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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浮生应未休
——《世说新语》折子戏《削稿》《梦鸡》赏析

2023-09-19周宇

剧影月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折子戏桓温谢安

■周宇

谢公故事散场了。

2021年元旦的南京,前几天的残雪还未化尽,冷冽的空气透着冬日特有的清新。这个很静很静的雪夜,给了我一种不太真实的错觉,仿佛时光穿越了一千七百多年的岁月,重又回到了那个魏晋风流的时代,谢公安坐,桓公作陪,郗超闲话,一动一静,俱是风景。

首演的《削稿》和《梦鸡》给了我太多的惊喜和感动。但是看到《梦鸡》的时候,心里却有着小小的心酸:因着我们所向往、所欣赏、所热爱、所怀念的那个时代,终究还是落幕了。即使在现实的历史中,这样的烽烟已经过去了一千七百多年,但是当我们回过头来,看到他们真真实实地在舞台上被演绎时,却还是忍不住跟着他们或悲或喜,在心里默默感叹、品味那些摇落繁华之后的落寞。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人人俱在梦中。生旦净末丑,手眼身法步,谁人不在场上。

张弘先生曾说,编剧是对人性的深度、广度的开掘。从某种意义上说,编剧实际上是作为人性的忠实记录者而存在的。编剧的任务就是将特定情境设置之下丰富而幽微的人性加以记录与放大,而由于戏曲艺术的独特性,它对于人物情感丰富层次性的追求则显得尤为突出。编剧首先做到的应该是诚恳地对待自己的人物,其次,则是平等地对待自己的人物。不论我们的笔下,是帝王将相,还是乞丐贫民,我们都应当将他们放在与我们平等之处,去发掘他人性中的至高之处与至低之处。

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是一部风格独特的作品。它所记载的,并非大起大落的故事,而是魏晋风流人物的只言片语,琐屑细节。这就注定了对于《世说新语》的改编完全不同于一般意义上对于人物传记改编的路子,而是要从小处着眼,从细处着眼,以展现魏晋时代人物的性格、面貌和风致。这就不同于绝大多数以展示情节为主要任务的戏剧作品,因为在欣赏《世说新语》系列折子戏的过程中,我们的审美对象更多的是人性——是那些剧中人的情感和趣味感动着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连情节都成了极为次要的事情,成了情感和趣味得以依存附着的框架。

《世说新语》折子戏所展示的主题、样态是与昆曲这种艺术形式密不可分的。昆曲成熟的程式、行当划分和艺术样式,决定了它可以最大程度地细腻包容人物的精神与情感的展示,而省昆优秀的演员班底和石小梅、迟凌云等优秀主创的共同努力则共同实现了“从文字到舞台”的完美转化。可以说,是昆曲成就了《世说新语》系列,而《世说新语》系列所呈现出的独特的艺术面貌,则无疑是给了昆曲艺术一个大大的惊喜。古人评诗说:“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我要说,好戏如多层宝塔,层层分明,骨骼称奇。既然是塔,便当一层层攀爬,一次次惊叹,下面便让我们一同进入《世说新语》折子戏的宝塔世界吧。

目前的昆曲《世说新语》折子戏问世的一共有十折,即:《驴鸣》《索衣》《开匣》《访戴》《候门》《削稿》《举将》《梦鸡》《破局》《调筝》。其中《开匣》《候门》《削稿》《举将》《梦鸡》《破局》《调筝》7折是与谢安有关。如果说,其余的五折所描绘的是人生中的插曲,是人生中的争锋、慨叹、起落或者恣意,那么《削稿》和《梦鸡》所描绘的就是剧中人的“终点”,是剧中人物的灵魂即将归寂的时刻。《削稿》的故事背景是公元373年,一代枭雄桓温病重于姑孰,派遣使者向朝廷索要九锡,同年,桓温病逝。《梦鸡》的故事背景则是公元385年,这一年,谢安自请贬往广陵,同年,病逝于建康。即使得意如桓温,潇洒如安石,也终将走向属于他们的终点。

曾经的风华已经恍如隔世,当谢安站在广陵的官道上,看着南来北往,来去匆匆的车驾时,不知他是否会想起曾经新亭之上的死生契阔,《举将》中的针锋相对,《调筝》中的美人对泣,又是否会后悔当初孤注一掷的勇敢,舍生忘死的执着,以及心无旁骛的忠诚?

