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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欢水事

2023-09-09鲍安顺

阳光 2023年9期
关键词:江龙江水

夏天,牛江龙跟着儿子,去健身房游泳。他对儿子说,少年时他在长江里游泳,像个水猴子,浪里白条。他还说,在泳池里游,是小河沟里闹着玩的,不带劲。他笑着告诉儿子,在江浪里爬上逆流而上的长长拖船,然后在船上奔跑,跨过一艘又一艘,在最后一艘船的舱房上,纵身跳入江心,又在滚滚江水里冒出头来,真带劲。

二十几年没游泳了,牛江龙在泳池里,游了一个来回,就累得头痛欲裂,四肢乏力,靠在池边,喘着粗气,不游了。看看儿子,他学会了蛙泳、仰泳、自由泳,游得轻松自在。儿子叫着,老爸,游呀,你怎么不游了?

牛江龙说,真的老了,游不动了。他还说,年少时,他在江水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一点也不觉得累;那年他才七岁,就抱着皮球跟着肖兆明,畅游到长江北岸。儿子说,我七岁上幼儿园,游泳池都没去过,别说去长江了。

有位头戴泳帽的女士,在泳池里不停地游着,来来回回。她保持着蛙泳,一上一下,不断地让头和脸低潜水里,又浮出水面。能够看出,她用力均匀,游得很轻松,有使不完的力气。牛江龙想,小小游泳池里,她竟游出了畅游长江的感觉来。

她停下来后,爬上泳池,坐在椅子上休息。她很静,喘着气,脸上挂满的水珠在俏皮地滑落。她看到牛江龙后,朝他笑,笑容很熟悉。她喊他的名字,声音清脆,也很熟悉。他瞬间想起四十多年前的那個少女,笑声爽朗,眉目清秀——她就是那个少女。

她叫叶金娣,叶玉柱的姐姐,也是牛江龙的邻居。她爱看书,成绩优秀,性格温和,见人笑脸相迎。而牛江龙,讨厌读书,到处惹是生非,劣迹斑斑,许多人不敢招惹他。

她私下找他聊天时问他,为什么不爱读书,整天逃学?

他说,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很好,你知道,中流击水,出自何典故吗?

伟人诗词里的,不是典故!

不对,晋代抗金英雄祖逖,受命横渡长江北伐,船到江心时,他拿着船桨,在船舷边拍打,向将士们发誓说,不能扫平中原来犯之敌,决不再过长江。后来,他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全部领土,被封为镇西将军,可谓威名远扬,成了民族英雄。

有意思,民族英雄,我也要成英雄!

她笑了,又说祖逖还有个成语典故,就是闻鸡起舞。据说他年少时,胸无大志,不喜欢读书,整天做混世魔王。后来他发奋攻读,常与挚友刘琨,在晚上盖着一床被子聊天,谈论国家大事。半夜鸡鸣时,他们起来练功、舞剑,一直练到天亮。后来,闻鸡起舞,传为佳话,比喻有志者奋发努力,不辞辛苦,意志坚定。

牛江龙说着,就走开了,他很恼火,觉得叶金娣,还是在说他不爱读书,整天逃学。

没想到,多年后,他俩竟然在泳池里相遇。如今,牛江龙无言以对,她到中流击水了,成了强者,而他却偃旗息鼓,功夫废尽。

叶金娣最初嫁给了肖兆明。那肖兆明,虽是个盲人,却远近闻名,被四方乡邻称为“光明”的盲人。肖兆明做事,像明眼人一般,能做许多正常人才能干的事情,上山砍柴,到江里挑两桶水,往家里走时,站在他身后看他,稳稳当当的,有时竟然奔跑起来。

