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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溪夜钓

2023-09-28

剑南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矿灯姑父

□ 潘 鸣

鱼天生两粒珍珠一样的圆眼睛,终其一生都不眨巴一下。 它们对水下纷繁世界目明心清, 而对岸上垂钓者千年不变的诱惑却缺乏起码的戒备,嗟来之食面前屡屡中招。 鱼睡觉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 不过它们至少不会像人那样四仰八叉地酣眠, 那种姿势的鱼必定一命呜呼了。 也许,鱼在水中偶尔一动不动垂悬, 那便是它们的安睡之状吧。 鱼似乎也没有夜眠的习惯, 不然我的夜钓故事就无从发生。

川西龙门山峡马口谷地, 那个蒸笼般闷热的夏日,熬到傍晚,终于转为一场惊天动地的滂沱大雨。 红星煤矿散布坡谷的厂房——无论是敦实的砖瓦楼房还是简易的牛毛毡工棚,全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皮鼓,任凭倾天雨注密集地抡动棒槌, 在它们身上敲击出亢奋激越的鼓点,随之绽开千万瓣昙花一现的水骨朵。先前沉闷厚重的云痂, 被惊艳的闪电撕扯得七零八落。 强劲的凉风如决堤的悬湖之水, 呼啸着在长长的峡谷里奔突,一路打着尖厉的口哨。谷底那条溪河, 白日里还温婉地盘在那儿低吟浅唱, 这时也被撩拨得激情偾张, 雄性尽展。 因为上游涨潮, 河谷一时间惊涛拍岸, 浊浪排空。 河床上滚动着阵阵低沉雄浑的咆哮, 恍若触发了潜隐大地深处的胸音。

这样惊心动魄的山谷夜晚,这样气势宏阔的自然交响, 对于少年的我既是兴奋剂,又如催眠曲。 我趴在矿区食堂炊房的通铺上, 隔着泛黄的塑料薄膜窗户, 痴痴打望着迷茫无边的夜色。 连空接地的漶漫之水似乎把矿区星星一样繁密的大小灯盏一股脑儿融化了, 一团团光明柔软地流淌着、彼此交融着,幻化为光怪陆离的霓虹, 把矿山渲染成缥缈不定的海市蜃楼。 我尽情赏看这一台精彩纷呈的情景大戏, 心中涌动着难以言述的愉悦。 不知过了多久, 睡意轻烟一样从心底袅袅升腾起来,我身子一歪,任自己舒爽瘫软下去,醉酒一般横躺铺上,没有任何过渡,一个猛子便扎入沉沉梦乡。

迷糊之中, 有人连连拍打我的屁股,将我生生从酣睡中拉拽出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眼皮撑开,床边站着姑父:煤矿食堂炊事员,一位敦实的矮个头男人。

“快起来,雨都停一阵了,溪河涨了半宿水,正好钓夜鱼。 ”姑父头戴矿灯,脚穿长筒雨靴,一手提个大鱼篓,一手握着两柄鱼竿,已然披挂规整、勇士出征的样子。 我懵懂中恍然想起,这个暑假来矿区,不就是缠着要跟姑父钓夜鱼吗? 姑父旧时候是苦出身,文盲,无子嗣,但天生喜野趣,跟我们几个侄子挺合得来,一得闲便像个娃娃王似的与我们耍乐。 往常,我们没少跟他进山采蕨菜摘山枣, 上树掏鸟窝, 下水田捉黄鳝。 常听姑父绘声绘色描述他进山夜钓的奇闻趣事,我听得心痒难耐,早就一意向往。 趁着假日,迫不及待地要来圆梦。 只是眼下这熬更守夜的艰辛令我始料不及。 我连连打呵欠, 睡眼惺忪, 心理上多少有些不适。

