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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化为何如此“出圈”?
—— 一个基于后人类视角的观察

2023-09-11王坤宇程顺溪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出圈科幻人类

王坤宇 程顺溪

早在2013年第四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科幻高峰论坛上,作为“新生代”科幻作家“四大天王”之一的韩松(另三名为刘慈欣、王晋康和何夕)就曾颇具信心地预测指出,未来30年内,“在全球化加速背景下,《三体》将获得雨果奖,带来一次科幻高潮……中国科幻电影也将随‘华莱坞’的崛起而崛起”,而中国科幻也由此“进入更多产业和领域”,并“与本土文化更融合,发现新题材,创造新流派,改造旧文明”。①韩松:《我一次次活着是为了什么》,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78页。如今10年方过,随着刘慈欣于2015年凭借《三体》获得雨果奖,这一系列预言正逐渐变为现实。不仅科幻文学遍地开花、佳作迭出,科幻影视和科幻游戏也迅猛发展、方兴未艾,科幻文化正式进入一路飞奔至今的“黄金发展期”。②王挺、王大鹏主编:《中国科幻发展报告(2015—2020)》,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1年,第1页。据中国科幻研究中心和南方科技大学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研制发布的《2022中国科幻产业报告》显示,仅在2021年,“中国科幻产业总营收即达829.6亿元,同比增长50.5%。其中,科幻阅读产业总体营收为27亿元,同比增长15.4%。科幻影视产业总营收71.9亿元,同比增长171.4%。科幻游戏产业营收为670亿元,同比增长39.6%。科幻衍生品产业总营收60.7亿元,同比增长186.3%”;③《〈2022中国科幻产业报告〉发布,聚焦中国科幻产业未来趋势》,中国科普网,2023年2月20日,http://www.kepu.gov.cn/www/article/fb75a3a2f4c742d387f83fb54a20f50d。而《三体》自2023年1月25日播出后,不仅“迅速成为腾讯视频开播热度最快破2万的剧集,首日热度值打破历史最高纪录……还收获了海外观众的热烈反响与好评。截至2月12日,YouTube官方频道观看已超过500万人次,累计观看时长超120万小时”;④李夏至:《电视剧〈三体〉口碑热度双丰收》,《北京日报》2023年2月24日。《流浪地球2》更是引发了全民观影热潮。

科幻文化的“愈演愈烈”乃至频频“出圈”,自然有着科幻文学的空前发展、科技文化的深入推进以及科幻影视的推波助澜等诸多原因。但在笔者看来,从更为综合立体的社会文化视野来看,科幻的“出圈”根源于一种可被称为“后人类状况”的时代境况的到来。在这一时代境况中,随着现代科技的深入发展,尤其是科技对人类自身的不断介入和深度改造,“人类的形式——包括人类的欲望及其所有外在表现——可能正在发生根本性变化”,①伊哈布·哈桑:《作为表现者的普罗米修斯:走向一种后人类主义文化?》,张桂丹、王坤宇译,《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人类的生存现实亦因此而发生着变化。而科幻文化作为一种融合了科学与想象、技术与神话、人类与宇宙的更为综合也更为复杂的文化形态,之所以可以一再“出圈”,正因为其表征了当代的现实境况,亦相对敏锐地传达出了后人类认知变革的先声,并具有前瞻性地展望和想象着我们加速迈向的科技化的未来。

换言之,作为正在加速到来的后人类时代的主导文化样式,科幻文化实则全景式地表征了在很大程度上已然成为后人类的我们所拥有的前所未有的焦虑、希望与梦想。

一、现实境况:在后人类时代,我们多数都是“有知识的文盲”

科幻文化的“出圈”,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当前人类知识无比丰盈却又异常陈旧的现实。20世纪初叶,中国的文盲率高达90%以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开展了简化字运动、识字班教育、夜校、电大等形式的知识普及工作,使得中国人的识字率逐渐上升,在20世纪末几乎覆盖了全国人群。而世纪之交的大学扩招堪称知识大众化的最大手笔,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这场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知识普及运动的亲历者和受益者。然而令人感到疑惑的是,在大学扩招20多年后的今天,虽然每年有1000万以上的大学毕业生进入就业市场,但他们却越来越难找到自己心仪的工作。近期舆论也在关注大学生何以从“天之骄子”变成脱不下长衫的“孔乙己”。