那天,小小的肖家院落里,摆了十桌酒席,众人开怀畅饮,闹腾得风生水起。突然,牛江龙右手拎着一只热水瓶,左手抱着一个西瓜,肩膀上踩着一只鱼鹰,闯进了婚礼现场。众目睽睽中,那刀削般的瘦脸上,凶光毕现,他“嘭”地一声砸了右手的热水瓶,吓得肩头上的鱼鹰,呼啦啦飞了起来。令在场的人,个个目瞪口呆。

牛江龙若无其事地弯腰捡起热水瓶壳,摇晃着,那碎玻璃哗哗纷落,割得他右手背流血了,如蚯蚓匍匐。突然,他像一只忧伤的猫,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转瞬间,他止住了哭,站起身来把左手的西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得一地狼藉,像喷溅的血块。

之后,他笑了笑,接着又开始哭,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后来牛江龙说,他的哭,轻歌散板,摇撼江水,彻底把婚礼搅黄了。那老肖家,花了血本,一顶花轿从东头叶家抬出来,沿着大街走到西头,又从西头穿过几条小巷,转了一个大圈,回到东头肖家。那天的酒席,鸡鸭鱼肉,江鲜山珍,有十八碗重头菜肴,还有九碟十三钵的汤汤水水。那排场,在极力主张革命化婚礼的时代,是不可想象。

肖兆明并不慌张,他将牛江龙拉到房间里,轻声问,兄弟,你那几个怪招,能不能收回去?

牛江龙明白,自己出的招,事出有因,也只有自己来缓解。可是他说,别怪我,责任自负!他抓住肖兆明的手,用力拖着指向自己的那只瞎眼,苦笑着说,就凭它,这只瞎眼!

兄弟,非得不是我死,就是你活?肖兆明说。

谁死都不冤枉,为了她,砍头只当风吹帽!牛江龙哈哈大笑,话锋犀利,气势挺大。

有种,宰了我,我不还手!

两人僵持时,叶金娣进来了,粉脸被汗水和泪水弄得一塌糊涂。她说,别无他法,最好的选择只有一种!二人听了追问,啥选择?她回答,只有我死!你们动手,还是我自己动手?

不可,万万不可!肖兆明惊愕地说。

死有屁用,好死不如赖活着!牛江龙说着,独眼忽闪亮光,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抽签,一锤定音!

肖兆明目瞪口呆。

叶金娣听了,满脸羞红,走出房间。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叶金娣就不知道了。当天晚上,新郎肖兆明离家出走,这一去就是六年,没有回过古镇。

从鹊江小轮码头检票口,到登上轮船,要走过长长的水泥坡道。上船乘客,走过短坡,登上三个铁浮舟搭起的两段铁浮桥,才可以登上轮船。

轮船开船或停泊,鸣响的汽笛声,雄浑尖利,那汽笛声就是命令,乘客们听了,朝着停靠的轮船,蜂拥而去。登船的人流里,那些空着手的人,或者负担轻的乘客,奔跑自如,身轻如燕。小商小贩们,身上压着担子,脚下的步子,自然沉重,走得艰难。

雄浑的汽笛声,让在江里戏水的孩子们,纷纷挥舞双臂,快速游向码头。

他们袒身露体,浑身被晒得黝黑油亮,一个个像灵巧的毛猴抓住铁链,或铁栅栏,纷纷爬上浮桥。他们贼亮的眼睛,注视着着急登船的小商小贩们,准确说,注视着他们挑着的沉甸甸的箩筐里,有西瓜、香瓜、甘蔗、枣子、桃子、杏子、西红柿。

胆小的孩子们,抓一把枣子,抢几个桃子、杏子、西红柿,咯咯笑着,纵身跳入滔滔江水。他们在江上,悠悠地踩水慢游,吃着“战利品”,得意忘形,喜笑颜开。被抢的小商小贩们,也不恼,他们望着江水中的孩子们,向前奔跑的步子依然急促,脸上笑得格外爽朗。

他们中有人高声喊叫,小子们,拿去吃吧,吃了就吃了吧!

