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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与自我
——浅谈北岛诗歌意象和诗歌气质

2023-09-28卢佳迅南京师范大学强化培养学院南京210023

名作欣赏 2023年12期
关键词:曼德尔北岛话语

⊙卢佳迅[南京师范大学强化培养学院,南京 210023]

作为一个诗人,北岛携带着朦胧诗最初的记忆,基因里裹挟着那个特殊的时代植入的话语逻辑。北岛身上所集结的历史经验和文学经验与我们当下的汉语文学密切相关,他是一个时代的文学斗士,他檄文式的诗歌鼓舞了那个时代的无数青年。

一、北岛诗歌意象的铺叠晦涩及其时代原因

北岛诗歌一个比较明显的特征,是意象的铺叠及随之而来的诗歌的晦涩。北岛诗歌里所使用的各种意象,似乎并没有让他的诗歌变得更易解读,反而使诗歌变得更为晦涩难懂。可以说,北岛诗歌里意象的作用,与古代诗歌里意象所发挥的效能似乎截然相反。当古代的诗人握紧手中的湖毫创作诗歌时,他们笔下的意象,往往有助于主旨的呈现。哪怕是再委婉隐晦的诗句,只要有近乎概念化、公理化的意象出现,比如“红豆”“婵娟”“鸿雁”等这种几乎自带潜台词的常见意象,想要抓住诗句的要义、厘清诗句的主旨,好像也能事半功倍。然而,北岛诗歌里的意象却并非如此。例如“玻璃晴朗,橘子辉煌”①,“玻璃”与“橘子”这两个意象,到底寓指什么?是天空与太阳吗?至今也没有定论。

首先,从“意象”这个词本身来看,“意”是心中所思所感,“象”是现实世界里的物质实体,所以“意象”不止是对外在物质的简单援引挪用,还包括诗人内心的体验和丰富的想象力,这就使得篇幅有限的诗歌有了无限可开拓的空间。其次,北岛身处那个年代的特殊性导致了意象指向的模糊和诗歌的晦涩难解。追溯古代诗人写作的年代,词语与物质世界有着直接的、无可争议的对称关系。除了像温飞卿“小山重叠金明灭”中“小山”这样因为与闺阁背景明显格格不入的词语需要重新解读和阐发思考,诗歌里出现的大部分词语在现实里几乎有着指向明确、无可争辩的对应。而在北岛创作时期,一方面,工业文明作为农耕文明的对立,在解构原有的价值和信仰的同时,同样消解了原来的物质世界,词语与物质之间稳定、相融的关系被打破,渐渐演化出两个世界——词语的世界、物质的世界。越来越多的词语开始指向不明,或是有多处指向。开始文学创作的北岛,必须同时并立于两个世界。所以,他的诗歌世界,便同样与非诗意的现实世界产生差别,拉开距离,相互质疑,形成一种近乎悖论的平衡。另一方面,在当时特殊的背景下,革命的思想与语言的大行其道,北岛已不适合将所有话都敞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在诗人对物质世界有着尖锐而大胆的批判却力不从心之时,比起直抒胸臆,解释空间非常富有弹性的意象拼贴,不失为一种折中的方法。

二、北岛及其诗歌意象的“石头”气质

洪子诚教授认为:“北岛诗的‘质地’是坚硬的,是‘黑色’的。有的人把北岛比作海明威式的‘硬汉子’。这是因为他的诗表现了强烈的否定意识,强烈的怀疑、批判精神。”笔者深以为然,北岛先生本人和他的诗歌都有一种冷硬的“石头”气质。他给大众留下的外在形象的印象是肃然而凝固的,给海内外读者留下的阅读印象和文化符号也如“石头”一般固定而严肃。北岛在大陆和海外都有创作,诗歌创作的时空间隔导致不同读者对北岛的文化身份认同出现了分裂和落差。在西方视野当中,北岛的文化身份固化于他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形成的形象;而中国民众对北岛诗歌的认知就几乎停滞于那首著名的《回答》。东西方对北岛文化身份判定的凝滞使北岛其诗其人呈现为文学和文学史话语中的一尊石像。

“石头”,既可以作为一个自然产物而客观存在,又可以是一个被赋予心理属性、概念化的“石头”,还可能是具有抽象社会属性的“石头”。石头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频频出现在北岛的诗歌中,与此相关的还有诸如玻璃、海岛等意象。虽然北岛诗歌中意象密度之大、间隔之大令人惊叹,但不约而同的是,北岛笔下的情境几乎没有能够作为一个生命情境而复活,一个个由意象组成的整体像是被摄空了生命的、冷硬而沉重的石雕。

