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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鸠入画图

2023-10-08樊健军

长江文艺 2023年9期
关键词:悼词山泉广告牌

樊健军

这世界总得有个人来写悼词吧。这活儿我已经干了三年,累積下来,撰写的悼词快要上千篇了。也许我不是最合适的,可我一直在努力,以求把这活干得漂亮一些。

三年前,我还是常州亥市晚报的一名记者,主要从事社会新闻报道。我进晚报工作的时间不长,资历浅,一些重大活动或重大题材的报道轮不到我,报社自有挑大梁的角。我只能捡拾别人挑剩的边角料,残羹冷炙的,哪儿失火了,哪儿被盗了,反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杂碎。即便这样,我还不能不认真对待,晚报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万一哪天它垮塌了,我就惶惶然没有了去路。我要养活一家三口,妻子在晚报当清洁工,工资少得可怜,这还是报社领导体恤下属,要不然连清洁工都没得干。我起早摸黑,像条泥鳅似的,在大街小巷钻来钻去,收获甚微。

新媒体的崛起阻断了晚报的前程,眼见得大厦将倾,谁也不能力挽狂澜。有门道的人早已攀了高枝,鲤鱼跳了龙门,平日里的大牌没剩几个,离开都是迟早的事。置之死地而后生,没人相信后生了。像我这种根基浮浅的,无处可去,只能在这儿窝着,像干涸的池塘里的鱼一样苟延残喘。某天,报社忽然派给我一件差使,让我给一位患脑梗死猝然离世的副总编写一篇悼词。我很纳闷,虽说这是丧事,可对晚报来说是件大事,按惯例不应该落到我头上。后来,我思忖了一下,把派活给我的理由猜出了个一二。这位副总编活着时口碑不太好,贪财好色,待人苛刻,有时还爱使阴招,同事们对他颇有微词。他能够当上副总编,靠的却不是阿谀奉承、百般手段,而是过硬的业务能力,从普通记者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没想到他当上副总编后变脸了,变得让人嫌恶起来。我受到他批评的次数不比别人少,有时甚至是赤裸裸的挖苦和嘲讽。我没有记恨他,对于这样一个人,我好像恨不起来,反倒有点替他可惜。该怎么写他的悼词,没有人告诉我。但我告诉自己,不能把仇恨写进悼词里,没必要羞辱一个逝去的灵魂,总之,我完成了任务,按时把悼词交了上去。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原宥的。事后,总编为此表扬了我,说悼词写得不错,只是至今我都没弄明白,他说的不错指的是什么。

我万万没想到这成了我以撰写悼词来谋生的预演。在晚报上班的后几年,我的家庭遭遇了不幸,十二岁的女儿患上了白血病,有限的积蓄耗尽了,一些好心人向我们伸出了援助之手,可依旧没能挽救女儿的生命。这个打击来得太残忍了,好像摘去了我们的心肝一样,令我们痛不欲生。妻子整日以泪洗面,身体消瘦得不成人形,在晚报停办的前一年,她到市郊的仙姑寺出家了。不瞒你说,我也有过轻生的念头,可一想到为救治女儿欠下的债务,又暗暗鄙视自己,太不争气了。如果真要是轻生了,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死去的女儿。我警告自己,无论如何得把债务还清,得让女儿干干净净,让自己干干净净,不然死了也没脸皮去见女儿。那时,报社支付给我的工资已经少之又少了,我不得不找些别的活来干,以应对捉襟见肘的日常。一些老同事知道我的困境,隔三差五会介绍一些类似于打短工的活计给我,给一些机关单位写材料,先进事迹或者经验交流什么的。这类材料审阅的笔杆子多,谁的意见都要听,一个材料往往要修改上七八遍,才勉强过关。

晚报停刊后,始终不遗余力帮助我的是蒋知初,一个被晚报公认的无用之人,刚开始他在办公室打杂,半年后调到广告部,仍是打杂,因为没有业绩,一年后被扔到了发行部。用那位患脑梗死去的副总编的话说,晚报没将他辞退,已经够仁慈、够宽宏大量的了。在晚报入不敷出时,蒋知初首当其冲成了裁减对象,他也很识趣,向报社递交一份辞职申请书,拍拍屁股走人了。我同他有过一些交往,回忆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此而已。在晚报,我即便不归属于无用的序列,也是个可有可无之人,彼此同病相怜吧。离开报社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他有哪里可去。大家都是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去关顾别人呢。我偶然想起过他,那只是刹那间的事情,随后便放下了。在吃过晚报的散伙饭后,某天,我突然接到蒋知初的电话,让我帮忙写一份悼词。我才知道,他在殡仪馆找到了工作,当上了礼宾部的部长。我们在电话里彼此说了些近况,听他的语气应该比在晚报惬意多了。同活人打交道那个真叫累呀,同死人打交道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会折腾人。他深有感触,我也理解他的心情,应和说,那是自然。我把我的近况避重就轻,简要说了几句,他听得有些唏嘘。别做悲伤的奴隶,别让恶狼把你们的未来给吞噬了。他不知从哪里搬来几句话,拿来鼓励我说,去吧,把嫂子接回来,你们都还年轻,一定再要个孩子。我被他说到了伤心处,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可能感知到我的异样,安慰我说,别着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电话挂断后,蒋知初通过微信将对方的资料发给了我,并言词恳切地说,请我务必帮他这个忙,同时也暗示我这个忙不会白帮,对方会给报酬的。他这么说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同时也是安抚我,让我安心写,可我觉得有点画蛇添足。这份悼词我写得有些吃力,毕竟我不认识死者,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只能分析、琢磨蒋知初发过来的资料,以此推测死者是个怎样的人,他这一辈子是怎样度过的,有哪些值得肯定的地方,有哪些被人们称道的可贵之处。我通宵达旦都在干这件事情,好不容易弄出了初稿,又觉得不妥,撕掉了,重新写,如此反复,总算在规定的时间内把完稿的悼词交了出去。从这以后,我不时接到蒋知初的电话,都是要求我写悼词的。他好像成了我的经纪人,非常称职的经纪人,不断给我招揽生意。他不再用请求的口气给我打电话,而是像布置工作一样,通知我该干活了。完事后,他立马会将对方支付的报酬转给我。我很乐意这么做,足不出户,就能挣到养活自己所求不多的费用,多余的钱可以用来偿还债务。

我不分白天黑夜干着同一件事,又不是同一件事,因为死者不同,死者存世的亲人也不一样,悼词的内容自然千差万别。大多数人的命运大体相似,纵有波折,起伏也很小,仿佛一根长度有限的线段,未及伸展就被掐断了。有时也会遭遇一些奇特的人生,为了写出一份剀切的悼词,我几乎绞尽脑汁。我像一头身陷绝境的困兽,站在窗口,朝自由的街道上张望。我期望在街对面的广告牌上获取灵感,它们形形色色,五彩斑谰,上面写有各种动听而美妙的词汇。我的确从它们身上获得过某些灵感,并把它们移植到悼词中。我每次站在窗口前,总能听到一只斑鸠的鸣叫。我四下里探寻,可惜的是找不见它的踪影,只能听见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叫声,咕咕,咕咕——咕——

我蜗居在一栋楼房的二楼,楼房的北面向着小区,南面临街。楼上还有六套相同结构的房间,至于住的谁,我就不知道了。楼下是店铺,以前开的是家药店,我以为还是那家药店,药剂师是个外地女人,个子不高,身体纤细,嗓门却挺横,只要她张嘴满大街回响的都是她的河东狮吼。回音窜进我居住的房间,卷起无数隐形的漩涡,来回震荡,萦绕不散。特别是清晨或夜晚,我无数次被她的大嗓门给吵醒,再也无法入睡。久而久之,我都有些神经衰弱了。可我没有傻到去劝说她,让她放低声音。有些人就是这样,天生嗓门响亮,好像惧怕这个世界忽视了她的声音。我能做的只有关闭窗户,将女高音拒之门外。

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下楼去找女药剂师,因为药店新做的广告牌遮挡了卧室的光线,往日我站在窗前,对街的店铺以及它们亮丽的广告牌都看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连街道上奔驰的汽车,窗户底下过往的行人,也都尽收眼底。小区的南门限制进出,我绕着小区转了半个圈,来到我家楼下。这才发现药店不知什么时候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家广告店。挡住我卧室窗户的正是他们的广告牌,差不多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上面红底白字写着:广告之王,每个字足有半人高。底下还有一行略小一些的字迹:我撰一字  君得千金  非凡创意  成就梦想。隔着玻璃往大堂瞧去,大堂的东边摆着几台电脑,一个留长发的青年坐在电脑前,好像在忙碌着什么。大堂的西侧摆着一台广告打印机,往里放着一张茶台,三五个人围坐在那里喝茶。

我虽是有理的一方,可没有贸然走进去,说不定人家有客户在,那样会对别人造成不好的影响。我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我在人行道上徘徊起来,不时瞥一眼大堂,看看那些人有没有要走的意思。走了三五个来回,可能里面的人觉察到了什么,一个高个子女人走了出来,朝我招呼,大哥,您有什么事吗?请进来坐吧。她的声音里有种啤酒泡沫似的热情,脸上浮着职业性的微笑。她比我高出半个脑袋,可身高没有遮掩她身上的妩媚,反而释放出某种令人信赖的感觉。我犹豫了一下,问,你们老板在吗?我想找他商量点事情。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诧异,但仍旧不忘微笑地对我说,在的呢,请进来说话吧。我朝她走近了两步,又停住了,觉得还是不宜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事。能不能请你们老板出来一下?我尽可能把话说得客气一些,万一对方的性情有些爆烈,我可招架不了。再說楼上楼下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不想把关系搞僵,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对谁都好。

高个子女人瞄了我一眼,见我没有进去的意思,便转过身退回了店里。少顷,一个年纪同我差不多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西服,白衬衫,脖子上却没有打领带。他的头发油光可鉴,脸上也像镀了一层油光。手上握着一个手把件,油黄的一团。您找我?他的目光上下滑动,估摸在打量我。是的,我想同您说说广告牌的事。我回复他说,顺带告诉他我叫莫未来,是二楼的住户。莫先生想订做广告牌?他的脸上泛起油光闪亮的笑容。不是,是您家广告牌的事。我的声音有些慌张,好像他要强迫我订做广告牌似的。他乜斜了我一眼,皱着眉头问,我们的广告牌能有什么事?