胆大的牛江龙,还有虎头虎脑的叶玉柱,他俩从箩筐中各人抱起一个大西瓜,翻身跳入江水,快速游到江岸,在一个角落里,用拳头砸开西瓜,贪婪地吃起来。

被抢的小商贩,心痛两个大西瓜,嗷嗷叫着,脚步停不下来,只能顺着人流向前涌动。小贩情急时,瘦子阿猫,刚刚爬上浮桥,橡皮筋一样贴在铁栅栏上,看着被抢的小贩,笑得眉飞色舞。那小贩愤怒了,抬腿狠狠地踹了阿猫一脚,阿猫“哎哟”一声,落入了滚滚江水中。他的腿被严重踢伤,在水中不能动弹,一沉一浮,向下游漂去。

这时,肖兆明正好游过来,他救了阿猫的性命。

那天,阿猫被肖兆明拖到江岸时,牛江龙与叶玉柱,正在美美地吃西瓜。聽了阿猫挨揍后,牛江龙气得咬牙切齿。他说,傻×,别人牵牛,你拔桩,被抓了!

他妈的,祸害害人!阿猫说。

你他妈的,说谁祸害?叶玉柱愤怒地问。

你就是祸害,害得老子差点丢掉了性命!阿猫一反常态,少有地大声说话。

叶玉柱听了,恼羞成怒,他把手中的半边西瓜,重重地砸在阿猫头上。接着,他快速捡起一块石头,重重地拍在了阿猫的胸脯上。

阿猫“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

砸了人的叶玉柱,抱起放在地上的另半只西瓜,打了个呼哨,扬长而去,像得胜还朝的将军,神态不屑,目空一切。

牛江龙一时目瞪口呆。

躺在地上的阿猫,嗷嗷叫着,他头上一片狼藉,胸口通红。牛江龙看着远去的叶玉柱,拳头捏得嘎嘎作响,他想追上去,却没有追赶,俯身抱起躺在地上的堂弟阿猫,由于用力过猛,放了一个响屁。

这时,叶金娣来找弟弟,她看到了全过程。她气愤地抓起一块西瓜皮,追上叶玉柱,她把西瓜皮重重地砸在叶玉柱头上。那瓜皮的汁水,还有碎片,沾染了叶玉柱的头发,也沾染了他黝黑的脸庞。

叶玉柱望望姐姐,嘿嘿笑着,撒腿奔跑。他跑到远方,又拼命啃起了西瓜,头也不回。

望着他的背影,阿猫破涕为笑,牛江龙哭笑不得。此时,只有肖兆明沉默不语,他看不见,却心知肚明,嘴里痛苦地说,不能这样,会出人命的!

夏天,男娃们在江边码头,在江水里,整天厮混在一起。少有女娃,也在其中,尖叫着与男娃戏水,乐在其中。

牛江龙绰号“仰泳健将”,肖兆明号称“潜游神龙”,孩子们都有称号,“跳水冠军”叶玉柱,“蝶泳童子”瘦子阿猫,“蛙泳芙蓉”叶金娣等等。他们得了封号,屁颠屁颠的,快乐得抓耳挠腮。

其实无论仰泳、蝶泳、蛙泳和自由泳,肖兆明都是水上王者,所有孩子都称他师傅、老大。牛江龙总不服气,不断地向肖兆明发起挑战,试比高下,肖兆明每次接受挑战,都让他败下阵来,无话可说。

他被大家公认“潜游神龙”,是因为肺活量惊人,吸一口气钻到水底,长达12分钟都不露头。当时,一位中学体育老师,看着他潜下水时,打开码表计时,12分,1秒不少。后来有人说,真可惜,当时要是有吉尼斯世界纪录,他碰碰运气,一定拿个世界第一。

当年,叶玉柱惭愧地说,他得名“跳水冠军”,是小巫见大巫了,那肖大哥,技压群芳,才是真正的跳水王子。

牛江龙拍拍叶玉柱的头说,小子,别小看了自己!叶玉柱龇牙咧嘴地说,与你比,我有信心,比搞恶作剧,比心狠手辣,比不择手段,都不怕。他说着,捏紧小拳头,像头犯混的小犟驴,要与牛江龙比试比试。

