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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笔记

2023-12-11李城

文学港 2023年10期
关键词:佛陀

□ 李城

1

多年前,莫名的冲动催我打起背包赶往拉萨,走过西藏许多地方。在之后完成的长篇小说 《最后的伏藏》里,借主人公之口,我又发出这样的感慨:“心不逃离,体奔何益。”

那句话其实出自米拉日巴之口。那位苦修的尊者在雪山岩洞里打坐,坐了八年或者九年,臀部的皮肉结痂成茧,直至马蹄一样坚硬起来的时候,他终于证悟了人生的实相。

大德圣道,说易行难。岁月荏苒,两鬓染霜,平凡如我者虽不甘心人生虚度,却也只有徒叹奈何了。因而,当妻子提议春节去拉萨晒晒太阳的时候,感觉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别的理由了。移居成都数年,云遮雾罩的秋冬季节只适合女人保养皮肤,而无论男女,骨子里的钙却大量流失,需要去日照充足的地方补补了。

得到儿子儿媳的赞助,我们如期抵达日光城。

到了拉萨,没想到对耀眼的阳光已不大适应。下了机场大巴,我们像贸然爬出土洞的鼹鼠,眯着眼将大部分光线遮挡在外,气喘吁吁打听道路。差不多穿过半个城市,终于找到位于藏热中路的亚朵酒店。之所以预订那家酒店,因为网上称其为有温度的酒店。何为 “有温度”? 但愿不只是住着不挨冻。

另一个没想到,是 “高反”竟然也欺负高原人。我觉得胸闷气短头脑昏沉,妻子的状态还要糟得多。她的心脏有家族病史,以往的表现是心动过缓,此时心跳却无端加快,像一台即将失控的拖拉机。

成都含氧量超过百分之二十,拉萨只有十二,缺氧是不适症状的主因。酒店考虑周全,床头备有吸氧设施,可惜我们不怎么会弄,就叫来了服务员。服务员看看妻子脸色,察觉问题非同一般,赶忙又跑了回去。不多时,几个藏族小伙就推了一台制氧机进来,七手八脚安置在妻子床头一侧。他们一边演示操作,一边对我们的起居约法三章:一是不要急着洗澡,二是饮食要尽量清淡,三是出门须缓步慢行。离去时还反复叮咛,他们会随叫随到的。

制氧机嗡嗡响了一夜,我的脑子也跟着嗡嗡响。

那次初来拉萨,本想跟胸前围着牛皮、在砂石路上匍匐前行的牧人们一样,做个心无旁骛的朝圣者——哪怕只是那样一段时间。道理简单不过:人生不过一场实验,何不大胆冒失一点,迈入墨守成规之外的另一条道呢? 然而终归积习难改,总也无法摆脱面目可憎的那个自我。尝试多次,往往前一分钟做出改变的决定,后一分钟却因担心失去这个那个而断然放弃。

跟我一样,许多人追寻的其实并非西藏。他们风尘仆仆赶往拉萨,需要找到的可能是些古朴厚重之物,以填补生命中与生俱来的空,免除灵魂的轻佻与飘忽。可那 “古朴厚重之物”究竟何在? 它不一定在金碧辉煌的庙堂,也不一定在卷帙浩繁的经卷里。多年前我到过闻名遐迩的法门寺,试图见识见识传说中的佛指骨舍利,没想到那新建庙堂的宏大与奢华令人震惊,诸如此类的浮华乃至装腔作势,跟简朴的佛法早已分道扬镳。在旁边勉强保留下来的一座老佛塔下,在那虽然逼仄但依旧树木茂盛、烟火缭绕的小院里,一个身着长衫的僧人似乎已失却修行人的风范,他冲动地踱来踱去嘟嘟囔囔,忽而昂首朝天高声叫骂,满院的香客望着他,猜想他的愤怒来自何处。