换句话说,21世纪初,我们基本上都成为了有知识的人;然而,在后人类时代,我们中的大多数,却再次沦为类似于100年前的目不识丁的文盲。一定程度上,“当代孔乙己”的悲哀不再是社会造成的个人命运的悲剧,而是我们过去所学的陈旧知识体系无法跟上飞速发展的社会的“慢半拍”的悲剧。我们这一次需要“恶补”的不再是白纸黑字的语言符号,而是宇宙的奥义、身体的秘密、AI代码以及由此引发的诸种未来可能的“交叉小径的花园”。

我们正在经历着一场知识范式的转型革命。在这场革命中,伴随着科技的革新,人类的身体和意识本身,以及人类如何理解新的技术变革对自身的影响等,都在发生着令人瞩目的蜕变。正是这个层面的变化,使得这个时代越来越呈现出后人类时代的色彩。一定程度上,后人类文化的生成总是伴随着对过去所习得的人文主义知识的扬弃。在这种知识扬弃的过程中,知识更迭的冲动前所未有地席卷了所有不甘心被扫进历史洪流中的人们。在这一当下的独特语境下,科幻作为审美认知的艺术,也作为普罗大众所能接触、接受的最为直接的有关科技进展和人类境况的想象形式,其火爆和“出圈”已成必然。科幻不仅起到了向普罗大众展示时代文化境况的知识载体的作用,更成为体现时代思想文化走向的一个重要的风向标。

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幻作品在21世纪初叶扮演的角色,正是100年前文学作品所扮演的角色:知识启蒙的载体。只不过,这一次的知识更迭正在从人文主义的认知、伦理和审美,转向正在生成中的后人类主义的认知、伦理和审美。而在后人类时代浪潮中,这样一种正在蓬勃生成的“后人类知识”,①Rosi Braidotti, Posthuman Knowledg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9.同愈加庞大、专业和精深的现代科技“丛林”构成叠加之势,使得人类个体已经很难整体性地把握时代和社会的走向。在失去了俯瞰生存现实之全貌的能力之后,更大的困境在于,个体也已经很难习得这个时代所提供的完整、系统的知识架构。换言之,在一种管中窥豹的、知识碎片化的格局里,我们或多或少都成了具备一定知识却无法获悉知识全貌的“文盲”。而包含科幻文学、科幻影视等诸多形式在内的科幻文化,作为后人类时代最大众化的知识启蒙载体,在一个普遍欲求知识的变革时代火爆“出圈”,一方面是因为科幻题材极为契合地表征了当下的时代焦虑和文化期望,另一方面,这种文化载体亦十分敏锐地传达出了认知变革的先声。

二、变革先声:在后人类认知革命中,科幻只是一个引子

科幻之所以火爆和“出圈”的另一根源在于,当下的科幻文化相对集中于“第三类接触”、太空探险、太空大战、超级英雄、生物工程、克隆人、脑机接口、机器人(AI)、微缩宇宙、二次元生存、元宇宙等内容的呈现,而从中反映出的关乎地外文明和未来科技世界的构想和呈现,正在不断拓展和刷新着人类既有的知识范式,并在很大程度上改变着人类自身的认知方式。

但与此同时,更应清醒地认识到,尽管体现时代关切的科幻题材作品层出不穷,但绝大多数作品的内核都千篇一律,给人类带来的深层启示和思考都相对有限。可以说,从作品质量来看,即便中国的科幻文学和影视已经出现了《三体》《北京折叠》《流浪地球2》等优秀作品,但总体的水平仍有待提升。最典型的是,在基本的美学建构上,赛博朋克、废土世界等美学风格大行其道。这在一定程度上缘于影视作品总是遵循类型化的制作传统,科幻电影作为投入巨大的商业电影,也基本无法摆脱当代内容生产和制作的基本规律。而科幻文学除了少数几部较为经典的作品之外,多数还处在模仿和实验探索阶段,炒作概念、故弄玄虚的粗制滥造之作仍不在少数。

