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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斑驳的公园(外二篇)

2023-12-18连亭

西部 2023年6期
关键词:白鸟母亲

连亭

他和他的小屋缩在湿地公园的一隅,就像贝壳被海浪冲到沙滩的一角,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脉浊流,三亩荷塘,参差岸柳,高低丛花,勾勒出还算入眼的风景。这风景都由他看管,也就是说都属于他。在湿地面前,他成了一个既富有又孤单的人。

有时我路过小屋,他坐在门口“刷抖音”,身子佝偻,影子虚弱地落在地上,好似一枚脱色的枯叶。他从不抬头看路人,世界仿佛都在他的掌上,又仿佛根本不存在。有时他不在门口,小屋中传出嘈杂的手机声,告诉湿地的草木他还在监护这方水土。

在这片还算繁茂的湿地,我见过灰鹭、白鹭、水鸡、野兔……它们使我心情愉悦。我每次到公园散步,眼光都在搜寻它们。在我眼中,它们是构成风景的元素,而非无关紧要的生命。或许,这点衍生价值正是政府建设湿地公园的目的之一。城市挤满高楼,在这东北角开辟一处后花园,兴许能给单调无趣的生活添一抹亮彩。只可惜,主城区离此太远,周边新建的几处楼盘业已烂尾,公园的人气就旺不起来。可惜大好的流云落花,日夜空对一个半百老人。

我这个闲人,似乎是唯一欣赏湿地风光的人。或许,这是因为我无所事事,恰与野禽惺惺相惜。或许,这是因为我终究会离开,周遭的死寂囚禁不住我,便萌生出些许蛰伏的律动。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小屋中的人有没有猫在窗前打量我,正如我对他看似无意却有心的观察。在他眼中,我是不是一个可疑的人,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潜在犯罪分子?在审视中,我们之间似乎一览无余,又总是隔着无形的观念和认知差异,终究无法彼此理解和认同。

公园的小径只有半米宽,是被人工裁剪出来的,工人也许知道这里有朝一日落荒,活就干得很潦草,没多久道旁的灌木杂草旁逸斜出,掩盖了路面。这样以后,它已经不像一条路。即便我的脚印时时落在上面,也挽救不了它荒芜的颓势。我用手机照相捕捉春梅秋英,噪蜂舞蝶,幻想留住这些活一季的生命,直至落入我个人的虚无。

我在小径上什么也不干,只是闲着。我遇见的春花灿烂、秋叶枯索,不是为我而在。我来到时,它们正好进行着缓慢生长,仅此而已。并不比别处少的阳光,从碧天洒下,照亮湿地的水面,荷花便在她们的季节婀娜。看着绿叶红荷,我想起杨万里。他看见映日荷花别样红,也看见小荷才露尖尖角。从尖角小荷到映日荷花,是日月轮转,也是蜕变成长。谁也改变不了她们的节律,谁也阻止不了她们绽放。她们爱风露蝶影胜于我,就像我爱她们胜于其脚下的淤泥。

小径的北边,有座矮山。山上有座纪念范增的庙,有些年岁了。平日没有人来,庙中的塑像就有些落寞。若是不熟悉,一般人不知道这是座古代名人的庙。从山下往上看,它和那些遍布山间的坟墓毫无区别。那些坟墓里,躺着与当地居民血脉相连的先人。小径与山本不连通,但只要不在意杂草和荆棘,人还是能越过障碍上山,渐渐地就踩出一条似有似无的路。山坟一律朝南,从坟墓的角度看,它们似乎也坐拥南面的大片湿地和流水。我沿着草木的间隙慢慢攀爬,矮山掩藏在褶皱中的事物就抖落出来。一些碎石块述说着范增的事,也喧嚷着曹操的事。这两个人,一个出生在此,一个将战马的铁蹄留在此,二人的一生都在为一个“霸”字奔忙,终也抵不过暮色的侵蚀。其实,矮山能承受的不多,草木枯荣,日出日落,已耗尽它的血气。对于人,它只能提供最后的归宿。它收纳人的尸骨,犹如泥土收容落叶。从来没有人出生在这座矮山上,除了乌鸦,其他鸟似乎也很少到来。