除了对“石头”意象的直接使用,北岛对其诗歌的很多典型意象进行了“石化”的处理——在北岛诗歌中,原有动感的和时间感带来的生机被刻意处理了、淡化了,意象也因此与原本指向的间离感、陌生化产生对比和张力。比如,北岛写到的飞鸟不具有“两只黄鹂鸣翠柳”中自由、活泼之态,也不具有儿歌中“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的希望和生机。北岛笔下的飞鸟是静止的、失语、不自由的,几乎都是被困在匣子里的笼中鸟:“一只鸟保持着/流线型的原始动力/在玻璃罩内”;垂死或已逝的鸟:“风,把麻雀最后的余温/朝落日吹去”;已被残害或将被残害的鸟:“忘掉空中被击落的鸟”“笼中的鸟需要散步”。钟表作为常用来指代时间的典型意象,在北岛的诗歌中,则多以损坏了指针、散落了零件的情景出现。于是,在北岛的意象空间中,时间是被悬置的、无力的。

此外,北岛诗歌中的“峡谷”“山谷”等意象,也有别于常规书写:“我习惯了你在山谷中大声呼喊/然后倾听两个名字追逐时的回响”“呼吸也会在山谷里/找到共同的回声”“山峰也会在黎明倒塌”“你走不出峡谷,因为/被送葬的是你”“孩子们围坐在/环形山谷上/不知道下面是什么”。在北岛笔下,整个山谷近乎一种梦魇式的存在,它不像是《音乐之声》里那片充满着生机、芳草遍地、壮丽而又清新的阿尔卑斯山,它是无名的、抽象的,它是梦中的山谷,没有芳草萋萋,没有花香鸟语,没有苹果的香味,没有黄鹂的啼鸣……显而易见的是,北岛的“山谷”中没有这些外在的底版背景带来的情境生机,在他的诗歌当中,生命气息的彰显就只能通过主体“我”展现出来。但北岛在他的诗歌当中又特意取消了“我”的性格和情感。当主体与客体全都失去了神态与情感、血肉和呼吸,诗歌便具有了石头的冷硬、凝滞、沉重、肃然的气质。

三、作为“时代人”的北岛

除了意象的铺叠晦涩、诗歌的“石头”气质,北岛诗歌中一个难以被忽视的特征,便是其早期诗歌里所融入的时代因子。北岛是一位被文学史烙上符号和标记的诗人,北岛身上所集结的历史经验和文学经验与我们当下的汉语文学密切相关。“北岛,20 世纪中国诗史上一个诗歌新时代的象征”“北岛是中国现代诗承上启下、走向未来的有力的一环,一个不可忽略的里程碑”。由于创作年代的特殊性,北岛《回答》等一批诗作,它们应时而出的启蒙话语和批判话语深入人心,甚至成为部分人群朝圣的对象,确认和加固了北岛作为时代“代言人”的角色和身份。

北岛以《回答》为代表的诗作是建立在那个时代话语逻辑的对立面的,但两者实则是“一体两面”的双生胎:两者立场不同、方向不同、内容不同,但用了同一套语法,其中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语言的“暴力倾向”,这也是国内第三代诗人发出“PASS北岛”口号的重要理由。以《镜中》成名的第三代诗人代表张枣便认为,北岛等人的诗歌,仍然是“英雄主义”的集体写作。但如果诗歌想要朝前走,就必定要走入个体,走入内心。非默也曾感叹“ 北岛所开辟的道路过早地被后起的诗人切断了”。

北岛后来也对自己早年的诗作进行了反思和内省:“现在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回答》,我会觉得惭愧,我对那类的诗基本持否定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官方话语的一种回声。那时候我们的写作和革命诗歌关系密切,多是高音调的,用很大的词,带有语言的暴力倾向。我们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没法不受影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作中反省,设法摆脱那种话语的影响。”那么作为“时代人”的北岛,如何挣脱禁锢自己的身份指认和主题框定?如何清洗烙印在自己肌肤上的符号标志?如何涤荡渗透进自己血液中的话语秩序?于是,流亡海外之时,北岛称“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北岛在意识到时代因子对其诗歌的过度污染之后,便试图从“历史给他的角色” 中退出,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踏上“纯诗”的修炼之途。