东坡诗中写道:“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有些东西不一定就在指定的位置,更不在人们趋之若鹜的热闹处。苍莽原野,滔滔江河,猎猎经幡,袅袅桑烟,乃至泥土阡陌,幽暗巷道……种种的平凡与朴素中,偶尔的不经意间,也许会瞥见佛陀颔首微笑。

第二天妻子的状态大为好转,早餐时甚至胃口大开。看着她嘴唇红润大快朵颐的样子,我不由心中感慨:都说高原人皮实,是真的哦。

太阳渐渐升高,我们便赶往布达拉宫广场。由于疫情管控,进入广场需扫码过安检,广场上遛跶的多是年轻人,也有不少搔首弄姿搞直播的内地女子。在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广场上,太阳的温热之手怜悯地抚慰着我们。今天是腊月廿九,因是小月,算是大年三十了。

记得次仁罗布在 《放生羊》里写到一个来自甘肃的人:“灿烂的阳光盛开在他的脸上,脸蛋红扑扑的。”他笔下那个戴白色圆帽、牵几只羊的是个精明能干的穆斯林商人,可是此刻,我宁愿将其置换为我:虽然我没有那样的踌躇满志,却有着同样的称心如意。

次仁罗布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在他主编的 《西藏文学》上也曾发表我的小说。新春到来之际,祝福他,祝福这座城市的所有人。

2

大年初一去大昭寺,给觉沃佛献哈达。

那尊极为荣耀的佛像据说是佛陀在世时塑的,而且由佛陀亲手为之开光。这说法可以权且听之,因为强调无我的佛陀不一定同意那么做;而且佛像也不像是那个古拙年代的造像风格。但 “据说”的后半部分是我们乐于接受的:如今看见觉沃佛,等于见着了佛陀本人。

人们尊崇觉沃佛的另一个原因,可能缘于祂多舛的命运和极度忍辱的品质:公元四世纪,祂由印度法王赠与我国,一直供奉在洛阳的白马寺;七世纪随文成公主进藏,借由藏王松赞干布的大力推崇,一举成为佛法的象征。然而在本土历史更为久远的苯教不乐意被取代,于是两教间的明争暗斗时有发生。藏王赤松德赞当政时尚且年幼,一度受制于信奉苯教的大臣,他们决定将觉沃佛像奉还汉地以绝后患。发号施令之后,下面出力干活的人却暗中抵制,编出诸多 “搬不动”的神奇故事,最后将其存放在路边山洞里。督办者发现后又命令用几匹骡子载着,直接将其送回雪山那边的老家。结果呢,依然是神迹再现,抵达边境时无缘无故道路塌陷,只得将其寄放在芒域。不久佛法重兴,佛像又被隆重迎回,复归原位。末代藏王朗达玛灭佛,算是觉沃佛最悲惨的一次遭遇,免去拉来驮去的麻烦,就近,直接,扑通一声沉入拉萨河底。此后的漫长岁月,觉沃佛的命运依然时荣时辱,然而纷扰过后,往往又会被信众们的贴金弄得面相富态,满身臃肿。

凌晨去排队,天还没有大亮,大昭寺广场已是黑压压一片人海。黑灯瞎火逢人就问:哪里排队呀? 答曰:那不是吗,人山人海的,就是在排队嘛!人山人海就是排队,真是第一次听说。

不知不觉卷入人群当中,立马被悬空架起脚不着地,转眼间不见了妻子的踪影。我左侧一个瘦弱女人有气无力地挥舞着胳膊,一会儿就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仰面朝天随波逐流。我急忙大喊:“别挤了!要出人命了!”人们哪里肯听,个个处于亢奋状态,海浪般涌来涌去。有必要这样挤来挤去吗? 人们也许会振振有词:房子失火可以不慌不忙,初一礼佛可得争先恐后哦!