贵店的广告牌挡住我家窗户采光了。我仰起头,拿手朝那巨人般的广告牌指了指。

他没有跟随我的手向上看,而是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说,还有这样的事?

瞅他那模样,好像我在说谎,要讹诈他。我感觉受到了侮辱,有些没好声气地说,来,你站到这里来瞧瞧。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评估我会不会给他带来凶险。他有些拿捏不准,略微停顿一下后招手让我进店去,莫先生,里边请,咱们坐下来谈谈,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什么都可以商量不是?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响应他的邀请立即走进店里,因为我从他的话里预感到事情可能不会太顺利。但后来,我还是走进了广告店,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路径。我倒要听听他的说法,更重要的是看看他的做法。

店铺的进深比我在外面看到的要长一些,到了茶台那,光线有些暗淡了。三个人围着茶台而坐,高个子女人,和两个陌生男人。穿黑西服的男人给我让座后,那两个男人冲我点点头,很识趣地站起来,离开了。高个子女人用乒乓杯给我斟了一杯茶,茶水的颜色同红酒类似,或者说更像一杯红酒。高个子女人做了个手势,让我用茶,我说了声谢谢,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茶香醇厚,茶水滑溜溜的。穿黑西服的男人似笑非笑看着我,待我放下茶杯后,他用那种薄而稍微带点金属音的嗓子说开了。他先自我介绍,说他叫林山泉,他的合作伙伴叫邱桂芳,他们合伙经营的这家广告店开业快半个月了。他从同房东签订租赁合同说起,到店面装修,再到招聘工作人员,事无巨细,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您是知道的,想干番事业起步总是很艰难的。他顿了顿,反问我,莫先生,您说我们的广告牌挡住了您家窗户采光,为什么早没来找我们呢?

我被他问得愕然了。林山泉他们的广告牌挡住我家窗户至少半个月了,我居然丝毫没有察觉,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我努力回想刚刚逝去的那些日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每一天都在重复前一天,唯一的区别在于,我在电脑上悼念的对象不一样。也可能是因为我整天沉浸在撰写悼词中,不知不觉被悲伤的情绪笼罩,对外部世界的变化感觉迟钝了。后来,我还想到有可能是天气的缘由,八月天,俗称灯笼天,云遮雾罩的,几乎见不到太阳。太阳偶尔露一会儿脸,也是苍白的,如同贫血病人的脸庞一般。这种鬼天气,即便窗户没被遮挡,房间里也是一片幽暗,像是薄暮氤氲。

当时没怎么注意,因为我正在写……手头上正有一些事情在忙。我险些把悼词说出了口,幸好及时收住了,如果对方听了觉得不吉利,会误以为我是有意这么说的。

是那些工人不懂事……我要是在场,一定会制止他们。林山泉似乎有些歉意,向我解释说,那会儿我太忙了,太多事了,一刻都静不下来。

傻瓜都听得出他在推卸责任,可我不是来追究责任的,是来解决问题的。做生意不正需要忙么?忙是好事,忙才有收获,忙才会日进斗金。我笑着说。叫邱桂芳的女人附和着笑了,就怕赚了一场忙。天道酬勤,不会的,你们一定会赚个金银满仓。我说了些俗气得想吐的客套话,邱桂芳脸上的笑容更妩媚了,借莫先生吉言。林山泉却不为所动,只是若无其事地看了我一眼,他的注意力全在掌心的那团蛋黄上。他用双手摩挲着它,像揉搓着一个温软的面团。

林总好有雅兴。我故意问,是和田玉吗?

哪里是和田玉啊。林山泉的脸上骤然凸起一种讥诮的表情,将手把件示威似的展示给我看,这是蜜蜡,印度产的。

蜜蜡?我假装被吸引,事实上对它一点也不感兴趣。

琥珀的一种,您可以说它是树的眼泪。

好漂亮。我言不由衷地献出赞美。

他仿佛被我勾引起了兴致,把蜜蜡的形成、产地、品种、价值及象征意义,用一种极为煽情的语言宣讲了一遍,好像他是个卖蜜蜡的商人,把我当成了潜在的客户,引诱我也买上这么一坨。

一块石头还有这么多学问。我佯装惊讶道。

这怎么是石头呢?是宝石,非常罕见而珍贵的宝石。他白了我一眼说。

莫先生,别听他吹得天花乱坠的,来,咱们喝茶。邱桂芳适时给我斟了一道茶,解除了我和林山泉之间的紧张和难堪。

我都记不清楚了,贾小沫来找过我多少次。每次来,我都会劝告她,让她别来找我,但不起丝毫作用,她照旧一次次找上门来。她的固执犹如某种坚定的信念,好像她全赖此支撑着。第一次来时,她敲了起码不只十遍门,每次都是两下,咚—咚,声音很轻,轻到你不相信有人敲门,轻到让你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敲门的人该是多么胆怯,好像害怕把门敲破了。其实,第一声门响我就听见了,我没理由不听见,敲门声被房间的寂静放大了,满屋子都是敲门声。有时斑鸠的叫声也是这样,会在室内制造出许多回声,像有无数只斑鸠在啁啾,我却看不见它们的身影。

我懒得去开门,以前也有过敲门声,大多数时候是对方敲错了门。有时是楼上的孩子玩的恶作剧,等你打开门,人早跑没了影。也有时候,敲门的人敲了两遍三遍,见没人开门,带着失望离开了。贾小沫来时却不是这样,她每敲两下门就停顿一小会儿,好像等待屋里的人来开门,接着又敲两下,不急不缓,始终保持这种节奏。她好像知道我在门里边,并且相信我会开门。最终,她如愿了,敲门声对我构成了巨大的干扰,我无法安下心来写悼词,只得把门打开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门口,双手死死地握着手提袋的提襻,有些局促不安。她怯生生地看着我,原本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两团红晕。我不认识她,印象中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您找谁?我颇有些警觉地问。您是莫先生吧?我叫贾小沫,以前给您打过电话的。女人忽然来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遗憾的是,我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没有找到同贾小沫有关的任何记忆,不得不摇了摇头。您还记得吴月亮吗?她受到了我的打击,情绪迅速低落下去,有些惴惴不安地问。她的这句话像是火光,突然照亮了我记忆中的那些名字,不错,是有这个名字,他的悼词是我写的,大约在半年前。他是我丈夫。她黯然说。这个结果让我很意外,那些让我给他们逝去的亲人写悼词的主顾,付给我报酬后,几乎没有人联系过我,更别说来找我。谁愿意同一个以写悼词为生的人建立友谊、保持长久的联系呢?除非他脑子有问题,哪根神经搭错了。我为那么多逝者撰写了悼词,从来不会保存任何一位逝者亲人的电话,也从未受邀参加过逝者的追悼会。唯一的一次,我接到某个为安葬死者而成立的治丧委员会的电话,邀请我参加答谢晚宴。晚宴安排在殡仪馆的宴会大厅,除了蒋知初,我谁也不认识。没有人问我为何而来。席间,有个孝子敬酒的环节,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男人头顶酒壶,挨桌给客人们敬酒。一个吹唢呐的,鼓着腮帮子,吹奏着哀乐。偌大的宴会厅弥漫着一种无言的哀伤,哀伤的肃穆,让我鼻子发酸,泪水差点就要夺眶而出。我承受不了那種压抑的悲伤。从那以后,大凡我接到类似的邀请,一定找个托辞来委婉谢绝。

仔细回想起来,我的确接到过贾小沫的电话,因为蒋知初把吴月亮的资料发给我时,只有寥寥数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我只好向蒋知初求助,让他补充一些资料。蒋知初哦了一声,说待会儿去找死者的亲属,后来他回话给我,说把我的电话给了对方,会有人联系我的。不久,我便接到了贾小沫的来电,因为悲伤的缘故,她的声音都变调了,说话语无伦次,以致于她站在我面前时,我从她的声音中压根没有听出丁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有些不解,她为什么来找我,这有点不太合乎情理。如果悼词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那念悼词的人不会愚蠢到照本宣科把它念出来吧。她眼巴巴地瞧着我,等待我的回应。我一时找不出话来缓和气氛,只好把她让进门,给她倒了一杯凉开水。她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后,神情就没那么拘谨了,边喝水,边大胆地打量我的房间。妻子出家后,我很少收拾房间,脏兮兮的鞋袜,来不及浣洗的衣服,空的啤酒瓶,快餐盒,随手扔在哪儿,它们就在哪儿。快餐盒里甚至长出了霉斑。这让我很是难堪,好像内心一个阴暗的角落被她看到了。我恨不得她快点离开,可又不能把恼怒和烦躁表现在脸上。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带着对待陌生人该有的礼貌问。

她愣怔了一下,好像忘记了自己来干什么。好半天后,才嗫嚅说,我是来谢谢您的。

她谢谢我什么呢?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因为我给她的丈夫写了悼词?那是我的职业行为,她也没让我白干,向我支付了报酬。两下里等同买卖,谁也不欠谁的。

真的,我是来感谢您的,您说出了我的感受,说到我内心深处去了……他是爱我的,不是吗?他是爱我的。她扬起头,语气诚恳而真挚,眼睛里能看到光芒。

想不到一篇悼词会让她如此激动,这让我暗暗有些吃惊。她一再强调,她丈夫是爱她的,好像唯恐别人剥夺她被爱的权利似的。我在悼词中都写了些什么呢?赞美过他们的爱情?我努力回想那篇悼词的具体内容,想把它还原出来,可是事与愿违,我怎么也记不真切了。当时,虽说贾小沫打过电话给我,可她的情绪极不稳定,没有给我提供更多实质性的素材。为了增加悼词的篇幅,我不得已写了许多虚饰的话,这些话用在大多数人的悼词中都是剀切的。有些话使用的频率高了,我慢慢回忆起了一些,比如,“他是个好父亲”“他是个好丈夫”“他把全部的爱给了他的亲人,他爱他的妻子,更爱他的儿女”。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这些话都是合情合理的,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也必定藏着微小的爱。我猜想,一定是这些话引起了贾小沫的共鸣,让她有些情不自禁。

其实,我不只是在给吴月亮写悼词时这么干,在很多悼词中都这么干过。我会有意增加一些褒义词和修饰语,还有一些闪闪发光的词汇。这些词汇不只生者爱听,死者若是能听到,也必定会开心。我几乎把这当成了一种套路,好像古代科举考试中的八股文一样。

他肯定是爱你的。我把瞎编进悼词中的话视为事实,拿来安慰她。很快,我又觉得不妥,这不是让她更为悲伤吗?