先说《削稿》。《削稿》的主要人物只有两个:谢安和袁宏。然而故事却指向了东晋年间的一件大事:是否赐九锡给桓温,以及如何赐?九锡是国之重器,是中国古代皇帝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是最高礼遇的表示。得到九锡者,如王莽,曹操,杨坚,李渊等,多数都夺位称王,因此历来被视为篡权夺位的准备工作。桓温可谓是功高震主的一代枭雄。虽然他在新亭未杀谢安,以至于篡位一事功亏一篑,但是在桓温活着的时候,依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与他抗衡。面对这样一位权倾朝野之人,心念晋室的谢安又该如何面对他的这一非同寻常的请求?同样的,面对几乎在新亭诛杀自己的桓温,谢安又是怀着怎样的情感?这是由《削稿》的背景所引申出的几个问题。如果我作为编剧,要展现这一段历史,这几个问题几乎是不能不回答的。但是至于要如何回答,如何布置,那便是对于编剧基本功的考验了。

我们且来看看《世说新语》折子戏的《削稿》是如何写的。如果以政见展开整场戏,那么这场戏无疑是不好看的。因此,《削稿》巧妙地回避了政见上的争论,而将戏剧的核心放在了削稿的悬念上。我们作为观众,就如同袁宏一样,自以为理解了谢安,却不想揭开一层,还有一层,层层揭示之后,方见了真相。

《削稿》的起笔在袁宏出场。袁宏一篇九锡文,从春改到夏,从夏改到秋,几次三番被谢安弹回,因此自诩才子且自尊心颇高的袁宏急着上门找谢安讨要说法。这个开场看起来和桓温有那么一点儿关系,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关系不大。我们且往下看。袁宏找到了谢安,谢安正要出门。袁宏顿时就生气了:宝宝委屈呀!你出去玩都比我这事重要!谢安只好拉着袁宏一起出游。

好吧,你们很有闲情逸致啊。可是好像越来越离题了。请注意,这只是表面现象。编剧写戏就好像是和观众在斗智斗勇,不到最后一刻都万不可宣布哪一方是最终胜利。路过朱雀桥、长干寺,出游的第三站,重点才终于浮上水面。

这才是和桓温以及谢安真正有关之处!

我们可以看到这里的袁宏态度也出现了极为重要的转折,他从刚开始一直拉着谢安问理由到这里一声不吭就准备离去,这就将原先编剧就设计好的悬念更加凸显出来,引起观众的兴趣。在这里,编剧帮助观众再次回忆了一下两人相聚的缘由。九锡文?不错,正是九锡文。袁宏原本,便是为了九锡文讨个说法而来。袁宏为啥到了新亭,就突然决定不再问了呢?这就牵涉两个方面:即袁宏以为的原因,和谢安自述的原因。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说,就是你以为你懂了,其实你没懂(笑)。身为谢安cp的郗超,既是谢安的好友,又是谢安的死对头。好友是私情,死对头是公心,谁让郗超是桓温的谋主呢。郗超力劝桓温干掉谢安,可是桓温却对于谢尚书的风姿念念不忘,不忍下手,生生放过谢安,也错过了称王的机会。这样爱恨交织、错综复杂的感情,恐怕也只有真性情的谢安和真性情的桓温与郗超可以享有了。袁宏不敢再问,然而谢安却有意讲与他听。果然,两人还未及登上山顶,便传来了桓温的死讯。九锡文终于可成,可是有些话却还是不吐不快。这就不得不说到谢安对于桓温的复杂感情。第一层是政见相左,因新亭之上双方兵戎相见,桓温险些杀了谢安;第二层是知己之情,因新亭之上曾经死生契阔、击节立志;第三层则是私心公心利害的双重考虑,只能死后追赠九锡给桓温。谢安对桓温的情感以及九锡文被反复弹回的原因,也就在二人登山的层层铺展中缓缓展现。戏到此时,其实该有的都有的差不多了,只欠一个结果。然而妙的是此时的袁宏一问:大人哪,这么机密的事情,你干就干了,跟我说干嘛呀?

