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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 英

2023-09-29

上海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表兄表嫂高家

虽 然

樱花如霞,从火葬场门口绚烂地开进去,蜜蜂和粉蝶在花上轻盈飞舞,烘出一个熏人的春天。

大姨对我说:“你跟着去,替我看着怎么烧她。”

她对表嫂怨深似海。结婚之后表兄不再吃她包的大个儿饺子,由衷地爱起小个儿饺子,一口塞俩的那种。他的嘴口小底大,很能塞,掖进仨小饺子也绰绰有余。他苦练擀片,刻意往小里擀,又小又圆,像旱金莲的叶子。大姨包了几个,小得不像样,一气把他擀的片儿全毁了,让重擀。表兄喝她一声:“别包了,坐边儿上等吃去吧。”一句话把大姨噎了个饱,扔下箸子解下围腰躺着去了。表兄和表嫂在厨房鼓捣出各种响动,分明对大姨撤离厨房欣快无比。大姨咽不下这口气,饮食习惯的改变说明表兄义无反顾地叛变了,大姨的饭他从小吃到大,当兵那三年里屡屡来信说想吃家里的饭,想得半夜流口水。那时条件差,家里的热乎饭没法送过去,大姨读着信泪水满面,烙饼似的辗转一夜。从小吃熟的大个饺子,他怎么不爱了呢?不就是高家把他钓走了么,鱼钩是表嫂,举鱼杆的是她大哥,那个闷着驴脸一肚子坏水的地区电网负责人,高家鸡窝里飞出的凤凰,高家的镇宅人物。小饺子煮熟后大姨不吃,吃这种饺子是吃屈辱,是吃落败,她不能投降,她要抵抗高家的挤压。

表兄专练小片儿,练熟之后在丈母娘家露了一手,赢得一致好评。他向大舅子学钓鱼、学炒股,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有钱人圈子里挤。大姨气的就是这个,守着多大碗吃多大的饭,为什么抻脖儿努劲儿地向上够,舔屁股溜沟子,干那种丢人事。“你爸爸在的时候,可是清清白白公正廉明,从来没巴结过谁,堂堂正正。”她常拿这句话教育表兄,结婚前表兄还听一听,结婚后嗤之以鼻:“他要是圆滑点,也不至于早早得肝癌,我也不至于分到个小单位,你也不至于每月才三百的遗属补。都是吃他的亏,说好听是老实,说不好听那是傻!”大姨收拾东西就去住还没装修好的新楼,发誓宁可在那边独自老死,也好过被表兄气死。

大姨搬去新楼,表兄找过几趟,她誓死不回,说要划清界限,省得表兄在媳妇的引诱下成了贪官儿害她吃挂落:“那个女人呀,祸水,别让她吹枕边风了,别让她灌迷魂汤了,哪天你蹲了监狱才知道我为你提着多大的心呢。”我一直怀疑大姨的积怨是单方面的,表嫂对她也不满,但没上升到“似海”的深度。两个人也争也吵,表嫂是闹过就忘,该怎么还怎么。她爱吃好玩,对孩子放任自流,考不考学无所谓,考上固然好,考不上大哥自会安排。考学是为了找个好工作,有了好工作还考什么学。大姨对她的短视咬牙切齿,无奈孩子不是自己的,干瞪眼使不上劲。她从小爱学习,家里穷念不起书,就发奋自学,认了不少字。表兄不是念书的料,小学念得磕磕巴巴,初中三年是大姨一巴掌一巴掌扇出来的,好容易毕业,大姨夫一番操作,把十六岁的表兄送进了部队。大姨的两个孙女也不行,大孙女高中没念完,小孙女初中毕业念了个三加二。大姨对表嫂又鄙夷又痛恨,并且穿透她直指其大哥,都是他那棵大树荫着,不思进取的毒气才笼罩了表兄一家。

火葬场的大烟囱超级大炮似的,向天空吐出一朵又一朵灰白烟雾,据说周围土地肥沃全是数年来骨灰落英缤纷的结果。除了怒放的樱花,院子里还有牡丹、芍药、月季,各自成阵。火葬场东边有个小门,穿出小门就是烈士陵园,参差着一大片黑色大理石墓碑。

