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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为对颜真卿褒贬及其“卑唐”矛盾性摭谈

2023-11-30孙非

书画世界 2023年9期
关键词:矛盾性颜真卿康有为

孙非

关键词:康有为;颜真卿;“卑唐”观;矛盾性

一、康有为的碑学思想与“卑唐”观念

1889年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著成,书中正式提出“碑学”与“帖学”两个概念,他“尊碑抑帖”的思想得到完善。康有为的碑学思想并不是一日形成的,早期他跟随祖父康赞修、老师朱九江专注于学帖,曾拒绝过张鼎华的学碑建议。在多次乡试不中且上书不成的背景下,康有为受黄绍箕、沈曾植的影响转向访石购碑,由此开始建立碑学意识,逐渐形成尊碑思想。维新运动失败,康有为潜逃出国,在游历多国后再次改变了书学观念。结束流亡后,康有为重新梳理自己的书学观,在1915年得出不论是只学碑不学帖还是只学帖不学碑都失之偏颇的观点[1]。这标志着康有为碑帖融合的思想形成。本文对康有为第二阶段的碑学观念,即《广艺舟双楫》所展现的观点进行梳理和研究。

《广艺舟双楫》中特别设立了《卑唐》这一章,主要阐明了唐代楷书的各种问题,同时,康有为在其他章节中也有许多对唐代书家的批评,并指出“至唐碑盖不足观矣”[2]131。他对唐代书法的贬斥还体现在章节设置之中①,由此可知康有为的学书倡议就是以唐朝为界,师法前朝。他对宋、元、明评价较少,在《广艺舟双楫》中更多的是对唐代进行批评:

今人难免干禄,唐碑未能弃也,而浅薄漓古甚矣![2]90

夫唐人笔画气象,较之六朝,浅侻殊甚。[2]112

自唐以后,局促褊急,若有不终日之势,此真古今人之不相及也。[2]132

康有为认为唐碑与六朝碑刻相比是“浅薄漓古”[2]90的,与前朝书法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康有为也承认唐代书法中有可学之作,只不过这些可学之作都是有六朝遗意的作品。由此可见,康有为的“卑唐”观念源自对六朝碑刻的推崇。

二、康有为对颜真卿的品评

《广艺舟双楫》中提到了很多唐代书法家,其中对颜真卿的评价最多,且这些评价褒贬不一。康有为摇摆不定的态度展现出他“卑唐”观念的矛盾性,从康有为褒扬与贬斥的不同角度,也可以看出他所坚持的观点。

(一)康有为对颜真卿书法的贬斥

康有为对颜真卿的批评都是群體性的,所以颜真卿都是与唐代其他书家一同被作为批评对象在《广艺舟双楫》中出现:

以视欧、褚、颜、柳,断鹤续凫以为工,真成可笑。[2]87

明皇极丰肥,故李北海、颜平原、苏灵芝辈,并趋时主之好,皆宗肥厚。[2]34

六朝人书无露筋者,……季海、清臣,始以筋胜,后世遂有去皮肉而专用筋者。武健之余,流为丑怪,宜元章诮之。[2]130

由文中颜真卿与欧阳询、褚遂良、柳公权、李邕、苏灵芝、徐浩一同遭受批评可知,康有为并不是对颜真卿一人不满,而是对整个唐代书法风气不满。而以上书家均是唐代的代表书家,所以很容易受到抨击。同时,康有为“断鹤续凫”的评价是与《贾使君碑》(图1)等北朝碑刻进行对比得出的,又将颜真卿、徐浩的书法与六朝人书相比较,这再次体现出康有为的“尊碑卑唐”思想。

另外,康有为两次将颜真卿与柳公权并列而论:

中唐以后,斯派渐泯,后世遂无嗣音者,此则颜、柳丑恶之风败之欤![2]90

而颜、柳迭奏,澌灭尽矣。米元章讥鲁公书“丑怪恶札”,未免太过。然出牙布爪,无复古人渊永、浑厚之意。[2]95

这说明以中唐为界,康有为对唐代不同时期的书法家也持有不同的态度,即中唐以后的书家是下初唐书家一等的。清朝许多书家都有类似的观点,例如梁曾提到颜真卿不如欧阳询[3],杨守敬也在《学书迩言》中评价说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和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是楷书中的最高准则,颜真卿和柳公权在他们之后没有出现新的样式[4]。相比之下,康有为的说法更加激进。康有为提出初唐书家要高于中晚唐书家的原因是康有为有“取隋”一说,欧阳询、虞世南等初唐书家身跨两朝,受到隋代书风的影响。他认为由隋入唐的书家仍有六朝遗意,而到了中晚唐这种取法已经不复存在。但是这种说法并没有受到清代书家普遍认同。在《初月楼论书随笔》中,吴德旋记载包世臣对颜真卿、柳公权均有推崇,并评价道:“自柳少师后,遂无有能作小楷者。”[5]

