麦子,一天一家,集体出工。后背是烈日的炙烤,前胸是麦地的潮热,一群人就这么背着太阳,一把一把地收割麦子。为了躲开下午最热的时间,他们早早就会去在地里割麦子,奶奶就在家给大家准备早午饭:暄软的大白馒头、浓浓的热茯茶、喷香的炒菜。做好后奶奶就让哥哥骑三轮摩托车往地里送,劳累了半上午的麦客们在树荫下把这顿可口的早饭吃了,吃罢人人都要再来一杯还滚烫的热茶,一边吹着一边吸溜着,大汗淋漓之后,又赶紧起身继续割麦子,不然就耽误了其他人家的时间了。

麦子割完,重要的一步就来了,把成捆的麦子先拉到打谷场,晾晒、脱谷、扬场、晾晒、装袋,然后爸爸开着他的东风车再把麦子拉到粮食局,家里每年一半的收成都在这里了。麦子在打谷场上得待个四五天,这几天父母和哥哥都在场上,所以送水送饭送工具这些小活都是我的。每次翻沟,我都会先做很久的心理准备,然后在下到沟边的时候一定要先憋一口气,接着就是撒蹦子往前跑,数到第四个埂子的时候就该上坡了,再路过几个裸露的棺材板,就到场上了。

我只是翻沟送送东西,爸爸和哥哥有时晚上还得住在场上看麦子,防雨也防人。打谷场三面都是坟地,夜晚除了月亮,周围黑漆漆的,还偶尔有些地方会冒蓝火。这都是哥哥说给我的,哥哥还说爸爸的东风车车斗高,睡在上面的话坏东西根本爬不上来,但也看不到下面什么情况,车下面一直有声音,像有什么在走路,很吓人!哥哥总是拿这样的小故事吓我,我被吓得直想跟妈妈睡。

但是,一到晚上奶奶就会喊我跟她一起睡,我是真的不愿意跟她一起睡。每天临睡前,就是我最烦奶奶的时候。怎么逃脱奶奶,是那时候的我最大的烦恼。我一直在努力解决这个烦恼,但一直都没能解决,直到我出去读大学。

我不愿意跟她一起睡的原因,就是她每天费尽心思把我哄过去陪她,又总会给我说,你再不睡,野狐子就来把你噙走!要不就说,睡不着的娃娃都要撂到狼娃子沟去!如果我还是不愿睡觉,奶奶就会拿出她的杀手锏——狼妈妈吃孩子的故事:有个叫古博儿的小孩跟妈妈和弟弟一起生活,一天晚上睡觉时古博儿听到有吃东西的声音,就问妈妈在吃什么,妈妈说她在吃晚上剩的馍馍。过了一会古博儿又听到喝东西的声音,就问妈妈在喝什么,妈妈说在喝水。他问妈妈为什么不开灯,妈妈说开灯浪费电。第二天醒来,古博儿发现弟弟不见了,就问妈妈弟弟去哪儿了,妈妈说弟弟可能出去玩了,直到睡前弟弟都没回来。妈妈让古博儿先把被褥铺好,就在他打开被褥看到一根骨头的时候,他回头就看到了长着狼头的妈妈……奶奶的故事每次都只讲到这里,但此时我已经被吓得把头深深地蒙进被子里,紧紧贴着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用这个故事来吓唬我,也许是为了让贪玩的我赶紧睡着,也许是为了让我跟她挨得近些,其实她自己胆子也很小。她还一直说狼妈妈的故事是真的,她的老家真的有这种狼妈妈。这个被她包装成真事的故事,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的梦魇。以至于小时候家里的哪个亲戚回老家探亲,我都很怕他们回不来,怕他们睡着的时候也被狼人吃了。

我还问过家里的大人狼娃子沟究竟在哪里?她们给我说过了九连泉就到了。九连泉离我家不远,那时候的九连泉还是九个泉眼连成的一大片水池,池里以前长着很多莲花,还吞没过很多去嬉戏玩水的生命。我小时候常常跟哥哥姐姐们排成一个小队去那里,但每次都是刚刚走到九连泉边上,他们就会说,再别往前走了,就到这里吧,再走就到狼娃子沟了。于是,我就只能在水边的小道上坐着等哥哥们在浅水边边游泳,实在无聊了我就会拿个小棍子搅一搅淤泥,把里面的小蝌蚪小鱼全部搅醒来。