艺术作品的创作、流通和欣赏有其固有的程式和逻辑。如果一部艺术作品可以分为意象符号层、故事逻辑层和理念层三个层面的话——意象符号层包括地理形态、生物形态和人物(类人)形态三个方面,故事逻辑层是在某地某时发生了某事件的逻辑链条,而第一层次(意象符号层)的三种动态形象充当了故事逻辑层的组成要素;两者共同反映着作品的理念(第三层次)。这样一来,艺术作品的第一层次致力于感官刺激,往往以营造奇观效果为目标;第二层次是逻辑故事的自洽性,在此基础上强调叙事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的节奏感。建构作品的意象符号和故事逻辑,仅能保证作品的基本质量,在此基础上,作品还应该实现较高理念层次的传达,为观众或读者带来审美、伦理和智力层次上的享受。三个层次均可圈可点的科幻作品通常可遇不可求,尤其是理念层的设计与建构——例如《三体》系列所传达的“宇宙社会学”,①刘慈欣:《三体Ⅱ·黑暗森林》,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年,第4页。《黑客帝国》建构的电子世界的“矩阵宇宙”,《北京折叠》所体现出的人类世界“内卷”的社会伦理现实等。还应当看到,上述三个层次之间存在着相互配合的关系,但现在市面上的多数科幻文学、影视创作,却往往只能专注于其中一个或两个层次。

艺术创作所遵循的具象化的表达方式,通常与科幻作品要表达的较为抽象的科学和哲学观念构成矛盾。例如在《黑客帝国》所建构的“矩阵宇宙”中,人类形象依然是矩阵世界里最为重要的叙事元素,但是所有稍有科学素养的人都会注意到,矩阵世界中只存在各种半导体和不同形式的微电流,以人类的审美来看,电影中的世界应该是一个无法理解的黑箱,而不可能是由好莱坞所构筑的惊险刺激、色彩丰富、高潮迭起的乌托邦世界。再比如,《星际穿越》中的父亲只穿着宇航服就进入了黑洞,并最终靠无线电信号和女儿取得了联系,而稍有物理知识的人就会发现,人类靠着极少防护是不可能在光速中以肉身形式存在的。这些艺术与科技的矛盾恰恰证明,在传达科学理念和建构艺术美学的两极之间,科幻艺术作品通常存在着固有缺陷。即便如此,致敬《神经漫游者》的《黑客帝国》也已经极大地挑战了观众的认知和审美。这说明,在传统上作为大众文学和影视的科幻作品,在遇到这一问题时通常会选择牺牲科学理念的传递,而走向较为传统的叙事和美学陈规,并尽可能地迁就大众的理解力和欣赏力。

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前火热的科幻文化始终还是一种大众文化艺术,本质上仍以想象力为核心,服务于当前人类的主流认知和审美能力。换言之,科幻从来都不是科学或纯粹科普,并且就推动后人类时代的认知变革而言,科幻文化既缺乏根本性的推动力量,又不具备开创性的引导力量,而只能视作让大众进一步了解、进入后人类时代的引子。但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从科幻理论家达科·苏恩文(Darko Suvin)为科幻小说赋予的“认知性陌生化文学”②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丁素萍、李靖民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4页。的定位来看,科幻文化的意义或许在于,它以有别于传统人文主义的科学化认知方式和想象方法,在空前的广度和深度上参与了当下关于后人类时代的知识建构与未来想象,而这则是其火爆“出圈”的另一根源。

三、未来想象:从科幻到科普再到科学

迈入现代以来,随着指向不断发展进步的线性时间观成为基本的时间观念,对未来的想象成为社会文化的核心命题之一。随着后人类时代的到来,这一命题变得更为复杂。如前所述,随着科技迭代的加速,及其对当下生存世界的深度介入和塑造,后人类时代的“现实”和“未来”已然处于深度连接乃至融合的生成状态之中,以至于诸多从业者和科幻作家都发出了“未来早已到来”③刘慈欣、张东亚:《未来早已到来》,《中国企业家》2014年第2期。的惊叹。如何在这样一种“近未来”已然迫在眉睫的后人类生存现实中,进一步想象更激进、更多样化的“未来”?对此,科幻文化恰好填补了传统人文主义在想象机制上的乏力,以其对科技进展的敏锐捕捉和超前构想,展现出丰富通达的宏大视域,从而深度参与了后人类时代的文化建构。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科幻文化以科技畅想为跳板,一次次引爆了科技加速时代的文明构想和未来想象。