谢安所答甚妙:袁郎写的好文也!

正如袁宏自己所说:

袁 宏 谢公、谢公……我晓得了!小生百无一用,只手中之笔,实古今豪杰,棺板之钉!能不知之、能不慎之!

原来,还是为了袁宏可以盖棺定论的那支笔。而《削稿》原本便是袁宏为了证明自己的那支笔而掀起的一番风浪。起承转合,天衣无缝。

再说《梦鸡》。我之前一直觉得不敢轻易动笔说《梦鸡》,因它是如神授一般的作品。因为它所包含的是一个人一生的际遇与感叹。而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敢轻易地说,我们能够比谢安做得更好。上天给了谢安太多的礼赠:他出身名门,有着优渥的环境和非凡的智慧、超高的颜值,青年时期逍遥东山,成年之后国之脊梁,特殊的历史时期给了谢安绝佳的展示舞台,新亭之侧劝退桓温,淝水之战大破前秦,执政一十六载,可谓天之宠儿。对比下来,桓温则要惨上许多。桓氏虽祖上曾位及司农,但是桓氏并非高门望族。而桓温的父亲桓彝在桓温十五岁的时候就被人杀死,仇人早死无法报仇,桓温十八岁时便乔装进入仇敌的葬礼,杀死仇敌的长子,并追杀其另外两个儿子为父报仇。三十岁时,协助庾翼北伐,三十二岁升任荆州刺史,在事实上掌握了长江中下游的军事权。其后三次北伐,废帝立威,西平巴蜀,虽生时未登基为帝,死后却被追封。正是这样两个人物,构成了《梦鸡》这折戏。这一切,源于谢安的一个梦。

《幽明录》记载:谢安石当桓温之世,恒惧不全。夜忽梦乘桓舆,行十六里,见一白鸡而止,莫有解此梦者。及温死后,代居宰相,历十六年,而得病。安方悟云“乘桓舆者,代君其位也,十六里者,得十六年也,见白鸡生者,今太岁在酉,吾病殆不起乎?"少日而卒。这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预言梦,然而奇就奇在,编剧将这预言梦的预言与中国古代文化中关于生死的意象和谢安、桓温的一生遭遇糅合在一起,借这梦鸡一梦,写尽了两人的一生。《梦鸡》的开场,是谢安的小随从梧桐跟随谢安一起,前往广陵。广陵是谢安自请贬谪之地,而桓温的鬼魂则同时上场,将一架金舆开到谢安面前,待梧桐下场,就邀请并催促谢安登车。这怎么看都不是一辆正常的车好吗?在邀请登车的这一刻,我们作为观众,便已经进入了谢安的梦境。编剧用了梧桐这一人物来标记故事线的所在时空,有梧桐在的是现实的时空,梧桐不在的则是谢安的梦境。既然我们觉得不对,谢安更是觉得不对。但是此时的谢安陷入了自己制造的梦境,甚至将很多现实发生过的事情都忘记了。但他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桓温。不同于现实之中的情况,梦境中的桓温为谢安执鞭,引导谢安踏上了一场神奇之旅。

他们的第一站是八公山。

八公山是淝水之战的发生地,也是谢安谢玄大破前秦之地。在这里,谢安回顾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淝水之战,直到今日,仍是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故事。

第二站,是金城。

金城具体在何处,笔者未及加以考证,据说是在今南京市郊区。但是这里却流传着桓温的一个故事。《晋书》载:桓公北征经金城,見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条,泫然流泪。这里传达出了两个重要信息:一个是时光的流逝,一个是人事的变迁。编剧在《梦鸡》中进一步阐发了这两重含义:

谢 安 谢安今来,只为摩挲苍翠、重吟旧句。可寻来寻去,小小树苗、十围之木、参天巨树……都不见了!只剩了个坑儿在此!