(二)康有为对颜真卿书法的推崇

与康有为对颜真卿的批评不同,他对颜真卿的褒奖都是个体的、具体的、有实际作品为依托的:

又《裴将军诗》,雄强至矣,其实乃以汉分入草,故多殊形异态。二千年来,善学右军者,惟清臣、景度耳。[2]64

然《麻姑坛》握拳透爪,乃是鲁公得意之笔。所谓字外出力中藏棱,鲁公诸碑,当以为第一也。[2]131

平原《中兴颂》,有营平之苍雄,《东方朔画赞》,似周勃之厚重。[2]171

康有为在文中所赞扬的颜真卿的三件楷书作品均是他早、中期的书作,此时他的书写风格没有完全成熟,还有许多学习初唐书家的迹象。康有为对《送裴将军诗帖》的褒奖不止于此,还评价此帖用奋斫的笔势,又有分书的笔法,并称它为学行书的好碑。另外,在康有为的论书诗中也说“更开草隶《裴将军》”[2]195,可见他对《送裴将军诗帖》的喜爱。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的重要观点就是要变法创新,提出人不能被时代限制、时代也在不断发展的论说。《送裴将军诗帖》这件破体书作品作为创新的代表,推动了书体的融合,刚好与康有为所倡导的方向一致。

康有为对颜真卿的推崇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赞赏他取法的高古:

后人推平原之书至矣,然平原得力处,世罕知之。吾尝爱《郙阁颂》体法茂密,汉末已渺,后世无知之者,惟平原章法结体,独有遗意。[2]64

颜鲁公出于穆子容、《高植》,其古厚盘礴,精神体格,悉似穆子容,又原于《晖福寺》也。[2]111

康有为称颜真卿的取法来源是《郙阁颂》《太公吕望碑》及《晖福寺碑》(图2)等碑刻,同时,他还认为颜真卿曾师法《瘗鹤铭》。在《广艺舟双楫》中,康有为指出学《瘗鹤铭》可使肌肉丰腴,学《太公吕望碑》可使其血莹润,学《晖福寺碑》可使登峰造极。将这些学书建议与康有为认定的颜真卿书法取法联系在一起,就能得知康有为承认颜真卿的取法是高明的。

三、康有为对颜真卿褒贬不一的原因

(一)康有为的“尊碑卑唐”观念

康有为对颜真卿的褒贬态度看似矛盾,其实是统一的。康有为对颜真卿的批评在于他认为颜真卿的书法脱离了六朝碑刻,而他对颜真卿的称赞在于他认为颜真卿取法了六朝碑刻,所以康有为对颜真卿评判的主要标准就是是否取法六朝碑刻,这就体现出了他的“尊碑”观念。康有为非常喜爱《瘗鹤铭》,因此他曾去往镇江焦山探访此碑,康有为也不吝啬展露自己的喜爱之情,以“心酷爱之”[2]51形容。同时,康有为在书中谈到梁朝碑刻中《瘗鹤铭》是最著名的,并称它为“贞白之书”[2]81,又称得隋一碑就强过唐碑十种,得梁一碑又好过齐碑、隋碑百品。通过推演可知,《瘗鹤铭》一碑可胜唐人千种,这是康有为夸大的说法,但由这种说法可以明确《瘗鹤铭》在他心中的地位。而康有为又认为颜真卿师法《瘗鹤铭》,也因此褒奖“鲁公书”“诚为绝作”[2]131,这就是康有为“尊碑”的证据所在。

通过梳理康有为对颜真卿的评价,可以发现他对颜真卿的称赞都是非常明确且有指向性的,其中包括颜真卿的经典作品和康有为认为他所师法的前朝碑刻。由此可知康有为对颜真卿个人的态度应该是积极的,这也是为什么会在《广艺舟双楫》中一再看到他对颜真卿的推崇。但是当康有为不再把颜真卿作为个体看待,而将他置于整个唐代书法家群体中时,他的态度就由褒扬变为贬斥了。这是由康有为对各个时代的不同态度造成的,即“本汉”“宝南”“备魏”“取隋”及“卑唐”。康有为也很明确地阐释了这样划分的原因:“今日欲尊帖学,则翻之已坏,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则磨之已坏,不得不尊南北朝碑。”[2]14根据这段话也可以得知《广艺舟双楫》中几乎没有出现对宋及后世朝代评价的原因,这些朝代由于被康有为划分到帖学行列而遭到漠视,所以书中只有对被列入碑派的唐朝书法的批评。