表嫂的大哥踱到樱花林中,抄着裤兜在花树间走,宽阔的膀子碰下一片花雨。他从林子这头进去,那头出来,身上挂着片片粉红。他跺跺脚,把花瓣震落,面带悲戚地站到表兄身边,嘴角下撇,坚硬宽阔的下巴上那道竖沟越发显眼。此人坚毅果断,掌控着高家这艘大船,三个妹妹的工作,三个妹夫的工作,五个外甥上学,全是他解决的。他隔长不短来表兄家视察,大马金刀沙发上一坐,双手扶膝,沉着脸沉着声,和表嫂及两个孩子聊几句,表兄毕恭毕敬地附和。大姨拿出老人的款儿,端着架子,不失礼也不热敬他。我与他从无来往,只闻其名,远远地朝见过影儿,这是头一次近距离接触。

表兄抿着双膝坐在台阶上,下巴贴着抱在怀里的骨灰盒,人瘦毛长,满脸茫然,像是还没从表嫂之死中回过神。大舅子在他身边站定,闷咳一声,表兄从恍惚中抽离出来,摸摸裤兜,掏出半盒软中华,大舅子扫了一眼,没接。表兄把烟装回裤兜,郎舅二人一坐一立,都向西望。西边是火葬场的墙,墙外一棵高耸的大叶杨,春风中轻拍着柔嫩的巴掌。和大舅子在一起,表兄话很少,更多用表情传达心意,嘴角或上扬或下撇,眉尾或耸起或下拉,两颊或收或放,把心里那点儿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大姨对他这一手十分鄙夷:“胁肩谄媚,小人嘴脸。我都看不过去,他也未必看得起你。”表兄耷拉下脸:“你以为我愿意?都这么捧他,我不捧行吗?”

大舅子的身世是谜。我们能肯定的是,他绝不是表嫂的同母大哥,表嫂的母亲只生了三个女儿。有说他与表嫂是两姨亲,也即,表嫂之母是他的亲姨,收养了襁褓中失母的他。还有人说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因缘巧合,认了表嫂的爸爸。高家供他到大学毕业,对他恩同再造,他也时刻准备杀身以报。为扭转高家地位平庸,他竭力上进,爬上高位。我们一致觉得,为知恩图报,他用力太猛,高家的所有事都要办好,尤其三个妹妹的家事,事无巨细,一一过问,深入到每个家庭内部,掌握最可靠情况。哪个妹妹回娘家诉了声苦,他一定要把这苦根铲除。高家的三个女婿只有表兄没吃过他的拳头,另两个都挨过。为表忠心,表兄还做过一回打手,和大舅子把老三女婿逼入死胡同,拳打脚踢十分钟。回家后他腰酸腿疼,躺在床上哼哼不绝,大姨怒骂:“轮得着你打人家吗?你算老几?”表兄硬起嘴:“这是阵线问题,不能站错队。”大姨冷哼一声:“你们三个女婿才是一条阵线,和他一起你才是站错队了。没有他太阳照样亮,地球照样转,你也照样过。”挨过打的两个女婿饮恨吞声,在丈人家再也没能抬起头。

一年前表嫂突然发烧、呕吐、头昏、贫血,化疗后头发大把脱落,一根不剩。我们都很震惊,想去医院看她,表兄挡住了,说她这副样子不愿见人,出院再说。我们以为她能撑上两三年甚至更久,谁知病情急转而下,进了重症监护室,推出来已断气。我们赶到殡仪馆时,她躺在水晶棺内,一个带轮的装满假花的铁筐横在棺前。墙上挂着她的黑白照,照片两边挽联飘飘,无风也动。供桌上一左一右立着两根胳膊粗的白蜡,烛光跳跃,照着四样戚戚惨惨的供品。

得知表嫂生病,大姨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想让表嫂的病转到她身上,老的死去,年轻的留下。她盼着亲家母吐口,绝症就是绝症,没治了,别治了,毕竟活的还要活,家里的积蓄花光了,再治只好卖房子了。亲家母只想保住女儿的命,顾不上替她考虑:“钱不够,大伙儿凑,她才四十五,有一线希望,咱就不能放弃。”言罢号啕大哭。表嫂的大哥双手抄着裤兜,铁塔似的凛凛而立,一字一顿:“只要有一口气,就治,没钱了,还有房子。”表兄只好咬牙苦撑。他当然盼着表嫂能好,只要她活着,大舅子就肯提携他,就还有翻身机会。他把自己交给大舅子,把存款全拿出去,又酝酿卖房子。大姨在医院流过泪,在家一滴泪都不掉,她骂表兄:“你傻呀?人都这样了,你不活了呀?你不留条后路哇?”表兄抱头呆坐,知道此时真心为他的就是老母亲,可高家那边他抗不过。他怀抱希望,万一出现奇迹呢?万一呢?奇迹没有出现,积蓄刚花完,表嫂咽了气。