我靠近那些记录姓氏的石碑时,暮色正落在山上。山下吹来的长风扫去碑上的残叶,斑驳的字迹显露出来。这些文字远不如范增、曹操的伟业重要,却更牵系这方水土的人心。霞光映照在漫漶的字迹上,恰似一声命运的叹息。有些石碑上的字很遒劲,雕刻的花纹亦精致,让人猜想石碑主人的儿孙懂得感念先人,并且家业兴旺。也有一些石碑经久无人光顾,歪斜残断,倒伏在杂草丛中。我很想像扶起老人一样扶起这些石碑,又怕惊醒一些我害怕的东西,只能心里默念阿弥陀佛转身离开。此时,我若是喊叫,声音就变成鸟鸣。我若是站住,就变成一棵树。我若是蹲下,就变成一块石头。我只能往前走,追着退去的阳光下山。

我又回到小径上,像是被风吹落到地面的种子,只是无法生根发芽。东边霍霍生长又戛然而止的楼盤,在寂寥的小径上投下狭长的阴影。它们让我想起人生中无奈的挫败。这些砖石怪兽,不光耗费金钱堆砌,更关乎无数人的家园。那些把所有积蓄交给开发商的人,也像我一样渴望有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一个温暖甜蜜的家。但是,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一切,美好的期盼变成了风中的干咳。小径该通往何方,或许连两旁的草木都不知道答案。

我只能朝着有光的地方胡乱走,试图走进那近黄昏的余光中。在阴影中待久了,会影响人对事物的判断。所幸我只是匆匆走过,而光并未抛弃我。这些年我曾在深夜的十字街头落泪,也曾在谎言与是非中跌足,但光从未在我心里消失。因为有光,没有人能把我困在黑夜。

光落在水面,水波变成无数黄金。我再次看到水岸边的小屋和屋檐下的人。那人依然沉默,但在这个角度,我们之间隔着一片荷塘,罩在他身上的那层孤独就淡了。他没有看花,但花在他身旁,这就与没花有所不同。有了花影点缀,我可以把他想象成隐者。他看破红尘,远离喧嚣,万千波涛归于平静,所以看淡这秋月春风。但这终究只是我的想象,他是或者不是,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们之间的隔膜始终存在,哪怕阻隔的东西百般不同。也许我可以走过去问他,摸清他的背景和经历,但他愿意对我坦诚相待吗?说不定他会将我视为侵略者,要么把我赶出领地,要么给我当头一棒。

在我认为我会离开此地时,我已是个异己者。我非生于斯,非长于斯,也不会留于斯,凭什么闯入他的世界?我这个因为生活困顿寓居于斯的人,始终是这里的旁观者。我来这里的路上,看过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见过湖上鸥鹭成群,航船繁忙,游人不绝,于是就看穿这里的狭小。相比之下,这儿尽显流放地的气质,沟淤水浅,芦苇横生,水质黑臭,生养出的事物也失了光彩。就连一向高雅端庄的白鹭,尾羽腹毛也沾着泥垢,露出脏兮兮的可怜样儿。最可恨的是,它们永远也壮观不起来,永远不能像大湖上那般群飞纷舞,永远零星散落龟缩一角,而且一旦我靠近,它们就惊吓得飞走,却又飞得不高不远。那黯淡无光的羽翅无力地扇动几下,它们又在一两百米开外落下,露出呆头呆脑的神态。我若继续走近,它们又再次飞起,匆忙而草率地降落。这模样看起来毫无自主意识,只会在隐忍退让中守着这贫瘠的栖息地,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明明长着一双能振翅高飞的翅膀,明明辽阔的大湖一刻钟就能抵达,它们竟然甘愿桎梏在这逼仄的空间,是它们局限,还是我不安分,只有天知道。

水终究沿着河床流走,即便它留恋荷花的倩影。如此说来,世人言流水无情也不冤枉。扎根太深的事物,总是被风和水甩在原地,慢慢地沾满原生环境的气息,不争不抢,不怨不怒,不知是根须让它们如此,还是它们本性如此。我折下一枝荷花,带回出租屋,养在半尺深的水瓶中。仅仅过了一夜,花瓣就惊心动魄地掉落在地,徒留光杆子怵目地插在瓶中。我这才意识到,我让它失去了长出莲子的机会。

一场无籽葡萄引发的战争

为一盘无籽葡萄,母亲坐在餐桌边默默流泪,我毫无招架之力。她唠叨,我可以左耳进右耳出。但对眼泪,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我买葡萄,只是觉得它们甜,根本没考虑它们有没有籽。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无籽吃起来还更方便,有什么值得流泪的呢?