我担心妻子的遭遇跟身边那女人一样,还好,捱到经堂入口时天已大亮,发现她奋勇向前的劲头不输于当地人。

新冠肆虐,形势严峻,内地城市都在严格执行戴口罩、一米线的规定,拉萨人虽然也戴口罩,却是马料兜一般挂在下巴,人与人的距离嘛,至多隔着几层衣服而已。即便如此,他们仍是一副百毒不侵的样子,不得不说是件离奇事儿。

说起西藏的种种好,都觉得那是离佛最近的缘故——跟佛陀的故乡只隔着一座雪山。其实,西藏地广人稀,自然环境未遭大面积毁坏,水源很少污染,空气是洁净的,人心也是厚道的,这些即便算不上近水楼台,却也是十分契合佛理的。

进入大昭寺,妻子又被人流裹挟,不知去向。替她讲解觉沃佛的遭遇是不可能了,只希望在大大小小的诸多佛像中,她能认出历经磨难的那尊。上次我在觉沃佛前曾驻足良久,长时间对视,甚至尝试那穿越时空的心灵沟通,这次只能走马观花了。经堂内虽然不像外面那么拥挤,但依然没有自由行动的可能,后背有人不停地推搡,旁边维持秩序的僧人吆喝着,还未走到觉沃佛像前,也来不及将手中哈达举起来,就有僧人一把夺过扔在一侧的哈达堆里,一边拨拉着你,那手劲儿可真够大的;还没看清觉沃佛金光闪亮的脸,就有僧人拿黄布条编成的梆子敲在头上——那梆子沉而油腻,是件很有年头的古物,但你尽可想象它带着来自觉沃佛的神圣祝福。

从觉沃佛殿出来,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与妻子会合,发现两人手里都提着个暖水瓶,不禁相视而笑。那种三磅容量的暖水瓶里灌着融化了的酥油,人们来不及在觉沃佛前的油灯里续油就被推搡出来,大量的暖水瓶就堆积在那儿,又被管理者强行塞到我们手里带了出来。妻子于是借花献佛,为大殿里可以够到的巨型铜灯一一添了酥油。

下午去八廓街黄房子喝茶,爬上昏暗狭窄嘎吱作响的楼梯,二楼屋子里竟是一座难求。终于等到有人起身空出座位,妻子翻了几遍印有玛吉阿米画像的菜单,都觉得不合她的口味。她是喝牛奶长大的,后来闻见牛奶就反胃,喝咖啡又嫌贵,只说喝不习惯。于是让位于旁边的站立者,她一边带头往外挤,一边大声说道:下次我们来吃藏餐!她并非下次真来,那么说只是对茶馆主人表达歉意。

其实黄房子更适合一个人独坐,小酌,那样才可能跟期望中的那个人晤面。上次我坐在临窗一个位置,据说那是当年酒家妈妈留给仓央嘉措的座位。我叫了一壶青稞酒、一盘风干牛肉和一盘糌粑坨坨。我向对面仓央嘉措的影子举了举杯先干为敬,然后打开行囊,掏出边角翻卷的笔记本。一开始圆珠笔不听使唤,本子撕去一页又一页,直到太阳西沉,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于微尘翻飞的窗口,感觉才渐入佳境。一些声音、一些气味、一些影像在聚集,在混合,此消彼长,交替转换。忽然间觉得自己换了一个人,一些曾视为至关重要的东西,乃至关乎生死的大事,此时却迅速消减,隐入清凉的空气中;而一度被忽略的东西渐渐显露出来,不断明晰,成长,壮大,占据了内心的重要位置。也突然理解了那些孤独者,癫狂者,乃至放荡不羁者,猜想到他们的喜悦与痛苦,以及被世俗和流言遮蔽的真实与美丽。

那天洋洋洒洒草成一篇文章,最后加个题目 《坐在你的对面》,竟被追求 “巅峰笔意、思想之美”的 《散文》月刊接纳。不久,资深编辑鲍伯霞老师发来短信说:“正在看 《坐在你的对面》清样。堪称艺术与思想的完美结合。”鲍大姐对过手的稿件从不轻易置评,这句话胜过我能得到的所有文学奖项。