表兄暂时走出困境,房子保住了,他长出一口气,说不清该悲该喜。自从表嫂得病,大舅子对他十分客气,据他对大舅子的了解,越客气越不妙,越客气越坏事。果然,把表嫂装裹之后,坐在去殡仪馆的车上,大舅子发话了:“把两套房子给俩孩子,一人一套。”表兄晃晃头,以为出现了幻听,他才四十七,房子打发了他将一无所有,再娶个媳妇住哪里?表嫂没了,丈人家那边没指望了,不和他一条心了,能依靠的只有老母亲了。灵堂布置好后,他胸口憋闷,愤怒得想打人。大姨镇定地说:“别怕,他干涉不着你,他算老几?”这一年内大姨老得不轻,挺拔的脊背佝了下来,眼皮突然松垮,奇怪的是头发不白,一如既往的漆黑。人们向她求取黑发秘诀,她说秘诀就是用碱洗头发。给表兄打罢气,她坐到水晶棺旁痛哭:“我的好闺女啊好闺女,怎么不让我替了你呀?你走了老的小的怎么过哇?”泪水刷刷地流。我怎么也搀不起来,只好任她大放悲声。表嫂的娘家人坐在靠墙的长椅上袖手旁观,大姨将要收声,亲家母开始了。老太太胖得看不见自己的脚,鼓着肚子望着房顶放声高叫:“你们谁也别拦我,让我好好地哭一哭吧,我这苦命的闺女啊。”俩老太太赛着哭,灵堂沸腾一片。

火化室右侧的接待室内陈列着上百个骨灰盒,最便宜的五百,最贵的八万八。表兄的目光在标价牌上滑来滑去,在一千五的盒子前停下步。大舅子丢下他,走到六千六的盒子前,让服务员拿出来打开看看、敲敲,又向八千八的走去。表兄跟着他挪步,牙关紧咬,腮上鼓出条条肌肉。八千八的全是紫檀精制,击之金石铿锵,大舅子依然不满意,又向万元以上的看去。表兄双手抄着裤兜,紧攥的拳头在裤兜里顶出,脸色发白,嘴角上一串饱满的燎泡突然迸裂,溅出点点黄水。大舅子看罢万元以上的骨灰盒后回到八千八的盒子前,他相中了盒子底上七枚乾隆通宝嵌成的北斗七星,这七颗星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他点着柜台玻璃:“就它。”表兄用花呗付了款,把黑檀盒子抱在怀里。确实好,木板厚实,做工地道,盒盖上雕着一座四合院,内壁祥云朵朵,仙鹤飞翔,盒底的七星明黄锃亮,像是金子铸造。

表嫂蒙着蓝绸子躺在铁床上,床在火化室门口停着。刚烧出一个,火化槽上摊着长长一溜儿碎骨块子。这是一般炉子烧的,五百块钱一个,烧得很不细腻。穿着蓝大褂的工人用铲子猛刮火化槽上那圈黑黄的灰垢,边刮边扫,用箕撮起,倾入骨灰盒。一身粗布白衣的孝子耐心地捧着盒子,生怕骨灰撒落在外。他把骨灰摇匀,合上盖子,用块黄绸包起,抱着走了。智能炉烧得慢,但烧得透,全是细腻的面面,一个骨头碴儿都没有,就是熬得慌,烧三个小时。大舅子一锤定音,用智能炉。表兄低声对我说:“让他做主吧,不差这一下子,大钱还花了呢,再多几千不叫什么。”我提醒他:“咱们已等了一个多小时,再烧三个小时,下午五点了,坟上的人该着急了。”表兄右手蒙住脸,缓缓向下擦,在眼上捂了会儿,拿开,叹口气。他本来想上午十一点烧,烧过之后再出殡,免得刨墓人久等。大舅子不让,怕老太太看见骨灰盒受不了,她已在家哭得连发数昏,寻死觅活要来出殡,不能再刺激她了。表兄只好从他,先出殡再烧,烧了直接去墓地。