母亲似乎与一切无籽无核的东西杠上了。我摆在阳台的盆栽,凡是长不出果实的绿植,她都嗤之以鼻,浇水时还强打猛攻,像是要故意淹死它们,如同她试图用泪水淹没那盘葡萄。

后来,她对有籽实的东西也产生了“仇恨”。起初,她只是偷偷摸摸收集各种水果的籽实与核仁,然后毕恭毕敬地埋进土里,虔诚而焦灼地等待它们发芽。后来,事态就发生了转变。她把小区里的空地都祸害了一个遍,折腾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水果,熬过了一次又一次漫长的等待,仍然一无所获。她不知道这些从超市买回的水果,由于使用农药、激素和早采的原因,早已失去繁衍后代的能力。辛劳换来的是无望,她的怨气与日俱增。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你小学都快毕业了。”她终于向我宣战。

我把葡萄丢进嘴里,无言以对。

二十六岁以前,我在上学。二十六岁至今,我居无定所。兜中无余钱,脚下无寸土,我连根都扎不了,遑论开花结果。

受过的磨难我不想再说了。这次回家,我只想给自己放个假。母亲的眼泪还在流着,她吸鼻子和擦眼泪的时候,特地弄出很大声响,湿答答的纸巾被她揉成一团紧紧捏在手里。

这本该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下午,刚入初秋,风沁出迷人的清凉。窗外响着阵阵秋蝉的鼓噪,丘陵和平地摇曳着二季玉米、禾谷的绿影。蜻蜓和麻雀似乎感知到季节的馈赠,在风中忽左忽右地盘旋,为生命的蓬勃狂欢。它们单纯地飞着,不问天地道义。

隔着餐桌望去,哭泣的母亲有些枯黄,不是风干的玫瑰式的,而是飞蛾敛翅式的。我坐在她对面,屁股下的椅子就像烧烤板。

我的呼吸急促,拼命假装自己不在这儿,而在别处,在远离泪水的地方,在蓝天白云下,在田野花丛中,在神秘、富饶的大自然里。如果我大哭一场,可以让母亲止住眼泪,我真想把体内的泪水都倾泻而出。

我不想惹母亲伤心,想像小时候考高分那样哄她开心。可不知为什么,事情总不能称心如意。此时,我的丈夫在另一个城市找工作,我们结婚五年了。

这时,有邻居过来敲门。我从椅子上逃离,打开门看到拎着一篮黄瓜的三婶。她递给我四根黄瓜,脸笑得跟南瓜花似的,很欢腾,又不免让人觉得太浓烈。她问我什么时候回的,什么时候走,在哪儿上班,一个月挣多少钱……问到她想要的一切后,她心满意足地拎着剩下的黄瓜走了。她这一走,我回家的消息将很快传遍能传到的地方。

“人家问我你的情况,我要怎么说。”母亲望向正在关门的我说道。“怎么着都行,您不必放在心上。”说完我把三根黄瓜放到餐桌上,把另一根往嘴里塞。那盘葡萄我是再也吃不下了。

今天可能有一番不同寻常的谈话,也可能什么话都谈不下去。母亲老了,我年纪也不小了。我的皮肤仍然细嫩,脸庞看起来像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这能在陌生人面前掩饰我的年龄,却骗不了我的母亲。

“你得有打算。”她说。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说。

“万一将来……”没说完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怎么会呢,您想到哪里去了。”說着我想递给她一张纸巾,又怕她情绪变得更激烈。

“我们把你养大不容易,好不容易上了大学,你呀……”

“妈妈,您知道的,您和爸爸都不能到我的身边,我实在没有帮手。他哥哥和爸爸都病了,我没有办法呀,谁也不知道会这样。”

她沉默片刻,想再说点什么,但噎住了。三十多年来,她在我面前一直是这个样子,一点也没变过。她对我说的很多话,以前都说过很多遍了。有时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点可笑。

生活可能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吧,总有很多不可理解的东西。我继承了她的基因,没有继承她的大脑,这就产生了很多麻烦。