3

有时也去市郊,探访那些古老的寺院。

闻名遐迩的色拉寺、哲蚌寺,都可以乘公交车直达。寺院周遭那些雄浑的山岩,突兀的巨石,以及斜坡上竹笋般的嶙峋石阵,使古朴的佛殿僧舍显得沧桑厚重。空气清冽,日光灼灼,环顾四周,无不瞠目惊心,不由感叹造化的猛厉,以及大自然真实面目的庄严肃穆。

沿着蜿蜒的转经道,我们穿行于岩壁和杂树之中。石花斑斓的岩壁,清凌凌的泉水,虽然失去水分但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大自然的容颜气息,陌生又亲切。看到路旁树枝上串插着些切开的水果,有梨、苹果,也有分成瓣儿的橘子,起初以为只是孩子们的恶作剧。

是啊,谁有如此的耐性和悠闲工夫,把水果一个个切开,间隔串插在不同的树枝上? 后来,看到许多类似的景象并有小鸟在啄食,方才明白过来。也有把粮食撒在大块儿平石上的。原来,那跟秋收时有意撒落些穗子的做法一样,在漫长的冬季,饥肠辘辘的鸟儿总会找到它们。那既是佛法倡导的慈悲利他精神,也是众生本具的善良情怀——在西藏大地,这二者的结合总是那么完美而自然。

山坳中的哲蚌寺,转经道一侧的巨岩上,看见许多用白色涂料画成的天梯。那显然是源自西藏本土的信仰,比佛教的传入要早得多——初兴佛法的松赞干布已是三十三任藏王,而天梯的 “发明者”聂赤赞普则是第一任。据说自天而降的聂赤赞普头上连着一根神秘的光绳,死后灵魂顺着那根绳子即可返回天界。他之后的六七位藏王皆是如此,直到后来出了个争强好斗的藏王,与人角斗时狂乱挥舞着刀剑,不慎砍断了头顶那根与天界的维系之绳,他和他的继任者便降格为凡夫之躯。也许人们会将此看作荒诞的神话故事,仔细想想,它其实是个意味深长的寓言:人们挥舞着贪欲的利剑,斩断了本具的灵性之绳,既失去了与更高维度的联系,也忘却了人本该具有的尊贵地位。

那向阳的山坳,也适合打坐冥想。

早几年我尝试打坐,仅是借那种形式做深呼吸,拯救被焦油和尼古丁摧残已久的肺。创作长篇小说是极折磨人的差事,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神经越来越绷紧,一天烧掉三包劣质香烟是常有的事,家人推开屋门只见烟雾不见人,还以为房子失火了。清除肺里的垃圾已成为当务之急,既要尊重自我完成宿命式的写作计划,又要善待身体确保机器不要过早报废。于是渐渐养成了按时静坐的习惯,每天坚持,不敢懈怠。后来得到一本叫 《观呼吸》的书,是斯里兰卡一位著名法师的经验之谈,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我便如法奉行,受益颇多。

道家追求 “坐忘”的状态,我却在静坐中试图跟另一个自己相遇。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我独自徘徊于市郊结了冰的小河边,最后坐在布满霜雪的草墩上。太阳很远很小,暗影浓重的南部山林了无生机——满目空旷乏味,仿佛置身于杳无人迹的月球表面。突然察觉有人站在我面前,好奇地打量着我,并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你就是李城吗?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抬头看时,那人跟我一模一样,只是面色白净得多,像是二十多年前的我。

从此总希望跟另一个自己会面,任其揭示真实的自我,观照内心妄念的生灭——但那种状态并非召之即来。

妻子喜欢拍照,穿梭于山岩与石头建筑之间,追寻着完美的光线。我坐在哲蚌寺西侧一隅,背后是坚实的山岩和枝干遒劲的树木。在那温暖的阳光下,我沉下肩膀张开两手,观照鼻头的一呼一吸。拉萨海拔三千六百米,哲蚌寺三千八百米,似乎离太阳更近了——若是再高一点,感觉人也许就像气体一样蒸发,融入澄澈通明的空气中。