牛江龙笑着,走开了。他回了回头说,他喜欢与天斗,与地斗,与肖兆明斗,就是不与小屁孩子斗。

叶玉柱说,傻×一个,没啥真本事,拿什么斗。

牛江龙听了,还是笑着,没有说话。他暗暗在心里念叨,我笑,我不哭。牛江龙心里明白,自己喜欢上了叶金娣,对未来的小舅子,没必要得罪。

瘦子阿猫也说,我愧为蝶泳童子,教我蝶泳的师傅有两位,一个是肖兆明,另一个是长江之母。牛江龙瞪了他一眼说,你说啥屁话,我不是师傅?阿猫说,五哥,你只是我哥,不是我师傅。多年后,阿猫跟着牛江龙,在外面经商打拼,到了海南三亚,他们在海里游泳后躺在沙滩上休息时,阿猫说,海水虽好,没有江水好,湿润亲切,让人舒适。牛江龙听了,也感慨地说,有同感,那海水苦涩,家乡的江水好甜,沐浴后,浑身清爽。躺在一边的,还有牛江龙刚娶的新娘。她听了,娇声说,哎呀,胡说八道,一个个在江水里爬上来,像只“泥”猫,从泥浆里捞出来的水猴子,脏兮兮的。阿猫听了,一言不发,他内心有点不爽。新娘的出言不逊,惹怒牛江龙,他大吼一声,狠狠地踢了阿猫一脚,然后抱起新娘,一路狂奔,用力把她抛向了海水里,溅起了一片水花。

叶金娣也说,她内心清楚,她的蛙泳芙蓉称号,得得不清不楚,无论哪一种泳姿,都比不上任何一个男娃。可是,牛江龙却对大家说,叶金娣,也应该有个封号。他说着,眼珠滴溜溜地转,就叫蛙泳芙蓉,那芙蓉好看,你们说,有谁比金娣好看。事实上,少女金娣在水中并不好看,只是走出了江水,穿上了衣裳才好看。肖兆明看不见,他听牛江龙说得天花乱坠,心里也痒痒的。

那天,牛江龙在泳池里,跟着叶金娣出来,坐在休息室聊天时,电视上正播放奥运会高台跳水的节目。叶金娣说,你看见,还是听见了?牛江龙讥讽地说,你说谁呢?我听见画面,扯淡,那是肖兆明的特异功能。

叶金娣说,是的,他如果在这里,就能听见世界冠军的风采,听见跳水比赛激动人心的场面,他热爱水上竞技,能听到的,庸人岂能所比。她说这话时,把脸转过去,望向吧台,她没有看牛江龙,说话时的声音,有些颤抖。

牛江龙沉默着,相当长时间后,才开口说,当年的肖兆明是很英武,现在老了,与我一样成了废物,不仅不能跳水,甚至连下水游上一圈,也气喘吁吁了。

他说着,在内心想,小时候,与肖兆明相比,他只是个蹩脚的游泳小丑,无论泳技、速度和耐力,都不能比。他是佩服肖兆明的,只是从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而已。

叶金娣说,与你们当年相比,我是小巫见大巫,你们才是鹊江里,真正的浪里白条。

牛江龙听了,苦笑着说,没有想到,你宝刀不老,挺有能耐的!

