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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匠必以规矩
——记张建华斫琴

2023-10-13王风

乐器 2023年10期
关键词:张建华郑先生建华

文/王风

张建华修整中国艺术研究院藏琴

珉中先生是古琴鉴定大家,我随侍左右,自然时时得见古器。先生见我每要究根问底,也就随口解说指点。前辈大鉴家有个观点,欲辨真伪,先明制作。如王世襄先生于古家具,亲自拆装,修复时为老木匠当助手,于葫芦器亦亲自制作。更别提书画鉴定大家均能染翰操觚,陶瓷鉴定每要调查窑口。我初到郑先生门下习琴,所弹即先生手制仿俪松居所藏伏羲式唐“大圣遗音”。琴极沉重。先生言,抗战结束时,日本人回国,甩卖用品,他以廉价购得一床日本筝,随后改制成七弦琴,因材料不是完全合适,有些地方多上了些灰胎,“重了好几斤!”语毕大笑。

古琴制作,自1950年代初至1980年代末,作为一个手工艺行当,基本断绝,前后四十年。待我随郑先生学琴时,恢复也就十年出头。除个别以外,当时的斫琴师,基本都没有师承,只能自己摸索。郑先生的学识威望,自然成为最重要的求教对象。而先生历览各代古琴,于其升降沉浮利弊得失,透解通明。他对当代古琴制作,有着很强的责任感,曾跟我说过,每一代都斫琴,我们这个时代也应该做出好琴。

因而,郑先生府上,经常可见各地斫琴师,背负制作的琴器,登门以求解说。我跟郑先生习琴的头几年,原先耳闻的斫琴师几乎全见过。每当这样的场合,我自然也愿意听听先生的议论,尤其是指出的可改进之处,因那每每是关键。先生是北京老派的礼数,说话委婉客气,好处不吝称赞,而点到问题,则都是商量甚至求询的语气。

听得多了,我渐渐发现,不少人来,其实是“讨赞语”的。对于点出的问题,总要申辩理由,可想终会错过。这也让我私下叹惜。不过也有比较特别的,就是张建华。他于郑先生所言总是要追问,我偶尔插话,他也不回应,只盯着郑先生,看先生对我说的是否认可。问清楚了,闷头想一阵,就走了。过一段时间,再次来时,则是根据郑先生建议重新改过的,来请教做得对不对,效果如何。

我跟郑先生说:“张建华是要学的。”先生心里也清楚,因而愿意尽量为他解说。建华与我自然也熟悉起来,不知何时起,渐渐随我每周同出入于郑先生琴室。我与先生对弹,他就在旁边听着,聊天他就加入。郑先生对于琴器的思考,经常需要实际验证,但家里条件实在有限,就藉助张建华代为实践。我当然也不可能有专门的工作室,可以试着斫琴修琴,遂时不时到张建华的作坊,请他做这做那。

2002年,姜抗生先生来京,带来一床朋友送他的旧器,琴名“山高水长”。这所谓“一床”,也只能说说而已,那琴中部被原主人锯去一大段,残存头尾两截。以郑先生见闻之广,还没见过这种情况,史籍记载中也没有这样的例子。按理说这琴是没法要了,不过原器相当不错,郑先生遂建议请建华来试着“复原”——因这已不能叫“修”了。其后数周,不断讨论方案,关键在于琴需张弦受力,如今等于已被“腰斩”,故格外复杂。

“山高水长”琴修复前后

当然最后经张建华之手,取得了远超意料的成功。郑先生非常高兴。后来姜抗生写了《残琴记》,张建华写了《续琴记》,并让我为之修饰文字。郑先生合此二文为《古琴二记》,刊于《文物天地》2004年第6期。先生并加了个短序,其中言及:

琴友姜抗生得其友人赵继芳所赠锯断古琴,并受赵君所托设法修复,令其再生,因携来北京嘱友人制琴家张君建华设法修复。数月后一张完完整整刻有“致远制”腹款的琴,居然从建华所负之琴囊中取出,不仅琴之外观完全恢复,且音声琳琅,三准一致,不因补配琴材而按音有所差别。抗生张以钢弦,定正调,日日抚弄,并随其来往于北京、香港,虽两地的潮湿干燥不同,四时的气候条件各异,而修补拼接之琴,却无丝毫变化,可以说这张残断之琴,真的起死回生了。这是修琴有史以来,前无古人的创举。

从当前的农民教育实际情况来看,虽然国家近几年来对此高度重视,并且也给予了一定的财政和政策支持,但是其中仍然存在一定的问题和缺陷。比如说承担职业农民培训的部门有很多,各个部门之间没有明确的界定和区分,这对于农民科技教育中心管理工作的高效开展是非常不利的。因此在农民科技教育中心管理工作过程中,应该重点理顺农民教育培训过程中的各种关系,明确具体的科技教育培训任务,准确界定出农民科技教育培训中心的管理职能,切实发挥农民科技教育培训中心的实际作用。

先生在同时期的另一篇文章,刊于《收藏家》同年第5期的《在盛传无形文化遗产喧阗声中略谈琴器的修复》,详叙此事并再做评价:“这是使古琴起死回生的首例,是古琴修复史上的奇迹,是自北宋修复古琴以来的创举。”

复原了这床琴之后,张建华对古琴的发音原理似乎有了“顿悟”。2003年秋天试斫数琴,选了其中一床送郑先生试弹。先生抚弄之后大为惊讶,以为新琴之中得未曾有。遂让建华将其他几床带来,再选一床,因顾虑建华不肯收款,遂托言代朋友购买,实则还是自留。《古琴二记》序记其事云:

建华修此琴后,因得窥前人之法,新制四琴音韵剧变,余择其优者二,具透润圆匀的特点,因分别刻“碧天秋月”“碧天清响”于龙池之上,篆书“南风”大印于池下,日抚双碧,至为欣快……

此二琴之取名,均来自郑宅壁上所悬溥雪斋先生的一幅联:“墨研清露月,琴响碧天秋。”此后数年间,我与郑先生对弹,每用此二琴,先生弹“碧天秋月”,我弹“碧天清响”。

《在盛传无形文化遗产喧阗声中略谈琴器的修复》一文,郑先生历数文献与今存实物中旧器修复的记载,从宋代一直谈到当下。这篇文章除了总结各时代修琴的历史之外,还有一个背景。2003年,古琴被联合国收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不过郑先生却另有隐忧,古琴成为“非遗”,等于是一个巨大的广告。原先老辈担心古琴后继无人,“非遗”之后,则恐成浮华的名利场了。故文章标题婉言“喧阗声中”。不幸的是,如今古琴界的现实,被郑先生言中了。

这十多年来的所谓传统文化热,其实是传统文化的断裂缺失,所造成的极度饥渴,也因而形成饥不择食的状态。由于爱好者普遍的不具备分辨高下美丑的能力,因而从事者也就失去了学习和提高的动力。靠着玄乎的胡侃往往就能大行其道,以为大雅,实则大多俗不可耐,反而挤压了认真工作的空间。

具体到古琴斫制这个行当,现在的好处是斫琴师都有不错的收入,可以衣食无忧。坏处是器物形制的雅俗高下几乎无人可以分辨,似乎吹牛就能发财。其实历代斫琴,除了少量文人偶一为之的遣兴之作,大部分都是职业工匠养家糊口的手艺。唐代的雷威、宋代的马希仁、元明之交的朱致远,均堪称一代大匠,但斫琴对他们就是职业,不是附庸风雅的用具。他们的水平,今人还远远难望项背,而之所以有那样的高水平,除了工艺的天分外,还决定于那个时代的审美与音乐水平。当今这个时代,恰恰需要首先向遗存的优秀琴器,扎扎实实地“临帖”,以得古人心法,然后才谈得上所谓创新、发展。可惜的是,目前最缺乏的恰恰是这种精神,这是一个静不下心的时代。

张建华斫琴,自然也是以之为养家之具,另外是他自己觉得乐趣。而难得的是他没什么“雄心壮志”。也有人劝:市场这么好,多雇些人,多买机器,扩大生产。他倒是老北京人的做派:“我不受那个累。”自己一个人,能做多少算多少,“有个乐儿”。也正因这份“保守”,反而能够不急功近利。

我曾给过他一些建议,比如历代的古琴器制作,水平有高有低,也有投机取巧、坑蒙拐骗的,需要分辨。诸如假断纹、瓦灰胎,能取一时之效,但不足为法,做些试验,明白关节即可。他也确实除早期偶尔一试外,就不再做了。再如要坚持琴器是手工制作,不能随便引入机器,不能使用化学涂料和粘合剂,这些也是他一向坚持的。他选择斫琴这个行当,本来就是因为喜欢手工。

(左起)郑珉中、张建华、王风鉴赏俪松居唐“大圣遗音”琴,2003年夏

因为用心,几十年做下来,建华对琴器的美感有了深刻的修养。古代琴器,水平自有高低,也不乏丑不堪言的。我曾为挑选历代代表作以为模范,在他经过多年摸索,诸如盛中唐、南北宋,明代各时期的风格,都已经能够了然于胸。这需要对各代各家工艺手法登堂入室的感知,绝非简单靠量尺寸模仿可得。有了对各个时代深入肌理的感觉,才能最终成就自己的格局。孟子曰:“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对“规矩”的学习和坚守,由“形”而“神”,才是匠作的正道,建华庶几得之。

图3(左起)郑珉中、张建华、王风鉴赏俪松居唐“大圣遗音”琴,2003年夏。

至于琴器发音原理,珉中先生年轻时得管先生指点,加之自己几十年探究,曾为建华详为讲解。对于张建华,先生是深有期待的。2004年《乐器》杂志记者孟建军采访张建华,曾特地登门询问郑先生对张建华古琴的评价,郑先生云:“明琴也就这样了!”明代工艺水平整体较高,琴器制作几无失范者。郑先生如此说,一方面是赞誉,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建华能进一步上窥宋唐。同年,《在盛传无形文化遗产喧阗声中略谈琴器的修复》一文,便是以建华作结:

张建华修复这张朱致远款的断纹琴后,对古人的斫琴之法有所了解,从而使新制的琴更上了一个台阶,所作的“碧天秋月”与“碧天清响”二琴的琴音出现了透润静圆匀清的特点。古人要求好琴要九德俱全,那九德就是“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芳者即令人爱玩不置之意。倘建华制琴再取得一些“奇古”之异,再制300张琴,为后世留下一批“九德俱全”的古琴,才真是为发扬我国这项“人类无形文化遗产”作出莫大的贡献。

这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即以建华每年区区数十床的制作而论,如今也早已经“再制300张琴”。不过我发现,所谓“奇古”,与“透润静圆匀清”不同,是决定于时间的。张建华十年前所制琴,偶尔得见,已有“奇古”之感,这得之于材料最终的彻底稳定。随着时间的推移,声音会越来越好,张建华所斫琴,即从这点来看,我觉得是正道。

钱钟书曾言,学问乃“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其实匠作一门,也是如此。这个时代,做什么都需要定力,最终时间会说话。建华其“素心人”欤,也因此我愿意写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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