也许那种原始自然的环境让人心安,或者那些巨型山岩蕴藏着丰富的能量,那天一落座就觉得身心泰然,所有妄念瞬间平息,很快就觉得自我不复存在。

坐着是模仿,也是追寻。

佛陀总是坐在那里。祂坐在树下,坐在岩洞,坐在千年的废墟中,也坐在长满树木青藤的幽谷间。

祂不向任何人发出邀请,也不拒绝试图靠近祂的人。祂忘了善恶美丑,无视爱恨情仇,祂那么坐着,只是跟累劫累世的自己对话。

而我总喜欢听祂无言的布道。

接近祂,其实就是深入自己的内心。

佛陀原本就深藏于每个人心中,要做的只是被发现,被激活。

4

虽然早上洗脸时鼻腔仍有血丝,但呼吸顺了头不痛了,妻子的心率也趋于平稳。于是,我们换了住处,搬到布达拉宫对面一家宾馆。那家宾馆的最高层设了公共观景台,摆了沙发桌几,可以全天候观赏布达拉宫及周边景致。

我也常去那里,人少的时候在那儿喝茶看书。

一本叫 《大师在喜马拉雅》的书里有故事说,有一天,以勤奋著称的师父竟然睡起了懒觉,太阳升高仍不见他起床。弟子以为他病了,急忙请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一番,最后摊开两手说道:他的心跳越来越弱,呼吸也几乎听不见——事到如今,采取任何抢救措施都为时已晚,还是快点为他准备后事吧。

医生一走,师父竟然一骨碌翻起身来,笑着对他的弟子说:刚才那医生是在瞎说,我身体其实没有任何问题。知道我为何要睡懒觉了吗? 因为就在昨天晚上,我的双亲过世了!

弟子大惑不解,因为师父的双亲很早就已过世,连师父自己也已经很老了。师父便解释道:执着是我的母亲,愤怒是我的父亲,如今,这两位 “亲人”都不在了,不再需要侍奉他们了!

我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故事,情节简单却意味深长,于是将那位师父的话分行、对齐,抄写在笔记本上:

愤怒是我父,执着是我母,

二老皆已故,我今无事做。

于是我也觉得无事可做,连手中的书和本子也合上了。

两千多年前,佛陀描绘了人人向往的极乐世界图景,并告知我们抵达那里的路径;如今,世界首富马斯克却别出心裁,计划移民火星。假如有人问我,万不得已时你去哪里? 我当然会选择释尊的方案,因为马斯克是商人,搭载他的飞船可不是免费的——何况,他打算前往的火星,谁能保证就不是曾被人类或其他生物毁坏后遗弃的呢。

所谓极乐世界,是通过修行人人皆可抵达的心灵景象,相对而言,移民火星却是亿万富翁们的现实版。环境恶化,空气污染,极端天气频现,加之莫名其妙的疫病流行,人类在地球上田园牧歌的时代一去不返。于是,被科技激起雄心的精英们试图开发另外的星球,然后像在地球上所做的那样将其蚕食、毁坏,接着又转战下一个目标,使人类成为宇宙的蝗虫。

佛陀身体力行的道,藏人 “依教奉行”的道,却是那么简便易行:平静的心灵,简朴的生活,人与万物和谐相处的善意。他们将物质欲望维持在最低限度,从不毁坏自然或者虐待动物,人均消耗的资源少之又少,因而那里的空气是干净的,阳光是明亮的,河水是清澈的。简朴的生存之道,也是万物共存共荣之道,极乐净土的庄严美好,在这个娑婆世界就能感受得到。老子再三解释的 “道”,何尝不是如此呢?