瘦子阿猫,六岁时,抱着皮篮球,跟着肖兆明和牛江龙,第一次横渡长江。

那天,九岁的叶玉柱,爬到江边吊塔上,在6米多高处翻身跳水,像一个身体卷曲的小毛猴,在空中打转,一点点下落,噼啪一声,重重地砸在水面。他爬起来时,肚皮通红,眼睛猩红,鼻孔里呛着水花,咳嗽不停。

牛江龙也跳水了,他犯的错误更严重,从驳船的舱房屋顶,纵身跳入江水时,一头撞在了水中的铁链上,胳膊撞成了骨裂,腰背重创,他在水里窒息了。半分钟后,肖兆明潜游到铁链边,救了他的性命。那年,肖兆明十五岁,牛江龙十二岁。

孩子们比赛潜游时,看谁能潜到江底,在10米深的漩涡里,抓泥沙和石头。抓成功的孩子,浮出水面时,踩着水,将石头和泥沙,高高举在手中,大声喧哗着,像抓住了金娃娃。

肖兆明潜水时,脚朝下,他不怕潜水的时间过长,他有足够的肺活量抵达江底。牛江龙和叶玉柱,肺活量不如肖兆明,他们头朝下,屏住呼吸,拼命地划着双臂,快速向江底潜游。潜游时,牛江龙迫不及待,常常摸不着方向,一头撞到江边的石墙上,头皮和身上被划得血肉模糊。

叶玉柱拼命地潜到江底,抓住了一块石头,快速浮出水面时,一头撞在了驳船的船底。他晕头转向,是肖兆明潜入驳船底,像拖一只软体水獭,解救了他。

牛江龙的肺活量,与肖兆明没得比。可是他,也能从驳船头跳下去,潜过驳船,在驳船尾冒出头来。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有这本领的,除了肖兆明,就是他了。

有天孩子们在码头纳凉,睡到半夜起来,纷纷跳水游泳。牛江龙不想下水,叶金娣把他从驳船上推到了江水里。他没有露头,憋足一口气,横穿过驳船,悄悄游上岸后,跑回家去了。那夜,叶金娣吓了个半死,几天不敢再去码头。

夏天,洪峰泛滥,江水淹没街坊,许多大道和小路,也被洪水吞没了。此时,成年人出门趟水,老人和孩子们,坐在菱角盆里,或者荡悠悠的小船上,出门或上岸。更多时候,那些平日不起眼的小木划子,热闹起来,送往迎来,忙得不可开交。那摇橹划桨的人,有壮汉,也有身体结实的妇女,他们吆喝着,在洪水上摆渡。

洪峰到来之时,少年们更加热闹起来了。

他们从淹了的瓜地里,弄来几个西瓜,啃食之后,把空瓤的半截西瓜皮,当帽子盖在头上,然后一字排开,向洪峰泛滥的江心游去。江水中,一个个小不点,兴奋张扬,张牙舞爪。他们高喊着,趟大江哟,不思蜀呀。牛江龙也高声吆喝,万里长江,走泥丸啦,竞自由嗬!

那一天,肖兆明和几个同伴划着船,在洪峰上捕鱼,没有捕到鱼,意外听到撕心裂肺的呼救声。原来是一条水泥渡船,在江心激流中被一棵漂浮的大树拦腰撞击,折裂漏水了。船体下沉时,船上会游泳的人,纷纷跳水逃遁了。剩下有十来位妇孺老少,他们不会游泳,绝望地叫喊。

肖兆明等快速划船急驰而往,解救了他们。那天,被救的一位年长老翁,上岸后如释重负地说,洪峰中,鱼都散开了,有谁会到江心打鱼呀,是老天有眼,派来了救命恩人。

瘦子阿猫家,三代都是鹊江摆渡人。那天摆渡水泥船的,正是他父亲。他爷爷划的是木质渡船,父亲刚换成了水泥船,没有想到,就出事了。他父亲弃船逃命的事,让阿猫爷爷非常愤怒,他抓着儿子的衣领,噼里啪啦就是一阵耳光。老人边打边说,羞不羞,臊不臊,连个盲人,都比你强。

阿猫的父亲挨揍后,泪流满面地跑到江边,他哭着要寻白鳍豚,因为阿猫的母亲三年前在洪峰里淹死了,阿猫的父亲说,很多次他在梦里,看见妻子变成了白鳍豚,他变成了黑鳍豚,寻她而去了。