大姨只知道表嫂时时回娘家,不知道她病了,不知道她住院了。全家瞒得大姨铁桶也似,怕她幸灾乐祸。一天大姨做了个梦,醒来觉得不祥,左思右想解不开,给表兄打电话:“我梦到毕莹坐在一个大红桶子里笑,醒来心里七上八下。她别不是有事了吧?”表兄正陪表嫂化疗,大姨这难得的担忧让他深受感动,他克制住哽咽,凶狠地说:“让回来不回来,非一个人沤在那边睡不着觉了胡琢磨。不替我梦点好事。”大姨放心地挂了电话,饭后下楼凑班打麻将。一个牌友近来双手抖得厉害,抓牌费力,哆嗦半天捏不着牌。大姨就帮她抓,还帮她看着发哪张。私底下她们三个健康牌友一嘀咕,决定甩开这个病了的。黄昏回家,表兄打来电话:“妈,我对你说实话吧,毕莹得了血癌,治大半年了。”大姨问:“王八羔子,畜生!怎么才对我说?”“怕你受不了。”“白养你了!你妈是那担不起事的人?”大姨从新楼搬回旧楼,清扫屋子,给两个孙女做饭。她彻夜难眠,歪在床上发愁流泪,主动提出把新房写给表嫂,她以为这是表嫂得病的主要原因。这套拆迁房表嫂想写在自己名下,大姨不同意,这是她的财产,死了才能归他们,她活一日,房子就得在她名下。表兄说写谁也是留给孩子,大姨否道:“不一样,傻小子。人生在世,充满变数,房子写给她,就不受你控制了,你干得过她娘家人?”表兄垂了头。表嫂为这房子大吵大闹,逼着表兄和大姨干架,把大姨放在这边的东西全扔了出去。大姨这人遇硬更硬,宣称表嫂再敢催,她就一绳子吊在门框上,让她得了房子也住不成,卖不出,这才击退了表嫂。

大姨心里烦了就找我妈诉苦,我妈深沉地说:“单巴掌拍不响,别说得自己一面光。”大姨只好把控诉憋在心里。她心眼小,说话尖刻,爱叨叨,抓个错叨叨半天,把人说得钻入地下还要刨出来继续说。表兄小时候被她捉了错,白天没空晚上抽时间也要算账,把熟睡的表兄从被窝里掏出来也得揍一顿。她和表嫂争斗,我们不会站在她这边,她也识趣地不再诉苦。表兄也找我妈诉苦,嫌弃大姨没有长辈的款儿,爱和小人儿斤斤计较。大姨不辩不驳,拿定主意,是她的一定攥在手里,谁也别想着夺走。她料定表嫂背后必有主谋,主谋端着枪向她瞄准,妄想崩掉她这个唯一的对抗者。

智能炉内烧了三个小时的那位逝者终于出来了,果然烧得好,骨灰细如面粉,不带一点渣滓。我们对这效果都很满意,三千块钱不白花。大舅子摸着下巴上那道沟,罕见地面目柔和了。据说这炉子是新进的,昨天才正式使用,今天表嫂就赶上了。新出炉的骨灰足有二百度,工人戴着厚手套利落地扫成一堆,撮起来倒入骨灰盒,孝子被热气熏得直向后仰,突然打了个喷嚏,轻飘飘的骨灰哗一下子飞开,吓坏他了。工人把飘落的骨灰扫了扫,倒回盒子里。孝子揉揉鼻子,像是验证鼻子不会再出问题,把骨灰盒放到已铺好的蓝底粉花的厚缎子上,裹起,紧紧扎了个角,抱着出去了。

我们把表嫂推过来,揪着褥子角把她移到火化槽上。工人用剪子把深蓝绸子和大衣从下往上一豁为二。表嫂静静地躺着,帽沿下压着一张黄纸,遮着她的脸,两支黑黢黢的打狗棒杵在她微弯的手里,两只足有四十三码的黑色圆口毡鞋直直地竖着,一条麻绳捆着它们。表兄哽了一声,吸溜着鼻子,把豁开的大衣抚一抚。大舅子从左裤兜里掏出个首饰盒,打开,提出条金项链,横着放在表嫂脖子处,又从右裤兜摸出块翡翠挂坠,揭下蒙在表嫂脸上的黄纸。我吓着了。表嫂的脸像是抹着层石灰,灰上遍布大块大块深紫斑点,又扭又皱的嘴角露着一段细绳。我怀疑这不是她,太不像了,完全不是一个人。我恐惧地盯着她,实在不敢相信人死之后这么丑陋,这么……不再像个人。大舅子把吊在她嘴角的细绳徐徐抽出,绳上拴着一枚沾着黏液和黑血的铜钱。他把挂坠塞入表嫂微张的嘴里,像是给她安了一截淡绿的舌头。那枚铜钱他用纸巾裹上装入裤兜。