现在,我只关心晚饭吃什么。我在外面饿坏了,什么好东西都吃不到。我想念这儿的许多食物,白切鸡,白切鸭,香葱蒸鱼,夹心肉炒菜心,香肠蒸饭……

我看向窗外,楼下的那棵树影子变长了些。那些蜻蜓和麻雀还在飞舞着,像在齐心协力编织一张布满黑点的大网。

其实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没有钱,没有父辈帮衬,干着急也没用。既然如此,我就很少去想这些事情。我把更多的时间用在看书和写文章上,有了点不值一提的成绩。我没什么可羞愧的,但在母亲面前,我却恐慌和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必须解决,否则就不安生。

“滴滴,滴滴……”水泥路上驶过车子。我不在的日子,窗外修了两条路,交通设施更好了,车流也更多了。坐在窗边望出去,可以直观地感觉到车子朝我开过来,转个弯又开走了。

车子开远后,一些麻雀落到树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远山的雾气慢慢变浓。

时间过得很慢。母亲不哭了,沉默还在延续。

我吃完手中的黄瓜,给母亲倒了一杯水。

“你表妹昨天打电话来叫我们全家去吃满月酒,我想着她比你小几岁,现在都有孩子了,免不了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母亲像是在解释她今天的失态,又像是进行另外一种暗示。她说完喝了一口水,过了很长时间才转而问我想吃什么。

我如释重负,母亲终于变回慈爱的母亲了。每次我们在不愉快之后,总能以一顿热乎乎的饭菜重归于好。即便我们此生都不能互相了解,我们也能因为一顿饭而深爱对方。

吃饭的时候,我有意讨好母亲,一个劲儿地夸她的菜做得好吃。她的脸色舒展开了,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当初听我的话就好了,听我的话也不至于像个饿死鬼……”她叹气。她指的是想让我放弃读研究生的事,或者是我远走他乡的事。哎,吃饭的时候最不适合说起这类往事了。就算我相信内心的声音,我知道自己要怎么活,这种话听多了也会自我怀疑的。

我没有把日子过好,或者说没有把日子过得像母亲那样的人期待的那样,自然无法对母亲的话做出反驳。

晚上,我早早地回了卧房,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愿意想,就是睡不着。明天就要去表妹家了,我要不要去呢?她家屋后有一片小树林,小时候我和她在那里荡过秋千,建立了女孩子之间才有的深厚情谊。去年表妹出嫁时,我在北京没能回来参加婚礼,已经有点对不住她了。

我醒着,想起在另一个城市的丈夫。他的工作有着落了吧?

夜里下了一场雨,早晨推开窗户,那棵树的叶子还在滴水。

“我不想去。”我对在做早饭的母亲说。

“这不像话,别人问起来我没法交代。”母亲有些生气。

“又是别人,为什么总是要按着别人的意思,或许别人根本不在意呢。”我也生气了。

三婶来催我们出发了,真令人沮丧。呵,出发。呵,一堆人坐在一个车子里,吵吵嚷嚷地说话。呵,一堆人围着新人,说着重复的祝福。呵,一堆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吃糖,嗑瓜子,大声说话……

新婚夫妇居住的房子,是一幢三层楼房,墙面和地面铺满瓷砖,婴儿抱在有点发福的年轻母亲怀中,厨师们当当当地做菜、上菜。

我看着幸福微笑的年轻母亲,感觉很陌生,很难相信她曾是那个和我要好的女孩子。她和婶婶们越来越像,掀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时,直接而粗犷,毫不避人,甚至很享受一屋子人看她喂奶的样子。一屋子的人,千篇一律地夸孩子天庭饱满,天生富贵相……站在这些人中,我觉得所有人都变了,只有我还是老样子;又觉得所有人从没变过,只是我成了一个离开的人而已。我感到窒息,虚弱,惭愧。周围的一切都让我恐惧和厌烦。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而活着,尽管我一直在想活着这件事。年轻的母亲轻轻摇着孩子,温柔地哼着歌儿,一切完满得令人眩晕。