果然,她的脸又灰暗起来,眼眶也红了,泪水溢出了她的眼角。我不知说什么好,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只好撕了两张面巾纸递给她,她用它擦拭了一下眼睛,有些难为情地说,对不起。平静一会儿后,她接着说,别人对他说三道四,说他这不是,那也不是……只有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一个诚实的好人。我不便再阐明我的态度,只用一些拟声词来作答。我也暗自庆幸,那些修饰语用对了地方,没有玷污它们。

现在,我站在窗户前朝南张望,只能看到街对面半截高楼,以及楼顶上灰色的天空。高楼是常州亥市第二人民医院的主楼,听说底楼是太平间,我没有确认过。窗户没有被广告牌遮挡以前,高楼底部临街可见的都是店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偶尔,高楼的某扇窗户里有人嚎啕大哭,可窗户太多,无法确定是哪扇窗户,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哭声不是从高楼底部传来的。殡仪馆接运死者遗体的车辆走的都是医院西门,被高楼挡住了,我无从看见。

有阳光的日子,窗口红彤彤的一片,那是广告牌过滤阳光后呈现的色彩。我被浸泡在一汪血红的湖泊里,窒闷得慌。我的感觉越来越不好,撰写悼词的能力似乎一下子丧失了,越想快点交稿,越是写不出来。那块巨大的红色幕布阻断了我同世界的通道,我站在它的背后,再也无法从那些绚丽的广告牌上获取灵感。那只斑鸠也藏匿了起来,不歌唱了。房间里空空寂寂的,空间被一只无形之手拓展了,掏空了,无穷地空旷。

我对那块广告牌生出了莫名的恐惧,它像个刽子手,正在扼杀我的什么。我逃亡似的跑出房间,下了楼。妻子刚出家那会儿,我也有过类似的恐惧,轻易不敢待在房间里。我成天在外游荡,有几次还睡在了公园的长椅上。其实,不管在哪我也睡不着,只要闭上眼,女儿的音容笑貌就鲜活起来。加上妻子悲寂的眼神,我逃无可逃。我斗胆回到那已不能称之为家的家,打开房门的刹那间,一股死寂扑面而来,把我给俘虏了。我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一样,拼命张大嘴巴,可依旧喘不过气来。我的胸口像被谁揪住了,憋闷得慌。我再次逃离了房间,无数次反复之后,我渐渐说服了自己,待在房间里,至少还能闻得到妻子和女儿留下的气息,虽然它们越来越寡淡了,越来越稀薄了。我就在她们残存的气息里,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

我数次跑到楼下的广告店里去找林山泉,不凑巧的是每次他都不在,接待我的只有邱桂芳。她照旧给我斟茶,向我说明林山泉的去向。她的动作轻柔,声音温软,看着我的眼神很平静。也许是受到她的感染,我仓皇的心也慢慢安静下来,好像服用了镇静剂一般。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我,间或伸出手请我喝茶。有时,她可能觉察了我的焦躁,不无歉意地说,请您稍等一会儿,他应该快回来了。她完全可以打个电话给林山泉,却始终没有这么做。这种安静让我有了片刻解脱,与其回到死气沉沉的房间里,还不如坐在这里喝茶。沉默一会儿后,她又做出手势,用那种平稳而客气的声调对我说,莫先生,请用茶。

去了几次广告店都没能见到林山泉,我内心的气馁慢慢多于恼怒,另外,还没来由地滋生了一层顾慮,别人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挑选他不在的时候才去广告店的?好像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找到他,而是接近邱桂芳。这种想法是阴暗的、龌龊的,我没法阻止别人不这么想,我能管住的是自己的腿,把不准林山泉在不在时就不往楼下跑了。

广告店装修时做了门楼,使得广告牌同窗户之间隔开了一截距离,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好像一条深深的壕沟。楼上的住户不检点,将垃极从窗户里扔出来,刚好落在壕沟里。打开窗户时,一股臭气扑进屋来,熏得我直想吐。我恼恨至极,真想把林山泉揪过来,让他也闻闻,看他作何感想。我暗暗发誓,一定得逮住他。

我又去过楼下两回,假装从广告店前路过,隔着玻璃窗往里瞅上两眼,看看林山泉在不在,结果都落空了。只有邱桂芳和那个留着长发的青年守在店里。这林山泉神出鬼没的,不像个正经的生意人。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发来的短信,就四个字:他回来了。我以为别人发错了短信,就没有理睬,后来才想到,有可能是邱桂芳发给我的,之前她让我把手机号留给她,说等林山泉回来,让他给我打电话。我赶紧往楼下跑,果真,是我要找的人回来了。我走进广告店时,邱桂芳站在一张电脑桌旁,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见了我微微笑了笑,她那眼神只有我能心领神会。

林山泉同上次见到的那样,依然一身黑西服,坐在茶台那同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说话。他见是我,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他的嘴唇始终在快速翕动,蓝总啊,把广告交给我,您尽管放心,我敢说,这常州亥市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像我们这么有创意的广告公司。那个被称为蓝总的人点了点头说,我相信林总的实力。

我在一旁干坐着,听他们一来二去说着生意,都是一些车轱辘话,没有什么秘密。我喝了三四盏茶,那个叫蓝总的人才起身告辞。莫先生,您瞧瞧,我忙啊,都分身乏术了。林山泉送走蓝总后折回茶台旁坐下,向我摊开双手说,要是能像您一样悠闲自在就好了……请问,莫先生到敝公司来有何贵干?瞧他那神情,好像在期待我会像蓝总一样,给他带来一笔广告生意,这让我更为气愤可又难以开口。

林总的前途不可限量啊。我奉承他说,其实我在内心巴不得他的广告公司快点倒闭。

莫先生过奖了。他似乎没有听出我话语中的嘲讽,略微表现出了一些谦虚。

趁着他的兴奋度下降,我把广告牌的事说了一遍,要求他整改一下,别遮住我的窗户。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盯了足足半分钟,可能觉察到我是认真的,这才说,莫先生,这是多大一个事,明天,我明天就叫人改过来。我对他的话不放心,邀请他上楼去看看,也许通过实地察看后,他不会这么不以为然了。

这敢情好,我正想去莫先生家参观呢,咱们是邻居了,得多走动走动。他的爽快让我有些诧异,但这正是我需要的,至于他肚子里怎么想的,我才懒得理会。

林山泉上了楼,进了门,却不急于往窗户边走,而是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客厅有点空旷,中央摆着沙发和茶几,液晶电视挂在正对沙发的墙壁上,完全成了摆设。靠窗户的那边放着几盆绿色植物,之前是妻子在照看,它们被遗留给我后,就慢慢枯萎了,好在光线昏暗,才不显得那么刺眼。房间就更没什么可看的了,女儿曾经睡过的房间门关着,余下的去处只有我和妻子共处过的主卧室,现在成了我一个人的卧室,我给它增添了一项功能,兼做我的工作室。

莫先生,您这房间有点空阔啊。林山泉无所顾忌的话语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准确无误地插在我的心脏上,令我好久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发觉我脸色不对,颇为关切地问我,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那一刻,我将他踢出房间的心都有了,可还是忍住了,冷着脸说,没什么。到最后,他只是象征性地扫了一眼广告牌,回头对我说,这房间也没您说的那么幽暗嘛。阳光好像为了迎合他的说法,从广告牌上方斜射进来,加上广告牌的红色映衬,将室内渲染得红红黄黄。

面对这种无礼之徒,我能怎么办呢?我耐心地向他解释,广告牌挡住采光只是问题之一,而最重要的是广告牌阻挡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见外面的风景。外面也没什么风景呀。林山泉仰头朝窗外看去,进入视野的是医院那栋高楼单调的外墙。冒昧问一句,莫先生做什么工作呀?他收回目光,转头问我。

写悼词的。我直愣愣地告诉他。

还有这种职业?他听了一愣,好像不相信,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揶揄似的笑着说,都是吃文字饭的,咱们算是同行呢。

他的话让我觉得很别扭,在内心,我可不愿意与他是同行,一个开广告店的小老板标榜自己是吃文字饭的,这种话也只有他说得出口。可是,话说回来,我的职业并非那么高尚,虽然每天同文字打交道,说得难听一点,是吃死人饭的。

可不敢同林总比肩。我勉强笑了笑说,我是混口饭吃。

依我看,广告牌立在这儿,也许是个好事,把嘈杂挡在了窗外,屋子里安静了,您就能安心创作,不会受到干扰。他为他的无理找到了借口,忽闪着眼睛对我说,悼词么,肯定不是写写窗外那些东西,是要给死去的人歌功颂德吧?都是一些高尚的词语吧?莫先生,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每隔三天,贾小沫就会光临我家一次,她来时窗外市声鼎沸,一天的热闹刚刚开始。我还蜷缩在床上,通常是接到蒋知初的微信,来活了,才会起床。如果碰巧这天没什么事,我会睡个懒觉,因为大多数夜晚我都是清醒的。只要我闭上眼睛,妻子和女儿就会手牵着手,在我眼皮上跳舞。贾小沫把门敲响时,我只得从床上爬起来,虽然一百个不情愿。我慢腾腾地套上裤子,慢腾腾地走过去开门。她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一脸的怯弱不安,好像害怕遭到拒绝。她的手上要么提着火龙果,要么是几只梨或苹果。我把她让进门,她向我莞尔一笑,挺感激似的。

我无法回到床上安睡了。贾小沫将水果放到茶几上,挎包扔到沙发上,转身就忙开了。她抹桌子,拖地,倾倒垃极,把散乱的物品收拾齐整,分类摆放好。她干活很利索,顶多个把小时,便收拾得妥妥帖帖了。整洁的房间原本让人赏心悦目,在我看来,却是越发空洞了。妻子走时,把属于她个人的物品全部清理了,衣服、鞋子、手提袋、丝巾,甚至唇膏、牙刷等等,什么都没有留下。好像她从来没有在这屋子里生活过,如此彻底而干净地把自己清除了,像是在电脑上摁下删除键,屏幕上空白一片。我明白,女儿的离世把她的心给掏空了,只是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来告别,当我发觉这些时为时已晚,她已悄然离开了。