桓 温 咳!人生一世,到头也就是这么个坑儿!

谢 安 桓公在此坑中,也已睡了多时!

小小树苗,十围之木,参天巨树都不见了,可这树又岂止是树?“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当年手植此树的桓温,也在成长成参天巨树之后戛然而止,陷入了永恒的长眠。

戏到这里,已经不仅仅是奇异的一梦了。这梦既是虚幻的,又是现实的,它是谢安和桓温对于人生的理解和感叹,更是作者对于时间的理解和感叹。

到这里,谢安终于想起了桓温已经去世多年的事实。桓温所感,已到极致,下面,便当“调个座儿”,由谢安执鞭,前往他心中的归处了。

且看:

谢 安 桓公坐稳!

(唱)【六转】

催朱毂叠叠重重明山秀水,

桓 温(唱)倏过眼堆堆垛垛荒台故垒,

谢 安(唱)向归处卒卒律律风赶云追,

桓 温(唱)飞也似摇摇拽拽若舞若醉。

谢 安(唱)说甚么念念牵牵、心心所至、冥冥漠漠、旦夕之间重际会,扬玉鞭思思眷眷终不遂!

如此神奇的金舆,却依然无法带谢安到达他的心中之地。连桓温都不由猜测起来,谢安心中的归处是何地。可是,谢安心中的归处既不是皇宫大院,也不是承载了他太多爱与恨的新亭,他的心中是朗风霁月,他所期盼的归处便更是依依难忘了:

谢 安 我思之想之,蔷薇满径、修竹半丛。

桓 温 修竹?蔷薇?

谢 安 月洒闲庭,清风徐来。

桓 温 清风?明月?

谢 安 诗骚一卷、瑶琴一具、春酿一壶。

桓 温 有酒、有琴、有诗!

谢 安 再有个吟诗、弄琴、斟酒的美人,足矣!

桓 温 安石可谓:好色如好德。

谢 安 谢安实乃:好德如好色。啊?

桓 温 啊?

谢 安 哈哈……(转泣)呜呜呜呀!奈何千催万赶,近在咫尺,邈不可及!我那乌衣巷……

桓 温 乌衣巷!?你兜兜转转,只想去乌衣巷吗?

谢 安 到不了、回不去、归归归不得!

曾经日日相伴之所,如今却是归去不得之地。“万水千山,一念即至”的金舆,也无法将谢安送回乌衣巷口。人生,便是有去无回的逆旅,当经历了生命的炽热、焦灼、回旋与萧索之后,最最想回去的,还是那个名为“家”的地方。

十六里的旅程后,一声鸡叫让安石一梦惊醒。

西州门犹在眼前,可是金辂大车和桓温早已不见了踪影。谢安自问:是梦吗?当然是梦。可是这个梦,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宁康元年,桓温病故,乙酉鸡年,闻鸡而醒。一十六里,一十六年,终究还是到头了。

谢安整了整衣袖,回头看了看可能再也回不去的金陵城,平静地说:广陵在望,我们走吧。

此时的他,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仿佛他的一生,即将落幕了。

谢安的最后一支曲子,是整个昆曲《世说新语》折子戏中,最接近谢安涅槃的时刻,让我们便以这支曲子,作为本篇的结束吧。

谢 安(唱)【煞尾】

驱雷策电逢时酉,

停毂垂鞭到此休。

那龙争虎斗、锦簇花团、梦里春秋,

青鬓一觉已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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