姑父让我下床用凉水冲了一下脖颈,一个激灵,我的精神头终于提起来了。 赶紧穿上小号筒靴,拿过一根鱼竿,跟着姑父出了门。

雨后, 天空的重重幕帘被一卷而空, 洗濯之后的天庭格外幽深高远。 一弯上弦月明晃晃斜挂西天,寥寥几颗星辰不规则地嵌在苍穹之上,释放着小而炫目的精致冷光。 前半夜那场雷电正渐行渐远, 遥遥的,还能见到天际有微红的剑影闪烁,伴奏着隔有明显时间差的隐约轰隆。

姑父说谷底的河道此刻不能去,水太急,鱼停不住,还得提防上游泥石流。 他在路边拾起两根被风刮断的树枝,顺手递给我一根。 “我们上山找小溪河吧。 ”说罢扭亮矿灯在前面引领, 顺着一条小径侧转登上山坡, 一头钻进幽深茂密的原始森林。 泥泞的黄土山径像糯米面一样滑腻, 虽然足下的雨靴都镂有深齿,踩踏下去仍很难咬住地皮,每前行上攀一步都分外吃力。 要不是手中有木杖支撑, 不知一路要摔多少跟头,弄不好还有坠下崖坎的凶险。姑父在前边瞎子探路似的不断伸杖打草, 时不时听到有什么东西被惊动,窸窸窣窣从脚边一溜而过,蹿到丛林深处。 姑父说那可能是蛇,或许是野兔、山猫,又或是松鼠、穿山甲也说不定。 林子里滴滴嗒嗒的雨声仍不绝于耳, 那是葳蕤的阔叶上积水的残漏。 其间又穿插着一些不知名的夜鸟和兽类长一声短一声的啼鸣。 那些声音带着环绕的音效,在峰谷间涟漪一般荡漾得很远。 林中的空气湿漉而清新,松树、香樟、楠木、珙桐、 白桦等不同树木的体味源源不绝透溢出来, 复合成一脉奇异的馥香, 凉幽幽地扑入鼻息, 沁润心肺,令人几乎有一点儿醉氧的感觉。我们深深浅浅的脚步惊扰了栖歇在路旁草叶间的萤火虫, 它们倒并不慌乱,默无声息地腾空而起,以优雅的弧线在丛林中飞舞流曳。 高天上星月的清辉从丛林缝隙间透进来,把一枚枚湿漉漉的叶片和草窠镀得银光铄铄。 整个山林弥散出一种梦幻般的氛围, 让人置身其中有如蹈入空灵虚无的仙境,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多年以后在影院观看美国3D科幻大片《阿凡达》,儿时的这段记忆在电光石火中被瞬间激活。 片中呈现的那颗遥远星球上美奂绝伦的丛林夜景, 与我当年夜钓穿行原始森林的经历,一下子产生了通感。

姑父引领着我在迷宫秘境中向上攀爬了约莫一个多时辰, 耳畔突然传来阵阵飞珠溅玉之声。 姑父循声将矿灯探照过去,眼前,茂密的森林豁然洞开, 一座巨大的峭崖笔直兀立。 峭崖正中, 一挂瀑布凌空跃下。 崖壁脚下,是一泓幽深的石潭。在雨后瀑流的冲击搅动下, 潭水浑浊泛黄, 像是被熊熊炉火烧得滚沸的汤锅。 浪花咕噜着起伏跳跃,涡旋在凝滞中翻卷。 靠石潭边缘有一带回水,瀑流在此稍作盘桓喘息,尔后束成一练, 沿着山涧继续向下游斗折蛇行,消失于黑夜的丛林深处。