阿猫爷爷也追到江边,他穿一件灰色布衣,披着棕色蓑衣,左手握半米长烟管,右手握长长泛红的竹篙。老人一生,每天都用竹篙撑水靠岸,船停后,抽一袋黄烟,眉目舒展,神清气爽。在鹊江两岸,老人口碑极好,人称老篙头,他摆渡时衣袂飘飘,像个仙人。

那天,他对儿子说,你摆渡,比官人公务、工人开机器、农人耕田,更重要,这关乎人命。老人还说,开渡了,每一渡,无论人多人少,人人会向你的小木箱里放2分钱,有挑担子的,还放5分钱。老人哽咽了,停顿片刻流着泪说,有人偶尔没放钱,我们也不要去提醒。你知道吗,这是为什么?

你不是常说,鹊江两岸都是好人,渡船不给钱的,一定有难言之言,千万不要让他们再难堪了。

都是好人,你为什么弃船逃命?

我不跑,跟著他们去死呀?天地良心,不要钱可以,哪会不要命的。

我们干此营生,开渡了,就是船长,死也要坚守,跑了要遭天谴,天打五雷轰的。

后来,阿猫父亲开了十多年船,再也没有出过事。阿猫爷爷一生摆渡,是一条木船、一双船桨、一根长篙、一只烟袋,他整天忙碌,在鹊江上拼完了宝贵年华。阿猫父亲,是一副舵、一艘水泥船,换成了钢船,又开了二十几年后,渡完了他的风雨人生。

洪峰泛滥时,鹊江两岸,家园,街道,都成了水市。此时,山上的小学校,也必须停课了,家家都在教室里抢一席之地,用课桌搭成床铺,几十家人,拥挤在一间大教室里,好不热闹。

突然,有人喊,洪水退去了!

叶玉柱赶回家里,打开小木门,推门进去一看,惊呆了。屋里,十多条大鱼,在蹦蹦跳跳,有青鱼、鲤鱼和草鱼,还有一些小鱼虾,像星光一样,跳跃闪烁。他刚制伏几条大鱼,洪水又潺潺流进了屋里。后来,他才知道,是临近的一个大圩破了口,洪水倒灌而入,整个小镇,才从淹没的江水中释放出来。很快,上游的洪水汹涌而来,古镇又是一片汪洋了。

那天,叶玉柱哈哈大笑,抱着几条大鱼,兴奋地逃之夭夭。

肖兆明有一个妹妹,很胆小,从不到长江里游泳。她在洪峰到来的头一天,还与孩子们在一起玩耍、跳绳、斗鸡、做泥人。可是第二天,她在家后门洗脚时,被洪峰卷走了,从此无影无踪。

肖兆明伤心了多年,他说在晚上做梦时,梦见妹妹在滔滔江水中,化成了一只乘风破浪的白鳍豚,在水上舞蹈,还在唱歌。有时,肖兆明也梦见她变成了黑鳍豚,在江上乱蹦乱跳,痛苦极了。

肖兆明在睡梦中,突然就惊醒了,他耳畔,似乎还听见妹妹的呼叫声,她像在喊救命,似乎也是在喊哥哥。那怪怪的梦,让肖兆明感到胸口隐隐作痛,思想一片混沌。

牛江龙只要回到古镇,都去看望肖兆明。肖家老宅早已拆了,周围是沿街的商住楼。肖兆明分到两间店铺,一套三居室的二楼公寓。店铺开了店,以前经营电器维修,后来批发家用电器。

肖兆明是个光明瞎,一点不假。他摸到电器就有灵感,会修电机,擅长摆弄电视、空调、冰箱,非常有经验,手到“病”除。有一位古镇走出去的记者,专门为肖兆明拍摄过一部新闻纪录片,名字叫《光明行》,获得了新闻片一等奖。为此有人说,那片子拍出了肖兆明的传奇人生,还有他做事为人的极佳声誉,以及有口皆碑的生存本领,所以才获大奖的。