智能炉启动,表嫂头冲里缓缓向黑漆漆的炉膛深处滑去,脸上的黄纸和轻柔的蓝绸子在热气熏蒸之下轻轻起伏。她滑向幽不可及的深处,两只硕大的毡鞋消失了。炉门静默片刻,缓缓关上,像是表嫂无声的告别。表兄擦着脸上的泪,大舅子长久地叹着气。我从惊骇中回过神,想起大姨让我替她看着怎么烧表嫂,莫不是料到大舅子会有动作,好让我把所观所得如实向她禀报?炉膛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长叫:“呃——啊——”我身上一冷,向表兄和大舅子看去,他们也听到了,脸色顿时煞白。表嫂绝不可能活过来,这是炉内温度升高后尸体的正常反应,但我们还是受了惊吓,离开了炉子。

几个族里跟着过来烧人的近门聚在樱树林子里抽烟说话,还有个躺在落花上用帽子扣着脸睡着了的。表兄的亲叔用夹在指间的烟遥遥点着大舅子:“那货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仗着有俩臭钱儿控制这个那个,把自个儿当皇帝了。屁!看病花了一百多万,还可劲儿糟,宅院非要四千的,不过是纸糊的,五六百的还不行哇?一个骨灰盒又干八千八,合着不是花他的钱。”几个人附和着骂,知道大舅子听不见骂得分外恣意。大舅子鼓着肚子站在台阶上,塑像似的凝重着,看着东边的烈士纪念碑。

守灵夜,大舅子对表兄提了两个要求:一,表兄不娶便罢,再娶的话百年之后要排葬,后娶的那个排在表嫂之后,不得夹葬;二,表兄的两套房子烧过五七纸就过给两个女儿。表兄不敢吭气,怕大舅子闹起来埋不成人。大姨安慰表兄:“别怕,他一个也实现不了,一套房子在你名下,那套房子在我名下,你哪有两套房子给俩孩子?做他的美梦,打官司也赢不了。放心,有我挡着他,让他对我来提。”七十五岁的大姨老母鸡似的张开翅膀把儿子护起,“人在房在,有本事他来杀了我。”

一辆灵车唱着高亢激昂的保定老调开到火化室外,戛然停住,下来四个男的,都没戴孝,抬下一条瘪瘪的人形。一小时后烧毕,四个人上车,保定老调又高亢地唱着开走了。我们望着远去的灵车,推测说可能是个“五保户”,所以来去才这么利索。表兄的叔看看表,打着哈欠说:“还得等一个小时,从来没遇过这么难烧的人。”他说十几年前有一回跟着来烧人,只听炉内“砰”一声巨响,以为炉子炸了,谁知是死人太胖,肚子爆了。工人是新手,什么都不懂,这种胖子烧到中间得用钩子把肚子钩一钩,划拉划拉,才烧得透。我问:“听说死人让烧得起来卧下,卧下又起来?”表兄的叔说:“那是烧得筋抽抽了,还有把人烧醒过来的,在炉子里啊啊大叫。那也不能拽出来啊,出来也是重度烧伤,只好活活烧死。现在先进了,烧人之前先喷助燃剂,几条火龙腾起,绕尸盘旋,不留一处死角……”我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摸着胳膊离开他们向小东门走。

东门外的烈士陵园里数百个整整齐齐的黑色大理石墓碑,碑上刻着烈士姓名及生卒年。我在碑上看到三个别致名字:王啼哭、刘腻歪、赵不顶用。这三位烈士不到二十岁就为国捐躯,也许是没来得及取大名,只好以乳名或外号为世人纪念。

“这儿有个和你同村的。”表兄的大舅子在五米外的一块碑前对我说,他身后是一只黑石头雕刻的生肖虎。

“你们村还出了个援藏英雄李狄三,大名鼎鼎,真正的英雄,我佩服他。”他像是从悲痛中解脱了,很有兴致地说起典故。

“表嫂这人真不错啊。”我往表嫂身上扯,想再表达一番我的悲伤。

“哪方面不错?长相?才干?脾气?高家没一个有出息的,女婿们也是,没一个能提溜起来。”他拍拍虎头,双目微眯,扬起下巴。这真让我意外,我一直以为他很看重高家人。

“都想不劳而获,得寸进尺,不知足。就你姨是个清楚明白人儿。”他话题一转,“你哥纯粹软蛋一个。他敢反抗一声,我就服他是条汉子。”

“你想让我给他捎信?”