贾小沫第一次打扫卫生时,我阻止过她,可是不管用,我拗不过她,再说房间也的确需要清扫。哪儿都是脏的,哪儿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一定是我的潦倒和邋遢让她看着不顺眼,才不顾我的反对,决意动手干了起来,好像要尽快把我从垃极堆里拯救出来。我只好由着她,同时也提醒她,除了我女儿的卧室不能动,其他地方她想怎样都可以。她尊重我的意见,清扫了女儿房间里的灰尘,其中的陈设保持原样,一动未动。女儿用过的书本整整齐齐摆在书桌上,练习簿仍旧摊开着,碳芯笔搁在练习簿上。衣服挂在衣橱里,毛茸茸的泰迪熊放在她的枕头边。她十岁生日时拍的一张照片,用相框装裱着挂在墙上,照片里的小人儿正对我甜甜地笑着。每当看到这一切时,我都会有一种恍惚,好像女儿只是离开了小会儿,并没有走远,随时都会回来。

我对贾小沫的做法有些不解,她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也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而另一方面,她的善解人意让我颇为感激,对她产生了些许好感。有一次,我知道她另天要来,特意在头天晚上把房间打扫得一干二净。我想,如果她发现无事可干,或许就不再来了。我不欢迎她来的原因,除了有些怕见到她之外,也担心妻子知道了会产生误会。第二天,她果然如期而至,我把她让进门,她把带来的一只火龙果放在茶几上,洁白的手提袋随手放在沙发的扶手上。我故意在客厅里磨磨蹭蹭,为的是方便观察她。刚开始,她对我的存在并不在意,环视一圈客厅后看待我的眼神立刻有了变化,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她接着钻进了厨房,从厨房出来时表情很不自然,两只手绞在一起,脸上洇出了苍白,用几乎绝望的眼神觑了我一眼。这让我的内心哆嗦了一下,我假装没看见,低头溜进了卧室。后来,她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在沙发上坐了许久,走时也没同我打招呼,只听门砰的一声响,回声消散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在她走后,我检讨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太残忍了。讲真的,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她的做法并没有妨碍我什么,更没有伤害到我。她抱着善意走近我,我却恩将仇报,朝她脸上泼去一盆冷水,不,不是一盆冷水,而是一盆冰。我有些自责,又有些暗自庆幸,或许她因此不再来了,这也不完全是件坏事。

出乎意料的是,三天后,她又准时叩响了我家房门。她像之前一样,脸上挂着虚弱的笑容,拎着几根香蕉站在门口。我一定是惊愕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慌忙给她让出道路。进屋后,她像往次一样自然,不停地清扫,洗涮,将屋子里侍弄得潔净而光亮。活儿结束后,我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坐下来歇一歇。她接过水杯,顺从地坐在沙发上。一种奇怪的气息在温馨地流动。我很想同她说几句话,内心也像有话要对她说,其实我有些感激她的,她的到来给这空间增添了许多生气。你最近还好吗?我问她。挺好的。她安然地看了我一眼,微微地笑了笑。她的额头上有些细小的汗粒,大概是劳动赐予她的。她脸上的悲寂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肤色。她大概走出了丧夫之痛吧。

屋子里宁静了一会儿,她低头抿了一下水杯,然后抬起头,似乎是攒足了勇气对我说,您去把嫂子接回来吧。

我被她的话给捅伤了,胸腔里噗的一声响,好像有个球状的物体给她捅破了,悲恸、思念、愧怍、自责、负罪……千万种情感瞬间迸发出来了,像龙卷风一样在我的内心旋转,激起噬人的漩涡。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维持外表的镇定。她可能没意识到她的话杀伤力如此巨大,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是真诚和期许。

她已经……不愿意回来了。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尽可能不让她察觉我内心的风暴。

您耐心一点,给她点时间吧。她宽慰我说,咱们都要有信心不是?!

或许是因为多了一个忠实的听众,我把去仙姑寺找寻妻子的经过说了一遍。仙姑寺离得不是很远,坐公共汽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我沿着盘山公路往上爬,仙姑山不高,不过一刻多钟,便来到了仙姑寺门前。来时我拿定了主意,如果妻子不答应下山,我就待在寺里不走了。我向一位正在寺前清扫落叶的中年妇女打听妻子所在,中年妇女放下扫帚,合掌向我施礼,我照葫芦画瓢还了礼。再说话,说了老半天,中年妇女才弄明白,阿弥陀佛,施主说的是了尘吧?她在菜园子里呢。我按照女居士的指点,果真在寺后的菜园子里找到了妻子,她正弯着腰,在菜地里薅草。我喊了声妻子的名字,她直起身,见是我,愣在了原地。

她皂衣皂裤,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布帽子,一脸的憔悴和苍白。我进了菜园子,朝她走去。她死死地握着那把刚刚拔除的杂草,没有半点迎接我的意思。她的样子让我很心疼。我伸出双手想去搂抱她,她抖了一下身子,把我的手抖落了。咱们回家吧。我在内心呼唤她,可一旦说出口,又像往常那么平静。你不该来找我的。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像被风卷动一样,我看见你,只要看见同女儿有关的……我这儿就疼。她用手捂住胸口,泪珠从她的眼眶里迅速滚落出来,叭啦叭啦砸在地上。我们作了什么孽啊?不是你上辈子作多了恶,就是我做多了缺德事……才落得如此报应。她萎坐在地上,呜呜咽咽起来。我试图去扶起她,她愤怒地甩动胳膊,拒绝我的搀扶。

我像接受惩罚似的站在她面前,站了许久。她哭泣的声音渐渐低了,休止了。寺里的钟声当当当响了起来,晚课的诵经声像水流一样漫漶。妻子从地上站起来,她脸上的泪痕已干,留下像是蜗牛爬过的印迹。我不会回去的,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她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带着晚风的凉意和沧桑。

贾小沫哑然了。

有一天,蒋知初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还是老样子。他隔三差五会询问我的近况,这是他关怀我的一种方式。我会如实回答,不会隐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我同妻子的关系,贾小沫的来访,以及撰写悼词的过程中蔓生的一些枝节,我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听后有时会说几句感慨的话,更多是鼓励我,好像我在跑马拉松,他不断给我加油,让我坚持跑完全程。你对贾小沫的印象如何?他忽然话头一转。他的问题有些唐突,但我从中听出了他的某种好意。其实我早就猜测到了,贾小沫之所以能找到我的住处来,必定是他给她提供了不少我的情况。还好吧,是个好女人。我回答说。这么说我并不是敷衍,她给我的印象的确不错,只是我了解她太少,无法说得更具体一些。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她?蒋知初吞吞吐吐说,她不下山来,可你的生活还得继续不是?!他这是在谈论,更准确说是在重新谋划我的未来,对此我没有任何想法,也没做任何准备。我含糊其词地回答,再说吧。

一席话说过,蒋知初才给我发来要写的悼词素材,还特意叮嘱我要认真对待,逝者的亲属可能会有些挑剔。我费了一些时间来琢磨材料,以锚定他的人生轨迹,合理推断他事业上的成就。我不能给他盖棺定论,但一份悼词又不能完全回避这些。我用了将近四个小时才写出初稿,反复修改,推敲,打磨,才把成品交出去。我对它还是很满意的,在我撰写的悼词中,是数一数二的作品。令我没想到的是,对方的反应恰恰相反,措辞虽然不是很激烈,可是说得轻,落得重。来人自称是逝者生前好友,喊逝者一声老哥,从他饱经风霜的嗓音中听出,年纪应该不轻。他说,老哥生前最讲究实事求是了,过分夸大其词的话还是不要说吧?别给他脸上抹黑,尽可能平实一点、客观一些。我喏喏接受了他的意见,毫无保留地划掉了形容词和修饰语,把修改后的稿子给对方发了过去。随后,给我反馈意见的却换成了逝者的长子,他在电话里怒气冲冲,大发雷霆,质问我为什么把悼词改成那样,是谁给我的权力。我不便顶撞他,把先前那位长者的意见告诉了他。逝者的长子吼叫道,改回来!我父亲的悼词应该是富丽堂皇的,得像……得像一座巍峨而雄伟的宫殿。

这篇悼词把我折腾得差点崩溃了,如果不是怕自己在这个行当里留下恶名声,我早撂挑子不干了。我前前后后修改了五遍,按下葫芦浮起瓢,对方不是这个不满意,就是那个一腔怒火。我把面临的困扰告诉了蒋知初,免不了向他吐槽,他的回答很簡单,顾客是上帝,上帝可不是那么好侍候的,慢慢打磨,终究会磨出来的。我按照他说的,耐着性子磨,磨得喘不过气来时,便打开卧室的窗户透口气,卧室的窗户太小,我把客厅的窗户也打开了。我的目光越过广告牌,望向对面高楼顶上蓝得发灰的天空。这并没有给我减轻压力,带来创作的灵感,反而多了一重压抑。那只斑鸠肯定藏身在附近街边的某棵香樟树上,咕咕,咕咕——咕,重复而单调的叫声很是聒噪,让人烦躁不安。谢天谢地,那两位上帝最终有可能相互妥协了,在我交出第七稿后,再也没人在电话里冲我咆哮。最后一稿总算找到了平衡点,用逝者长子的话来说,半是宫殿,半是市廛。

我顾不得许多,能把悼词完成算是解放了。我下楼去找林山泉,要求他拆除广告牌,拆除不掉也得降低一些。它成了一堵高墙,不只是阻挡了我的视线,还把我给围困死了。我提醒自己,再不能听他花言巧语了,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并非因为一篇悼词的难产把恼怒转嫁到他头上,而是广告牌的的确确妨碍了我。

我几乎是冲进了广告店,里面却空空落落的,电脑前没有人,只有邱桂芳站在茶台那。因为室内外光线的反差,我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没有看清楚她的表情。这让我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好半天,才听见邱桂芳说,莫先生来了,请过来坐吧。她的声音不冷不热,近似于机械音,失去了之前的柔媚。落进我的耳朵,像鞋里掉进了沙子,有些硌人。这同之前她留给我的印象有了很大的反差,我踌躇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茶台边坐了下来。

邱桂芳没有说话,埋头清洗茶具,醒茶,泡茶。她的动作很流畅,像是谙熟茶道。您是来找林总的吧?她将茶杯放置在我面前时问。我猜测过她和林山泉的关系,他说她是合作伙伴,在我看来她更像受雇于他,他们俩有点像夫妻,给人的印象却是关系暧昧,有些纠缠不清。林总忙财啊?好像我又来得不是时候。我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茶水有些涩口,不知是什么茶。她觑了我一眼说,他很少落店的。

她好像冷淡了许多,还不只是冷淡,甚至我都能觉察到一种敌对的紧张。我们像候车室里两个碰巧坐在一块儿的旅客,彼此间有一股莫名的紧张,各怀心事,陌生而又警惕。我自问,她是不是被我三番五次找上门来给弄烦了?这不应该呀,过错方不是我,而是她和林山泉。

良久,她斜睨了我一眼,没话找话似的问,听林总说您是写悼词的?