我其实一直都很想去看看狼娃子沟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那种被夕阳铺满的一大片草滩,草滩上聚集着很多狼群,每个狼不停地来回踱步,就等着被扔过来的小孩,然后再一拥而上……所以我那时候真的很怕我不好好睡觉就真的被大人扔去那里。

前两年我陪妈妈去挖蘑菇的时候去过九连泉,那一大片的泉水已经干涸,变成一滩芦苇丛,雨后那里就会冒出很多蘑菇。深秋的午后,一簇一簇的芦苇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挖蘑菇和在芦苇丛里拍照已经让大人们忘了那个专用来吓小孩的狼娃子沟的传说。

我问妈妈:“现在还有没有狼娃子沟了?”

妈妈说:“有呢,但我也没去过,我小时候大人们就说有。”

我想起了小时候跟哥哥们每次走到这里都止步不前的情景,也许他们当时也对狼娃子沟的存在深信不疑吧。

我打趣道,可能现在村里的小孩越来越少了,喂不饱狼娃子沟的狼了,狼就搬走了,现在也没什么狼了。

妈妈笑了,可能她也很想去看看真的狼娃子沟吧。

周围那么多沟,我唯独喜欢我家房后那条沟,沟对面住着二伯家和大哥哥家,还有我童年的玩伴王荣,跨过那个沟我就可以跟我的姐姐和小伙伴尽情地玩过家家。夏天我们在大伯种的玉米地里和向日葵地里捉迷藏,冬天我们就找个坡度平缓的地方把雪踩实,一人找一个尿素袋子,从坡上一下子滑下去,然后倒在坡底的厚厚的雪里,手都冻僵了,妈妈手工做的大棉裤也都被雪浸湿了,还不愿回家。直到大人们气狠狠地发出最后的警告,我才跟小伙伴告别,恋恋不舍地回家。

奶奶也很喜欢这个沟,因为我不愿陪她睡的时候,她就会站在沟这边对着那边喊:露露,尔莎,快来!来跟奶奶睡!来跟太太睡!来喝奶子稀饭!每次姐姐或者大侄子来陪奶奶,我比谁都高兴,因为我终于不用再被奶奶吓着睡觉了。

但真是好景不长,沟边上的杨中文大伯居然养了两条狗,就拴在他家的沟边上。从那以后,我每次翻沟去对面,路过杨中文大伯家沟边的时候,我恨不得把呼吸都停了,生怕惊动那两条大狗,但是无论我再怎么小心,那两条大狗都会发现我,还会疯狂地冲着沟下的我狂吠。这时候就是我该加足马力往二伯家冲的时刻了,任狗在头顶嘶吼,我都蒙着头往上冲。这样跑了几次,不只是我,连姐姐和大侄子也都不愿意来回在沟里跑着被狗吓,陪奶奶睡觉的任务又密集地落在了我身上,我真是怎么也逃不过啊!

不过跟奶奶睡觉倒是有两个好处,一个是可以躺着看电视,另一个就是有很多好吃的。电视剧《还珠格格》开播的时候,奶奶就给自己买了一个十九寸的电视机,放在自己大炕对面的三角柜上,然后让我爸给她装了一个锅一样的信号接收器。她天天就把《还珠格格》打开躺在炕上看,有时候明明都睡着了,喊她关了电视睡,她还说自己没睡着,就是闭眼休息一会儿,这点我爸真是得了她的真传。