宴席散后,回来的路上又刮风又下雨。我感冒了,母亲把她的外套脱下来给我:“还冷不冷?”我说不出话。

车子驶过山河,田野,我曾在这些土地上劳作,啊,那美好的过往在车后飞逝……

“我明天就走了,有工作要做。”回到家我就跟母亲说。

“怎么这么快,你不是说要待一星期吗?”母亲非常意外,完全不明白为何如此突然。

“临时有急事。”我艰难地解释。

母亲的眼睛又红了。而我不能心软。

“你和你弟弟都让人操心。”她几乎哽咽。这时的她苍老,弱小,可怜。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那一晚,我坐在窗边对着那棵树等天亮。

太阳出来后,我在树下拦了一辆车。我走了,把母亲留在了家里。

一只划过车窗的白鸟

五月,我和朋友爆发了一场关于白鸟的论争。那时我们坐在行驶于大湖边的别克轿车上,一只白鸟从车窗边划过,她脱口而出:“真见鬼!”

我看她眉头紧皱,就问:“出什么问题了吗?”她指着那只远去的白鸟说:“我奶奶以前常说白鸟不吉利。”这话让我诧异。虽说我知道民间有些传闻,但多是些无稽之谈,毫无科学依据,只是人们在混沌时代因为巧合而编出来的“经验之谈”而已。

为此,我和她就民间传闻的生发机制和科学原理展开了论争。我坚持调动元认知去厘清事实和本相,而她则固守祖辈相传的说法。最后的结果是,那天我们没有好好看大湖,也没有兴致看野鸟,而我们原本是开车自驾来旅行的。

从大湖边回来,我打算就白鸟写一篇文章,以平复被争论激起的情感波澜。这个事既要从先辈们的认知经验说起,也要从文化的源流去辨识。

我小时候也是在口说奇闻的祖辈们身边生活的。我这些手挥镰刀的爷爷奶奶们,看见白鸟从院子上空飞过,他们就会内心拔凉。要是白鸟从他们后脑勺掠过,他们准会吓得几天睡不着觉。要是白鸟飞进屋里,简直叼走他们半条命。每当白鸟不请自来,他们就会烧香祷告,或者在大门前焚烧一堆柴火,试图驱走看不见的瘟神。直到烟消云散,他们依然忧心忡忡。

关于白鸟的诸多不祥观念由来已久,却源头模糊,无从深究。它们像那些世世代代的祖传经验一样,来去失考,真伪难辨,却从始至终被顽固地千古流传着,比长城还要坚不可摧。我曾努力让我的外婆放下对一只白鸟的执念。在我眼里,那只从大门飞进厅堂的白鸟可爱伶俐,叫声悦耳,不可能有一丁点儿恶意。我的外婆卻如临大敌。她挥舞扫帚,把那只惊恐的小鸟儿吓得四处乱撞,全然不顾我可怜兮兮的眼神。事后,她对我进行语重心长的教育,企图把警惕的细胞植入我的大脑。

“白鸟不吉利!”这话在我的大脑纷飞乱舞,却总也理不出一丝头绪。

这白鸟,是泛指一切白色之鸟,还是指某类鸟,或是某种鸟?没有一个明晰的标准,我怎么辨别和执行呢?若说是指一切白鸟吧,可祖先们不也对白鹭、丹顶鹤之类的白色鸟爱之弥深吗?且不说王维“漠漠水田飞白鹭”的诗情画意,单是看看那些威严肃穆的部族图腾,那些轩敞豪华的客厅挂画,有几幅不是画着白鹭绕日而翔、松鹤点缀南山?既然风调雨顺、福泽延绵都要靠白鹭、丹顶白鹤护佑,又何必让洁白之色蒙上恐怖的阴影?若说是某类鸟,又是哪一类呢?有没有具体的名单,供我对号入座?或者那些见证过白鸟魔力的人,有没有留下白鸟的画像,让我按图索鸟?我虚怀若谷地前去询问德高望重的老人们,竟然无一人清楚,只是反复强调是白色的。我只好求助庞大的文献资料库,然而翻遍古籍,阅尽文献,竟也找不到蛛丝马迹。在关乎生死的事物面前,我们连哪一类都不知,更别说是明确哪一种了!我该哀哉,还是怒哉?

我能不能去白的对立面寻找答案呢?比如“黑白分明”,我们找到了黑,就能凸显出白。或者我们明确了黑,就能在比对中抓住白的特征。《唐伯虎点秋香》的电影中,大才子不就是用了这一招嘛!