科幻文化之所以能在后人类时代成为主导人类想象的文化样式,实则得益于由科幻到科普、由科普到科学的认知和审美链条,处在这一审美链条中介位置的科幻,能够借助“想象”的力量,贯穿起一条通向科普、再延伸至科学的演进路径。这种特性在科幻影视领域体现得更为明显。早期的科幻大片对未来的想象,多聚焦于“脑洞大开”的科技构想,展现充满感官猎奇的未来世界,既少有科学意义上的先导性,亦缺乏认知层面上的“革命性”。从现在回顾过去的科幻作品,现实世界既未曾朝着《第五元素》和《黑客帝国》的方向发展,也在很大程度上不像《阿凡达》和《失控玩家》那样光怪陆离。由此来看,与其说这些科幻作品预言了我们所身处的后人类未来,还不如说,它们更接近于古典神话的技术演绎。换句话说,对于今天谈及后人类时代的人类来说,这些早期科幻作品的内核都过于陈旧,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正是前文所谈及的困境:科幻作品即便穿着科技的外衣,却也不得不遵循着旧有的人类中心主义伦理,并经常为了让观众理解而牺牲了真正的科学精神。

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与科技的迭代,相近主题的科幻作品对于科学技术的表达和想象也会发生巨大的进步。在1973年的电影版《西部世界》中,供人类游览和屠戮的机器人,其结构主要是电路板和塑料,使用的能源是电池,对于机器人的制作工艺也语焉不详。这种设定很可能是创作方为了公众的认知和理解而作出的让步。但是在近些年由HBO拍摄的《西部世界》剧集中,对于创生机器人的纳米材料和3D打印技术,甚至是生产的整个制作过程都有着极为细腻的展示。而这不仅使其对未来的构想具备了坚实的“科学”基础,也因此给人以更大的认知冲击力和更具真实感的体验。从这部剧集取得的良好口碑来看,充满科学细节的设定和想象显然得到了观众的认可。这说明,在过去50年中,不仅科幻制作进一步增强了科学性的维度,普罗大众的整体科学素养和认知水平也有了极大提高。正是在两者的合力下,科幻文化对未来的激情畅想,正在以更加“科学”的质地和样貌展现出来。

在这个由科幻到科普、由科普到科学的认知和审美链条中,科幻作品时常扮演着科学“种子”的功能。众多科幻产业和科幻文化研究者都曾指出,科幻对于普及科学知识、增进科学素养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很多当代的科学家和科技产业的领军人物,就是在童年时代受到了科幻影视和文学的影响,逐渐对科学产生兴趣,进而走上科研或科技创业的道路。美国历史学家吉尔·莱波雷(Jill Lepore)在分析了马斯克(Elon Musk)和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等科技资本“大鳄”在青少年时代的科幻阅读经验后直接指出,他们对元宇宙、外太空以及人工智能等领域的资本布局,正是“由源自科幻小说的幻想所驱动”。①Jill Lepore, Elon Musk Is Building a Sci-Fi World, and the Rest of Us Are Trapped in It, The New York Times, 2021-11-04.

对于普通大众而言,随着网络的普及和媒介的深度融合,在科幻作品的启发下,去获取更多的科普知识并加深对相关科学知识和科技前沿的了解,也变得越发触手可及。由此,一种较为健康的循环机制正在形成:基于科幻文学或影视产品的奇观效果,受到震撼的观众转而去了解相关的科普作品,在科普作品还不能满足认知需求的情况下,部分观众甚至直接参与到某项科学的学习和研究之中。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科幻作品也不断地从科学家和科普工作者那里得到建议,当前的大成本科幻影视产品,往往都要聘请科学顾问,这使得科幻影视的整体质感逐渐从传奇神话的“新画皮”向着更具科学内核的方向发展。

我们期待在这一机制的推动和激励下,科幻文化的生产可以越发注重对科学性和科学本质的把握和追求,进而在此基础上,构筑对于未来更具“现实感”的、更为缜密和坚实的想象——不再仅停留在初级的科学幻想,而要具有引人思考和动人心弦的“科学+审美”特质。在这样一个现实、科学、想象与未来深度交融的后人类境况中,科幻一旦成为一种深刻介入社会现实的强大的推动性、先导性力量,便能摆脱“话题”式的猎奇与关注,真正成为一种标志着“未来已来”的后人类文化,而最近不时“出圈”的元宇宙和人工智能(如ChatGPT),从科幻作品激荡到社会的各个层面,或许就已是鲜明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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