她的意思让人捉摸不定,像有些好奇,又不像是,给人的感觉怪怪的。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干吧。我带着点无可奈何的语气说。

您谦虚了,这活儿可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她像在恭维我,说话的腔调又像是嘲弄,悼词是不是有固定的模式?一个好人的悼词同一个坏蛋的悼词有没有区别?怎么区别?

我很诧异她会问出这种问题,前者不难回答,而后者我从来没有思考过。她的问题会不会有陷阱,我忽然警觉起来,下意识地瞄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眉头微微皱着。任何文体都有其规格和模式,感谢信和检讨书肯定不一样。我给出的答案前者明确,而后者只能有意去模糊它,好人的悼词和坏蛋的悼词大同小异,大体上差不多吧。

好人的悼词同坏蛋的悼词一个样?她上身前倾,紧盯着我问。

我被她凌厉的目光给逼住了。她敏锐地抓住了我话语中的纰漏,像一只猎犬一样咬住了猎物的要害部位,好在我没有把话说得那么绝对。但很快我又发现自己陷入了悖论之中,如果说大同,好人和坏蛋能没有区别吗?若是小异,在死亡面前,好人和坏蛋是平等的,小异在何处?

我觉得差不多吧……好人也有缺点,坏蛋也并非一无是处。我的底气没那么十足了,嗫嚅着说。

好人就是好人,坏蛋就是坏蛋,能一样吗?她忽然亢奋起来,义愤填膺地说。

悼词是让死者的灵魂安息,好人的灵魂需要安抚,坏蛋的灵魂也需要救赎。我不知她为何如此激动,也不想同她争论,尽可能摸着她话里的意思说,也许坏蛋压根不需要悼词,因为没有人给他开追悼会。

坏蛋就不能开追悼会?这是谁规定的?如果那些活着的坏蛋硬要给死去的坏蛋开追悼会呢?她咄咄逼人,好像故意在同我抬杠。

我佯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虚笑两声说,那就只能让活着的坏蛋来给他写悼词了。

莫先生就是那个活着的坏蛋?她脸上的讥诮更浓烈了。

我有些后悔将同妻子见面的经过告诉了贾小沫,这很容易让她产生误解,好像我在暗示她,怂恿她。对于妻子,我心里一直埋藏着很深的愧疚,我们的家庭遭遇这种变故,虽说不是我的责任,可是,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妻子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克勤克俭地操持着这个家。特别是女儿出生后,她的负荷更重了,既要照顾女儿,又要料理家务,难得有清闲的时候。在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中,女儿给了她莫大的安慰,成了她最大的希望,女儿走了,她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我理解她的万念俱灰,因为在我也是相同的心境。后来,我每次去找她,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不让她发现我。我尊重她的意愿,不去打搅她的平静。我像一个摆渡人,在曾经的家和仙姑寺之间,在俗世和世外之间来来回回。我天真地期待着,或许有一天她突然回心转意,愿意下山同我重续之前的生活。

我的每一天都成了苦渡。让我更为愧疚的是,我撰写了那么多悼词,竟然没有一篇是为女儿写的,哪怕是短短几句,哪怕是几个字。就连这我都没有做到,不是我不想写,也不是我不愿意写,事实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啊。我避着妻子在仙姑寺供奉了一盏佛灯,那小小的跳动的火光多像女儿亮晶晶的眼睛,把我的内心给照亮了。有一次,我为一个溺水而亡的男孩撰写了一篇悼词,进行的过程中像有刀子在我心头上一下一下地划拉着,完稿时我忍不住潸然泪下。我是把那个男孩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悲伤和思念都倾注在那篇悼词中。我悼念那个男孩,更是在悼念我的女儿。

虽然我想找个人来倾诉,但还是没有将这些告诉贾小沫,除了前面所说的原因外,也惟恐勾引起她的伤痛。有时我会瞎想,人要是能将记忆中的不幸和悲痛清洗掉,那该多么好。我努力想去选择性忘记一些东西,可这并不能带给我快乐,相反,因遗忘而滋生的空洞和虚无远比那些沉重的记忆更可怕。我如此热衷于撰写悼词,是因为我在悼词中一次次重温失去女儿的悲伤,写一百篇悼词,就悼念了女兒一百次。女儿是一朵蓓蕾,一张画最美画图的白纸,不存在好人和坏蛋的道德区分。在一张白纸上,坏蛋是一种玷污,其实好人也会挤占她的美和希望。

贾小沫肯定察觉了我的一些心事,但完全洞悉是不可能的。有时她干完活后,我们坐在沙发上说话,话题都是浅表的日常生活,好像我们都惧怕深入下去。有时候说着说着,她会突然停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那神情就像钟表忘记了拧紧发条,指针停止了走动。我被她瞪得有些发虚,好像什么都瞒不过她。有时,我坐在电脑前敲打悼词,她会站在我身后观看,这让我很不自在,背部像是吸附了什么异物。我总是要找个委婉的借口,把她赶走才罢休。估计她心里很不好受,离开时脸上的表情讪讪的。

有一天,她向我讨要那些早已交稿的悼词,我很纳闷她要它们干什么,她说就想看看,没别的意思。我仍旧不解,悼词不是网络小说,还很枯燥,直接同死亡打交道,我要不是拿它来谋生,压根不会碰它。我出于恻隐之心满足了她的愿望,发了两篇悼词给她。另次来时,没想到她又追着我要,悼词中像有什么吊起了她的胃口。她想看就给她看吧,我打开文件夹,发了好几篇悼词到她的微信上。她当即捧起手机,坐在沙发上读了起来。她读得很认真,很入神,整个人都像陷进了悼词里。后来,可能是由于她的静思默想,我忘记了她的存在,待我从卧室里走出来时,发现她仍坐在沙发上,神情痴痴呆呆的,像着了魔,眼眶是湿润的,晶莹的液体已经流到了脸上。

我以为那些悼词让她回想起了某些伤心的往事,想着该怎么安慰她。谁知她见了我,慌忙用手抹了抹眼睛,有些羞赧地笑了。您写得太好了。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鼻音,显然还没有完全从激动中走出来。我知道她不是在夸奖我,而是在说她的感受,她是在为那些与她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死而悲伤。你说的是哪一篇?我在想,也许是其中某一篇引起了她的共鸣。不是哪一篇,是所有的。她十分肯定地说。我哦了一声,有些怀疑她夸奖的真实性,也许言过其实了。您是个好心人……您是用悼词在安抚他们,赞美他们。她接着说,谁没有过失呢?那些都不重要了。我认同她的看法,顺着她的意思说,是啊,也许他们活着时有不周到的地方,可是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那么,您呢?放下了嗎?她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怔怔地看着她,默然了。她说的“放下”同我说的“放下”并不是一回事,这中间的差别,岂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她可能看透了我的某些心事,目光不再那么灼热,少顷,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这让我有些难过,又有些感动。面对瞬息而逝的生命,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是,我们竟然难以说服自己。有时,我们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建筑起来的大厦在坍塌,同样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成为旁观者,内心荒草丛生。

之后,她便开始回忆同吴月亮在一起时的生活。我不想听她谈论这些,究其原因是我对别人的私生活不怎么感兴趣,自己的生活中尚且有那么多的核化不掉,像棱角分明的石头一样硌在心头。有时候,我在电话里听别人讲述,完全是工作的原因,如果她早一点同我说,或许有些话我会写进吴月亮的悼词中。她没有留意我的感受,自顾自地说开了。她说她同吴月亮是在深圳一家足浴城认识的,在此之前,她在玩具厂做流水线。她的工资不高,家里又需要钱,偶然的机会她听老家一个姐妹说起,在足浴城做技师比在工厂挣得多多了。她做了一些了解后,果断改行了。她应聘进了吴月亮所在的足浴城,从学徒工干起,慢慢站稳了脚跟。吴月亮在男宾部,她在女宾部,工作时间他们没有多少接触的机会,可是闲暇之时,男女同事喜欢扎堆,三三五五,要么一起逛街,要么结伴去海边游玩。男女同事中有看对了眼的,偷偷谈起了恋爱。这是不被老板容许的,一旦他们偷吃了禁果,瓜熟蒂落,就会辞工走人,返乡结婚生子,足浴城就得招募新人。

吴月亮是足浴城的老员工,技术过硬,在顾客中的口碑不错,进足浴城点名要他服务的回头客不少。这自然引起了贾小沫这个后学的注意,总想找机会向他请教。足浴城有个规矩,每个月会组织一次业务培训,利用老员工来训练新员工。除了讲课,还有现场指导,一招一式,详细讲解,反复示范。她慢慢同吴月亮走近了,是她主动的,一步一步向着他走去的。背地里,他还给她洗过脚,既是当老师给她开小灶,又是情爱升温的必然,可谓公私兼顾。最终,促使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奉献给吴月亮的是另一件事,有一天她阑尾炎发作,在医院做了个微创手术,把阑尾切除了。整个过程中全赖他的照顾,不少同事都知道了,但在老板跟前替他们保守了秘密。