牛江龙走进了店铺,看见肖兆明坐在柏木靠背椅上,右手放在柏木八仙桌上,笑着,一言不发。那柏木,金黄色中,夹杂着紫红色,透出的鲜亮,就像他的笑,看着心花怒放。

一见面,牛江龙的独眼半睁不睁的,那张嘴,连珠炮似的说风凉话,有时装疯卖傻,有时沉默片刻后突然发飙。

肖兆明多听不怪,听着牛江龙说话,只是木然,连笑也难得笑。

牛江龙走到肖兆明身旁,指桑骂槐地说,他妈的,这大晴天的,怎么就阴雨密布了!

你骂人,比哭好,你哭比笑好!肖兆明说。

喝到家乡水,见了你,我就这德性,这脸孔,这副破嘴皮子!牛江龙说着,用右手轻轻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说,还有这手段,能屈能伸!

这些年,牛江龙成功了,成了大名鼎鼎的实业家,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第一桶金,后来开煤矿、做买卖、办工厂、经营房地产,一路快马加鞭,奔向了亿元资产的实业大亨。而肖兆明,只是个工商个体户。

那年,牛江龙在婚礼上发飙,疯癫得像个跳梁小丑。他说当时,他为自己哭,为叶金娣哭,就是不为肖兆明哭。那哭,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如果他不是为了肖兆明坐了五年大牢,那叶金娣早该是他老婆,那是铁板钉钉的事。他与叶金娣是同龄人,从小就关系融洽。肖兆明,大他们三岁,又是盲人,没有他般配。

肖兆明,每当想起自己离家出走,就悔恨极了。他想,与牛江龙相比,他缺少一剑封喉的血性,处理那件婚姻大事,有失水平,太草率了。

多年来,他俩仍以兄弟相称,每次聚在一起喝酒时,从不提旧事。早年喝酒,肖兆明从小店里打山芋干酒,8角1分钱一斤,喝得挺香的。那时他俩推杯换盏,吃着江鲜,谈着乌七八糟的话题,全是鸡毛蒜皮之事。更多时候,牛江龙口若悬河,肖兆明洗耳恭听。牛江龙有钱之后,每次来,他自带酒水和菜肴,那酒是茅台或五粮液,菜是酒馆里点了送上门的,不是肉,就是鱼,还有山珍海味。可是,肖兆明不再喝酒,因为他戒酒了,滴酒不沾。

牛江龙只能一个人独饮,他不甘心地说,你滴酒不沾,老子滴酒不漏!

我听说,喝酒,是慢性自杀,少喝点!

牛江龙听了,独眼圆睁,瞪得像牛卵子一般。他把酒杯在桌子上蹾得嘭嘭作响,一脸不屑地说,在外胡喝海饮的,都是他妈的应酬,本想与你小酌几杯知心酒,你却摆谱,不再是当年的哥们了。

他还说,平时场面上喝酒,纯粹是功利性的,利欲熏心,炸一个酒雷子,不为别的,只想掏空别人腰包中的钞票。他说得两眼放光,嘴唇上的笑,像抹了蜜似的。

钱夠用就行了,为了钱,伤了身体,不值得!

是呀,我常一边喝酒一边想,自己就是一匹狼,龇牙咧嘴,孤独得到处找食吃,总觉得吃不饱,其实早饱了,吃撑了。

自作自受!

我常独饮,在五星级酒店里包房,点的山珍海味全不吃,只吃花生米,一杯一杯就把一斤白酒,一扫而空。还有,在洗浴中心蒸桑拿之后,赤身裸体,大汗淋漓时,一个人喝两杯,嘬着酒,吃着烤肉,更是享受。

真是奇葩,那不是享受,是穷快活!

牛江龙听了,他突然问肖兆明,蒸桑拿、喝酒是很惬意的,不过,你可知道,桑拿有几种?