“好啦,就在这里,这可是上好的鱼窝子! ”姑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拽着我,小心翼翼登上临潭一块平整的岩石,然后解开鱼线,往钓钩上穿诱饵。 就着矿灯的光圏,我瞧了个仔细: 与我们往常在平原渠塘垂钓的家什相比,那渔线要粗得多,坠子是一粒沉沉的铅丸, 其下串联的钓钩竟然有三枚, 都是倒须锋利的大号钩。 诱饵也不是常用的曲蟮蛆虫,而是青绿微黄的面团。 姑父告诉我,这山涧里生存的鱼叫岩巴子,靠着吸岩浆嘬青苔长大,挑嘴得很。 这饵料是专门搜刮苔衣混合玉米粉特制的,不然它们根本不下口。 姑父把矿灯射向水面回湾, 让我尽量把渔线抛向光晕处。 姑父说夜鱼趋光,并告诉我不用看浮标,那没用。 在涌动的水域垂钓,关键要凭手感。 我展臂甩竿,渔线一入水便像是丢了魂,在涡旋中战栗踉跄, 根本搞不清是被浪头推着还是被鱼嘴衔着在水中游走。 无奈之下, 我干脆心中暗自数数,从一数到五,然后果断起竿。 那渔线猛一下抻直了, 拽着竿梢往下顿。 我心中一阵窃喜,绷着渔竿与水下那一端稍作僵持, 然后手腕顺势发力,提竿收线,哈,钓钩上,三条半尺来长的岩巴子组团破水而出,活蹦乱跳。 我捋过渔线攫取战利品时,它们愕然张着嘴巴, 对眼前的突发变故完全不明就里。 我清晰地看到,岩巴子的确非同寻常, 它们体态浑圆,乌亮的皮肤上有隐隐的纹身,通体不带片甲,头部扁平形似鸭嘴。 我们寻常嬉戏时熟悉鲤鱼鲫鱼鲇鱼鳅鱼白条鱼千年鱼各色鱼儿,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葩的鱼类。 而且,从那以后, 我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重逢过岩巴子。 前些年我曾邀约几位钓友重返峡马口,姑父早已去世,失去向导的我们遍寻山林幽谷, 却始终找不到当年夜钓的那片森林那道山涧和那汪石潭。 偶见几条山间小溪沟,水流纤弱,连小鱼虾也藏不住身了。 莫非,当年我的夜钓仅仅是南柯一梦? 抑或,与我邂逅的岩巴子是遗存于某个原始生态水域的一种古老水族,随着时光的流逝,已与我们不辞而别、悄然消遁了?

夜色中,两柄渔竿此起彼伏,几乎没有消停片刻。 我从来不曾想到一泓窄小的泉潭会挤搡着如此之多的群鱼, 它们似乎被激荡的洪波漩流冲昏了脑袋, 一尾尾如同出席盛宴一般争相咬钩啖食。 被钓起的岩巴子瞬间化身杂技英豪, 在半空里表演一段惊险刺激的蹦弹杂耍,随即坠入垂钓人预设的囚笼。 后来者执迷不悟, 继续踊跃上钩, 义无反顾。 不一会儿,偌大一个鱼篓便充塞得满满当当。 姑父说:“好了,今天可以好好打一盘牙祭了。 ”

起身舒展一下筋骨, 叔侄俩带着一身泥水和令人欣慰的斩获往山下折返。 不知何时, 星月已隐去身形,萤虫们也熄灭了小灯笼,黎明前的黑暗浓墨登场, 笼罩了天地间的一切。 雨后的丛林仿佛变成一口巨大而深邃的黑洞, 把我们一寸一寸吸进去。 姑父头上的矿灯此时也显得电力不足,暗晦的光晕,勉强探照着我们脚下的咫尺跬步。 除了我们沙沙的脚步,林中一袭阒寂,别无他声。 这种极度的宁静和一味的黑暗,令我心理上突然滋生出惶恐不安的应激反应。 我紧跟着姑父亦步亦趋,总觉得身后有魔邪的异形暗中缀行, 说不定何时会防不胜防地猛扑上来,致我灭顶之灾。 整个背部,一直有芒刺根根竖立,热汗冷汗,涔涔腻了一身。

返程感觉比来时的路长了许多,仿佛熬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谢天谢地, 终于穿越完漫漫黑森林,跳下最后一级坡坎,踏上了坚实的碎石马路。 一抬头,东边一线沉黯的云絮正在着色,先前的混沌乌黑渐渐由浓至淡, 漂染成轻浅的乳白;眨眼间,又有胭脂般的暖红从云絮里浸润出来, 一丝一缕向周遭晕染、洇开。

天光启明了。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伫立于黑夜与白昼的交替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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