没多久,他们像之前修成正果的情侣一样,组建了家庭,离开了足浴城,并且很快有了他们的孩子。由于带着孩子不方便,他们回到常州亥市开了家足浴城,从小到大,渐渐在这个行当里干出了一些小名气。吴月亮却起了变化,成天往外跑,有时半个月都不见影踪,把孩子和足浴城全抛给了她。他不再像她阑尾炎发作时整天陪着她,为她端茶送水。他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因为带出去的钱花完了,不得不回来补充粮草。后来,他丧身于一场车祸,待她看到他时,他躺在殡仪馆的冰棺里,经殓妆师化过妆的脸上倒是一片平静。

刚开始,我被她讲述的经历所吸引,听到后面,不知为什么我的胸口堵得慌,巴不得她快点离开。那只斑鸠像是伴奏似的,又像是插话,咕咕叫着,更叫我心烦意乱。它的聒噪甚至盖过了贾小沫的说话声。他要是看见您给他写的悼词,不知会怎么想。她像是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那些死者到底有没有听见生者为他们朗诵的悼词?我在撰写悼词时,依据的都是生者提供的素材,包括我有意增添的修饰。死者是被动的,他短暂的生命轨迹被活着的人修改了,塑造了,似乎每个人都逃不脱这种命运。

站在窗户前,从广告牌上方的空隙往外望,首先看见的是香樟树的树梢,香樟树枝繁叶茂,即便是树梢,也是葱葱郁郁,好像一片小森林。这是我从窗口观看到的有限的景色之一。很多鸟儿喜欢吃香樟树细小的果实,经常在枝叶间蹦来跳去,我怀疑那只斑鸠就栖息在香樟树上。它不知疲倦地叫唤着,咕咕,咕咕——咕,声音洪亮,很有穿透力。它像是在召唤谁,又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活着而欣喜地歌唱。香樟树能看到的部分就那么多,我的目光在枝叶间搜寻,不会错过任何一块窄小的空间。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找寻它,为女儿治病欠下的债务还清了,这让我吐了口气,有了些许的解脱和轻松。后半辈子我只为我而活着。

我在窗户前站了老半天,始终没有看到那只斑鸠的身影,从它的叫声判断,应该近在咫尺。它被广告牌挡住了,这让我很是恼恨。我很想下楼去找林山泉,可一想起那天邱桂芳同我说的话,又犹豫了。

过几天,我忽然接到邱桂芳的电话,说林总回来了,请我下楼去坐坐。她像例行公事似的,不等我回复就把电话挂断了。她这种态度让我有些不是滋味,她好像在威胁我,去不去随我的便,别约你不来,到时又去找他们。我乖乖地下了楼,去了广告店。奇怪的是邱桂芳却不在店里,只有林山泉坐在茶台边,见我进门,像前几次一样扬起一只手朝我招呼。我在他的对面落座,他很快给我斟了一杯茶,汤色深红转黑。这茶估摸很浓酽,我不敢喝,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茶台。他依然穿着黑西服,衬衫领子边的纽扣没有扣上,露出细瘦的脖子。他的脸也瘦削了一些,眼圈周边是黑色的。

莫先生,看看这个。他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只手串递给我,您要是喜欢,就拿着。

手串不知什么材质的,拿在手上有些沉,珠子圆滑油润,颜色有点深,表面反射着幽幽的光芒。我在晚报工作时有人送过手串给我,后来不知被我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叶紫檀的。林山泉脸上的每个细胞都在炫耀。

林总慧眼识珠,手上都是好宝贝。我一边恭维,一边将手串奉还给他,无功不受禄,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莫先生不拿我当朋友啊。一线白仿佛一条细蛇般从林山泉脸上滑过,钻进了他鬓角边的发丛里,不过他很快收起了那种惋惜的腔调,用无比期待的语调说,我正有一件事要同您商量呢。

我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除了他们的广告牌挡住我家窗户采光外,想不出他有什么需要同我商量的。我以写悼词谋生,不能朝坏处去猜想,那样显然有些恶毒。

莫先生,我想邀请您加入到我们公司来,咱们成立一个礼仪服务部,由您牵头,悼词只是其中一块业务,婚慶,殡葬礼仪……这些业务咱们都可以拓展。他目光炯炯,似乎眼前就是星辰大海。

我有些警惕,大概他从什么渠道得到消息,我长年累月待在家里写悼词,获得了一份稳定的收入。他是不是怀有企图,想抢夺我的饭碗?世界上能写悼词的人肯定不只我一个,到时他随便找个人就能替代我。再有,如果加入他们公司,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广告牌的事就更没法说了。他这一招像是请君入瓮,我才不入他的瓮呢。

谢谢林总的美意,您恐怕高看我了,我这人除了写点蹩脚的文字外,其实什么都不会干。我婉言谢绝说。

您太谦虚了,我早就说过,咱们是同行,过去的酒香不怕巷子深,现在行不通了,酒香也要勤吆喝,这广告商么,就是为别人吆喝的。您写悼词不也是为别人吆喝么?他们为您提供素材,您为他们吆喝,吆喝的范围甚至比我们还要宽泛一些,既为死人吆喝,也为活着的人吆喝。他振振有词,末了,反问我,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我说的在不在点子上?

他一连串的“吆喝”让我听着有些刺耳,略加揣摩,好像他的话又不无道理。我想找话来反驳他,又不知从哪里开始,只得沉默了。这一来让他产生了误解,以为我动摇了,默认了他的观点,嘴皮子翕动得更加殷勤了。

咱们把好的产品、优秀的产品推出去,让更多人知道,让更多人享受它们的好处。比如空调,夏天来了,天气炎热,您不能不吹空调吧?比如手机,您不可能不同别人联系吧?再比如电脑,您写悼词时可是每天都在使用。您一旦离开这些东西,那就太不方便了,甚至没法生活了。可是,按我的理解,人死了,未必需要一篇悼词,没有悼词,不开追悼会,他们的亲人照样会把死者安葬。没有悼词,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有了悼词,死去的人同样不会活过来。悼词纯粹是多余的,画蛇添足。莫先生,您可别介意,我是实话实说,人得忠诚于自己的内心不是?

他的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得意之色,好像刚作完就职演说一样。我算是看透了他的嘴脸,他一方面谋算同我合作,企图从悼词创作中分一杯羹;另一方面又把悼词贬得一钱不值,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这是在给我釜底抽薪啊。作为悼词创作者,或者说悼词工作者,我很想驳斥他一番,也有必要捍卫自己的职业荣誉。可是,对一个把强盗逻辑挂在嘴边的人,我能对他说什么呢?我告诉他,悼词是用来追悼、缅怀死者的?悼词是用来抑恶扬善的?悼词是用来歌颂功德的?悼词是用来勉励后人的?当然,悼词也是替一个生命,替一个时代划上句号的。我能对他说这些么?我最想干的是抽他一个耳光,而最后,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冷冷地说,需不需要悼词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他肯定察觉了我的冷淡,可是对同我合作仍抱有幻想,莫先生,您好好考虑一下,不用急着回复我。

我强忍着心头的怒火,敷衍了他几句,不可能答应,但也没有完全拒绝。我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他,这是我做人的一贯宗旨,不能扶水上圳,帮人一把,也绝不会坏别人的好事。后来,我才发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在林山泉跟前压根不能这样做。他误以为我是个墙头草,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一个极容易被说服的人。接下来的日子,他频繁打电话给我,问我考虑得怎么样,我也是鬼使神差,竟然没有一口回绝他,总是支支吾吾,模棱两可。莫先生,生意不等人啊,您可得尽快拿定主意,想同我合作的人都排着队,眼巴巴盯着呢。他下了最后通牒,敦促我尽快答复。

在电话商谈未果后,有一天,他夹着一份长达数十页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上楼了。当他把它交给我时,我从他眼神中读出来的是焦急和渴望。我装模作样地翻开报告,一页一页读下去,一直读到最后一页。报告应该出自内行之手,很翔实,从市场调查到项目细化,再到前景分析,思路清晰,层次分明,呈现出令人信服的专业水准。我读到最后一部分,投资预算,总算找到了回绝他的借口。

林总,这的确是个好项目,很有前景,祝贺您……我也想参与,可是……不好意思啊,我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投资。我不无遗憾地告诉他。

这不应该啊,莫先生。他大张着嘴,一脸错愕的表情。

我不得已把这些年的情况简单说了说,不可避免再次触摸到女儿去世带给我的伤痛,我的内心像有一把锥子,一下一下扎着某个地方。我压抑着内心的伤悲告诉他,我写悼词挣的钱并不多,偿还债务后几乎没有剩余的了。

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显然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是由不得他相信不相信。他的目光慢慢由灰转暗,见不到任何神采了。不急啊,以后还有机会。他宽慰我说,神情却是极为沮丧。

后来,贾小沫每次来我家,都会给我说一些她同吴月亮在一起时的生活细节。他们怎么在南国的街道上漫步,通常是他牵着她的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什么也不买,纯粹观看街景。或者下晚班时,他骑着电动车,载她回出租屋,遇上下雨天,他怎么用雨衣裹住她,不让她淋湿了。他第一次亲吻她是在荔枝树下,晚上,正好荔枝树叶把灯光挡住了。在荔枝树的阴影里,他突然抱住了她,她有些不知所措,傻乎乎地让他抱着,然后脸颊上忽然一热,又湿乎乎的一团。她才知道他吻了她的脸。您知道吗?他的手劲特别大,握着我的手时从来都是轻柔的,一次也没有弄疼过我。她说这些时似乎沉浸其中,脸上浮现出绯红的羞涩,一副神往的表情。

假使我先前知道这些细节,能把它们写进悼词中吗?我的回答是不能。我几乎是信笔涂鸦,无法把吴月亮对她的爱落实到每一个实实在在的细节上。悼词只是广而泛之,夸夸其谈,死者在纸页上活了一遍,同人间烟火总是隔着一截距离。这让我有些惭愧,扪心自问,我在创作每篇悼词时竭尽全力,去捕捉死者生前的闪光点,那些闪光的部分毋庸置疑被人们升华为精神或品德。我忽略了他们的俗世生活,并把它归罪于文体局限——这是悼词所不容许的。我免不了联想,一个人在世上要怎样活着,才能留下一篇毫无瑕疵的悼词呢?