“不用。”他走到生肖牛前,摸着光溜溜的牛头,“他不是那个胞。”

表兄迷迷瞪瞪坐在火化室外,见我过来,苦笑一声,嘴边现出两条深沟。他不英俊,不潇洒,中等个,扔进人堆瞬间泯然。这两天他又老了许多,鬓边冒出成片的白茬子。

“像是做了场梦。”他幽幽地说,“去年她查出病,正是樱花开,今年她没了,也是樱花开。人没了,钱也没了,什么都没落下。”他摸着寸来长的胡子陷入沉思。他小时候常欺负我们这些妹子,结婚之后稳重了,来往也少了,一年也不过正月里聚上一次,说话时总想压人一头,又爱挑个理儿,是不擅反思的那类人。此刻,他的悲痛打动了我,我想安慰他,想把他大舅子刚才的话倒出来,让他心里有个谱儿,知道以后怎么和大舅子交往。火化工人匆匆来到门口,拉起表兄,指着炉子小声说了几句,表兄全身一软,险些栽倒。我忙跑过去支住他。

工人摊开双手:“才买的新炉子,没过保修期呢。我赶紧向领导反映吧。你们商量商量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问。

“或者等炉子修好,或者用另一个炉子。”火化工无奈地说,“没别的法儿。”

“也就是说,把烧了一半的人拖出来,放进另一个炉子再烧?”大舅子在门口颤抖起来,趔趄着扶住墙,捂着心口,脸上冒出密密的汗滴。他的脸突然一抽搐,贴着墙慢慢向下溜去。我撒了表兄,跑去樱花林子里叫人,三个族里人把他抬到灵车上,一道烟地向医院驰去。

一个白衣黑裤的小胖子匆匆跑过来。表兄向他咆哮:“还智能,智什么能?人烧一半炉子坏了,哪有这么干的!厂家的责任你们找厂家,我就找你们。从没听说这样的事,有这么糟蹋人的吗?这是对逝者的侮辱!领导呢?我找他去!”小胖子连连道歉,好容易把表兄拉进了他的办公室。智能炉的红灯绿灯都灭着,炉口紧闭,火化工抓挠着头皮,突然干笑起来,他头一回遇到这种事。

表兄的叔在火化室来回走着大骂:“都是他的事,搬石头砸了自己脚。这叫什么事?没遇到这么难烧的人。”我真怕智能炉突然开门,吐出烧了一半的表嫂:“说什么也没用了,想办法吧。”“让你哥和他们谈,使劲谈,只能在钱上说了。”

小胖子和表兄并肩走来,对我们说:“都在外面等着吧,别进来了。”我们立住,工人拉上大铁门,轰隆隆地把我们隔离在外。室内不知什么掉在地上,“哐”的一响,发出空荡荡的回声。几十只麻雀从烈士陵园飞过来,叽叽喳喳地落上樱花树,闹腾一阵,振落无数花瓣,又约好似的展翅向外飞去,断断续续落上那棵大叶杨,高低错落地点缀着绿叶柔润的树枝。

火化室的铁门开了,我把沉甸甸的紫檀骨灰盒递给表兄,他抱着盒子转身向里,我们尾随着他,都走得小心翼翼。火化槽内铺着表嫂的骨灰,有厚有薄,有高有低,像用白灰撒了个人形。工人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捏住点骨灰捻捻,还算细腻。我轻触骨灰,没触到就被烫了一下,忙缩回手。骨灰中没有金项链,没有翡翠挂坠,工人戴着口罩把骨灰扫成一堆,撮到箕上,倒进张开的骨灰盒里。表兄望着骨灰缓缓流入,时时摇动盒子,把骨灰摇匀摇实。槽子上附着的残渣也刮下倒进盒里后,表兄把盒子盖上,用黄缎子包起,抱起来,眼里涌出了两兜泪。

我们坐着灵车从樱花林的落英中开出,进入野草随风起伏的原野,一路疾驰,拐上通向墓地的弯曲小路。已是下午五点,守着墓坑的三个族人站在高土堆上伸着脖子,望见白鱼似的灵车后,挥舞着铁锨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像是荒野中顽强求生的人终于盼来了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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