奶奶的房间吃的也特别多,我小时候确实是零食比较少,花生、瓜子、糖这几种吃席时常见的果茶就是我的零食。奶奶每次去吃席的时候都会装一些回来,每次吃席每次都装,所以她每个衣服的口袋里都有这些。最绝的是,有时候她洗衣服也不把口袋里的吃食掏出来,那些瓜子花生泡完水还继续待在她的口袋里,等着她再去吃席的时候再装一些新的进去,新的旧的掺在一起,我总能吃到已经发潮变味的,每次吃到她都会说,没事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我和奶奶生活的时间很长,小时候父母都忙于农活,我的饮食起居基本是奶奶在管。因此,我在奶奶这里有恃无恐,毫不掩饰自己的顽皮,但在父母面前却像一只小绵羊一样温顺。就是在家后的这条沟里,我做了至今为止唯一一件还记忆清晰的叛逆的事。那还是在一个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妈妈让我做一件什么事,但我非常不想做,就想办法拖延。在被妈妈催过很多次我都无动于衷的时候,她就生气说了我几句。我当时仿佛被迷了心窍,想起来沟底下有一个大石头,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离家出走,我要躲到大石头后面,我要吓吓妈妈!于是我摔门而出,说我再也不回家了。躲到石头后面,我就等着看妈妈着急找我的样子,果然,没一会儿她就开始找我喊我,我得意扬扬。我也听得出随着天慢慢变黑,妈妈确实越来越着急,其实我躲在沟里也已经很害怕了。太阳最终还是落进了沟里,天已经黑了,我实在害怕,就自己灰溜溜地从石头后面出来,碰巧被妈妈看到。妈妈更生气了,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就跑下来,狠狠打了我,一边打还一边骂,你听不到我们叫你吗!你现在还能得不行了!你咋跑出来了,你继续蹲在这后面啊,你看我还找不找你!我哭着被妈妈拿棍子赶回家,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摔门,也不敢说离家出走。

房前的沟是我去过最少的,因为爸爸在我家前院的沟边扎了院墙,去前面要绕一段路才行。房前的沟那边住着米吉家和吾普家,因为买牛奶我去这两家的次数也很多,基本两三天就去一次,都是从大马路上绕。他们两家把这条沟整理出来,在里面种满了向日葵,快成熟的时候沟底下一片金灿灿。那时候只要是我家那几个在克拉玛依的叔叔来我们家,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赶紧去向日葵地里拍照。

米吉家有两个孩子,一个叫米吉提,一个叫渴望,我们在一个小学上学。米吉当时在村里属于比较有本事的人,不论是经济还是见识。只是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米吉提和渴望坐在一辆拖拉机上大声哭着,我以为两人可能是打闹着玩,哥哥把妹妹欺负哭了,毕竟这是我和哥哥的常态。两天后,我才知道米吉在干农活的时候,拖拉机车斗子掉到了渠沟里,带着拖拉机车头对折了过来,米吉被挤在了中间,几乎是当场就去世了。这样的一场悲剧,让人唏嘘不已。自从米吉去世,米吉提就辍学了,扛起了家庭的责任,他们家也不再喂牛,不再卖牛奶。几年前,我回村里的时候,在那条米吉提家和吾普家的小道上,看到了渴望,她抱着一个孩子。我并没有认出这个小时候天天跟我们一起上下学,一起在路边玩耍、在冒水井里玩水的小伙伴,是妈妈告诉我那是渴望,还说她小学毕业也不上学了,结婚也结得很早,如今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我那天也始终没有勇气走上前跟她打招呼,跟她回忆童年。

我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家就从村里搬了出来,住到了城里。我原本就没认识几个邻居,搬家后到现在,家人说起村里的谁谁谁,我更是不知道,但他们如果告诉我,那个人的家是在哪个路口,我就能记起几分。

如今,蓮花池和九连泉已经干涸,九连泉变成了挖蘑菇和看芦苇的地方,莲花池也被填坑变成了别人家的后院,我家的院子基本就用来夏天烧烤聚会。去二伯家的小路已经长满了草,杨中文大伯家也搬走了,周围邻居都已放弃在沟下种菜种向日葵,每年的麦子也不需要再去打谷场晾晒,甚至连我的奶奶也已经去世两年了,狼娃子沟的传说好像到我们这代人就结束了……但我在这些沟边、沟下度过的童年,却一直都留在我的心底深处。

现在再回光明队,村里的人更少了。围绕着我家的三条沟依然在,每当太阳快要落进沟里,余晖拉长了一切,也拉着我不断走进很多个熟悉的傍晚,奶奶还站在夕阳下,喊着沟对面的人,两边家家户户的炊烟也才刚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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