相比之下,马斯克代表的西方发达国家,一个富人消耗的能源可能比上千个藏人消耗的总和还要多。如果地球上大部分人具备藏人的慈悲利他精神,甘愿过那种简朴平静的生活,人类不但可以自救,或许根本无从产生逃离地球而移民他方的念头。

对那些坚持过简朴生活的人,感觉良好的都市人总是随口发出 “太落后了”的高论。正是由于芸芸众生不甘落后、追逐奢华的恶习,使人类错过了释尊和老子探寻的大道,在自我毁灭的歧路上越走越远,即便危机兆头频现,也温水煮青蛙般熟视无睹,一意孤行前往赴汤蹈火。今日扬尘处,昔时为大海,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看到那些依然平和善良、衣食简朴的藏人,看到他们踽踽行走在风雪旅途的背影,更是让人心生敬意。

有人问我,你的写作怎么老是离不开此类题材。想想也是,自己倒从来没有留意。我祖辈是汉人,可出生并大半辈子生活在甘南,情感及价值观都受藏族群体的影响并自觉融入其中。我有不少名叫扎西才让的藏族朋友,比如著名诗人扎西才让,以其才华横溢的优秀作品,先后斩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甘肃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等荣誉;他虽然声名显赫于外,闲暇时我们常能小酌几杯,让他听听我的小说构思,帮我给作品里的人物起名儿;藏族学者扎西才让,藏汉两文兼通兼优,数次受邀赴京,参与全国“两会”的文件翻译工作,在苯教原始经典的发掘整理方面卓有成就,同时也是我有求必应的藏学顾问,每当写作中遇到民俗方面的难题,即便三更半夜打电话过去,他也热忱给予解答,且是不厌其烦。还有其他或直爽或厚道的藏族朋友,他们的价值观及处世方式影响着我,丰富着我的认知世界,我想这无疑是我“近水楼台”的福分。

每天清晨,人们争先占据观景台上的最佳位置,举着手机或相机,等待新一天的朝阳为布达拉宫涂上绚烂色彩。而先于太阳升起的启明星依然悬挂于东方天幕,像一颗被传说之吻擦亮的钻石熠熠生辉,只是很少有人再注意到它。

无论身在何处,那颗星总会把我们带回佛陀生活的年代,带到那树木蓊郁、河流纵横且弥漫着悲悯气息的异域平原。

去菩提伽耶走走是我多年的愿望,却始终停留在愿望的阶段;而在我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共命鸟》中,我的主人公终于将其变为了现实。他是一位被选中的转世灵童,可直到十八岁即将举行坐床大典之际,他依然不能确认自己是上一世活佛的转世。他无法克服心理上的障碍,寺院方面也开始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于是他被迫出走,开始了漫长的苦修生涯。他隐匿身份沿途乞讨,像米拉尊者那样在工地搬砖背石头,也绕行过冈仁波齐雪山,后来跟尼泊尔香客到了喜马拉雅山南部。从佛陀出生地蓝毗尼开始,他沿释尊成道之地菩提伽耶、初转法轮的鹿野苑,一直走到涅槃之地拘尸罗那。他在古老的那烂陀寺所在地滞留很久,法显和玄奘都在那里留下过求法的足迹。通过当地僧人的解读,他从古老的巴利文经典中尝到了佛法的原味,终于悟入佛陀的知见,也迈过了心理上那道坎,随即立下宏愿:以完成既定使命的方式去践行佛道,续佛慧命。

书写至此,我也明白了自己大半生不停写作的缘由。是的,这就是我的初衷——我认为的美好、我尊崇的人物、我希望的世界的模样,通过笔端逐一显现出来。在文字营造的世界里,可以跟悲者哭,陪痴者笑,全无世俗社会的顾虑。在自己构建的世界体系里,遵循规则就能保护自己,不必礼赞也无须逢迎,可以忽略诸多人为的禁忌,也没有无端而来的威胁与恐吓。所有文字,无论辞藻优雅还是言语唐突,都是写给自己的,另一个我——那个年轻潇洒、嘴角带着嘲讽的我在阅读,在批驳,偶尔也略表赞许。归根结底,写作就是在愉悦自己,写出的一刻目的已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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