另外,康有为对颜真卿贬斥的一种情况是将颜真卿与柳公权归为一类进行品评,将唐代划分为初唐与中晚唐,并认为初唐书家是高中晚唐书家一等的。康有为对颜真卿前、中期的作品较为认同,这是由于此时的作品风格仍受初唐书家影响,未能完全形成颜真卿个人风格。所以康有为对颜真卿个人的评价也是因时期而异的,从“肥厚”[2]34、“以筋胜”[2]130等评价可以猜测他所非难的应该是颜真卿晚期成熟后的书风。所以,康有为对颜真卿的评价中所展现出的矛盾可以解释为康有为的批评是从时间出发而不是从个人出发。颜真卿作为唐代代表书家,康有为懂得颜真卿书法的优秀之处,只是当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对唐碑的指责须要有人物的依托时,就会以这些代表书家为典例进行批评了。

(二)帖学地位的稳固

尽管“帖学”这个词是在1889年被正式提出的,但自魏晋以来,帖派的地位一直都是稳固的。清初访碑运动开始盛行,后期通过邓石如、阮元、包世臣、康有为等的努力,碑学的地位才有所提升。可以说,长期以来帖派与碑派的关系是不对等的。因此,虽然康有为推崇“尊碑抑帖”的观点,在《广艺舟双楫》中也充斥着对帖派书家的批评,但他并没有选择去撼动帖派代表人物王羲之、王献之的地位,他在书中对他们的态度是较为温和的。康有为谈道:

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笔法之雄奇也,盖所取资皆汉、魏间瑰奇伟丽之书,故体质古朴,意态奇变。[2]39

康有为认为后人通过“宋明人重钩屡翻之本”[2]13来学“二王”笔法已经“面目全非”[2]13,所以应该通过师“二王”之师来学“二王”,也就是师法汉魏碑刻。可以看出,虽然康有为无法动摇“二王”的地位,但借助他们再一次巩固了自己的学说。由此推测,康有为在“卑唐”的同时无法全然否定颜真卿等唐代书家,并在文中对他们不乏称赞,也和他们长期以来受人追捧的书法地位有关。康有为对颜真卿有许多关于他取法上的推崇,也许是想通过提出师颜真卿所师的方式来巩固自己的观点。这种方式也被运用在其他书家身上,例如康有为曾评价说虞世南、褚遂良的字存有古意,而这些遗韵都是从魏碑学得的。

(三)康有为的师承关系

康有为的师承所带来的影响是他认可颜真卿的一个要素。康有为曾经在礼山草堂跟随朱九江先生学执笔之法,除此之外,朱九江对经世之学的研究也让康有为颇受启发。作为康有为的启蒙老师,朱九江对康有为的书学思想和治学理念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康有为也对自己的老师十分尊重。康有为在书中称朱九江书法由颜真卿入手,又学欧阳询、虞世南,并将朱九江的书法评为“有虎变而百兽跧气象”[2]178,评价说在颜真卿之后就没有能与他媲美的书法家了。这既能看出康有为对朱九江的崇拜,也可以当作康有为对颜真卿的稱赞。朱九江先生在康有为人生中担任非常重要的角色,影响了他整个青年时期,早年康有为也学习过颜真卿的书法。所以从这一角度来看,朱九江师法颜真卿,康有为又接受了朱九江的教诲,既然他无法否定这段师徒关系,也就无法从根本上否定颜真卿。

结语

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前后不一致的矛盾言论常常被当代书学界忽视,康有为对颜真卿褒贬不一的评价就是其中一个例子。为了强化自己的“卑唐”观念,康有为对颜真卿进行非难,称他“断鹤续凫”[2]87、“流为丑怪”[2]130,同时为了肯定自己的“尊碑”态度又对颜真卿有所褒扬,赞赏他的高古取法。本文研究发现康有为的褒奖与贬斥都是从时间出发,而非从个人出发,均是将碑刻与书法家置于时代分期中进行谈论。因此,这些矛盾评价的内核是统一的,都是康有为为了提升碑学的地位所做的努力。

注释

①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设置了多个章节对不同朝代进行评价,分别以“本汉”“宝南”“备魏”“取隋”“卑唐”命名。

参考文献

[1]范国强. 尊碑:康有为书法研究[M]. 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4:14.

[2]祝嘉. 广艺舟双楫译释[M].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21.

[3]梁. 评书帖[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575.

[4]杨守敬. 学书迩言[G]//崔尔平. 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5:713.

[5]吴德旋. 初月楼论书随笔[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 历代书法论文选.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591.

约稿、责编:史春霖、金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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