只要留心,我们就不难发现民间也有很多黑鸟不吉利的说法。只是相比之下,这种观念的来源却清晰得多,所指也明确得多。首屈一指的是乌鸦。它们聚集在腐尸腐肉旁饕餮的模样,早就将死亡的标签贴在自己头上。它们嘶哑刺耳的叫声,闻之令人胸闷,比报丧的钟声还阴森恐怖。其次是猫头鹰,前有贾谊长沙鵩鸟集舍之悲,后有民间口耳相传叠加渲染,人们是一提到猫头鹰就想到凶杀现场或者墓地。腐尸腐肉也位列猫头鹰的食谱之首,濒死动物身上暗藏的死亡气味,它们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如果说乌鸦的叫声只是难听,那么猫头鹰的叫声则堪称惊悚。在我的故乡广西,人们既怕夜猫子叫,也怕夜猫子笑。它们叫起来像鬼哭狼嚎,笑起来像婴孩快断气的哭声。本来,猫头鹰的羽毛黑的不多,但由于它们总是披着黑夜出没,也就被人当成黑鸟。

民间有句俗话:两鸟入宅,无病也有灾。这话说的就是以上二鸟。可见人们对二鸟的厌恶和恐惧,如同对灾难和死亡的厌恶和恐惧。这是因为它们长得黑吗?略微看看人们对燕子的欢迎态度,瞅瞅房梁下碗状的燕子窝,就能感到人们对这种黑鸟的喜爱。玄鸟生商,燕子来福,这种观念借由《诗经》的声韵,早已在中国人的脑海中回荡几千年。

色白色黑,原本无义。我们只能在文化的根脉中,去探寻一些幽微意识在时光中衍生的触须。

白鸟,黑鸟,皆是鸟,所异者,唯色也。白色黑色,寓意为何?《周礼》以白色为肃杀凶煞,《月令》以秋氣为白,丧服为白。无论自然还是人文,白色都被赋予凶杀之象征。然而,洗白之白,清白之白,雄鸡一声天下白之白,却也是代表嘉和美好。《易经》以黑色配天,将之看作众色之母。秦朝服色旌旗尚黑,秦始皇一身黑龙袍雄视天下。黑色,既作为皇室身份的标志,也是臣民们眼中尊贵的颜色。古代人家喜欢将大门漆成黑色,《红楼梦》的荣国府大门即是黑色,彰显着豪门贵族的气派和威严。如今一些关东人家,还保留着黑大门的风俗。黑门,有时还代表一种精神追求。明清时期官府衙门的大门是黑色的,门墙则是白色的,寓意黑白分明公正无私。然而,在风水学中,黑色对应着死亡、沉闷和阴暗。可见,人们的颜色观念没有统一的标准,而是沿着长短不一的半径随时、随地、随事、随物变迁。

这种模糊的传统没啥不好的,较真的人却犯难了。那只划过我们车窗的白鸟,是不是先辈们说的恶灵?好与歹,若是随时、随地、随事、随物迁转,我们如何定性这一次遭遇?在我眼中,它是一只美丽的鸟儿,或许刚在湖边饱餐一顿,正要赶往恋人所在的巢穴,而它的必经之路恰好在我们的车窗外而已。那时,我们的车窗外,远山淡影,蒹葭苍苍,湖水浩瀚,白鸟翩跹而过,真是一场充满诗意的邂逅。但在朋友眼中,由于某些观念根深蒂固,这只白鸟无比危险。

如果不能达成共识,我们可以求同存异吗?

面对宁可信其有的防范心理,即便不信这个邪,也很少有人能够承受制造风险的精神压力。就算世上所有的厄运都与这只鸟毫无关联,它也被笼罩上某种原罪。它可能只是出现的不是时候,不对地方,但这也只是我们人类自己认为而已。大自然以它的方式运行,白鸟以它的节律生活,不为人类而存在,也不为人类而改变。谁能说那只白鸟不该划过我们的车窗?

亲爱的朋友,我们曾一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山深溪净,一滩鸥鹭乘风而起,带来遥远的澄明与禅意。那时,我们在王维营造出的一个磁场中心有灵犀,无垢无尘。

呵,文化是人的产物!我们被文化塑造,被文化保护,也被文化伤害。我们能做的,往往只是与既有文化相处,然后试图在磨合中创造出新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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