不知道!肖兆明摇摇头说,洗桑拿,比当年在长江里疯狂,还痛快?

两回事,桑拿是从北欧传过来的,分干桑拿浴与湿桑拿浴。芬兰传入的干桑拿浴,称芬兰浴。从土耳其传入的湿桑拿浴,叫土耳其浴。他还说,芬兰人洗桑拿,就像中国人喝白酒一样,周末家人团圆,朋友聚会,都在一起洗桑拿。他们蒸得大汗淋漓后,忽而出来,让身体降至大冷,冷热交替,顿时将奔波的疲劳与紧张,消除一空,让身心舒坦惬意。

和我在冰天雪地里,下到长江里摸冷,起来烤火时的感觉,是一样的?

再喝两杯烧酒,抽几支小烟,那惬意,无以言喻!牛江龙说着,闭上双眼,他刀削一般的瘦脸,安详了许多。

这些年,肖兆明保持了他的特异功能,他超人的听觉还在。

他听见,牛江龙的脚步声,或者一声喘息,轻微咳嗽,立刻就知道,这个冤家到了。对所有熟悉的人,肖兆明也一样,感觉灵敏,有一位三十年未曾谋面的少年伙伴,他来看望肖兆明时,说了第一句话,肖兆明就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反应之快,让那人瞠目结舌。

每次见到牛江龙,他表面沉默少语,内心却很惬意,像清欢的水溢过来,让他很是享受。

肖兆明说,牛江龙,你很会享受生活,更会混世,所以成就了你。不过,千万别做过头了,也能毁掉你的。

说这话时,肖兆明想,牛江龙当年哭婚,是孤注一掷,他会玩命的,也会闹出人命。所以他忍辱负重,成了缩头乌龟,一生遗憾。当时他情感是复杂的,牛江龙是他的朋友,也是兄弟,彼此救过对方性命,所以他想,同室操戈,相煎何急,还是走为上策。

叶金娣,在肖兆明走了之后,她没有嫁给牛江龙,开始拼命学习,在恢复高考那年,考上了同济大学。她大学毕业后,曾回到古镇,在水上资源检查站的快艇上,遇见了牛江龙与肖兆明。

叶金娣陪着几位大学教授,调研长江水运资源开发利用与监管保护的课题,第一个采访的人,就是牛江龙。她心平气和,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完成了她的采访工作。

那天,牛江龙在船上摆了一桌子好菜,五花八门的江鲜,琳琅满目的野味,色香味俱全,看着就让人味蕾生津。

饭桌上,牛江龙与几位教授,推杯换盏,喝得醉醺醺时说,他曾在检查站工作了七年,成天与木材贩子、煤商人、运矿老板们打交道,有时喝点小酒,全是那些家伙有求于他,让他开绿灯,放行。

他说着,笑眯眯地指着叶金娣说,这个丫头,跟我一起长大的,今非昔比了,大学生呀,就是过去的状元!他妈的,是我几十辈子,也攀不上的高枝。他皱了皱眉又说,不,不是高枝,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天宫。他说着,独眼暗淡,嘴上还嘟囔着,海市蜃楼,高不可攀……

牛江龙觉得,说得还不够痛快,就继续说,你们都是知识分子,只有我大老粗一个,几斤几两,他妈的,一两也不值。他还赞叹,这丫头,前途无量,将来考博士、当教授、干省长、市长、县委书记……老子就是崇拜大学生,全是天上的文曲星。他说着说着,像是喃喃自语,声音低沉下去,不像我,草芥一生,鸡鸭猪狗的命。

牛江龙说着,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见他有些失态,肖兆明在一旁,夺了他的酒杯,把他拖进了机房里,一把将他按倒在床上。牛江龙醉了,倒在床上,嘴里咕哝着睡了,那鼾声如雷,振动舱房,摇撼鹊江流水。

鲍安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铜陵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义安区文联主席。《读者》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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