在经过漫长的回忆之后,有一天,贾小沫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让我重新写一篇吴月亮的悼词。这让我很是诧异,又充满疑惑,这有必要吗?一个人,两篇悼词,他是活了两回,还是死了两遍?她不像在开玩笑,她的眼眶里积满了哀思,脸上的神情肃穆而庄重。是我一个人的悼词,我一个人对他的悼词。她惟恐我没有听明白,把话说了两遍。我愣住了,这是我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一对一的悼词,而不是多对一,往常我撰写的那些悼词都是亲朋好友、同事邻居,所有人都在场的,对某个死者集体追悼时的悼词。我被她的恳求给卡住了,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悼词有意义吗?况且吴月亮去世了这么久,她为什么坚持要写这样一篇悼词呢?

一瞬间,我怀疑她接近我的真实目的,仅仅是为了这个。很显然,在她这个请求背后,是对我先前写的那篇悼词不满意。然而,我在一篇悼词中能满足每一个人的情感需求吗?在死者的亲属眼中,一百个人有一百篇不同的悼词,我把他们概括了、归类了、同质化了。我们常说求同存异,而在我撰写的悼词中明显是求同去异,把其中的差别给抹杀了。我没有区别对待每个个体,而是一视同仁,面对大家,一个聚散无常的集体。

我不为难您了……她的声音因为极度失望而哽咽。

小沫,不是为难,是我从来没有这样写过……我向她解释,而且,我没有拒绝她的意思。她根本不听我解释,低着头,快速朝门口走去。

贾小沫走后,我的耳边莫名其妙出现了那只斑鸠单调而孤独的叫唤,咕咕,咕咕——咕。我凝神谛听,发现并没有斑鸠的叫声传进室内,而是我的幻觉,也可能是听到它的叫声太长时间了,那种声音在我心里扎下了根,静寂时忽然就鸣叫起来。它像是提醒我,又像是在抗议。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贾小沫毫无动静,既没来找我,也没有电话和微信联系。在她眼里,也许我的拒绝太冷漠了,伤着的不只是她的自尊。在我这边,她何尝又没有弄疼我?她讲述的与吴月亮热恋的那些细节,让我不由自主想到了我的妻子,以及我和妻子在一起时具有相同温度和热度的细节。我带着这种疼跑去了仙姑寺,在寺外守了一整天,才见到妻子一面。她当时从大殿中走出来,在一棵银杏树下站了两三分钟,转身穿过大殿一侧的廊檐,消失在拐角处。我没敢去打扰她,如果她已经平静了,没必要让她再次坠入悲恸的深渊。

从仙姑寺回来,我一直恍恍惚惚,好像丢失了魂魄一般。有时,我暗自苦笑,是不是该为我支离破碎的家庭寫篇悼词?当我萌生出这个荒唐的念头时,真的在电脑上敲下了几行字迹,尔后光标就停留在最后一个字节上,一闪一闪地跳动。那好像不是光标,而是女儿可爱的脸庞,一下子活灵活现,一下子又成了空白的虚无。

就在我堕入这种痛苦而颓丧的无望之中时,贾小沫再次敲响了我家的房门。我开门时,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仿佛被吓到了。她在沙发上落座后,脸上的表情像是隐藏着某种不安,好半天都没有看我一眼。在我转身准备回到卧室去续写中断的悼词时,她叫住了我,我想请您看看这个。她从手提袋里摸出几张对折的打印纸,我接过来把它打开,纸页上的标题是“给吴月亮的悼词”。她在开头模仿了我写悼词的格式,但正文的内容我敢说它根本不是一篇悼词,而是她写给死者的一封情书。我在文章中读到了大量诸如“你是我的骨头”“你是我的心脏”“你是我的血液”之类的句子。还有,“你的掌心是我温暖的世界”“你的怀抱是我生命的殿堂”“你的呼噜是我的安眠曲”等等。我怀疑它们不是她写出来的,而是东拼西凑,从哪里抄来的。还有一些更肉麻的内容,我就不便详述了。那些内容只有热恋中的男女,躲藏在属于他俩的私密空间才说得出口。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们鲜活生活的真实记录。结尾部分,是她对他的希冀,希冀他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好的,没灾没病,享受在尘世没有得到的乐趣。她也承诺她会好好地活下去,但并没有许诺,有一天到了那个世界她会去找他。

我花了几分钟把文章浏览了一遍,整个过程中,她始终用征询的目光注视着我。她在期待我说点什么,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这封情书的语言相当漂亮,那些浮华的句子让我想起了一些什么,但终究没有感动到我。她分明受到了我的影响,把我惯常使用的浮华得有些苍白的语言当成了一种追求,并用来表达内心的情感。事与愿违,这反而给我一种虚假的感受,是做作和虚构。是不是炽热的情感一旦搬移到纸上,原有的浓度就被稀释了?被过滤了?举个具体的例子,比如肉体的快感,写在纸页上时实在是隔靴搔痒,怎么也抵达不了心痒之处。思想,精神,脱离了它们存在的现实,还能鲜活如初吗?我故作沉吟了一下,用一种我认为非常肯定的语气说,挺好的。

真的吗?

真的。

我看见她眼眶中的液体泛出了晶莹之光。

接连几天,我都没有接到蒋知初的电话,这种情况之前也有过,正好让我轻松一下。对于悼词这活儿,有些死者的家属出于多种考虑,不放心把它交给外人来完成,何况还是一个陌生的职业悼词写作者。有些死者生前在单位上班,他所在的单位自然无条件把这活给包揽了。正应了那句话,生是单位的人,死是单位的鬼。

我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屋子里是静寂的,没有一点哪怕微小的声音。那只斑鸠的啾鸣似有若无,它一定飞得很远,同我隔了几百米的距离。这种缥缈没法填充房间,相反,它会把房间变得更加空旷,虚无得没有边际。我的耳朵却格外灵敏,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声音,内心也虚空得慌乱起来。我从床上爬起来,穿着内衣内裤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不知要去哪儿,这有限的空间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这在我忙于创作悼词时是不曾有过的,我沉恋于给死去的生命安魂,殚精竭虑,心无旁骛。现在我才意识到这一点,不是我在安抚他们,而是他们的魂灵在安抚我。

把我从这种慌乱的虚无中拯救出来的是林山泉,他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莫先生,您在楼上吗?我不假思索回答,在!我已经不在意他来找我干什么,哪怕他想把我家的窗户全部封闭,至少此刻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来打碎这快要固化的阒寂。房门很快被叩响了,林山泉立在门口,腋下夹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鳄鱼皮手包。也许是刚上楼的缘故,他的呼吸有点粗重,脸色有少许红润。他进屋后像前一次那样逡巡了一圈,还推开了我女儿卧室的门。女儿的卧室依旧维持原样,连床上的被子都没有换过。在那些思念入骨的夜晚,我曾躺在女儿床上,抱着她睡过的枕头,呼吸着她残存的微弱的气息。

瞧瞧,窗户有广告牌挡着,您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林山泉转到我卧室时朝我暧昧一笑。

他的玩笑让我有些不适,但我容忍了他的存在。转遍了每个角落之后,他主动回到了客厅,把自己投进沙发里。他的一只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几根指头像弹钢琴似的跳动着,一双眼睛左顾右盼,似乎还想发现点什么。如此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莫先生,我有件要紧的事情想拜托您帮个忙。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全然没有重量感,脸上却是恳切而真诚的表情。我有个朋友的父亲去世了,想请莫先生写篇悼词。他边说边拉开手提包的拉链,从包里拿出两张写满字迹的A4打印纸。我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去世的是位姓蓝的老人,一辈子务农,青年时娶妻生子,中年时丧妻,晚年一个人在乡村度过。这正同大多数人一样,除了茹苦含辛、勤劳本分之外,几乎看不到什么辉煌之处。给这样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撰写悼词不是什么难事,此前我就给不少类似的对象写过悼词,无非增加一些形容词和修饰语。

我答应了他,正好借此排遣此刻的清闲和空虚。我很快完成了初稿,之后反复推敲打磨,前前后后弄了三四次,才最终定稿。虽说同林山泉之间有些龃龉,可对待悼词我向来是认真的,这事关我的职业荣誉,自己的羽毛得自己爱惜,况且也不想让他看笑话。我当晚就把悼词通过微信发给了他,之后安然睡了一晚。每次完成一篇悼词之后,我都是这样,深度入眠,好像悼词成了我的安魂曲。第二天早上,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敲门声把我给吵醒了,来人好像拿拳头在砸门,每一响都惊天动地。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痛苦,疑惑,恼火,可不得不起床去开门。没想到敲门的是林山泉,他将我发给他的悼詞打印出来了,拿着它兴冲冲地站在门口。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压根无视,不等我邀请几乎冲进了屋,甚至还撞了我一下。然后,在电视机前收住脚步,照着悼词朗诵了起来。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声音一改之前的轻飘,有了金属的重量,像是压在我的耳膜上,沉甸甸的,连带我的恼怒也给压住了。

这是很荒诞的事情,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叫醒,被迫倾听给第三者写的悼词。这好像是死者缺席的追悼会,又像是我的追悼会在预演。

他终于把悼词朗诵完了。他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像有话要说。其实他不必说出来,我猜得到他要说什么。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他说,莫先生,哪天我要是没了,悼词一定请您来写。他说得很郑重,表情却是笑嘻嘻的,像在开玩笑。

林总,这话可不能乱说。我皱着眉头制止他。

怕什么,一个人总是要死的。他依然笑嘻嘻的,带着好奇问,我就想知道您会怎么写?要么现在说一句给我听听?