四、自我与时代——北岛与曼德尔施塔姆异同分析

曼德尔施塔姆是苏联阿克梅派的代表诗人,是北岛翻译过、解读过并且赞扬过的一位苏联诗人。两者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对时代的介入、争执与抗辩,但两者又有着根本的区别:北岛是置身于时代的斗士,他的文化基因里有着深深的时代话语烙印,北岛从属的仍旧是当时那个时代的语法结构;而曼德尔施塔姆则是在时代之外有着属于自我的话语空间和话语逻辑,他凭借着强大的独立意志和生命力量从时代话语中跳脱出来,且没有遁世隐居,而是对时代做了一次复归和返场,这种能够全身而退的凝视者,恰恰能获得洞若观火的清醒和力量。

曼德尔施塔姆的遗孀娜杰日达曾言:“曼德尔施塔姆和阿赫玛托娃是最早意识到斯大林时代之实质的人。”曼德尔施塔姆用诗人敏感的触须勘探到时代深处的隐秘角落,但同时又对时代的话语逻辑始终保持警惕,他始终坚持诗歌是“意义的震荡器”,即使他在直接对时代发言时也是如此。阿甘本在《何为同时代人》的演讲中对于“同时代人”是这样定义的:首先,同时代人是既不合于也不适应时代要求的人,即“不合时宜”的人。恰恰是通过这种与时代脱钩的断裂,他们能够比其他人更好地感知和理解自身的时代。其次,同时代人是能够凝视时代晦暗、“眼睛被自身时代的黑暗光波击中的人”。曼德尔施塔姆就是这样的“同时代人”,他的话语跳出了时代的范畴,拥有了时代与自我之上永恒的力量。

比如曼德尔施塔姆在《世纪》中表达出来的超绝的力量:“我的世纪,我的野兽,谁能/看进你的眼瞳/并用他自己的血,黏合/两个世纪的脊骨?”本诗译者之一王家新教授认为:“诗人感受到它(或者说感受到‘时间的饥饿’),不仅因为他一天天目睹时代的疯狂面容,更因为他本人即是一头异常灵敏的诗歌动物。”②曼德尔施塔姆在这首《世纪》中呈现出一种强大的凝视时代和世纪的力量,这种无畏而强大的自我力量也是北岛所钟情的。

毫无疑问,北岛以《回答》为代表的诗也有力量,但二者的来源不同,性质也就大相径庭。曼氏诗歌里的力量是源自于生命的和情感的,这也是人类永恒的精神源泉。因此,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富有情感的热度,是自足的、自立的、自由的。而北岛的《回答》则是具有急促的鼓点声和兵器的金属感的。《回答》拥有革命话语的那种让人心潮澎湃、冲锋陷阵的鼓动性。《回答》的力量来源于与那个时代相关的观念和经验,它将个人与时代置于战场上的阵营双方,让人感觉到心潮澎湃。它是诗人迎面走向时代、介入时代、跟随社会以及时代的脉搏而动的明证。《回答》中“我——不——相——信!”这样一种掷地有声、决绝的怀疑和抗议,毫无疑问是有力量的。但由于这种力量是依赖于时代命题而产生的,所以在时代的战场硝烟散去之后,这样一种看似能够统筹引领一切的力量,由于失去了抗辩和斗争对象而变得失去了活性和意义。北岛的无奈和痛苦就在于:海外的游历和时代的变迁,使他意识到青年时期诗歌创作的语言暴力,但他还要附着于青年时期的那个话语模式,诗人需要刮骨疗毒、净化灵魂、重构自我,这是一个非常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这也导致绝望和痛苦成为北岛后期诗歌当中非常关键的美学倾向。

五、结语

近几年,北岛同十三位朋友一起在豆瓣上开了一门课程,课程的名字叫作“醒来”。每一期课程的开篇,都能够听见北岛如沉钟般的声音:“伟大的诗歌如同精神裂变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其隆隆回声透过岁月迷雾抵达我们。我是北岛,诗歌让我们醒来。”北岛与他的诗歌,即使携带着那个时代永恒的疼痛和阴霾,但在诗人痛苦而漫长的自我修改和精神裂变中,正在以新的面貌醒来,面向新时代的青年。而那些时代与诗人自我共同孕育分娩出的诗歌,早已铭刻在民族记忆里,构成了新诗歌、新文学的一部分。

①北岛:《北岛诗精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② 〔俄〕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王家新译,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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