当着一个活人的面念他的悼词,那不是诅咒他早日归西吗?他同我没有十冤九仇,我才不会这么缺德而恶毒。但林山泉的玩笑的确影响到了我,此后的许多天,我抑制不住胡思乱想,如何用一句话来归纳一篇悼词,或者说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个人的一生。我拿自己作为范例:一个给世界撰写悼词的人。刚开始,我对这句话还是挺满意的,甚至有些得意,可是有一天,当我听到那只斑鸠啾鸣的时候,忽然悲从中来,酸楚的眼泪忍不住淌得满脸都是。我给自己写下了另一句话:一只无用而孤独的斑鸠。后来,我把那只斑鸠也纳入了范例:它用一辈子的力量在发出声音。因为这句话,此后每次听到它的鸣叫时,我都心怀愧疚,好像无形中侮辱了它,伤害了它。对于林山泉,由于我不了解,始终无法为他写下一句精准的悼词。这是一种遗憾,但也很宽慰,我没有伤害到他。

后来,我才知道,我绞尽脑汁创作的悼词没有助林山泉一臂之力,反而给他帮了倒忙。这个结果我是从邱桂芳那里听说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去过他们的店里,这期间,我偶尔从那里经过,朝店内扫描一眼,每次所见都是空空荡荡的。我推测他们的生意并不怎么样,结局可想而知。有一天,于我也是空闲的一天,百无聊赖之际,我接到了邱桂芳的微信,莫先生,有空下楼坐坐不?我应邀下楼,广告店的现状让我有些吃惊,几台电脑全不见了,广告打印机也给搬走了,只剩下一张孤独的茶台。邱桂芳坐在她惯常坐的椅子上,正用一块暗红的搌布擦拭茶台。她的脸色很平静,看不到丝毫波澜,见了我,微微点了点头。电热壶里的水开了,醒茶,冲泡,把茶奉给我,整个过程都是默默进行的。

店内的空气有些凝滞。我很想问问她这是怎么了,就怕问到人家的伤心处。也许我所见的败颓不是真相,他们要搬迁到别的地方去。一杯茶入口,她很快给我斟了第二杯,好像有些迫不及待要把这待客的礼数完成。泡的是绿茶,有些陈了,茶汤偏浊,杯底还能见到一些沉淀的微尘。莫先生,您对您写的悼词是不是很自信?她放下茶海后若无其事地问。我像脑袋上挨了一记重锤,不疼,但足够让我发蒙。我怔怔地看着她,听她话里的意思像是要兴师问罪,又像是真诚地同我交流撰写作悼词的经验。在没有摸清楚她的意图之前,我什么也不能说,既不能解释,更不能替自己辩护。

您知不知道您写的悼词并不那么受欢迎?她问出了第二句话,随之目光锥子似的盯着我。

我听出来了,她这是在打击我,贬损我,甚至诽谤我。在我看来,事实恰恰与她说的相反,我创作的悼词受到客户普遍欢迎。即便当时有个别地方不满意,但经我修改润色后,他们再无话可说。这几年,我靠着撰写悼词糊口,且偿还了债务,这是最好的证明。除此之外,我也拿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了。悼词这玩意儿,不可能有售后服务,也不可能进行满意度调查。正因为如此,我没有足够的底气去反驳她,也不想同她争辩。

也许吧。我说。

我就知道您是这种态度。她的目光没那么凌厉了,好像软弱了下去。随后,她告诉我,林山泉让我帮忙写的那篇悼词,被死者的亲属当废纸给扔了。那个死者是蓝总的父亲,那个蓝总是他们要发展的客户,之前我在他们店里见过他。我记起来了,在我把那篇悼词交出去后的某天,林山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摁下接听键后,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默一会儿后就把电话挂断了。我当时觉得莫名其妙,只是没有朝这方面去想。

莫先生,您以后写悼词还是要慎重一些,不要信笔而来。她忠告我。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都扭曲了,冲撞进我的耳朵时挟带着一股野蛮的巨力。紧接着,她为了堵住我的嘴,不容许我辩解,哒哒哒地向我射来一长串话语。

您把一个恶棍美化成流芳百世的圣人,您不觉得这是莫大的讽刺吗?

草鸡就是草鸡,死了也是草鸡,死了也不可能变成凤凰。

这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死者有知也会无地自容。

死者正以恶棍而自诩。

我的前夫就是个恶棍。她愤怒地盯着我,眼眶内火光闪闪,好像我就是那个恶棍,他的悼词就是您写的!

这叫我有些目瞪口呆了,我还能替自己辩解什么呢?我被曾经的客户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不,她是戳着我的脊梁骨在谴责我。这不是我的疏忽,在经年累月的悼词写作中,我千篇一律抹去了死者的恶行,把他们变成了一个干净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荣耀的人。在邱桂芳跟前,我成了另一个被诅咒的恶棍。她受到她前夫的伤害,那简直是一定的,否则她也不会如此义愤填膺。

好了,明天,明天您就解放了,明天我会彻底拆除广告牌。她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十一

穿过香樟树与香樟树之间的空隙,我看见对街黄金首饰店金灿灿的招牌,两行竖排的字迹仿佛从天而降的巨人: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紧挨着它的是家服装店,招牌走的不是首饰店气宇轩昂的路线,而是都市丽人的风范:最美  最靓  最高贵  最典雅,每个字都足够妖娆。还有名为第一夫人的婚纱摄影店,婴儿用品店,鞋店,蛋糕店……它们构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每当我站在窗前,内心总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感动,这就是我生活的人间,我向往的人间啊。曾经为了获取创作悼词的灵感,我一遍遍欣赏它们,从它们身上找到那个让我内心沸腾的热点,把它转嫁到悼词中。我不是为死亡撰写悼词,而是为活着而歌唱。

广告牌被彻底拆除了,我的房间无比亮敞。

生命的幻灭何尝不是另一种开始?

我曾为林山泉和邱桂芳惋惜,一次创业就这么夭折了。我记得那天邱桂芳指挥工人拆除广告牌时的情景,她站在香樟树的阴影里,仰头看着天空,阳光透过香樟树叶,在她脸上印下一块光斑。完事后,她冲我做了个OK的手势,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广告牌拆除后的那段日子,我几乎处于真空状态,其实当时我已经失业了,只是还不知道。趁着空闲,我又去了一趟仙姑寺,找到了住持静尘法师,请她帮忙劝说妻子下山。静尘法师行了个合掌礼,道了声阿弥陀佛,她的尘缘已尽,施主就别勉强了,还是请回吧。

从仙姑寺回来的第二天,我接到了蒋知初的电话,他照例询问了一番我的近况,还问到贾小沫怎么样。我回复我的情况时,还是此前N多次使用过的那种腔调,那种轻描淡写的语言。说到贾小沫时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她给她丈夫写悼词的事告诉了他。电话那端哦了一声,大概蒋知初也愣怔了一下。过后,我听到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不知他要说什么。这是一个过渡。后来,他才吞吞吐吐告诉我,殡仪馆已经开始给客户提供撰写悼词的服务,往后再也不能给我介绍业务了。我感受到了他说这番话的艰难,为了让他释怀,我回答得尽可能轻快一些,我感谢他这么多年对我的帮助,请他不要担心,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我会尽快找到别的工作的。活人不会被尿憋死,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之,我会有另外的活路,会有另外的活法。

贾小沫似乎没有发觉我失业了,仍旧按照惯有的节奏上我这儿来。她给我买来水果,打扫卫生,让屋子里始终维持着家的形象。我适应了她的存在,对此还有了些许依赖。开门时,我会说些简短的话来欢迎她,你来了,或者进来吧。她干活时,我就站在客厅的窗户前,朝外张望着。香樟树的树龄快二十年了,树冠冲到了三四层楼的高度。风吹进屋里来,携带着香樟树特有的香气。有一天,从香樟树繁茂的枝叶间突然传来斑鸠的轰鸣,咕咕,咕咕——咕,好像一种特别的鼓声。我循着声音搜寻过去,可是香樟树叶太茂密了,总也找不见它。我挪动了一下位置,变换了一个角度,所见仍是香樟树叶。贾小沫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隔着防盗网朝外打量。您看,在那儿。她小声告诉我,因为这个发现,她的脸蛋一片酡红。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终于在香樟树叶的缝隙里看到了那个不知疲倦的歌手。它的身体被香樟树叶遮蔽了,只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摇来摆去,好像也在探寻着什么。

我们并肩静立在窗前,被那喜悦的歌唱所包围。而在下一刻,贾小沫突然抱住了我,她的双手穿过我的腋下,十指交叉,搂住了我的胸部。她身体上的热量洪流似的奔向我,温暖着我的背部,并迅速向我的全身扩散,我的身体热烘烘的,好像被暖阳照耀一般。

有一天,她干完活后见我站在窗前,将我拉到沙发上坐下。她静静地看了我一小会儿,然后才说话,您得帮帮我,我一个人都应付不过来了。她的表情挺认真的,好像迫切希望得到我的帮助。她仍旧经营着同她丈夫一块创办的足浴城,同时还得照顾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我知道这有多么不易,仅凭一个单身母亲的力量。我也体会到她的良苦用心,她這么说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维护我的尊严。她需要帮助不假,而我也的确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

我答应了她。在去足浴城上班之前,她提议让我见见她的孩子。她说得小心翼翼,可还是刺疼了我。这种疼是发生在内心的,我尽可能表现得正常一点,不让她有所察觉。她似乎在谋划着未来,而我的内心也像有什么东西被她唤醒了。在她的安排下,我见到了那个叫元元的孩子,他是个健康的小男孩,圆脸,眼睛很大,睫毛很长,有点女孩子的气质。我同他单独相处时,他一个劲地眨巴着眼睛,莫伯伯,我有个问题。我说,你问吧。他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郑重其事问,您是不是爱着我妈妈呢?

瞅着他专注而天真的模样,我不由自主笑了。事实上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爱与不爱,好像都不是此刻该有的答案。我拿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我是喜欢上这个男孩了。

他没有躲避,反而更加严肃起来,老师说做什么事都得认真。

你的老师说得对。我附和说。

同元元见面后的第二天,我来到了足浴城上班。足浴城的规模不小,面积有五六百平方米。我什么活都干,会计,保安,清洁,有时还得维修一些损坏的小物件,比如水龙头什么的。我早上八点上班,晚上让贾小沫先走一步,去照顾元元,而我会守到凌晨一点,足浴城打烊才下班。有一天,贾小沫暗示我,想再要个孩子。我没有明确答复,只是用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尔后亲吻了她一下。后来,她再也没有提起过此事。

日子风平浪静了。有时,我一个人独处时,免不了会胡思乱想,如果女儿没有遭遇厄运,我们一家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这是一种谵妄的幻想,始终断绝不了。后来,记忆慢慢被琐细的日常风化,瓦解,掩埋,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平静中,某一天,我忽然接到邱桂芳的电话,她的声音有着我曾有过的悲痛,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他走了,她呜咽着说。

她说,您答应过他的,他的悼词由您来写。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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